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龍文明三部曲·遠望 正文 第30章
    阿夫塞還以為自己對皇家辦公樓的地下室瞭如指掌。畢竟,薩理德的工作室就在那裡,許多其他宮廷官員的工作室也在那裡。但這次他卻被帶到一個以前從來不知道的地方。衛兵帶著他走下一條陡峭的坡道,下面是一些陰暗擁擠的房間。有的根本沒有門,像儲放什麼設備的儲藏室。有的有門,用粗糙蒼白的加拉馬加木頭作的,上面刻有各個後勤服務部門的印記,包括門房和準備食物的部門等。

    走廊盡頭有一道門,印記上畫著一個三角形,三個大小不等的正方形和兩個圓形,所有這些圖形都被框在一個巨大的正方形裡面。阿夫塞想弄清這是不是有什麼宗教或皇室的含義,但最後終於明白它的意思僅僅是」雜物儲存間」。打開門時,絞鏈吱嘎作響,阿夫塞被領進去。這間屋子又暗又潮,大概有十步寬。裡面還有一些板條筐,一個已經壞了的木製傳動裝置,幾乎和阿夫塞一樣高,看上去像水輪上的零件。一面牆上懸著一盞燈,一個角落放著一張蛻下來的蛇皮。

    衛兵轉身走出房間。

    「等等。」阿夫塞說,「我剛才講的是事實。」

    沒有回應。

    「請聽我說。」

    一個衛兵走了出去。另一個轉過頭來,好像想和阿夫塞說點什麼,但最終還是走了出去,隨手關上那扇破敗不堪的門。

    阿夫塞知道門不會上鎖——鎖門的惟一理由是避免某些危險動物傷害到孩子,而小孩子是不會允許來宮廷地下室這個骯髒的地方玩的。但是他敢肯定,那些表情產肅、威猛雄壯的衛兵就站在門外,防止他逃跑。

    我會怎麼樣?阿夫塞想,他們不會把我永遠關在這兒的。他在屋子裡踱來踱去,尾巴在滿是灰塵的地板上唰唰甩動著。他曾經想當然地認為迪博是他的同盟者,並且想,一旦國王聽到了阿夫塞的觀點,就會集中所有資源,研究解決這個問題。

    時間越來越少了。阿夫塞想。隨後,他忽然打了個哆嗦,意識到,不只是世界在逐漸枯竭,他的生命也在逐漸枯竭。

    他們真的認為我是魔鬼?是的,從古代開始,聖捲上就這樣稱呼這類東西,也稱他們為奧格塔羅特反叛者。他們反叛拉斯克,所以絕對要被殺掉的。但這些故事都只是傳說。他們怎麼會如此視而不見,如此可怕地視而不見呢?

    阿夫塞並不是惟一知道事實真相的人。克尼爾知道,迪博知道。戴西特爾號上的乘客和船員——至少那些有足夠的數學知識和頭腦去理解他們所看見的事實的人——也知道。還有娜娃托,可愛的娜娃托,她也知道。

    難道他們都保持沉默?如果不保持沉默,他們會受到怎樣的懲罰?

    犯罪。

    這個單詞很古怪,很古老。阿夫塞在一些舊書中讀到過這個詞。在三百八十千日之前的大饑荒中,一半的植物死於瘟疫,接著,一半的動物也死了。那時存在犯罪這種事。他還記得那種古老的懲罰。當時,如果一個昆特格利歐恐龍偷吃了另一個昆特格利歐恐龍的食物,雙手就會被砍掉。四百天內又會長出新手,但罪人通常會從中吸取教訓。

    他們會砍掉我的雙手嗎?肯定很痛,很不方便,但它們會長出來的。在那些知道事實的人中,誰會站出來宣講真理?一想到娜娃托,那個發明了如此美妙精緻儀器的娜娃托會失去她的雙手,哪怕只是一小段時間,阿夫塞都感到十分痛苦。再說克尼爾吧,他剛剛長出新尾巴。在他那樣的年紀,長出新器官是一件很費勁的事。他不能再失去了。

    也許,他們保持沉默是明智的。

    但是我不能。

    阿夫塞回想起在戴西特爾號上產生懷疑的那個時刻。那天,他待在桅桿頂上高高的瞭望桶裡,看到香客們在下面的甲板上舉行祭祀儀式,「上帝之臉」在頭上翻騰,風從他的臉上刮過。

    那時,他想過跳下去,摔落到甲板上,結束自己的生命,不去攪亂這個世界的秩序。但那是在見到娜娃托、看到她畫的草圖、瞭解整個真相之前。

    世界就要毀滅了。

    已經沒有任何選擇。現在沉默,意味著讓整個昆特格利歐恐龍種族滅絕。

    我必須堅強,必須堅持下去。

    儲藏室散發出一股霉味,阿夫塞很不喜歡。他盡量不作深呼吸。他繞著屋子轉了一圈,觸摸各種物體,逐漸習慣他的新家。冰涼的石頭牆,粗糙的木製板條箱。這是個很粗陋的房間,沒有人照看它。他自己的住處也很簡樸,但這兒簡直不是人住的。

    他斜靠在尾巴上,發出一聲長長的歎息。

    成人儀式。

    他現在全都經歷過了:離開家鄉的部族到首都,開始學習占星術,攀爬獵手聖壇,參加第一次狩獵,進行第一次朝覲。

    還有娜娃托。

    可愛的娜娃托。

    他的手伸到頭邊,觸到了紋飾那小小的疤痕:上面是獵手紋飾,還有戴西特爾號上的德特—布裡恩加上去的香客紋飾。

    或許,必須參加成人儀式的不僅僅是個人,整個種族也不得不經歷這個階段,才能壯大成熟。他想到了黑暗時期,最早的魯巴爾宗教時代吞吃同類的時期,想到了宗教和迷信統治下的現代文明。那麼,即將到來的又是什麼呢?童年時代終結之後,等待著昆特格利歐恐龍的是什麼?

    阿夫塞看著燈光中飄浮的塵埃,不知過了多長時間。

    「我可以進入你的地盤嗎?」

    他抬起頭。聲音透過粗糙的木門傳來,驚了他一跳。沒有人會想到在這個門上裝一個銅條。儘管如此,這個聲音還是很有禮貌。他現在已經不敢奢望什麼禮貌了,因為他已經被烙上了魔鬼的印記。阿夫塞睜大眼睛,答道:「哈哈特丹。」

    門「嘎吱」一聲打開了。兩個衛兵仍然站在門口,一邊一個。在他們中間站著的,是身穿罩衣、個子瘦長的鮑爾—坎杜爾,他的朋友,宮廷屠夫。坎杜爾的長臂上托著一隻銀盤,裡面裝著幾大塊肉。冒著熱氣,顯然是剛宰殺的。

    「你好,阿夫塞。」坎杜爾說,雖然端著盤子,他仍然行了一個讓步禮。

    「坎杜爾!見到你真是太好了。」

    坎杜爾走進屋子,把盤子放在一隻板條筐上,然後走到門口。使阿夫塞非常吃驚的是,他並沒有出去,而是關上門,把衛兵擋在外面。

    「我想這些東西足夠兩個人吃。」坎杜爾說。阿夫塞看著盤子。是的,夠兩個人吃。他想,只要你不像我一樣餓。「我可以和你一塊兒用餐嗎?」坎杜爾的話音仍然拖得長長的。

    「你願意和一個魔鬼一起用餐?」

    坎杜爾磕磕牙,「我不認為你是魔鬼。」他伸手在盤子裡抓了一塊肉,「你讀過第十一冊聖卷嗎?『所有的昆特格利歐恐龍都蒙受恩典,但沒有任何人比有技藝的獵人受的恩惠多』。我參加過那次雷獸聚餐。那頭野獸是你幹掉的,阿夫塞。就是魯巴爾本人都會為那次獵殺感到驕傲。」

    阿夫塞抓起一塊肉,扔進喉嚨,一口吞下。「初學者的好運氣而已。」

    「你太謙虛了,這也是值得稱讚的。我還聽說了你殺死卡爾—塔古克的事。」

    「那麼,戴西特爾號航行的故事傳出來了!你肯定聽說了我們繞著世界航行的事。」

    「是的,聽說了。」

    「你相信嗎?」

    坎杜爾又抓了一塊肉,但裡面夾雜著一片肥肉。他用指爪把它撥弄出來,然後噗的一聲把肉吞進嘴裡。「我不知道。」之後,他做了一個阿夫塞至今仍沒搞明白意思的動作。他舉起左手,第二和第三根手指的爪子伸出,第四和第五個手指張開,隨後又把拇指壓到手掌上。

    「對不起。」阿夫塞說,「我多次見過這種手勢,但一點兒也不知道它是什麼意思。」

    坎杜爾點點頭,「你在哪兒看見的?」

    「先知毯畫上的魔鬼。他們做的就是這個手勢,你沒看見嗎?」

    「現在你應該知道了,那些被叫做『魔鬼』的人不見得就是魔鬼。」

    阿夫塞的聲音低了下來,「說得也是。」

    「還在什麼地方見過?」

    「戴西特爾號,我的艙門上刻有五個創始獵人的畫像。他們中有兩個人作出這個手勢。有一次瓦爾—克尼爾船長也做過。」

    「還有呢?」

    「在我殺死尖齒顎之後,帕司—德拉沃也做過。他是一個來自我家鄉卡羅部族的獵人。」

    「是的,我認識德拉沃。」

    阿夫塞的瞬膜顫動了一下,「真的?」

    「他現在就在首都,對吧?卡羅部族的代表,為了祝賀新國王登基?」

    「是的,是這樣。」

    「我昨天在一次祭祀上遇見了他。」

    「昨天是奇數天。奇數天沒有祭祀活動呀。」

    「哦,沒有,是沒有。這是一次特別的祭祀,是在獵手聖壇舉行的。」

    「什麼祭祀活動要在那兒舉行呢?」

    坎杜爾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只是又做了一次那個複雜的手勢。「仔細看著這個手勢,阿夫塞。我們還有更多的東西是你不知道的。」

    「誰有更多的東西?」

    「我們。」

    阿夫塞驚訝地張大嘴,但坎杜爾沒有再說什麼。終於,阿夫塞愁眉苦臉地說:「我還以為至少迪博會站在我這一邊。」

    坎杜爾磕著牙,突然爆發出一陣大笑,差點嚼碎了自己的食物,看得阿夫塞胃裡一陣翻騰。

    「對不起。」坎杜爾說,舉起一隻手,「你還年輕,我知道。但是真的,阿夫塞,你不至於那麼天真吧。」

    阿夫塞感到指尖一陣刺痛。他不喜歡被嘲笑。「你是什麼意思?」

    「迪博是先知拉斯克的兒子的女兒的兒子的女兒的女兒的兒子。」

    阿夫塞並不知道他朋友的精確譜系,但代數聽起來好像是對的。「是的。那又怎樣?」

    「而且,拉斯克之所以成為先知,是因為他發現了『上帝之臉』。」

    「啊哈。」

    「現在迪博當政。在他之前,是他的母親倫茨當政。原因就是:他們的祖先受到上帝的啟示,進行了首次朝覲,發現了『上帝之臉』。」

    「故事是這麼說的。」

    「但你現在跳出來說:等等,不,那根本不是什麼『上帝之臉』,只是一件自然存在的物體。」

    「我明白了。」

    「你明白了,但你還沒有真正明白。迪博和皇族通過上帝賦予的權力實施統治,這是上帝的恩典。要讓他支持你的說法,說沒有上帝——或者,至少他祖先發現的東西並不是上帝?如果它不是上帝,那麼拉斯克就不是先知。如果他不是先知,那麼皇族就沒有上帝賦予的權力。如果皇族沒有上帝賦予的權力,那麼迪博就無權統治這八個省和五十個部族。支持你——或者允許其他人支持你,就意味著他要放棄現在的王位。」

    阿夫塞斜倚在尾巴上,他曾經發誓要更好地瞭解世界的真相,但是,他又一次失敗了。「我——我從沒有那樣想。」

    「你最好想想。這是使你從這一團亂麻中理出頭緒的惟一線索。」

    「但是真相——」

    「真相不是問題的關鍵。」屠夫說道,「至少對迪博來說不是。再也不是了。」

    坎杜爾又抓了一塊肉放進嘴裡,然後站起身,朝門口走去。

    「等等。」阿夫塞說。

    「我要回去做事了。」

    「我還有話要說。」

    「什麼意思?」

    「沒有那麼簡單。這不僅僅是說君主政體面臨危機,也不僅僅是說『上帝之臉』只是一顆行星的問題。」

    「是嗎?」

    「這個世界就要毀滅了,坎杜爾。」

    坎杜爾的內眼皮在黑眼珠上一眨,「什麼?」

    「事實是,我們生活在一顆衛星上,而這顆衛星非常靠近它的行星:這樣就會產生分裂力量。分裂力量使『陸地』搖晃,分裂力量引起火山爆發,分裂力量還會把世界撕裂。」

    「你肯定嗎?」

    「我能肯定。我觀察過那些離自己的行星很近的衛星。它們都被撕裂了,變成了由碎石組成的星環。」

    「你看見了?用肉眼看見的?」

    「不、用一種設備,一台儀器看到的。它的名字叫望遠器。它可以把物體放大。」

    「我從未聽說過這種東西。」

    「有這種東西,是詹姆圖勒爾省傑爾博部族的一個工匠製造出來的。任何人都可以用它看到我所說的事實。」

    「迪博知道這些儀器嗎?」

    「哦,是的。他還親自用過它,在我的指導之下。」

    「我懷疑他們會不會允許工匠們繼續製作這種東西。」坎杜爾擺動著尾巴,「你能肯定嗎?世界真的要毀滅了?」

    「是的。」

    「有多快?」

    「誰說得準?我一直在測算,想弄清現在的火山爆發及地震與從前的各個時期相比到底嚴重了多少。我猜測,僅僅是猜測,也許只有三百千日的時間了。」

    坎杜爾磕著牙齒,發出一連串快速清脆的撞擊聲。「三百千日?孩子,從現在開始還有幾代的時間呢!你擔心它幹什麼?」

    「因為——因為我們必須做點什麼!」

    「做什麼?阿夫塞,未來總會有未來的辦法。不要因為它毀了你自己。」

    「毀了我自己?坎杜爾,我發誓,我的一生都要為此而戰。」

    「也許你會成功的。」

    阿夫塞站了起來,「我要盡全力爭取。」

    「你想反對皇族?那是叛國罪。」

    「我不想反對任何人。我只是為真理而戰。」

    坎杜爾搖搖頭,然後又舉起左手,做了一個剛才做的手勢。「記住這個手勢,阿夫塞。只有知道這個手勢的人才值得信賴。」

    「但是——」

    「我必須走了。」坎杜爾迅速鞠了一躬,離開了。

    阿夫塞完全沒了胃口,但他必須保存體力,這才是明智的。下午剩下的時間裡,他吃了五塊肉,思緒漂浮得很遠很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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