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淵上的火 正文 第34章
    夏季的炎熱中斷了一陣子,事實上,這段時間甚至有點涼意沁人。天空中仍然有煙氣,空氣也很乾燥,但風好像小下去了。不過縮在飛船小房間裡的阿姆迪傑弗裡卻壓根兒沒怎麼留心天氣。

    「以前回信也耽擱過。」阿姆迪說,「她不是解釋過嗎?超波通訊——」

    「拉芙娜從來沒耽擱這麼長時間!」自打入冬從沒拖這麼久。傑弗裡的語氣介於害怕和任性之間。按說半夜應該有一次對話,把技術數據傳下來,再由他們轉交給鐵先生。可直到今天早上還聯繫不上。就連下午這次通信拉芙娜也錯過了。平常的下午通信他們都會隨便聊上一陣子。

    兩個孩子檢查了所有通訊程序的設置。去年秋天,他們花了好大力氣,把程序界面和下一層界面上的所有數據統統抄了下來。程序的設置一點兒沒變呀……只多出一句什麼「載波檢測」。要是有個數據機就好了,他們就能查查這個「載波檢測」是什麼意思。

    他們甚至壯著膽子,小心翼翼地調整了某些通訊參數……什麼變化都沒有,兩人馬上緊張地重新恢復了原來的設置。或許,他們應該多等等,讓改變了的參數有機會發揮作用?或許他們真的弄壞了什麼重要東西?

    兩人在控制間等了整整一下午,腦子在害怕、厭煩、失望中不斷打著來回。四個小時之後,厭煩終於暫時獲勝。傑弗裡在爸爸的吊床上搖搖晃晃打著磕睡,兩隻阿姆迪的成員蜷在他臂彎裡。

    阿姆迪在房間裡四處探頭探腦,瞅著火箭推進控制面板。不……他的自信心雖強,還沒強到碰那玩意兒的地步。一個他扯開牆上的一塊襯墊,有時他喜歡瞧瞧下面的黴菌。世上竟有長得那麼慢的東西。

    不過說實話,那一層灰不溜秋的東西比他上次看時鋪得寬多了,在襯墊下面長得厚厚的。他把成員排成一串,擠進襯墊與牆壁之間。裡面黑乎乎的,只有天花板那兒灑下一絲光。大多數地方,黴菌只有不到一吋厚,這個地方卻足有五六英吋——喔!就在他東聞西嗅的鼻子邊,一大團黴菌從牆上拱了出來,差不多跟裝飾城堡會議廳的有些苔塊一樣大。菌塊上還垂下什麼灰色的絲絲縷縷的東西。要不是躺在傑弗裡懷裡的兩個自己太舒服,懶得動彈,他非喊傑弗裡過來瞧瞧不可。

    他湊近兩隻腦袋,認真打量那個怪東西。它後面的牆瞧上去也有點不對勁……好像牆壁被黴菌抽空了似的。再看看那塊灰撲撲的黴菌,像一股煙。他用鼻子碰了碰那些細絲,挺結實的,幹幹的。哎呀,鼻子癢癢。阿姆迪嚇呆了——從後面看前面的組件,他真真切切看到兩根細絲穿進它們的鼻孔,又從後腦穿出來!可一點兒都不疼,只覺得癢酥酥的。

    「怎、怎麼了?」懷裡的阿姆迪一緊張,把傑弗裡弄醒了。

    「怪事,我發現的,奇怪極了,就在襯墊後面。我剛剛一碰老大一塊黴菌——」

    阿姆迪一邊說,一邊小心地從牆上那東西旁邊退開。碰那一下沒傷著他,只是讓他又緊張又好奇,緊張害怕壓倒了好奇心。他感到細絲慢慢從腦袋裡滑了出來。

    「早跟你說過,不該玩那些東西。髒。幸好還不臭。」傑弗裡下了吊床,走過小小的控制間,重新貼好襯墊。阿姆迪鑽在最裡頭的成員平衡不住身體,一下子從黴菌邊跳開。叭的一聲響,他的嘴唇上一陣刺痛。

    「喲,這東西好大!」傑弗裡這時才聽到阿姆迪疼得吸溜吸溜,「你沒事吧?」

    阿姆迪離牆壁遠了些,「我覺得沒事。」一根細絲的一端還沾在他的嘴唇邊,但沒有他那天采的蕁麻那麼扎人。阿姆迪傑弗裡檢查了傷口,傑弗裡的手指輕輕把它拔了出來。兩個孩子轉過身,望著牆上的東西佩服不已。

    「真的越長越多了,好像把牆壁都弄壞了。」

    阿姆迪舔了舔冒出血珠的嘴角:「是呀。現在可算明白了為什麼你爸爸媽媽讓你別碰那些東西。」

    「沒準兒咱們應該讓鐵先生派人把它們全刷掉。」

    兩個孩子在每一塊襯墊後依次爬來爬去,檢查了半個小時。灰色鋪得很寬,不過「開花」的大黴菌只有剛才那一塊。兩個孩子盯著那一大塊,還拿裹著布的東西戳了它幾下。兩人沒有再用自己的手指或鼻子冒險。

    算起來,整個下午,就數捉摸黴菌還算有點意思。縱橫二號沒有來信。

    第二天,天氣又熱了起來。

    又過了兩天……還是沒有拉芙娜的消息。

    鐵大人在俯瞰飛船山的城牆上巡視。時近午夜,太陽掛在北面地平線上,與地面呈十五度角。他的毛皮上掛著一層汗水。這是十年來最熱的一個夏天,乾燥的風已經連刮了十三天。大家最初還很歡迎這種驅散北方嚴寒的熱量,現在卻都受不了了。田里的莊稼枯死了,峽灣林火發出的濃煙像一層褐色的霧,瀰漫在城堡的北面和南面。剛開始時,這種暗紅色還挺新鮮,大家早厭倦了一成不變的湛藍天空、一望無際的空曠原野和白色的海霧。不過也只是開始時才新鮮。火勢蔓延到北溪谷時,整個天空都蒙上了一層紅色,成天往下落煙灰,鼻子裡只聞得到一股持續不去的焦湖味。有些人說,這比南方城市裡的污濁空氣還槽糕。

    遠處的士兵一見鐵大人便遠遠退開。不單單出自對他的敬意,也不單單出自對他的畏俱。他的部隊至今仍然不習慣看到蒙在無線電斗篷下的共生體,施裡克散佈的故事好像也沒能讓他們自在些:鐵大人身邊跟著一個單體,斗篷的顏色表示這是一位貴族大人。這東西沒有發出一點思想聲,和它的主子靠得極近,簡直近得不可思議。

    鐵大人對單體道:「成功就是嚴格依照計劃辦事,我記得這是你教我的。」準確地說,刻進了我的骨子裡。

    單體側過頭來望著他,「我記得我說的是不斷調整計劃以適應情況的變化,才能取得成功。」這些話說得清楚極了。能說話的單體很多,卻沒有一個能夠有理智地探討問題。正因為從來沒見過,施裡克才能毫不費力便騙得士兵們相信剜刀創造出了一種超級組合,其中每個單體的智力都相當於平常的整個共生體。這個謊編得很好,絲毫沒有透露出那些斗篷到底是什麼,既能激起大家的敬畏,又能混淆視聽,掩蓋真相。

    單體離他更近了些。除了謀殺、強姦和酷刑,鐵先生從來沒有和任何人挨得這麼近。他不由自主地舔了舔嘴唇,把組件散開一點,鬆鬆地圍著這個威脅。說它是個威脅不假,但這東西更像一具死屍,一點思想聲都聽不到。鐵先生咬牙忍受,道:「是的。無論如何都要取得勝利,哪怕最初的計劃已經四分五裂。這才是真正的天才。」他的全部腦袋轉開,不看那只剜刀組件,舉頭眺望蒙著一層紅霧的南面天空,「木女王的部隊有什麼新情況嗎?」

    「仍在離這兒五天里程處紮營。」

    「真是無能透頂!簡直難以相信她是你的生身父母。維恩戴西歐斯不是替她把方方面面全打理好了嗎?她的兵和玩具炮早就該到了,一個十天前就該前進到這裡了。」

    「並且老老實實遵照我們的計劃,聽憑我們宰割。」

    「正是!在我們天上的朋友飛到之前很久。可她偏偏不!硬要繞遠路,現在乾脆不走了。」

    剜刀組件聳起肩膀,調整著它的深色斗篷。斗篷看上去重,穿上去更重,鐵先生知道。穿上它,對方成了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的全知者,但也付出了代價。想到這一點,鐵先生覺得很安慰。這麼大熱的天,卻要讓自己的所有成員捂得嚴嚴實實,連震膜都捂上了。想想都受不了。那種受罪的滋味他猜得出……如果在室內,他還能聞出來。好大的味兒。

    他們走過城牆上的一門大炮。炮管鍛鋼打造,烏黑珵亮,射程三倍於木女王可憐的發明。木女王只能依靠數據機外加一個人類小孩子的直覺,他卻有拉芙娜及其夥伴的直接指導。他們的慷慨最初還讓他暗自心驚,以為這些來客已經高明到根本不在乎這點小事的地步了。可現在……他們的情況他瞭解得越多,對他們的缺陷看得就越清楚。他們無法像共生體一樣試驗自己的各個組件、改進組件的構成。只不過是一群僵硬死板、只能緩慢變化的蠢驢罷了。有時候也表現出一種低水平的狡狡黠,比如拉芙娜向來避而不談自己想從墜毀的飛船裡拿到什麼東西,但發來的所有信息都再清楚不過地表明,他們已經到了走投無路的絕望境地。他們的感情也很脆弱,竟然對那麼一個小孩子如此割捨不下。

    一切都進行得一帆風順,直到幾天前。走到擔任炮手的共生體聽不見的地方後,鐵先生對剜刀組件道:「還有,咱們的『援兵』老是沒有消息。」

    「是啊。」這是另一處跟計劃對不上的地方。很要命,他們卻無法控制,「拉芙娜已經四次聯繫不上了。兩個我現在就在下面,跟阿姆迪傑弗裡在一起。」單體朝城堡內城努了努嘴。這個姿勢很彆扭,沒有其他鼻子眼睛,身體語言受到很大限制。我們天生不能這裡一個那裡一個隨便逛蕩,「再過幾分鐘聯繫不上,錯過的通訊就有五次了。你知道,孩子們都快急死了。」

    單體的聲音透出幾分同情,幾乎下意識間,鐵大人從它身邊躲遠了些。早在誕生之初,鐵大人便熟悉這種口氣,也熟悉隨之而來的剔割和死亡。「我希望讓他們保持高高興興的精神狀態,泰娜瑟克特。現在只能假定通訊終究會恢復,真的恢復時,我們還用得著他們。」鐵先生面對被圍在中間的單體露出六副獠牙,「少來你那套貓哭耗子的老把戲。」

    單體畏縮了一下,只是難以覺察的微微一顫,帶給鐵先生的樂趣卻比一萬個俯首帖耳的士兵更甚。「當然不會。我只想說,你該多去看看他們,安慰安慰他們。」

    「你去。」

    「這個……他們對我不完全信任,這我以前告訴過你,鐵先生,他們愛的是你。」

    「哈!他們一眼看透了你,知道你沒安好心,呃?」鐵先生得意揚揚。剜刀的辦法做不到的事,他卻成功了。不用威脅,也不用痛苦,他就把別人收拾得服服帖帖。這是鐵先生的各個實驗項目中最大膽、最瘋狂的,也是收穫最豐厚的。但,「——你看,我沒時間侍候小孩子,跟那兩個說話太煩人。」煩極了,必須強壓怒火,忍受傑弗裡的「愛撫」、阿姆迪的惡作劇。自打一開始,鐵先生便下了嚴格命令,禁止除他自己之外的任何人接觸那兩個小孩。他們實在太重要,絕不能交給別人,隨隨便便一個冷笑就可能洩露真相,從而毀了這兩個傑作。即使是現在,除鐵先生本人,能經常接觸兩個孩子的共生體也只有泰娜瑟克特一個。問題是,在鐵先生看來,每一次與孩子們見面都比上次更糟,這完全是對他的自控能力的最大考驗。胸中怒火熾燃、恨不得殺人時,很難保持頭腦清醒。每次跟他們談完,鐵先生都是這種狀況。太空人著陸後就好了。到那時,他就會用另一種方法使用阿姆迪傑弗裡這件工具,到那時就再也用不著爭取他們的信任和友誼了,到那時他們就會成為一種要挾手段,折磨、殺戮的對象,迫使太空人聽他的吩咐。那該多麼好啊。

    可是,如果外星人竟然不來,或者……「我們一定得做點什麼!未來的浪潮就要打來,我不願束手無策,成為隨波逐流的浮渣。」鐵先生狠命一口,閃閃發亮的撩牙咬在排列在胸牆內側的腳手架上,「拿外星人沒辦法,咱們就收拾木女王,對,就這麼辦!」他朝剜刀單體微微一笑,「真有諷刺性啊,對不對?一百年了,你始終想毀了她。現在成功的卻是我。對你來說是蓋世殊勳,對我來說只不過是件麻煩事,讓我多費一番手腳。只是因為大目標一時夠不著,不得已才先對付她。」

    披斗篷的那位卻好像不以為然,「你忘了算上從天而降的好運氣。」

    「是的,不偏不倚,端端正正掉進我張開的爪子裡。這是我的好運氣,難道不對嗎?」他走了幾步,自顧自咯咯笑了起來,「對,是時候了,應該讓維恩戴西歐斯把那個寵信他的女王帶進來,供咱們大開殺戒。也許會影響大事……我明白了,我們把戰場擺在東面。」

    「瑪格蘭高地?」

    「正確。木女王的部隊只能沿著窄路一心向上爬,我們把炮擺到那兒去,隱蔽在高地上山脊後面,不費吹灰之力就能把她的人全幹掉。那兒離飛船山又很遠,就算外星人偏偏在那個時候來了,我們也可以分別應付。」單體什麼都沒說,良久,鐵先生怒視著它,「對,我親愛的老師,我知道風險很大,我知道會分散部隊。可別人己經打到家門口了,真他媽晚得不湊巧。到這時候,就連維恩戴西歐斯也沒辦法讓他們向後轉,回家去。他要是這會兒設法搞破壞拖後腿,女王一定會……她會怎麼做?你想得出來嗎?」

    「……想不出。她做事總有點出人意料。」

    「說不定會識破維恩戴西歐斯。就這些。那麼,我們冒點小小的風險,現在就動手,幹掉她。你和探馬蘭格利什在一起嗎?」

    「對,兩個我。」

    「讓他給維恩戴西歐斯送個信,叫他兩天之內把女王的部隊弄到瑪格蘭高地。怎麼說你自己決定,這方面你比我強。雙方就位後我們再敲定具體細節。」一場戰役中同時充當雙方的總司令,這種感覺真是太棒了!「還有件事,很重要,叫維恩戴西歐斯一天之內務必辦好。我要木女王的那個人類成員的小命。」

    「需要嗎?她還能做出什麼大事?」

    「這個問題很愚蠢。」你這麼問更蠢。「我們還不知道拉芙娜和范什麼時候到,直到我們把他們穩穩當當叼在嘴裡之前,不能讓那個叫約翰娜的東西四處亂轉。告訴維恩戴西歐斯,要弄成一次事故的樣子,最重要的是,我要那個兩腿人死。」

    剜刀遍佈四野,無處不在。他像天神。從還是木女王的幼崽起,他就夢想著這種天神般的感覺。一個他和鐵先生談話,兩個他和阿姆迪傑弗裡在飛船旁閒逛,還有兩個他正穿行在木女王營盤北面不遠處的疏林裡。

    天堂也可以化為痛苦的煉獄,每一天,痛苦都更加難於忍受。北方許久以來從沒有像這個夏天這般酷熱難當,無線電斗篷又不光是悶熱沉重,它們牢牢摀住各成員體的全部震膜。斗篷不像別的衣服,不舒服就可以脫下來。披著斗篷的成員遠遠散開,只要脫下,必定喪失意識,陷入瘋狂。他的頭一次試驗持續了一兩個小時,第二次就是五天,和探馬蘭格利什一起長程偵察,為鐵先生提供即時情報,讓他可以對駐紮在飛船山周圍國土的部隊當場下達指令。之後,他整整休息了一兩天時間,才從斗篷造成的渾身劇痛中緩過勁來。

    最近這次全知全能的體驗一直延續了十二天之久。這麼長時間連續不斷罩在斗篷下面是絕對做不到的。他的成員們輪番休息,每天都讓一隻組件甩掉斗篷,由別人照顧它,替它洗澡放鬆,給斗篷換上新內襯。每天這個時候,剜刀都會神志不清,有的時候,軟弱的泰娜瑟克特便會趁機主宰自我意識。沒關係,一隻成員脫離組合後,共生體便只剩下四隻組件。原本由四隻成員組成的共生體也可以保持正常智力,但剜刀—泰娜瑟克特卻辦不到。洗澡換衣服時,整個組合都昏昏沉沉,頭暈眼花,做不出什麼事來。

    當然,剜刀雖然可以「同時遍佈四方」,他的智力水平並沒有提高。最初的不知所措過去之後他便迷上了各成員看到聽到的東西完全不同。惟一的問題是很難讓幾個組件同時說話。和鐵先生唇槍舌劍時,和阿姆迪傑弗裡或蘭格利什的偵察兵在一起的成員便很少開口。

    鐵先生的話說完了。剜刀繼續和自己從前的學生巡視城牆,但只要鐵先生對他說話,他就得中斷其他成員正在進行的對話。剜刀笑了。(笑得很謹慎,和鐵先生在一起的組件臉上一點也沒顯露出來。)鐵先生還以為這會兒他正跟探馬蘭格利什說話呢,哦,會說的……不過得等幾分鐘。現在的他有一個優勢:沒有誰拿得準他現在正在幹什麼。只要事事小心在意,他完全可以重新奪回這塊地方。這場遊戲很冒險,無線電斗篷本身也是很危險的設備,任何一件斗篷,幾個小時見不到陽光便沒有能量了,披著它的成員馬上就與整個共生體切斷。還有個問題更惱火,靜電——螳螂話就是這麼說的。本來做了第二套斗篷,可那個倒霉組合剛穿上就被電死了。連外星人都不清楚原因何在,只說出了某種「干擾」。

    這種大毛病剜刀還沒遇上過。但有的時候,如果和蘭格利什走得太遠,或者哪件斗篷的電力不足……大腦中響起的聲音啊,尖利得讓人不敢相信,像十多個共生體靠近過來一樣,介於神志不清的性交和殺戮的熱狂之間。泰娜瑟克特卻好像非常喜歡這種時候,她可以從一片混亂中一躍而起,用她的仇恨吞沒他。不是激烈銳利的仇恨,軟軟的,卻能把他完全淹沒,像水……她通常蟄伏在他的意識邊緣,忽而這裡動一下,忽而那裡迸出一句話。可只要出現靜電故障,她便一下子發起威來。有一回,她控制整個組合的時間甚至長達一天之久。只要有一年太平日子,剜刀就能好好研究研究泰、娜和瑟,作一番適當的截肢手術。應該殺掉的大概是瑟,那只長著白耳朵尖的組件。它算不上聰明,但很可能是這三隻中的主心骨。替換上一隻精心打造的組件,剜刀很可能會比議會大廳大屠殺之前更加強大。可是現在,剜刀被困住了。自己給自己的靈魂動手術非同小可,輕易幹不得,哪怕是他這個大師也罷。

    所以,只能小心、小心、再小心,斗篷隨時充足電,別走得太遠,別讓任何人看到你的計劃的所有組成部分。鐵先生以為他在和蘭格利什談話,實際上,剜刀的談話對象是阿姆迪和傑弗裡。

    人類的臉上淌滿眼淚。「四、四次了,四次沒聯繫上拉、拉芙娜。她怎麼了?」他的聲音突然變尖了。剜刀一直以為人類只能發出打嗝似的一成不變的聲音,沒想到還能變出這種花腔。

    阿姆迪的成員大多和男孩緊緊擠在一起,他舔著傑弗裡的臉頰。「肯定是咱們的超波通訊器,可能弄壞了。」他可憐巴巴地望著剜刀。這小狗崽眼睛裡也是眼淚汪汪,「泰娜瑟克特,跟鐵大人說說好不好?讓我們全天待在飛船裡。說不定拉芙娜發了信,咱們沒記錄下來。」

    和鐵大人在一起的剜刀走下北面城牆的樓梯,走過校場。鐵大人責備校場沒好好維護,剜刀只分出一小部分注意力傾聽他的抱怨。鐵大人還算聰明,沒把秘島上維護軍紀的利器絞刑架搬到這兒來。

    和蘭格利什的偵察兵在一起的剜刀跑過一條山間小溪,濺得溪水嘩啦作響。雖然是盛夏,又刮著乾燥的風,這裡卻仍有小塊積雪,流經這裡的溪水仍然寒意沁骨。

    和阿姆迪傑弗裡在一起的剜刀湊向前去,讓兩隻阿姆迪的成員偎著他。兩個孩子都喜歡身體接觸,除了彼此之外,他們能接觸的只有他一個。不用說,這種事真變態,但剜刀的一生事業都是靠利用他人的弱點操縱、控制他人。所以,雖說很厭惡,他還是歡迎孩子們觸摸他。剜刀從肩頭的震膜發出安撫的嗚嚕聲,拍打著偎在身邊的阿姆迪成員,「下次我見到鐵大人時一定跟他說說。」

    「謝謝你。」一隻狗崽拱拱他的斗篷,然後走開了。謝天謝地。斗篷下的剜刀本來已經是一身傷痛,這麼拱法真受不了。也許阿姆迪覺察到了,也許……剜刀發現,最近一段時間,這兩個小鬼跟他在一起時話越來越少了。他對鐵先生說的話道出了事實:兩個孩子並不信任他。這全是泰娜瑟克特的過錯。如果只有他剜刀,輕而易舉就能贏得阿姆迪傑弗裡的愛戴。剜刀不像鐵大人那麼脾氣火爆,也不像他那麼在意自己那點可憐的尊嚴。剜刀可以高高興興和人聊閒天,把真話和謊言混合得水乳交融。他能準確地體察別人的感受,這是他最了不起的才能之一。如果沒有這種把握別人內心的本事,他的暴虐手段不可能達到登峰造極的造詣。可是現在,他卻無法充分發揮這種才能。本來做得好好的,一切非常順利,他們馬上就要對他敞開心扉,泰、娜和瑟偏偏跳了出來,改變他臉上的表情,破壞他精心選擇的詞彙。這種情況下,也許他只能滿足於巧妙地破壞孩子們對鐵大人的尊重。(當然,不能直接說他的壞話。)剜刀歎了口氣,安慰地拍了拍傑弗裡的胳膊,「拉芙娜會聯繫咱們的,我敢打保票。」兩腿人吸了吸鼻子,伸手摸著剜刀頭部沒有罩在斗篷下的那一小塊。他們親親熱熱坐在一塊兒,沉默了很長時間。他趁機將注意力轉到——

    ——森林,蘭格列什的偵察班。全班已經在山上攀爬了十多分鐘。其他人慣於登山渡水,行裝又很輕便,不像他披掛著那麼沉重的斗篷。剜刀的兩個成員遠遠在隊伍後面。他朝班長噓了一聲。

    班長掉頭返回,其他人紛紛讓路。他在剜刀十五英尺外停下腳步。「有什麼吩咐……大人?」這個組合是新派來的,來之前告訴了他斗篷的事,但剜刀知道他其實根本沒聽懂。深色斗篷上的金銀鑲條表明這是王國裡的貴人,但此人在這裡只有兩個組件。按說這樣的殘體連話都說不清楚,更不用說發號施令了。剜刀知道,還有一件事同樣讓對方提心吊膽:他沒有發出一點思想聲。「活屍」——士兵們自以為附近沒有外人時就是這麼稱呼他的。

    剜刀指指山頭,不遠處樹林便到了盡頭,上面是光禿禿的山坡。「探馬蘭格利什在山那邊,我們抄近道,直接上去。」他疲乏地說。

    擔任班長的共生體的一部分望望山頭,「這、樣、做、不、好,長、官。」班長說得很慢,他的態度彷彿在說:不長腦子的殘體,「壞、人、會、看、到、我、們。」

    剜刀惡狠狠怒視對方。他只有兩隻成員,費了很大勁兒才做出這種表情。「當兵的,看見我肩膀上的金徽了嗎?哪怕我只有一個成員,也比你那一大堆組件摞到一塊兒強。我說抄近道,我們就抄近道。就算要你肚皮貼地在硫磺火裡爬,你也得給我爬。」其實,剜刀早就知道維恩戴西歐斯把繚望哨設在哪兒,走過沒有樹林遮蔽的開闊地沒有任何危險。另一個原因:他太累了。

    班長不清楚剜刀的身份,但他明白,這個罩在斗篷下的傢伙的凶狠程度不亞於任何一位組件齊全的貴族大人。他肚皮貼地,恭恭敬敬地匍匐退下。偵察兵們直接爬向山頭,幾分鐘後便走進只長著雜草的開闊地。順著這條路走,蘭格利什的指揮所只有不到半英里了——

    和鐵大人在一起的剜刀走進內城。和整個城堡一樣,這裡的石牆也是以近乎瘋狂的速度匆匆忙忙建起來的,石塊剛鑿下來便砌進牆裡。他們頭頂三十英尺處,石牆彎曲對接,形成封閉的拱頂。拱頂上有不少小洞,很快便會往裡面填塞火藥。包圍飛船著陸場的四面石牆中同樣開了裝填火藥的暗槽——鐵先生稱之為熱烈歡迎的大嘴。他一隻頭轉向剜刀,「蘭格利什怎麼說?」

    「對不起,他出去巡邏了,不過馬上就會回來——我是說,回到宿營地。」剜刀盡可能不讓鐵大人發現自己親自和偵察兵出去哨探。倒不是說這種事做不得,但如果鐵先生發覺,一定會要他解釋這麼做的原因。

    和蘭格利什偵察兵在一起的剜刀拖著腳步,趟過被水浸透的草叢。吹過融雪處的風涼爽宜人,微風像舌頭一樣,涼涼的,舔過他飽受斗篷折磨的身體。

    蘭格利什的指揮所選的位置不錯。帳篷設在一處低窪地,緊靠著一個夏季形成、冬季消失的大水塘。上方幾百碼外就是一個積雪山頭,融雪流入池塘,吹過來的風也很涼快。從下面看不到這些帳篷,但這裡的地勢很高,從窪地邊緣可以清楚地觀察到下面三個方向的動靜。正下方朝南,這個方向的視界尤為開闊。補給可以取道北面,幾乎不可能被發現。即使該死的森林大火延燒到下面的樹林,這個位置也安然無恙。

    探馬蘭格利什正懶洋洋地擦拭自己的反光信號鏡,給瞄準裝置上油。他的一個手下趴在窪地邊緣,口鼻部擱在窪地上緣,用望遠鏡觀察著山下。一見剜刀,蘭格利什跳起身來,叭地一個立正。但他的目光並沒有充滿懼意。和大多數遠程偵察兵一樣,他不會被城堡來的大人物嚇得手足無措。再說,剜刀一直注意和他們打成一片,精心培養出一種「咱們一邊,假模假式的大人物另一邊」的戰友關係。蘭格利什厲聲呵斥班長,「下次再讓我看見你們大搖大擺走開闊地,我非向上報告你個狗雜碎不可。」

    「是我的錯,探馬。」剜刀插嘴道,「我有一些很重要的消息,需要馬上告訴你。」兩人朝蘭格利什的帳篷走去,避開其他人的耳目。

    「很有意思的消息,對嗎?」蘭格利什笑得很古怪。他早就琢磨出來了,這位剜刀不是個非同凡響、特異於人的雙體,只是一個正常共生體的一部分,他的其餘組件這會兒就在城堡裡。

    「你跟克裡德黑茲下一次碰頭是什麼時候?」這是維恩戴西歐斯的化名。

    「就在今天午後。四天來我們天天見面。南方人好像一屁股坐下來不打算動窩了。」

    「馬上就會動了。」剜刀轉述鐵大人給維恩戴西歐斯的命令。說這些話他很吃力,潛伏在體內的那個叛徒躁動不安,蠢蠢欲動。泰娜瑟克特這次準備大舉反撲了,他感受得到。

    「喔。怎麼著?兩天內把那邊所有人馬調到瑪格蘭高地,這可太——算了,這些事我還是不知道的好。」

    斗篷遮蔽之下,剜刀怒髮衝冠。戰友關係再親密也有個界限,蘭格利什的話雖有理,但等到這些事過去之後,也許應該壓一壓他,讓他別這麼……特別。

    「就這些嗎?大人?」

    「對——唔,不。」剜刀哆嗦了一下,突然覺得一陣困惑。這可不像他。無線電斗篷有個問題,披掛起來以後,有時候很容易忘事。共生體之上的共生體啊,不對!這是泰娜瑟克特殺過來了。鐵先生下令幹掉木女王那邊的人類,各方面綜合考慮,這麼做很合理,但是……

    和鐵先生在一起的剜刀忿忿地猛一搖晃腦袋,牙關緊咬。「怎麼了?」鐵大人問。看到斗篷給剜刀造成的痛苦,他真的高興死了。

    「沒什麼,大人。一陣靜電罷了。」事實卻跟靜電沒什麼關係。剜刀只覺得自己正在分崩離析。對方怎麼一下子有了這麼大威力?

    和阿姆迪傑弗裡在一起的剜刀猛烈地開合自己的嘴巴,張開又咬緊,咬緊又張開。兩個孩子吃驚地從他身旁跳開,眼睛睜得滾圓。「沒事的。」他吃力地說,儘管身體內部的雙方正在殊死搏鬥。不殺約翰娜·奧爾森多也有很多好處:從長遠觀點看,可以確保傑弗裡不起異心;約翰娜可以成為剜刀自己秘密掌握的人類成員。也許他應該向鐵大人傳個假消息,說兩腿人被刺死了,另外——不,不,不!剜刀奮起奪回控制權,把剛才那些合理分析堵在意識之外。這是他用來對付泰娜瑟克特的招數,現在她想用同樣的辦法反過來收拾他。這一套在我身上沒用。用謊言掩飾真實動機,這方面我才是大師!

    她再一次發動新一輪攻擊。來勢兇猛,沖決而前,衝垮了意識的所有堤防。

    和鐵大人在一起的成員,和蘭格利什在一起的成員,和阿姆迪傑弗裡在一起的成員——所有的他都在嘰哩呱啦不知所云。鐵大人繞著他打轉,不知應該大笑還是應該擔心。蘭格利什瞪大眼睛,直愣愣地望著他,完全摸不著頭腦。

    兩個孩子一點一點蹭上前來,輕輕觸摸著他:「你疼嗎?你傷著了?」人類孩子把那雙神奇的「手」伸進斗篷下,撫摸著剜刀被斗篷磨出血的毛皮。一陣靜電湧來,世界在他眼前模糊了。「不,別那麼做。可能讓他更難受。」飄飄緲緲地,傳來阿姆迪的聲音。幼崽組合的小嘴拱過來,替他整理斗篷。

    剜刀只覺得自己被推下萬丈深淵。泰娜瑟克特的最後一次攻擊完全是正面直接撲上來,不以合理分析為偽裝,也不是靜悄悄滲透進來,結果……

    ……她打量著自己,戰慄、震驚。這麼多天,我終於又成為我自己,控制著自我意識。無辜的人已經被屠殺得夠多的了,如果有誰該死,該死的是鐵先生和剜刀。她的頭隨著鐵先生跳來跳去的身體轉動著,挑出那個衝刺能力最強的組件。她的腿在身體下悄悄收縮,準備一躍之間直取它的咽喉。來吧,再過來點兒……去死吧!

    泰娜瑟克特最後一次保有自我意識的時間可能沒有超過五秒鐘。對剜刀的最後一次攻擊已是竭盡全力的拚死一擊。精力用盡,再也沒有餘力抵禦潛伏在體內的敵人。就在一躍而起撲向鐵先生的同時,她感到自己的靈魂被猛地拽了回來,直墜下去,剜刀從意識的陰影處站了起來。她只覺得躍在空中的成員腿部一陣抽搐,重重摔倒,地面狠狠砸在她的臉上……

    ……剜刀回來了,重新主宰意識。那個可憐蟲的進攻激烈得讓人大吃一驚。看來,她真的關心那些注定要被摧毀的人,為了他們,她寧肯犧牲自己,寧肯和剜刀同歸於盡。這正是她所犯下的最致命的錯誤。自殺念頭向來不可能長時間主宰整個組合的統一意識,要保持這種念頭,勢必削弱對各組件意識的控制。對於大師來說,有這個機會已經足夠了。他回來了,而且局面大好。泰娜瑟克特剛才的攻擊使自己徹底喪失了防禦手段,驟然間,她的三名成員意識裡的堤防脆弱得不堪一擊,如同熟透的水果外面的那層表皮。剜刀撕開這層皮,宰割她的意識,將血肉模糊的碎塊扔給自己的成員瓜分。過去形成泰娜瑟克特核心的三隻組件仍然活著,但它們再也不可能保持獨立於他之外的靈魂了。

    和鐵先生在一起的剜刀四肢癱開倒在地下,彷彿失去了知覺,仍在不住抽搐著。讓鐵先生覺得他昏過去好了,這樣一來,他就有時間想想怎麼解釋對自己最有利。

    和蘭格利什在一起的剜刀慢慢站起身來,這兩隻組件仍然覺得頭暈眼花。剜刀把它們聚攏。這裡不需要作任何解釋,但最好還是別讓探馬懷疑剛才的心靈之戰。「親愛的蘭格利什,斗篷的確是威力巨大的工具,可惜有的時候威力大得過分了一點。」

    「是這樣,大人。」

    剜刀讓一絲笑意浮現在臉上。他沉默了一會兒,品味著即將出口的話。意志薄弱的那個已經煙消雲散了,沒有一絲她存在的跡象。剛才是她最後一次嘗試奪回控制權——最接近成功的一次,也是她犯下的最後、最大的一次錯誤。剜刀的笑意更深了,延展到阿姆迪傑弗裡身邊的兩名成員。他這才想起,自從他重回秘島,約翰娜·奧爾森多是他下令殺死的第一個人。他的組件中有三隻還從沒殺過人哩,也就是說,約翰娜·奧爾森多是他這三名成員嘴上品嚐到的第一滴血。

    「還有一件事要克裡德黑茲去辦,探馬。一次行刑……」他下達著詳盡命令,決斷英明所產生的熱乎乎的感覺在全部成員身上擴展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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