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小傢伙。我走進裡奇的屋裡說。
裡奇坐在桌子旁邊,桌子表面壓著一張世界地圖。他正用彩色鉛筆畫著什麼,舌頭伸出來拖在嘴角,完全一副孩子氣的聚精會神的模樣。爸爸。他答應道。
我看了看四周。房間很亂但還沒有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地板上有一些髒衣服。我通常會對這種事表示抗議,但今天我不會這麼做。他有一些我買給他的小型塑料恐龍骨架,一個作為聖誕節禮物的武打玩具;還有書,很多小孩讀的書:我們的小裡奇會成為一個讀書人。
兒子。我說,等著他把注意力集中到我身上。他正在完成畫的某一部分看上去像是架飛機。我等著他。我知道沒有做完的事會有多麼惱人。最後他抬起頭來,似乎對我還在這兒感到奇怪。他疑惑地抬起了眉毛。
兒子,我又開口了,你知道爸爸病得很重。
裡奇放下他的彩色鉛筆,意識到我們正在進入嚴肅的交談。他點了點頭。
而且,我說,我想你知道我不會變好了。
他咬著嘴唇勇敢地點了點頭。我的心都碎了。
我要走了。我說,我要和霍勒斯一起走了。
他能治好你嗎?裡奇問道,他說過他不能,但是
裡奇顯然不知道霍勒斯是個女的,我也不想改變話題。不是,不是的。他什麼也做不了。但是,他即將踏上旅途,我想和他一塊兒走。我己經旅行過無數次了去挖化石,去開會。裡奇已經習慣了我經常出門。
你什麼時候回來?他一臉天真地問道,你會給我帶點禮物回來嗎?
我閉上眼睛。我的胃裡在翻騰。
我,嗯,我不會回來了。我輕聲說道。
裡奇沉默了一陣子,試著理解這句話。你是說你是說你要離開這兒去死?
對不起。我說,很對不起我要離開你了。
我不想讓你死。
我也不想死,但是但是有時我們沒有選擇。
我能我能和你一起去嗎?
我悲傷地笑了笑。你不能,裡奇。你得待在這兒上學。你得待在這兒幫助媽媽。
但是
我等著他結束,說完他的想法。但是他沒有。他只是簡單地說:不要走,爸爸。
但我終究要離開他的。無論是在這個月,在霍勒斯的船上,還是在幾個月以後,躺在醫院的床上,手臂、鼻孔和手背插滿了管子,生命監控儀器在背後發出嘀嘀的聲音,醫生和護士出出進進。無論如何我都會走的。我無法選擇走或不走,我能選擇的只是走的時機。
沒有什麼我說,能比離開你更讓我難過的了。
告訴他我想讓他記住我現在的樣子沒有任何意義,因為我真正想讓他記住的是一年以前的我,體重比現在多七十磅,長滿頭髮。但是,現在仍然比幾個月以後強得多。
那麼就別走,爸爸。
對不起,小傢伙。我真的很抱歉。
裡奇和其他同歲的孩子一樣擅長乞求,晚一點睡覺啦,買他喜歡的玩具啦,多吃點糖果啦等等。但是他意識到,他那些耍賴手段在這兒無法奏效。我越發愛他六歲的智慧了。
我愛你,爸爸。他流著淚說。
我彎下腰,把他從椅子上舉到我的胸口,緊緊抱住他。我也愛你,兒子。
霍勒斯的母船,馬萊卡斯,和我想像中的完全不一樣。我已經習慣於看到電影中的飛船,外殼上附著各種各樣的東西。但是這艘飛船有一個完全光滑的表面。它的一端是一個長方形的塊狀物,另一端是一個與飛船軸線垂直的圓盤,被兩根管狀支柱連接在一起。整個船身是淺綠色的。我分辨不出哪一端是船首。事實上,我無法從外表判斷它的長度;它的表面沒有任何我熟悉的東西,連窗戶都沒有。整艘船可能只有幾米長,也可能長達幾公里。
它有多大?我問霍勒斯。她處於失重狀態,飄浮在我的旁邊。
大約一公里長。她說,那個塊狀部分是推進模塊,支柱是船員居住區一根是弗林納人的,另一根住著呂特人。另一端的圓盤是公共區域。
再次感謝你帶上我。我說。我的手由於激動顫抖著。八十年代時曾經短暫地討論過某天要送一個古生物學家到火星,我夢想著那就是我。但是顯然他們需要的是一個無脊椎古生物學家。沒有人真的相信脊椎動物曾在那個紅色星球上生存過。如果就像霍勒斯說的,火星曾經有過一個生態系統,它可能只僅僅存在了幾億年,過多的空氣流失到太空之後它就結束了。
有一個名叫許個願的慈善組織想設法滿足患上致命疾病的孩子的臨終願望。我不知道是否存在類似的為成年病人服務的組織。而且,老實說,給了我這樣的機會之後,我並不知道我會許什麼願。但是現在我完全滿足了。這就是我的願望。
飛船在監視屏上逐漸變大。霍勒斯說它被屏蔽了一年多,防止地球上的人看到。但現在已經沒有必要這麼做了。
我希望能看到窗戶,希望在我現在乘坐的小飛船和馬萊卡斯上都能看到。但明顯地,它們兩個都沒有。外部世界的圖像被傳送到一面牆般大小的監視屏上。我走到離它很近的地方,卻沒有看到像素、掃瞄線及閃爍亮點之類的東西。屏幕就起著現實世界中玻璃窗的功能。事實上,它在某些方面比玻璃窗強得多:表面永遠不會有刺眼的東西,還能將景物放大來個特寫鏡頭,提供不同視角,或者顯示任何你需要的信息。或許,有時模擬就是勝過現實。
我們越飛越近。終於我能看到飛船的綠色外殼上有些符號:一些文字,是用黃色的顏料寫成的。文字有兩行:第一行是幾何符號:三角形、正方形和圓,其中一些周圍還圍繞著點。另一行字體看上去有點像阿拉伯文字。我在霍勒斯的投影儀上看到過和第一行相同的標記,所以我猜那就是弗林納人的文字,而剩下的那一行就是呂特人的了。寫的是什麼?我問道。
此頭衝上。霍勒斯說。
我大張著嘴看著她。
對不起。她說,開個小玩笑。寫的是飛船的名字。
噢。我說,馬萊卡斯,是嗎?它是什麼意思?
復仇野獸之大屠殺。霍勒斯說。
我使勁嚥了口唾沫。霍勒斯的眼柄做著S形動作。對不起。她說道,我無法控制自己。它的意思是星際旅行者,或是類似的詞。
好像沒什麼特色。我說,希望不會冒犯她。
霍勒斯的眼柄分開到了極限位置。它是由一個委員會決定的。
我笑了笑,跟我們博物館探索館的名字一樣。我向飛船望去。當我的注意力被其他事分散時,它的一側己經出現了一個開口。我不知道它是否是像瞳孔般張開的,還是有個艙門向旁邊滑去。開口裡面充滿黃白色的燈光,我能看到裡頭還停著三艘登陸船。
我們的飛船繼續接近。
星星在哪兒?我問道。
霍勒斯看著我。我以為能在太空中看到星星。
噢,她說,太陽光和地球反射光將它們蓋住了。
她用自己的語言唱了幾句,星星隨即出現在幕牆上。
計算機提高了每顆恆星的亮度,這樣就能看見了。她用她的左臂指著,看到那個Z字形了嗎?那就是仙後座。中央恆星的下方是Mu和EtaCassiopeae,我曾經到過的兩個世界。
被提到的恆星的周圍突然出現計算機生成的圈。
看到它們下面那一團恆星了嗎?
另一個圈出現了,那是仙女座。
真漂亮。我說。
但是很快,馬萊長斯佔據了整個視野。幾乎所有的行動都是自動完成的。除了間或發出幾聲如歌聲般的命令,霍勒斯幾乎沒做什麼,我們便進入了母船。
我們固定在開口遠端的一個停靠站之後,母船外殼上的開口叮噹一聲關閉了。
霍勒斯的六條腿在飛船壁上蹬了一下,向艙門緩緩飛去。我想模仿她的方法,但是飄得離牆壁太遠了,手腳碰不到任何東西。
霍勒斯意識到了我的困境,她的眼柄又開始做著大笑的動作。她調整著在空中的姿態,伸出一隻手給我。我抓住了它。那是一隻真正的,有血有肉的手,我沒有感覺到任何靜電刺痛。她的三條腿又蹬了一下艙壁,我們倆都向艙門飛去。艙門在我們靠近時自動打開了。
三個弗林納人和兩個呂特人正等著我們。弗林納人之間很容易區分他們每個人的軀幹上都纏著不同顏色的布,但是呂特人看上去都長得一模一樣。
我花了三天時間在船上到處遊蕩。所有照明都是間接的,看不到固定的燈泡或是燈管之類東西。艙壁和幾乎所有設備都是藍綠色的。我猜可能是因為這個與天空近似的顏色能同時被弗林納人和呂特人接受。他們把它塗在一切地方,就像人類對於米色的態度一樣。我只去過呂特人的住所一次,那兒瀰漫著一種我不喜歡的發霉的味道。我的大部分時間花在公共艙內。那兒有兩個同軸的離心機在不間斷地旋轉以模擬重力。外圈的那個模擬長蛇星座第二Ⅲ上的環境,裡頭那個則模擬孔雀星座第四Ⅱ。四位來自地球的乘客分別是:我、精神分裂的女人凱瑟、古老中國的稻農朱和銀背大猩猩胡恩它喜歡看地球的壯麗景色。地球像一個壯觀的經過打磨的納石球,馬萊卡斯開始其旅程時,它慢慢地從我們身後消失了。當然,大猩猩根本不懂它看到的東西。
不到一天時間,我們便越過了月亮的軌道。我和我的旅伴們現在已經到了太空中一個地球上的人從未到過的地方但是我們僅僅完成了小於一百億分之一的航程。
我不斷試著與朱交談。剛開始他對我很警惕後來他告訴我我是他遇到的第一個西方人但是我還是憑借會說漢語的特長將他軟化了,儘管交談中有時我仍然有聽不懂的地方。我,作為一個科學家,想前往獵戶座一等星附近還是可以理解的,但是一個老農也想去相同的地方卻讓人有點費解。朱確實已經很老了,他自己都說不准他是哪一年生的。即使有人說他是十九世紀末出生的,我想我都可以接受。
我是去,朱說,尋找啟示。他的聲音低沉而又緩慢,我在尋找般若,純潔的、沒有任何保留的知識。他用那雙濕潤的眼睛注視著我。旦達特,那個與他在一起的弗林納人的名字說宇宙已經消亡和重生過好幾次了。所以我覺得人也應該在死亡與再生中循環,直到獲得啟示為止。
這麼說,是宗教把你帶到這兒來的?我問道。
是所有的一切。朱簡單地回答了一句。
我笑了。希望這次旅行是值得的。
我相信它會的。朱說,臉上帶著安詳的表情。
你確信這安全嗎?我對霍勒斯說。我們正朝裝著深凍裝代的艙室飄去。
她的眼柄泛著波紋。你正在以一個你應該稱為不要命的速度向一個具有無限力量的實體飛去你卻擔心冬眠過程是否安全?
我大笑。好吧,如果你這麼認為
它是安全的,別擔心。當我們到了獵戶座一等星,別忘記叫醒我。
霍勒斯裝出一本正經的樣子,我會記在小紙條上的。
蘇珊傑瑞克現在已經六十四歲了。她靜靜地坐在愛麗捨家中的書房內。十年前湯姆離開了她和裡奇。當然,如果他待在地球上的話,他可能已經死了十年了。然而,他現在應該還活著:被冰凍在外星人的飛船上,處於生命的暫停狀態,四百三十年之後才會被喚醒。
這一切蘇珊都懂。但是每當她想起這整件事情,她依然會頭疼。然而今天是個值得慶祝而不是頭痛的日子,今天是理查德布萊恩傑瑞克十六歲的生日。
蘇珊已經滿足了他最大的心願交駕駛學校的學費,然後在他拿到駕照後,給他買輛新車。保險賠償金足夠他們花了,買車對於他們來說算不了什麼。大加拿大壽險公司開始時妄想拒付賠償金;他們說,湯姆傑瑞克並沒有真的死掉。但是當媒體披露了這個故事之後,大加拿大壽險公司受到了強烈譴責。後來公司的總裁公開道歉,親自把五十萬元的支票送到蘇珊和她兒子手上。
生日總是個特殊的日子,但是蘇珊和迪克誰能想到裡奇長大之後會願意被叫做迪克?在一個月之後還會有個慶祝。迪克的生日從未獲得過蘇珊全身心的共鳴,因為她不清楚他到底是哪天出生的。但一個月之後,在七月,就是裡奇被收養十六週年紀念日,蘇珊真正重視的是這一天。
迪克從學校回到家裡時他剛剛在諾斯威高中讀完十年級蘇珊又給了他兩件禮物。第一件是他父親記錄與霍勒斯相處經歷的筆記。第二件是湯姆給他兒子製作的錄像帶。蘇珊已經將錄像帶轉製成了DVD。
嘿,迪克說。他現在又高又壯,蘇珊為他感到非常驕傲,我一直不知道爸爸還做了盤錄像帶。
他讓我在十年之後才把它交給你。蘇珊說,她稍稍聳了聳肩,我想他可能是希望等你長大到能看懂它。
迪克拿起盒子,在手裡掂了掂份量,似乎這麼做可以破解它的秘密。我們現在能看嗎?他說。
蘇珊笑了。當然。
他們去了起居室,迪克把盤放進DVD機中。
兩人隨後坐在沙發上,看著湯姆憔悴的、被疾病蹂躪的樣子再次出現在生活中。
迪克看過一些那時候湯姆的照片,它們都被蘇珊珍藏在一本剪報中,裡面都是媒體拍攝的霍勒斯拜訪地球和隨後湯姆踏上旅程的照片。但是他從未如此仔細地看過癌症對他父親所造成的摧殘。圖像出現時,蘇珊注意到他往後縮了一下。
但很快,裡奇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到了畫面上,他認真傾聽著每一個詞。最後,他們拭去眼裡的淚水,為了那個他們永遠愛著的人所流的淚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