“爪族世界。我看到了!范!”
主顯示窗出現了這個星系的實拍圖像:一顆太陽,離他們不到兩億公裡,把白晝的陽光灑在指令艙內。閃動的紅色箭頭標出己經可以判明方位的行星,其中一顆——距他們只有兩千萬公裡——注明“地球類型”。剛剛脫離躍遷狀態,定位只能精確到這個程度。
范沒有回答,只呆呆地盯著顯示窗,仿佛他們看到的圖像有哪裡不對勁。與瘟疫的戰斗之後,他體內有一根弦繃斷了。從前他是那麼信任體內的天人裂體,現在卻對它造成的後果萬分困惑。戰斗之後,他比任何時候更加自閉。現在他似乎覺得,只要能再跑快些,殘存的敵人就拿他們沒辦法。他從來不像現在這麼不信任藍莢和綠莖,幾乎把他們當成了比尾隨飛船更大的威脅。
“媽的!”范大罵一聲,“瞧瞧相對速度。”每秒七十公裡。
找准與星球的相對位置很容易,但要:“使速度與星球轉速保持同步很費時間,范閣下。”
范憤怒的目光投向藍莢:“這些話我們三個星期之前就告訴當地人了,忘了?啟動沖壓發動機的是你。”
“經過你的審查,范閣下。肯定是導航系統又出了小故障……簡單的軌道計算居然也會出錯,這個我真想沒到。”某個參數弄反了,接近速度達到每秒七十,而不是零。藍莢朝二級控制面板飄去。
“也許是吧。”范道,“但這段時間內,我要求你離開指令艙,藍莢。”
“可我能幫上忙!事情多多,要聯系傑弗裡,調整相對速度,還要——”
“離開指令艙,藍莢。我沒時間盯著你。”范一個猛子,頭下腳上,撲過隔開兩人的空間,差點和搶上來擋在車手前的拉芙娜撞個滿懷。
她飄在兩人之間,嘴裡連珠般說:“好好,行行,范,沒問題,他會離開的。”一只手撫著藍莢劇烈顫抖的枝條。過了片刻,藍莢蔫了下來:“我走,我走。”拉芙娜繼續撫慰著他,擋在范和車行樹之間。藍莢沮喪地走了。
車行樹離開指令艙後,她轉身面對范·紐文:“范,導航系統難道就不會出故障?”
對方好像沒聽見。艙門剛一合攏,他立即回到控制面板前。根據縱橫二號最近一次評估報告,他們只能比瘟疫艦隊提前五十三小時趕到。現在又得浪費時間,重新調校速度。這項工作本該三周前便已完成。“准有人,有東西,整咱們……”范喃喃自語,手裡調整著控制參數,“也許是故障。該死的,下一次啟動火箭只能完全、徹底手動了。”加速警報器響徹飛船指令艙,范飛快切換著監控窗口,看有沒有什麼可能導致危險的大問題,“你也來,坐好,固定。”他伸出手去,手動關閉五分鍾倒數計時器。
拉芙娜飄回控制台,解開座椅搭扣,坐下來系牢。只聽范在全船公開通訊頻道上宣布五分鍾計時倒數己經中斷。緊接著,沖壓發動機點火,一陣壓力緩緩傳來,將她壓在網狀椅背。十分之四個標准重力加速度——可憐的縱橫二號只能提供這麼點動力了。
范說手動是當真的。主顯示窗現在已經有點呆板不靈,不能隨飛船動作及時變換視角,能提供幫助的圖標和標注也越來越少。他們只好盡可能將主窗口視角定在飛船前進的軸線上,固定翼側顯示窗口與主窗口的角度。范的雙手在控制面板上移動,兩眼不住地來回掃視各窗口。他現在幾乎已經到了全憑自己的感覺飛行,完全不信任別人的地步。
范又用了一次超能驅動器。他們距目標兩千萬公裡,可以來一次超微型躍遷。范·紐文反復調整參數,極力減少躍遷距離,讓躍遷盡可能精確。顯示實拍外景的視窗將陽光投進艙內,每隔幾秒鍾角度便稍有變化,先照在拉芙娜左肩,一會兒便到了右肩。飛船與目的地的相對位置變化頻仍,這種情況下,幾乎不可能聯系上傑弗裡。
突然之間,一個星球充斥在他們腳下的窗口:巨大,地勢起伏不平,藍色中夾雜著一縷縷白色。傑弗裡·奧爾森多說的沒錯,爪族世界的確是一個地球類型的星球。幾個月太空中的漫漫長旅,中間又有斯堅德拉凱的慘劇,這幅景色陡然出現在眼前,拉芙娜猝不及防。海洋,這個世界大多數地方為海洋所覆蓋,但在明暗分界線附近有一片片陰影,那是陸地。行星邊緣還看得見一顆小小的月亮。
范深吸一口氣:“距離約一萬公裡。太好了。惟一的麻煩就是,我們的接近速度高達每秒七十公裡。”拉芙娜眼看行星越變越大,仿佛不斷膨脹,直撲上來。范觀察了幾秒鍾:“別擔心.不會撞上。剛好擦過,哈,行星北緣。”
行星在他們下面越脹越大,擋住了月亮。拉芙娜一直很喜愛斯堅德拉凱赫特行星的外觀,但那個世界的海洋面積小得多,又被縱橫交叉的迪洛基軌道劃成了一小塊一小塊。這個地方真美啊,跟中轉系統一樣,而且像是一顆完全沒有開發的處女星球。小小的北極冰帽沐浴在陽光下,她可以看到海岸向南延伸,直伸到明暗分界線。我看到的是西北海岸,傑弗裡就在那下面!拉芙娜在鍵盤上輸入命令,讓飛船同時使用超波通訊機和無線電,再次嘗試與傑弗裡的飛船建立聯系。
“超波通訊聯系上了。”過了一會兒,她說道。
“對方飛船怎麼說?”
“全是噪音,可能只是返回的測向信號。”即對縱橫二號所發信號的應答。大風暴之後,大多數時間裡只有這種信號。一段時間以來,傑弗裡一直住在離飛船十分近的地方。有的時候,她幾乎可以立即得到回復,即使是當地的夜間。要是能再次跟他通話就好了,哪怕只是……
爪族世界現在已經填滿半數顯示窗,距離接近到只能隱約看出星球邊緣的弧度:一線天光,漸漸融入黑沉沉的太空。在海洋襯托下,已經可以看出冰帽、冰山的細部。雲影也能看見了。她的目光沿著海岸向西南望去,一個個島嶼和半島緊緊擠在一起,簡直分不清誰是誰。黑乎乎的山,山間一道道白色冰川,褐綠相間的山谷。她極力回想他們從傑弗裡那兒了解的當地地理。那是秘島嗎?無法分辨,島嶼實在太多了。
“與行星表面成功建立無線電聯系。”傳來飛船的聲音。與此同時,一個閃動的箭頭指向離海岸不遠處的內陸的一點,“希望實時傳送音頻嗎?”
“對,對!”拉芙娜道。飛船反應太慢,她不耐煩地猛敲鍵盤,輸入命令。
“喂,拉芙娜,哎呀,拉芙娜!”小男孩激動的聲音回響在指令艙。聲音和她想像中的一模一樣。
拉芙娜輸入雙向通話指令。他們離傑弗裡只有不到五千公裡,雖然正以每秒七十公裡的速度掠過,距離也足可以進行無線電對話了。“你好,傑弗裡!”她說,“我們終於到了,但是我們需要——”我們需要你的四條腿朋友盡量為我們提供方位值。怎麼才能盡可能快速、有效地表達這個意思?
地面上的小男孩卻有他自己的緊急情況要說。“——快來幫我們,拉芙娜,快!木女王的兵殺過來了!”
砰的一聲,好像通訊機磕了一下。響起另一個聲音,很尖,語調也怪裡怪氣地不准。“是鐵先生,拉芙娜,傑弗裡對1。木女王——”這些話還很像人類發出的,下面卻變成了嘶嘶嘶的嗚嚕聲,過了一會兒,她聽見傑弗裡的聲音,“‘埋伏’,那個詞是‘埋伏’。”
“對……木女王做了很大很大、很大個埋伏。現在到處是了。不幫助,幾小時我們死。”
木女王從來沒有希望成為一名戰士,但維持六百年的統治需要各類技巧,她學會了戰爭之道。最近幾天,她有意摒棄了某些作戰原則,比如信任自己的下屬。瑪格蘭高地的確爆發了一場伏擊戰,卻與鐵大人的設計大相徑庭。
她的目光越過布滿小帳篷的陣地,落在維恩戴西歐斯身上。那個共生體一半躲在隔音篷墊後,但她還是能看出,此人不像原來那麼張揚了。任何人處在他的處境都會惶惶不安。維恩戴西歐斯清楚得很,他是死是活,全看女王是不是信守諾言了。哼……一想起這個殺害了那麼多人、背叛的人更多的家伙居然還能保住狗命,女王禁不住怒火中燒。她意識到自己的兩個組件已經按捺不住,嘴唇收縮,露出咬得緊緊的撩牙。兩只幼崽被看不見的威脅嚇得縮在懷裡。這麼多組合擠在這麼小的地方,陣地彌漫著汗臭,充斥著思想聲。她好不容易才定下神來,舔舔幼崽,寧靜一會兒。
【1鐵先生的薩姆諾什克語不流利。】
好吧,她會信守諾言。也許收獲值得付出這個代價。鐵先生的機密大事沒告訴維恩戴西歐斯,後者只能自己推測,但他對鐵先生作戰計劃的了解遠比對方猜想的多。維恩戴西歐斯知道伏兵在哪兒,兵力如何。鐵先生的部隊對自己手中的超級大炮和叛徒提供的情報太過自信,被木女王打了個措手不及之後很快便土崩瓦解了,連他們神奇的大炮也有不少落進了女王爪中。
山後,木城炮兵正用這些大炮向遠方開火,盡情利用被俘的剔割炮兵交出的儲備彈藥。叛徒維恩戴西歐斯讓她付出了沉重代價,但囚犯維恩戴西歐斯也許能為她帶來勝利。
“女王。”是斯庫魯皮羅。她招手讓他靠近些。炮兵司令蹭到太陽曬不到的地方,在二十五英尺外坐下。這個距離近得有點不拘禮儀,戰斗趕走了一切繁文縟節。
斯庫魯皮羅的思想聲急乎乎響成一片。瞧他的樣子,既精疲力竭,又欣喜若狂,同時氣急敗壞。“陛下,現在完全可以直撲城堡所在的山頭。”他說,“反擊火力已經快被我們徹底消滅了。城堡的部分城牆已經轟塌。陛下,有了炮,城堡的歷史到此為止了,再也起不到什麼作用。連我們的小炮也抵擋不住。”
女王的頭上下起伏,表示同意。長期以來,斯庫魯皮羅把絕大多數時間花在數據機上,不斷學習各種制造技術——主要是火炮的鑄造。木女王卻把她的時間用於研究這些發明創造帶來的後果上。到現在,她深刻領會了武器對於社會的影響,無論是什麼武器,從最原始的到怪異得簡直不像武器的武器。她在這方面的認識遠比包括約翰娜在內的一切人深入。城堡總是隨著火炮之類武器的發明退出歷史,這種事已經發生過千百萬次。她的世界當然也不會例外。
“那我們就馬上前進——”
帳篷上方遠遠傳來一聲呼嘯。真少見,是飛過來的炮彈。她把懷裡的幼崽裹緊了點,頓了頓。二十碼外的維恩戴西歐斯則不成體統地縮成一團,差點拱進地下。炮彈落在他們前面的山丘,發出“噗”的一聲悶響。說不定是咱們帶來的小炮打的。“我軍應該充分利用城堡被破壞的有利條件。我要讓鐵先生明白,老一套的訛詐和折磨手段行不通,只能讓他的處境更加惡化。”基本上可以肯定,我們會奪得飛船和那個人類小孩。問題是,怎麼才能使我們奪回的不是一堆殘骸、一具屍體?她准備在下面幾個小時冒冒險,只盼約翰娜不知道其中風險究竟有多大。
“遵命,陛下。”但斯庫魯皮羅卻沒有動身的意思。他好像突然間比剛才更加疲憊、更加憂心忡忡了,“女王,我擔心……”
“怎麼?潮流利於我們,正好勇往直前、乘風破浪。”
“是的,陛下……可如果我們向前推進,翼側和後方都會受到威脅。我是說敵人的遠程偵察部隊,還有森林大火。”
斯庫魯皮羅是對的。在己方戰線後活動的剔割分子威脅越來越大。敵人的兵力不多。瑪格蘭高地的剔割部隊不是被擊斃,就是被打散了,少數襲擾翼側和後方的敵兵裝備低劣,只有過去的十字弩和戰斧……問題是這些敵兵的協調異乎尋常地出色,戰術運用也非常高明。從這些手腕中,她看出了剜刀的爪影。不知為什麼,她那個邪惡的孩子還活著。像一個銷聲匿跡的幽靈,偏偏這時重返人間。再拖一陣子,這些游擊部隊將沉重打擊女王的補給線。不能拖!兩個成員站起身來,直視斯庫魯皮羅的眼睛,再次強調道:“正因為如此,我們才必須立刻進軍,我的朋友。遠離本土的一方是我們;兵力有限、補給困難的一方也是我們。如果我們不能迅速取勝,就會被分割,被殲滅。”被剔割。
斯庫魯皮羅也站了起來,贊同地連連點頭。“行腳也這麼說。約翰娜更是希望直取城堡……不過陛下,就算全力推進,我們還有些別的問題。我費了多少個十天的心血,在數據機上絞盡腦汁,這才造出咱們那種小炮。陛下,我知道鑄炮難到什麼程度,可在瑪格蘭高地繳獲的大炮……射程是我們的三倍,重量卻只有我們的四分之一。他們是怎麼造出這種大炮的?”聲音裡飽含惱怒和屈辱,“那個叛徒認為,”斯庫魯皮羅的一只嘴朝維恩戴西歐斯的方向一努,“鐵先生手裡有約翰娜的兄弟,但約翰娜說他們根本沒有數據機。陛下,鐵先生手裡肯定掌握著咱們不知道的王牌。”
連督戰處決都不管用了。一天又一天,鐵先生怒火日增。獨自一人待在城牆上時,幾只組件來回急轉圈子,滿腔怨憤,其他一切都無暇顧及。自從擺脫剜刀的刀子後,他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憤怒欲狂。控制住,別等他來剔割你。早年的鐵先生仿佛不斷從遠方呼喚。
他緊緊抓住這個念頭,重新振作起來。鐵先生瞪著淌到地下的涎水,嘴裡干得像吞了煙灰。三只組件肩頭布滿牙齒留下的傷痕——他一直在撕咬著自己。這也是個剜刀很久以前替他剔割掉的老毛病。把怒氣發洩到其他人身上,別沖著自己。鐵先生機械地舔著傷處,走到胸牆邊。
天盡頭,灰黑色的煙霧遮住了大海和海島。近幾天來,夏季熱風變得滾燙,一股煙味。現在更可怕了,像吹動的火舌,裹攜灰燼和煙霧,不住抽打著城堡。昨天一天裡,連苦峽另一邊都變成了一片霧騰騰的火海。今天看得見那邊的山坡了,已經變成了一片褐色黑色,空中煙霧繚繞,不斷飄向大海。往年仲夏時分也時常有灌木叢、森林起火,可今年,老天仿佛變成了一個好戰的超級共生體,大火燎原,無處不在。都是那些該死的大炮干的好事!今年他甚至無法撤到涼爽的秘島,隨便大火怎麼蹂躪內陸與海岸。
鐵先生不理會陣陣刺痛的肩頭,在石砌城牆上若有所思地來回踱步,壓住方才的怒氣,竭力理清思緒。那個混蛋維恩戴西歐斯沒有老老實實當他的叛徒,這家伙變成了個雙料叛徒。維恩戴西歐斯可能被識破,這種事鐵先生早已料到。他在木城還安插了其他間諜,維恩戴西歐斯一出事,他們會立即向他報告。怎麼事先竟毫無征兆……直到瑪格蘭高地的慘敗。維恩戴西歐斯刀鋒一轉,把他的計劃全盤奉送到對方嘴巴前。木女王用不了多久就會來到這裡,而且不是以階下囚的身份。
他竟然需要天外來客拉他一把,把他從木女王爪子裡解救出來。這誰能想到?他用盡心機,一門心思籌劃怎麼在拉芙娜到達之前將南方人一鼓蕩平。可現在,他委實需要天上伸下援手——還有五個多小時啊。一想到這個,鐵先生差點重新狂性大發。辛辛苦苦哄騙阿姆迪傑弗裡,到頭來卻落了個竹籃打水一場空?啊,此間大事一了,我非好好享受弄死那兩個的樂趣不可!他們比誰都該死,死有余辜。種種坎坷,皆因他們而起。一天到晚不停地索要他的關心呀、愛護呀,倒好像他們是發號施令的主子,而他鐵先生倒成了奔走趨附的奴才。傲慢無禮的東西,給他的侮辱比上萬名普通士兵加在一起還多得多。
內城裡忙亂嘈雜:勞工組合的號子聲、鉸盤的吱呀聲、大石塊被拖動時發出的刺耳的磨擦聲。剔割王國的這個核心並沒有垮,只要再有幾個小時,城牆轟開的缺口就能修好,北方也會調來新的大炮。我的輝煌計劃仍然可能成功,只要我能振作精神,不計損失,計劃仍然可以成功。
四周亂哄哄的,他幾乎沒聽到城牆內側梯級上傳來的腳爪聲。鐵先生後退兩步,一轉身,所有腦袋全部面對傳來聲音的方向。施裡克?但施裡克會先報告再走近。他放心了——只有四只腳爪的聲音,上來的是個單體。
剜刀的成員走上城牆,朝鐵先生一躬身。沒有其他組件協調,這個禮敬得很不像樣。單體身披的無線電斗篷一塵不染,發著黑沉沉的烏光。部隊對這些斗篷以及斗篷下的單體、雙體(好像比正常的共生體更加聰明!)怕得要死,就連鐵先生身邊知道這些斗篷是什麼的助手——就連施裡克——見了這些身披黑斗篷的身影,都變得小心翼翼,大氣兒也不敢出。眼下的鐵先生極度需要這個剜刀殘體,一生中他從沒有這麼需要過另一個人,或者說東西——除了來自天上的那伙被他哄得團團轉的傻瓜蛋。“有什麼新情況?”
“允許我坐下嗎?大人?”恭順的請求後是不是隱著一絲剜刀的嘲弄的笑意?
“想坐就坐。”鐵先生不耐煩地說。
單體在石砌地面上舒舒服服坐下來。但鐵先生發現它疼得抽搐了一下。二十天來,剜刀殘體一直四散在這一片廣闊地區,除了短暫的間隙,幾乎從未除下斗篷。烏光閃爍金銀飾,真是豪華的折磨啊。眼前這個組件洗澡時鐵先生看過,斗篷最重的地方,也就是它的肩臀,毛皮被磨得大片脫落,光禿禿的中心是一塊塊鮮血淋漓的擦傷。脫下斗篷、成了白癡之後,這個單體嘰嘰呱呱,直嚷嚷說疼呀、疼呀。鐵先生最喜歡聽的就是這些話,即使這一個沒多少語言能力。每當這種時候,鐵先生便感到仿佛自己成了過去那位手執利刃的大師,剜刀卻變成了他剔割教誨的學生。
單體一時沒有說話,盡管它極力掩飾,鐵先生還是聽出了它的喘息。“昨天我們打得還不錯,大人。”
“但這裡打得一團糟!幾乎損失了全部大炮,被困在城堡裡了。”只怕外星人來得太遲,無法援救他們。
“我說的是外面。”單體的鼻子指指城牆外的遠方,“您的偵察兵訓練有素,大人,指揮官也非常出色。這會兒我正在木女王的後方和翼側。”單體做了個殘缺不全的笑臉,“‘後方和翼側’,有意思。對我來說,木女王的遠征軍只不過是一個共生體,我方突擊步兵則像我腳爪上的鋼爪尖。大人,我們給了女王重重的一擊。我在苦峽放了把大火,只有我才能看出火勢的延伸方向,知道怎麼利用大火消滅敵人。再過四天,女王的補給線便會徹底中斷。到時候她只能聽憑我們擺布了。”
“太慢了,說不定我們今天下午就會完蛋。”
“是啊。”單體腦袋一歪,瞧著鐵先生。它在笑話我。當年剜刀訓育組合時,每遇到問題,需要處決不合格組件的時候,他總是這副模樣,“但拉芙娜和其他客人五個小時內就會趕到,不對嗎?”鐵先生點點頭,“這樣就沒問題了。我向你擔保,幾個小時內,木女王的主要攻勢搞不起來。你只需要讓阿姆迪傑弗裡相信你就行。我看,還應該把原訂計劃提前一點,安排得更緊湊些,只要拉芙娜拼命趕——”
“外星人已經拼勁全力趕路了,我知道。”拉芙娜沒有透露她的意圖和動機,但她正處於十萬火急之中,恨不得一步跨過來,這一點無可懷疑,“如果你能拖住木女王——”鐵先生集中精力,思考當前的各項安排,發現自己的懼意漸漸退去。運籌帷幄是一件讓人寬慰的事,“難處在於,我們必須同時處理兩個難題,而且要協調好。以前很簡單,只需要假裝受圍攻,把飛船騙進城堡的陷阱。”他轉過一只腦袋,向內城點了點,墜落飛船上方的石砌穹頂仲春時節便已完工。現在被彈片打壞了一點,大理石貼面掉下來不少,幸好還沒被炮彈直接命中。它的旁邊便是張開大嘴有陷阱:中間地方寬敞,足夠容納前來援救的飛船,四面石柱環繞——這就是嘴裡的利齒:炸藥運用得當,這些牙齒便會咬進來援者體內。這是鐵先生的最後一招。最好是趁外星人出來與親愛的傑弗裡見面時抓住他們,或者殺掉他們。非到萬不得已,鐵先生不會使用自己的最後絕招。多少個十來天,鐵先生精心打磨這個計劃,懷著極大的滿足感撫弄它,充分利用了得自阿姆迪傑弗裡的人類心理,加上自己了解到的飛船通常的降落地點,把計劃安排得滴水不漏。可現在:“——現在我們真的需要外星人幫一把。現在擔子重了一倍:誘他們進入陷阱,還要哄騙他們替我們消滅木女王。”
“這兩件事,同時做的話很難。”斗篷下的單體道,“為什麼不分成兩個階段?第一階段算不上欺騙,就是讓他們替我們消滅木女王。這之後,再考慮怎麼對付他們。”
鐵先生沉思著,一只爪子輕輕叩打地面,“是啊。可是,如果他們看到的太多……他們不可能傻到傑弗裡那個地步。據傑弗裡說,人類歷史上也有城堡、有戰爭。讓他們飛來飛去的話,可能會發現傑弗裡絕不會發現、也絕不會明白的東西……也許可以騙他們在城堡著陸,把他們的先進武器架在城牆上。只要落進陷阱,我們就算把他們攥在爪子裡了。他媽的,又得在阿姆迪傑弗裡身上好好下一番功夫了。”幸福的運籌帷幄令人惱怒地被現實絆了一下,“讓我再跟那兩個打交道,想想都頭疼。”
“看在共生體之上的共生體份上,那兩個只是小崽子罷了。”殘體頓了頓,“不過,要論天生的聰明,我從來沒見過一個共生體趕得上阿姆迪傑弗裡。你覺得,他會不會突破孩子氣的局限,”他用了個薩姆諾什克語裡的詞兒,“識破咱們的手段?”
“不,還沒到那個地步。他們的脖子叼在我嘴裡,自己還什麼都不知道呢。你說得對,泰娜瑟克特,他們確實愛戴我。”所以我才這麼憎恨他們,“只要我跟他們在一起,那只螳螂總纏著我不放,抱呀摸的,巴不得我也這麼待他。哼,近得可以割斷我的喉管,摳出我的眼珠子。對,我說的每個字他們都會信個十足。可恨我不得不忍受他們沒完沒了的侮辱。”
“冷靜點,我親愛的學生。控制他人的要訣就是既理解他們,又不為他們所動。”殘體打住不說了,跟平常一樣,不會做得太出格。但這一次,鐵先生只覺一股怒火直頂上來,沒等他意識到,嘶嘶的咆哮聲已經脫口而出。
“永遠……別再……教訓……我!你不是剜刀,只是個殘體。混帳東西,現在你連殘體都算不上,只是個殘體的殘體。再說一個字,我把你剁個粉碎,砍成他媽一千多塊。”成員們氣得直打哆嗦,他盡力壓制。為什麼沒早宰了他?這個世界上我最恨的就是剜刀,比什麼都恨。宰了他不費吹灰之力。問題是這個殘體一直是他無法拋棄的寶貴財富,現在也許是他免遭敗績的惟一指望,而且完全受他鐵先生的控制。
單體的樣子好像怕得要命。“坐好,你!我要的是你的建議,而不是教訓。我不殺你……不管怎麼樣,我就是沒辦法跟那兩個小崽子耍那套鬼把戲,一次幾分鍾還行,或者旁邊有另一個共生體幫我擋開他們。愛來愛去,沒完沒了,真受不了。只要上了一個小時,我、我非大開殺戒不可。所以我要你去跟阿姆迪傑弗裡說說,解釋解釋‘目前的局勢’,說清——”
“可——”單體震驚地望著他。
“我會盯著你的,不會把那兩個交給你。我只要你幫我解決跟他們接觸的問題。”
單體再也無法掩飾肩頭的創傷,整個身體都耷拉下來,“如果您這麼吩咐的話,我自然執行您的命令,大人。”
鐵先生露出全副獠牙:“這就是我的吩咐。有一點你給我牢牢記住:任何重要的事,我都必須在場,尤其是跟外星人用無線電通話時。”他一揮爪子,把單體從城牆上打發走,“去吧,跟那兩個小孩廝混去吧,記住別違反我的命令。”
斗篷走後,他把施裡克喚上城牆。接下來的幾個小時都花在巡視城牆、與參謀作種種安排上。鐵先生驚喜地發現,把阿姆迪傑弗裡這副擔子交出去之後,自己的頭腦靈活多了,情緒也好多了。參謀們感受到了他的變化,也能輕松自如地提出許多建設性意見,比如城牆缺口無法修復處干脆設下陷阱,安排滾木擂石。北面鑄炮廠今天結束前就會運來新的大炮。施裡克的一個手下又提出了供應食物和飲水的新方案。遠程偵察兵那裡捷報頻傳,敵人的後方補給線已經撐不住了,沒等打到飛船山,他們便會耗盡彈藥。即使現在,打過來的炮彈也稀稀拉拉,越來越少了。
太陽從南方升起時,鐵先生又回到城牆上,思考該對外星人說什麼。
現在差不多又像過去一樣了,計劃穩步實施,一切順順利利,輝煌的成功仿佛伸手可及。但是……跟那個單體說話之後,這幾個小時以來,他的腦海深處始終有一種懼意,像一只小爪子,不住抓搔。從表面上看,發號施令的是他鐵先生,剜刀殘體則俯首帖耳。可是,這個共生體雖然分散在四面八方,卻仿佛比從前更像一個整體。唔,過去,剜刀殘體總是強裝出沉著自如的樣子,但卻無法完全掩飾內在的緊張。近來他卻好像真的完全鎮定了,幾乎有點……飛揚跋扈。飛船山以南的王國部隊全部掌握在剜刀殘體手裡,今天之後——在鐵先生的命令下——他更可以天天跟阿姆迪傑弗裡在一起。命令是鐵先生自己下達的,不過都一樣。剜刀殘體顯然精疲力竭、痛苦萬狀,這也說明不了什麼問題。那位大師當年全盛時期,有本事把一大群狼哄得團團轉,讓它們把他當成自己的主子。而且,我不在場,怎麼知道他對其他人說什麼?我有間謀隨時向我匯報他的動向,但他們說的會不會也是精心編織的謊言?
現在手頭沒有急待辦理的緊急事務,恐懼的小爪子於是抓得更狠了。我需要他,這沒錯,但現在容不得再犯任何錯誤。思忖良久,他恨恨地哼了一聲:只好承受這些風險。如果有必要,他會利用自己得自第二套斗篷的知識。這些知識他巧妙地瞞過了剜刀殘體。真到了那個時候,殘體會發現死亡來得和無線電波同樣迅速。
調整飛船接近速度的同時,范已經開始著手處理超能驅動器的問題。如果能妥善解決,將大大節約時間。但這個問題十分棘手,跟飛船的設計性能不符。縱橫二號目前正在這個太陽系內部跳來跳去,只要一次走運,躍遷到恰當位置,就萬事大吉了。但如果來一次大不走運的超微型躍遷,正好撞在哪顆行星上,結果便是完蛋大吉。正是由於這個原因,這種事一般才不怎麼做。
一連幾個小時為飛行控制系統編制新程序,擺弄超能驅動器,可憐的范累得雙手都輕輕顫抖起來。每次爪族世界重新出現在眼前(多數情況下只是遠處一個藍色光點),范都會停下手裡的工作,連續好幾秒鍾時間憤憤地瞪著它。拉芙娜能夠看出,他對自己越來越懷疑了。范的記憶告訴他,自己擺弄低科技水平的自動化系統應該很在行,但縱橫二號飛船上有些設備,按說非常簡單,可他就是捉摸不透。也許,他的全部記憶、他以為自己擁有的出眾能力、在青河艦隊中的經歷,都是天人的廉價玩笑。
“瘟疫艦隊,還有多遠?”范問道。
綠莖一直在車手的船艙中通過導航顯示窗監視艦隊的動向。一個小時內,同樣的問題已經間過五次了。但她的聲音仍舊很平靜,很耐心。可能她覺得反復問同樣的問題再自然不過了。“距離四十九光年,預計到達時間四十八小時。七艘掉隊的飛船又多了。”減法拉芙娜會算:剩下的還有一百五十二艘。
傳來藍莢語音合成器的聲音,壓過他的伴侶,“最近兩百秒內,他們的速度比原來快了一點,這是底層不同地區的界區質量不同造成的我認為。范閣下,你做得很好,但我的飛船我最了解。只要你允許我來駕駛,節約一些時間可以,請——”
“閉嘴。”范厲聲道。語氣嚴峻,但字眼兒仿佛是自動蹦出來的。近來這種對話——或者說半截對話——很多,與范詢問瘟疫動向的次數相當。
這次旅途開始的幾周,拉芙娜一直以為天人裂體相當於某種超人。實際上它只是一些零星片斷的信息和自動化系統,倉促之中急急忙忙載入的。它的情況誰都說不准,也許一切正常,也許它已經出了大毛病,正將范的大腦撕成碎片。
長期存在的恐懼和懷疑一次次反復出現,一道柔和的藍光驟然打斷了這個循環——爪族世界!終於成功了,一次絕妙的精確躍遷,幾乎和五小時以前誤打誤撞碰上的那一次一樣出神入化。兩萬公裡外,一彎巨大的新月,這是行星處於太陽照射下的一溜,其余部分是黑乎乎的一團,只有南極處懸著一點綠色光暈。傑弗裡·奧爾森多在行星另一面的北極,正是白天。抵達之前無法建立無線電聯系——她不懂怎麼在極短距離內利用超波通訊裝置。
她從這幅景色前轉過身來,范仍舊凝視著她身後的天空。“……范,四十八小時咱們能辦成什麼事?說不定只會把反制手段弄壞,你說有這種可能嗎?”還有傑弗裡和鐵先生的人民怎麼辦?
“也許吧。但另外的可能性還是存在的。肯定存在。”聲音越來越低,“我以前也被人追殺過,遇到過更大的困難。”可是他不敢直視她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