計算中的上帝 正文 第十一章
    每天傍晚,博物館對公眾關門之後,霍勒斯和我就會下到下層大廳。作為我允許他研究化石的回報,他繼續演示長蛇星座第二Ⅲ上不同時期的生態圈,我把它們都拍了下來。

    可能是由於我自己的生命很快要到盡頭,我渴望盡量多見到些不同的東西。袱勒斯曾經說起過六個被其居民拋棄的星球,我想看看它們,見識一下這些星球上最現代的人造物品它們的居民消失前的最後一件作品。

    他給我看的東西令人驚異。

    第一個是EpsilonIndiPrime。在它的南方大陸上有一個巨大的圍在高牆中的廣場。牆是由巨大的花崗岩壘成的。每塊岩石加工粗糙,邊長大約為8米。被圍起來的場地直徑大約有500米,裡頭鋪著碎石:巨大的鋸齒狀的混凝土碎塊。要是有人爬過高牆,他肯定會被眼前大片的荒涼震驚。沒有什麼動物或是機械裝置能夠輕易地橫穿它,也沒有什麼東西能在那裡生根發芽。

    接下來是TauCetiⅡ。在一片荒地的中央,消失已久的當地居民安置了一個巨大的黑石圓盤。盤的直徑達2,000米。從它的邊緣來判斷,大概有5米厚。黑色的表面吸收著當地太陽的熱,使得它灼熱異常。如果你在上面走動,鞋底會融化,腳底板也會起泡。

    MuCassiopeaeAPrime的表面看不到它以前居住者的痕跡。所有東西都被二千四百萬年的風化埋葬了。但霍勒斯給我看了一個馬萊卡斯上的傳感器掃瞄生成的計算機模型,它顯示了沉積物下的世界:一個巨大的平原,平原上滿眼是高聳、扭曲的尖頂。在那下面是一個拱頂建築,永世掩埋,遠離人們的視線。那個星球曾經有一個非常大的月亮,它相對於它圍繞的行星的比例要比月亮與地球的比例小得多。但現在月亮已經變成了一圈壯觀的隕石帶。霍勒斯說他們已經確定了隕石帶的年齡,大約為二千四百萬年。換句話說,它是在當地居民消失時出現的。

    我讓他展示了這個行星的其他部分,看到了海中的群島島嶼像項鏈上的珍珠般串在一起。我還發現,它最大的大陸的東海岸線和第二大大陸的西海岸線幾乎可以完全拼合。有證據表明此星球的大陸板塊曾經漂移過。

    他們把他們的月亮炸了。我說,為自己的觀察力感到得意,想徹底斷絕攪動行星內核的潮汐力,他們想結束大陸板塊的漂移。

    為什麼?霍勒斯說,聽上去對我的假說很感興趣。為了防止他們的拱頂建築沉入地殼深處。我說。大陸漂移使得地殼的岩石循環再生,老的岩石被壓入地幔,海底裂縫則不斷冒出岩漿形成新的岩石。

    但我們曾經認為拱頂建築是用於埋藏核廢料的。霍勒斯說,沉入地殼深處應該是消除核廢料的最佳途徑。

    我點了點頭。他向我展示的在各個星球上的紀念碑似的建築的確和我想像中地球上的核廢料處理設施差不多:人造的建築蘊含著不祥的預感,沒有人會想在那兒挖掘。

    你們發現了什麼和核廢料有關的碑銘之類的東西嗎?我說。地球上的埋藏點都有標示性的說明文字及圖案,表明這兒有危險材料,將來的居民便能知道地下埋著什麼。圖案包括了從病態的或是表情厭惡的臉表明這個地區是有毒性的一直到原子的模型圖,告訴後來人埋藏了什麼。

    沒有。霍勒斯說,沒有那一類東西,連年代最近的設施中都沒有。

    好吧,我想他們以為這些地點幾百萬年內都不會被打擾時間這麼久,當將來的智慧生物發現它們時,這些智慧生物和埋藏廢料的智慧生物很有可能不屬於同一物種。向同種物種傳遞危險信號是一回事我們人類用閉眼、聾拉嘴角及伸出舌頭表示有毒物質但跨越不同物種之間的交流可能完全是另一回事,尤其是當你對後續物種沒有任何概念時。

    你的想法不全面。霍勒斯說,大多數放射性廢料的半衰期小於十萬年。等出現新的物種時,那兒可能早已沒什麼危險了。

    我皺了皺眉。儘管如此,它們看上去還是很像核廢料收藏地。還有,那些行星上的原居民離開時,他們可能認為應當在走之前處理好自己的垃圾。

    霍勒斯聽上去不太相信。但為什麼Cassiopeae上的居民要防止建築物沉入地殼呢?我剛才說過,那是消滅核廢料的最好辦法甚至比把核廢料送入太空還要好。如果負責運送廢料的飛船爆炸了,核污染可能會擴散到半個星球,但如果核廢料被送入地幔,那就一勞永逸了。我們最終也採納了這種對付核廢料的辦法。

    嗯,看來,可能他們在那些陰森森暗含警告性的地表下掩埋的是其他東西。我說。十分危險的東西。他們要確信它永遠都不會被發現,因此它就不可能出來危害他們。可能Cassiopeae上的居民擔心一旦拱頂建築沉入地殼,關住它的建築物的牆就會被融化,他們想囚禁的東西確切說可能是想要囚禁的怪獸就會逃出來。而這些居民,甚至在埋藏了他們感到恐懼的東西之後,還是離開了家園,希望離他們埋藏的東西越遠越好。

    我想這個星期天去教堂。蘇珊說。那是去年十月,我們見過科爾醫生後不久。

    我們在起居室裡,我坐在沙發上,她在椅子裡。我點了點頭。你不是經常去嗎?

    我知道,但發生了這麼多事之後

    我沒事的。我說。

    你確定嗎?

    我又點了點頭。你每個星期天都去教堂。用不著改變。科爾醫生說我們應該盡量保持正常的生活。

    我不知道我該怎麼度過時間。不過可以找出許多事。我得給在溫哥華的弟弟比爾打電話告訴他發生了什麼。但溫哥華比多倫多晚了三個小時,而且比爾工作到很晚才回家。如果我在他那兒的傍晚時分打電話給他,我很有可能會碰到他嘮叨的新老婆。我可不想那樣。比爾和他上次婚姻生的孩子是我惟一的親屬、我們的父母幾年前就過世了。

    蘇珊陷入沉思。她抿著嘴,棕色的雙眼和我的短暫相遇,隨後又看著地面。你你可以和我一起去,如果你願意的話。

    我大聲地呼了口氣。這個問題一直是我們之間不太愉快的地方。蘇珊一輩子都定期去教堂。和我結婚時她就知道我是不會那麼做的。星期天的上午我上網瀏覽、看唐納爾森和庫奇羅伯茨的這個星期。剛開始約會時我就明確表明我不喜歡去教堂。太偽善了,我說,對於那些真正的信徒來說是個侮辱。

    但是,她現在清楚地感覺到我們的世界已經變了。可能她以為我想祈禱,以為我想在我們的創造者面前找到安寧。

    可能吧。我說,但我知道,我們倆都清楚這不會發生的。

    要麼不下雨,要麼大雨傾盆;事情要麼不來,要麼總是集中在一塊兒出現。

    對付癌症花費了我大量時間。現在霍勒斯的拜訪又佔據了剩下時間的大部分。我還有其他職責。我為博物館組織了布爾吉斯頁岩化石特別展。雖然幾個月前它就開幕了,但我還是承擔了很多與之相關的管理工作。

    史密森學會的查爾斯瓦科特在1909年於不列顛哥倫比亞旁的洛基山布爾吉斯小道中發現了布爾吉斯頁岩化石。他在那兒一直挖掘到1917年。後來,從1975年開始並一直延續了二十年.安大略皇家博物館的德斯蒙德柯林斯開展了一系列成果巨大的新挖掘,發現了另外的化石埋藏地和新的物種。1981年,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將布爾吉斯列為第八十六個世界文化遺產,與埃及金字塔和美國大峽谷同屬一類。

    布爾吉斯頁岩化石的年代可追溯到大約5億2千萬年前的寒武紀中期。頁岩實際上是勞倫系岩石層上滑落的泥石流,它將海床上的一切生物都埋在底下。頁岩質地極細,連生物體上柔軟的部分也保存得完好無缺。無數形式各異的生物被頁岩記錄下來。一些古生物學家,包括我們的老瓊斯在內,認為它們中的一些和現代生物毫無關係。它們就這樣突然產生,生存一陣子,最後又消失了,好像自然界在嘗試各種不同的形態,看看哪種最適合發展。

    為什麼這個寒武紀大爆炸會發生呢?當時地球上的生命已經存在了三十五億年,但是,在這整個期間,生命形式都非常簡單。是什麼導致了突然出現這麼多形態各異的複雜生命?

    加拿大理工學院的戴維遜和卡麥隆以及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的彼德遜有一種看法,寒武紀大爆炸之前的生命形式為什麼簡單,原因其實也很簡單:在寒武紀之前,受精卵的複製次數是非常有限的。十次之後似乎就已經到達上限。而十次複製只能產生1,024個細胞,因而也就只能支持非常簡單的生命。

    但是到了寒武紀早期,一種新細胞的發展打破了十次複製的障礙。這種新細胞在現代的某些生物體上依然存在。這些細胞可以複製很多次,並且可以決定各種新生物的形態分佈,也就是說,可以決定軀體的形態。(這種情況發生時,地球的年齡已經有四十億年了,但是同樣的突破超越複製十次的極限顯然在弗林納人的行星只有二十億歲時就發生了。在這個突破點之後,那裡也突然爆發出生命形式的多樣性。)

    地球上的布爾吉斯頁岩中有我們的直系祖先皮凱亞蟲的化石。皮凱亞蟲是第一種有脊索的動物,脊椎就是在脊索的基礎上進化而來。但是,那裡的幾乎所有化石仍然屬於無脊椎動物,因此,布爾吉斯頁岩特別展似乎應該由博物館的高級無脊椎古生物研究員凱利布瓊斯來組織。

    但是瓊斯再過幾個月就要退休了至少還沒人當著我的面說,博物館馬上就要損失兩個高級古生物研究員,幾乎在同一時間而且,我與史密森學會的人有些私交。在加拿大通過保護文物的法律之前,瓦科特挖掘的布爾吉斯頁岩就存放在那兒。我還協助組織了與特別展同時進行的大眾科普講座。大部分講座由我們的員工(也包括瓊斯)負責,但是我們也從哈佛邀請了《奇妙的生命》一書的作者斯蒂文傑古德前來做一次講座,古德的這本書詳細地向人介紹了布爾吉斯頁岩。此次展覽為博物館賺取了大把鈔票。像這樣的展覽總是會成為媒體的熱門話題,因而吸引了大量的觀眾。

    在剛開始籌備特別展時我就挺興奮的,等到它被批准,而且史密森同意共同參展之後我就更興奮了。

    但是現在

    得了癌症以後

    它成了我的累贅。

    我還有一件事未了。我所剩無幾的時間還得花在這上面。

    最難的就是告訴裡奇。

    你要知道,如果我像我父親一樣,滿足於學士學位和朝九晚五的生活,事情就不會變成這樣。有可能在二十歲剛出頭我就當上了爸爸。如果真是這樣,到了我現在這個年紀時,我第一個孩子已經二十多歲了,也可能已經有了他自己的孩子。

    但我不是我父親。

    我在1968年拿到了學士學位,當時我22歲。

    1970年,碩士學位,24歲。

    然後是博上學位,28歲。

    然後在伯克利做博士後。

    然後換到另一個大學,卡爾加裡大學,34歲。

    然後開始研究工作,不知為什麼還沒有遇到合適的人。

    然後沒日沒夜在博物館工作。

    然後,在我覺察到以前,我己經40歲了,仍是單身,沒有孩子。

    我是1966年在多倫多大學的哈特堂首次見到了蘇珊科瓦斯基。我們都是戲劇俱樂部的成員。我不是演員,但我對劇院照明特別感興趣,我猜我愛上博物館學,這也是原因之一。蘇珊演過一些角色,但現在想來,她缺乏演戲的天分。我一直對她挺著迷的,但她收到的最好的評價也就是:在羅密歐與朱麗葉中,她出演保姆一角還勝任;還有就是,充分嘗試了俄狄浦斯中王妃的角色。我們約會過一次,但後來我去了美國讀研究生。她能理解我必須離開,去繼續我的學業,實現我的夢想。

    那些年我一直深情地懷念著她,但是我從未料到我們會再次見面。最終我回到了多倫多。以前,我的注意力一直放在過去,很少考慮將來,所以我覺得我需要一些理財建議,以便退休後有足夠的錢。

    我去見的會計師正是蘇珊。她的姓已經變成了迪山,是15年前就己結束的短暫婚姻留下的紀念。我們重新恢復了友誼,一年後捅破了窗戶紙。雖然當時她已經四十一歲了,懷孕有一定的危險性,我們仍然決定要個孩子。我們總共嘗試了五年,其間她懷過一次,但流產了。

    所以最後我們決定收養個孩子。尋找過程花了我們兩年時間。後來我們終於有了個兒子。理查德布萊恩傑瑞克現在已經六歲了。

    但是命運注定他在離家獨立之前父親就會死去。

    甚至在他小學畢業之前。

    蘇珊和他坐在沙發上,我跪在他的旁邊。

    嘿,小傢伙。我說。我握住了他的小手。

    爸爸。他扭動著身體,不敢看我的眼睛。或許他以為他自己做錯了什麼。

    我沉默了一陣子。我花了很多時間準備如何向他開口,但現在似乎我們的腹稿根本就不夠。

    感覺怎麼樣,小傢伙?我問。

    挺好的。

    我看了蘇珊一眼。嗯,我說,爸爸的身體不太好。

    裡奇看著我。

    事實上,我慢慢地說,爸爸病得很重。我終於說出了這句話。

    我們從來沒有騙過裡奇。他知道他是被收養的。我們總是告訴他聖誕老人只是個故事。當他問小孩子是從哪裡來的,我們也告訴他實話。但現在我卻幻想我們採取的是不同的教育方法並不總是和他說真話。

    當然,他很快就會知道。他會看到我的變化看到我掉頭髮,看到我變瘦,聽到我在半夜起床嘔吐,或者

    或者他甚至能聽到我偷偷的哭泣聲。

    有多重?裡奇問道。

    非常嚴重。我說。

    他又看了我一眼。我點了點頭,表示我不是在開玩笑。

    為什麼?裡奇問道。

    蘇珊和我相互看了對方一眼。我也問過自己同一個問題。我不知道。我說。

    你吃了什麼壞東西嗎?

    我搖了搖頭。

    你幹了什麼壞事嗎?

    我沒有預料到這個問題。我想了一陣子。不,我說,我不這麼認為。

    我們都沉默了一陣子。最後裡奇小聲地說:你不會死吧,爸爸?

    我曾經決定告訴他真相,不作任何保留。但是當這一刻真正來臨時,我卻給了他希望,比科爾醫生給我的更多。

    或許吧。我說。僅僅是或許。

    但裡奇的聲音越來越輕,我不想讓你死。

    我捏了捏他的手。我也不想死。但這就像媽媽和我命令你打掃房間一樣,有時我們不得不干自己不願幹的事。

    我會做個乖孩子。他說,只要你不死,我一直會做個乖孩子。

    我的心很痛。討價還價,孩子以為什麼都可以商量。

    在這件事上我沒有選擇。我說,我希望我有,但我沒有。

    他的雙眼飛快地眨著,眼淚流了下來。

    我愛你,爸爸。

    我也愛你。

    媽媽和我該怎麼辦?

    不用擔心,小傢伙。你仍然會住在這兒。不用擔心錢的問題,保險金足夠花了。

    裡奇看著我,他顯然沒有聽懂。

    不要死,爸爸。他說,求你了。

    我把他拉向我身邊,蘇珊抱住了我們兩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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