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打量著這個單元房。除了那台處理器,還有設施齊全的小廚房,此外再沒有別的奢侈品。她的錢肯定都花在了設備上,還有買下這套能看到外面風景的房子。
在格羅溫諾區林立的高樓之外,他看到一片通訊塔。那就是春天裡他們最後關頭的救星。
他的目光轉回她時,發現她正專心致志望著他,臉上的表情好像覺得這一切挺好玩的。這種表情他很熟悉。
你肯定在想,像我這麼一個白日夢型的人怎麼會成為你在另一層面認識的埃莉斯琳娜。
哦,不。他撒謊道,我覺得你的思維非常清晰。
清晰,這倒是。感謝上帝,我的頭腦還算清醒。但不需要別人告訴我,我自己知道,我已經不能像過去一樣,長時間連續思考了。最近兩三年裡,我發現自己時常走神,不知不覺就想起從前的事來。還往往是在最不應當的時候走神。我又一次中風,就連現代醫療技術的奇跡也幫不了什麼忙,能告訴我的只有一點,那次中風不可能是最後一次。但在另一層面,我可以彌補我的缺陷。注意力中斷很容易被大腦掃瞄發現。我編了一個程序包,能備份三十秒內的思維活動。只要大腦掃瞄發現注意力分散,程序立即運行,載入最近一次記憶備份。絕大多數情況下,這種方法讓我的注意力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集中。如果注意力分散的情況過分嚴重,程序包還可以插進幾秒鐘的空檔。你可能也注意到了,不過多半勿以為通訊條件不好。
她把一隻乾瘦的、青筋綻露的手伸向他。
他用自己的手握住它,這只枯乾的手非常輕,幾乎沒什麼份量。但這隻手回應著他的握力,真的是我呀。我是埃莉,在我的內心深處。是我呀,老滑。
他點著頭,嗓子裡有點哽咽。
我還是個孩子時,有一首歌,好像是說哪怕我們到了耄耋之年,也只是上了歲數的孩子。說得對,太對了。在我的內心,我覺得自己還是個年輕人。但在現實這個層面裡,沒有別人能看出來
但我知道,埃莉。我們是在另一層面彼此瞭解,我真正瞭解你這個人。我們兩個,在另一層面,我們能充分實現自我,在現實中卻永遠不能完全實現。
這些話千真萬確。在政府強加於他的重重束縛下,他簡直難於理解自己當初在另一層面的所作所為。回到現實世界之後,春天裡那一切彷彿是一場捉摸不定的春夢。一條魚怎麼可能想像坐在飛機裡的人所體驗的東西,他的感受有時就像這樣。這些感受他從來沒有告訴弗吉尼亞和她的朋友,他們肯定會以為他發了瘋。身處現實世界,怎麼可能體驗當大巫時的感受,而他們春天裡那片刻時光所體驗到的一切卻又遠遠高於任何大巫的感受。
是啊,我也覺得你真正能夠理解我,老滑。我們將永遠是好朋友,只要咱們肉身尚存。等我不在人世
我會記住你,我會永遠記住你的,埃莉。
她笑了,又捏了捏他的手,謝謝你。但我現在想的不是這個她的目光又散開了,我想出了郵件人是誰,我想告訴你。
波拉克想得出弗吉尼亞和那伙監聽者一下子聚到他們的監聽設備前。
我希望你查出了些什麼。接著他把黏糊英國佬所說的情況告訴了她:系統中仍然存在與郵件人相類的程序。他的話很謹慎,知道聽眾不只眼前這一位。
埃莉即使到現在他還是無法將她看作戴比點著頭。
我也一直在注意巫師會的情況。這幾個月裡他們大大發展起來了。我覺得他們對自己的使命理解更深了。要是放在過去,英國佬警告你的這些情況他們根本不會留意。但是,老滑,他發現的不是郵件人。
你怎麼能確定,埃莉?我們殺死的只是他的侍服程序和模擬器,就是唐麥克那種。他的真名實姓我們一直沒查出來。連他究竟是個人還是科幻小說中的外星異物都不清楚。
你錯了,老滑。我知道英國佬發現的是什麼,我也知道郵件人是什麼,或者說,過去是什麼。
她的聲音不大,但堅定自信,郵件人只不過是電腦時代一個老掉牙的陳詞濫調,也許放在整個科學時代裡都算是陳詞濫調。
啊?
在另一層面裡你見識的類人模擬器夠多的了,比如唐麥克,至少郵件人將原型程序改編後他就成了個模擬器。唐做得非常好,能騙過一般大巫。連巫師會那個守門怪獸阿蘭都可以表現出許多人類情感,還挺狡猾的。
波拉克想起現在的阿蘭,怒氣沖沖,讓人不寒而慄,現在成了個大有面子的怪獸了,再也不穿圖靈T恤,有傷它的尊嚴,可就算這樣,你肯定覺得自己不可能很長時間還識別不出一個模擬器,對不對?
等等。難道你想告訴我郵件人只不過是個模擬器?那個時間滯後的把戲就是為了隱瞞這一點?這太荒唐了。你也知道,他的威力之大,遠超過人類,跟我們自己成長之後相比也差得不遠。
還是那句話,你覺得模擬器能騙過你嗎?
老實說,不可能。只要跟這類東西交談相當長一段時間,它們總免不了重複,露出缺乏靈活性的馬腳。也許今後會出現能通過圖靈測試的程序,我不知道。但人的本質,使人所以為人的東西,複雜到了不可思議的程度。靠模擬不可能做得出來,因為人不僅僅有外在表現。一個程序如果想做出人的反應,它要調用的數據庫將大到無可比擬的地步,就算有這種數據庫,還有個根據它作出運算的處理器的問題。以我們現有的處理器,根本不可能依靠它與外部世界適時互動。
一個念頭突地閃過,他有點明白了她的想法。
這就是關鍵,老滑:如果適時互動的話。但郵件人那個感知外部世界,與我們對話的組件從來沒有實時運行。我們從前以為它的時間滯後是通訊方面的延遲,表明操縱者位於我們這個星球之外。實際上,它自始至終都在現場。只不過它需要數小事運算才能維持哪怕幾秒鐘的自我意識。
波拉克張開嘴,卻發不出聲音。這種想法與他的全部直覺相悖,甚至為他的宗教觀念所不容,但它的確有一絲道理。郵件人曾經控制著無比巨大的資源,它的全部快速反應都是通過類似於唐麥克這種模擬器和普通程序表現出來的,但作為人,其直接表現卻只有打印機上打出來的對話時間滯後長達數小時。
好,純粹從理論上探討,我們先假定有這個可能。但郵件人的原型一定是某人在某時寫出來的。這個人是誰?
還能有誰?政府唄。時間大約是在十年前。當時國安局的一個研究小組想開發一個自動化的防禦體系。這些人真是絕頂天才,但還是搞不出能實際運用的系統來。他們寫了個內核程序作為開發工具,這個程序本身並沒有什麼威力,也不存在自覺意識。其設計目的就是讓它在大規模系統中生存,逐漸成長,一步步積蓄力量,獲取自覺意識,也就是獨立性不受一時政策的干擾,也不受操縱系統的人可能犯下的錯誤的影響。程序設計者們後來認識到這個系統可能發展成為新的弗蘭肯斯坦,具有掉頭反噬的能力。至少看出它是對他們個人權力的威脅。於是取消了項目。再說這個項目也實在過於昂貴。但這個核心程序卻繼續緩慢生長,一步步吞食大得難以置信數據空間。
你是說,某個人順手把一份程序拷貝扔進網絡,由它生長,自己卻一無所知?
她彷彿沒聽出他嘲諷的語氣,這並不是特別難以想像的事。搞研究的人有很多相當粗心,只要不是他們眼下的研究焦點,他們就看不見。我在國防部時,研究小組就把數千兆數據掉進了數據庫地板縫裡。在那個時候,幾千兆可是個相當大的數字。那個核心程序不會太大,我的猜測是有一份拷貝遺忘在了系統裡。別忘了,那個核心程序的設計意圖就是要它不需要照料,獨自成長只要它開始運行。這些年裡它慢慢成長起來,一方面是因為它天生有成長髮展的趨勢,還因為它生長其間的網絡日漸發達。
波拉克跌坐在沙發上。她的聲音又小又弱,完全不同於他記憶中另一層面裡埃莉斯琳娜熱烈、渾厚的聲音,但那種無可爭辯的權威性卻是相同的。
戴比埃莉斯琳娜那雙無神的眼睛在四壁間游移不定,她像在夢中一般道:知道嗎?他們那麼害怕,他們是對的。他們的時代結束了。就算沒有我們,還有英國佬,巫師會總有一天,人類中大多數都會擁有那種讓他們恐懼的力量。
(該死!)波拉克一時說不出話來。他極力想說點什麼,緩和埃莉話中那層會讓監聽者感到大受威脅的意思。(安全署永遠不會讓我們兩人不受監聽、自由交談,難道她不明白?難道她不知道政府那些大頭頭們現在會有多麼害怕嗎?那些人巴不得有個扣下扳機的理由呢。)
還沒等他想出話來,埃莉的目光又轉回他臉上,看出他驚恐不安的神色,她笑了。那隻小手拍了拍他的手,別擔心,老滑。政府在監聽不假,但他們聽到的只是咱們抱頭痛哭閒聊天:你克服了發現我的真面目後的失望情緒,我則盡力安慰我們兩個,等等等等。他們永遠不會知道我在這兒真正跟你說的是什麼,他們永遠不會知道那幾個孩子拿走了你的槍的事。
什麼?
你瞧,我說了點謊話。我知道你為什麼來,我知道你以為我可能是個新魔頭。但是現在,我不想再對你撒謊了。本來你大可以把懷疑告訴政府,你卻情願自己冒生命危險來發掘真相。
趁他目瞪口呆,她接著說道:你想沒想過,春天裡我們投誠後最後幾分鐘我做了什麼?當時我在另一層面有意拉在你後面。我們摧毀了郵件人,這一點千真萬確,就在那片我們沒弄明白的數據空間裡,我們把那些代碼攪了個亂七八糟。但我確信,這裡那裡,還殘存著那個核心程序的其他拷貝,就像系統的癌細胞一樣除之不盡。但是,只要它一露頭,我們就能消滅它。看到那片數據空間時,我猜出了這一切。我有足夠時間研究剩下的數據,甚至追蹤溯源,直查到最初那個研究項目。可憐的郵件人哪,那個小傢伙,一副科幻小說裡的怪物樣子,其實它做的不過是人家原本設計時讓它做的那些事:接管系統,保護系統,使它免遭任何人破壞,包括系統的擁有者。我猜想它最後會公開自己的身份,再用核武器威脅,讓整個世界老老實實。它這個程序運行已經有好多年了,真正獲得人類一樣的自我意識不過只有十五到二十小時,接著便被我們殺死。程序人格化的速度就有這麼慢。它從未達到我倆控制系統時那種意識高度。但它確實生長出了自覺意識,這就是它的大成功。在那最後幾分鐘裡,我想出了辦法,可以改變其基本內核,接受人格特徵的輸入我真正想告訴你的就是這個。
那,英國佬發現的是
她點點頭,是我
她笑了起來,笑得很開朗,又夾著一絲狡黠,是他極為熟悉的笑容。
伯特蘭羅素老年時可能也跟我現在一樣,有點頭腦不正常。說什麼要把他的頭腦和關注焦點剝離自己的身軀,撒向廣闊世界。這樣一來,即使他的身體死去,他卻毫不在意,因為他的全部意識早已融入身體之外的全世界。對他來說,這當然完全是一廂情願的空想。可我不同。我的核心程序在身體之外,存在於系統裡。每當我進入系統,我就把自己的一部分輸入給它。那個核心正成長為真正的埃莉斯琳娜,這個人同時也就是我,是真正的我。等這具軀殼死亡的時候,
她的手僅僅握住他的手,即使這具軀殼死亡,我還會繼續存在,那時候你還是可以和我聊天,跟現在一樣。
用和郵件人交談的方式?
最初也會同樣慢,可是,等我設計出更快的處理器
所以,從某種角度上說,我的確就是你和英國佬害怕的那個東西。現在你還有時間,可以阻止我,老滑。
他感覺到她正靜候自己的裁決,這也是人類最後一次有機會將自己的裁決加諸於她。
滑溜先生搖搖頭,衝著她笑了。他想著那個行動遲緩的護衛天使,總有一天,她將成長為那樣一個天使。
猛然間他意識到,每一個種族終究都會發展到這個程度。幾年之後,或者幾十年後,這個種族是備受奴役還是走向輝煌,其前景終究會取決於一兩個人。本來可能是郵件人,結果是埃莉斯琳娜。感謝上帝。
幾十年後,再以後呢波拉克忽地恍然大悟:處理器的速度越來越快,儲存空間越來越大,今天需要集中全球資源才能具備的能力,未來將為每一個人所擁有。其中包括他自己。
幾年、幾十年、上百年之後是千年盛世和埃莉。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