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龍文明三部曲·遠望 正文 第27章
    阿夫塞沿著螺旋形的坡道朝宮廷辦公樓的地下室走去。他知道薩理德肯定會發脾氣:他朝覲回來得太晚,還冒冒失失對老師的學說表示懷疑。他並不急於領教老師的暴怒,於是故意在先知毯畫前逗留了一陣。燈火反射在薄薄的玻璃罩上,一閃一閃地跳動著。三百七十二天前,他最後一次看這幅畫的時候,畫面上的很多部分都看不明白。但現在,一切都一清二楚了。拉斯克航船桅桿頂上的那個奇怪的桶是瞭望桶,和戴西特爾號上的一樣;「上帝之臉」上的那些黑色斑點——「上帝的眼睛」——其實是衛星投下的陰影。阿夫塞還驚訝地發現,這幅畫上,眼睛散佈在「臉」上的各個地方,而不是集中在最寬的部分。畫家——著名的黑爾—維勒塔夫——或者不是一個訓練有素的觀察者,或者就是由於作畫的時間離朝覲太久,記錯了位置。真是的,在她的畫上,太陽清晰可見,可「臉」卻依然全部亮起。這是不可能的。

    毯畫的邊緣是一些扭曲的、面目可憎的魔鬼。這些人被認為在光天化日之下散佈關於先知的謊言。阿夫塞從前總是被他們的外形嚇住。可是現在,他看他們的眼光不同了。他們顯然不是怪物,也不是假扮成昆特格利歐恐龍的魔鬼。

    還有拉斯克本人,這個先知。維勒塔夫見過拉斯克嗎?她真的知道他到底長得什麼樣兒嗎?在她筆下,先知的表情安詳而高貴,眼睛半閉——阿夫塞不由得磕磕牙,這個表情再合適沒有了。

    看夠了這幅畫後,阿夫塞繼續慢吞吞地沿著走廊走著,終於到了薩理德辦公室的靳塔加木門前。阿夫塞鼓起勇氣敲了敲側柱上的銅條,大聲道:「我可以進入你的地盤嗎?」他發現自己的聲音夾雜著一絲顫抖。

    他等待著粗暴而低沉的一聲哈哈特丹,但什麼聲音也沒有。幾次心跳過後,阿夫塞又叫了一次。仍然沒有回答。他把手掌按在凹槽條上,門開了。

    薩理德的辦公室裡空無一人。阿夫塞穿過房間,來到老占星師的工作台前。桌上有很多文件和皮紙,疊放得整整齊齊,但覆滿了灰塵。

    阿夫塞審視著房間,發現薩理德最喜歡的一些東西不見了:那個總是盛著香水的大陶瓷碗;經常用來描畫星座圖的繪畫工具;包有皮革封面的數學著作;加烏多克石,還有那個銘刻著老占星師許多學術成就的半圓形飾物。

    阿夫塞離開房間,沿著走廊,來到宮廷大地測量員埃博—法爾鮑姆的辦公室。阿夫塞又在外面喊了一聲,請求進去。法爾鮑姆允許了。阿夫塞推開門走進屋。

    法爾鮑姆比薩理德年輕多了,但仍然比阿夫塞大許多千日。她正趴在一張板床上,矯正一部上面裝有幾個調節輪的金屬機器。「阿德卡布?」她說,「看在先知爪子的份上,是你嗎?」

    阿德卡布是在阿夫塞之前的學徒占星師,法爾鮑姆經常無意之間把阿夫塞叫成那個名字。阿夫塞只是報以一笑,從不放在心上。畢竟,她是宮廷中很少幾個試圖記住下屬名字的官員之一。再說,薩理德學徒那麼多,要弄清楚前後順序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阿夫塞彎腰鞠了一躬,「你好,法爾鮑姆。很高興又見到你。」

    「是你!天啊,你長大了!」

    阿夫塞明白,離開這麼久,他的體積很可能有了顯著增長。「謝謝。」他含糊地說,「法爾鮑姆,我在找薩理德。」

    測量員推開臥板,身體靠在厚實的尾巴上。「你沒聽說嗎?」

    「聽說什麼?」

    法爾鮑姆低下頭,「你走後不久,薩理德就病了,一直在家休息。」

    「他怎麼了?」

    測量員磕了磕牙,聲音有些悲哀。「他老了,阿夫塞。」法爾鮑姆著著地面,「坦白地說,我很驚訝,他居然熬了這麼久。」

    阿夫塞的尾巴來回擺動著。「我馬上去看他。」他朝門口跨了一步,腦子裡突然閃過一個念頭,「已經任命繼任者了嗎?」

    「還沒有。因為我們失去了倫茨女王——你至少聽說過這個消息吧,還有迪博繼位,所以來不及做什麼。另外,迪博不願任命繼任者,他不想讓薩理德認為自己快死了。但是,說真的,他活下來的希望很渺茫。」

    「我要去看薩理德。」阿夫塞說。

    法爾鮑姆點點頭,「他會很高興的。代我向他問好。」

    薩理德住在離皇宮幾百步遠的一幢小房子裡。房子用土坯砌成,最普通的那種,地震後很容易整修或重建。房子的外表是紅棕色,塗了一層薄薄的防水釉料。去薩理德的房了之前,阿夫塞先回到自己狹小的住處,獨自待了一會兒。但時間這麼短,對理清他的思路毫無用處。薩理德曾經無處不在。這個老人既讓他害怕,又是激勵他不斷進步的動力。無法想像皇宮裡會沒有薩理德。

    這座土坯建築的形式很特別,顯得不太規整。窗戶乍看上去同樣歪歪斜斜,再看時才會發現雕刻得極其精緻。這個單元還住著另外幾位宮廷官員,薩理德的公寓在最底層。阿夫塞知道薩理德的住處,但以前從沒來過。

    阿夫塞走進裡面的主通道。兩面牆上點著燈,燭火發出輕微的爆裂聲。薩理德的印記刻在走廊盡頭的一扇門上,樣式和他辦公室門上的不一樣。從雕刻手法上看,印記是薩理德親手製作的。看得出是出自業餘愛好者之手,但雕刻得確實很不錯。薩理德還是個木刻愛好者?阿夫塞想,他還有什麼其他方面是我不瞭解的呢?

    他用爪子叩了叩門上的銅條,請求進去。屋裡似乎發出了什麼聲音,但很微弱,聽不清楚。

    他推開門。裡面是薩理德的起居室,像他的主人一樣,嚴肅、苛刻。四個角落分別放著四張裝飾華美的日用板床;書架卜放滿了書;一張圖樣繁複的拉斯圖塔爾木板上放著金銀棋子,這盤棋只下了一半。阿夫塞匆匆走進臥室。那兒,俯臥在石頭小床上的,正是薩理德。他看上去又衰老又疲憊,臉上的皮膚鬆垮垮地垂著,黑眼珠佈滿血絲。床上堆著些軟皮紙,一條雷獸皮毯蓋住了大半個身子。屋子很暗,沒有燈,窗簾也拉上了。

    床邊的一張桌子上放著薩理德最喜歡的陶瓷碗。碗上有些裂縫,一定是摔破以後重新粘好的。不幸的是,不是所有東西都這麼容易修好。他低頭看著薩理德。「老師……」

    薩理德衰老的身軀慢慢活動起來。「阿夫塞?」聲音又乾燥又嘶啞,「阿夫塞,是你嗎?」

    阿夫塞鞠了一躬,「是我,老師。」

    薩理德咳嗽起來,彷彿剛才努力說話耗盡了他的體力。他的喉頭發出一陣嘶啞的聲音,說出來的話像嘶嘶的吐氣聲,「這麼久才回來。」

    「對不起,老師。」阿夫塞感到胸口一痛,這是悲哀的疼痛。他這才意識到他一直思念著薩理德——以後也會思念他的,「您教會了我很多東西,有了這些基礎,我才能在航行中有所發現。」

    猛咳幾聲後,薩理德的聲音清晰了些。「我聽克尼爾說你們繞著世界航行。」

    「是的,老師。但不是人人都相信。他們認為我們糊塗了,或者在欺騙他們。」

    薩理德虛弱地磕了磕牙。「我敢肯定他們會這樣。」他吃力地喘息著,「但我相信你們。」

    「真的?」

    「自然是真的。你看到了『上帝之臉』?」

    「是的,老師。」

    「而且——」另一陣劇烈的咳嗽,薩理德的身子都隨之震動起來。阿夫塞朝老占星師靠近了些,幾乎要侵佔到他的地盤了,「而且,你還發現了什麼?」

    「老師,現在不是說這個的時候。等您身體好一些——」

    薩理德又咳嗽起來,「我好不了啦,阿夫塞。我老了,快死了。」

    阿夫塞知道薩理德說的是實話。他只希望在昏暗的屋裡,自己鼻口顏色的改變不會被發覺。「不,您會好起來的。您只是需要休息——」

    「把你的發現告訴我。」薩理德的聲音變了,變成阿夫塞過去經常聽到的嚴厲的聲音,必須服從的聲音。

    「是,老師。我——我知道您不會贊同我的觀點。我相信『上帝之臉』是——請原諒我——一顆行星,和凱文佩爾、帕特佩爾或者其他任何行星一樣。」

    阿夫塞已經準備好接受薩理德的斥責,但他沒有。「太好了。很好,阿夫塞。」一陣咳嗽之後,他輕聲道,「我知道你非常聰明。」

    阿夫塞頓時呆了,尾巴在空中劃了一個寬大的弧形。「什麼?您早就知道?」

    薩理德又咳嗽了幾聲,這才重新開口,但聲音更加虛弱。「是的,我早就知道。但我太老了,什麼都做不了。你——你還年輕。」又是一聲咳嗽,「你還年輕。」

    「但您沒有望遠器,您是怎麼知道的?」

    「好幾個千日前,克尼爾就帶了一部望遠器給我。那時你還在卡羅部族,沒來首都。」

    「我聽說你拒絕了——」

    「在宮廷裡,如果不學會謹慎行事,我待不了這麼久。我希望你自己去作出這個發現。我不能把我知道的告訴任何人——連克尼爾也不知道具體情況,雖然他同意幫我慫恿你。」薩理德輕輕擺動著尾巴,「我倆是育嬰堂的同學,關係好得像一個人。」

    阿夫塞緊緊盯住老師如夜晚般漆黑的眼睛,但著不出薩理德的目光正望著哪裡。「我不明白。」

    薩理德又咳了起來。阿夫塞靜靜地等老人打起精神繼續說下去。「如果『臉』是一顆行星,」薩理德說,「那麼,拉斯克宗教的基礎就是錯誤的。」他深吸一口氣,繼續往下講,「需要一個年輕人去為之戰鬥,把世界的真相告訴人們。我有各個部族年輕人的專業測試結果,我從中仔細篩選,在發現你之前放棄了六個學徒。我幾乎看不到希望了。我知道,如果你連挑戰自己老師的勇氣都沒有,當然更不可能挑戰耶納爾博。我需要檢驗你堅持真理的勇氣。」薩理德的鼻口轉向阿夫塞,「現在我明白了,這一次,我總算選對人了。」

    阿夫塞低頭接受老師的稱讚,但他仍舊不十分明白。「呃,我還有別的發現,老師。」他說,「您知道一些行星上繞著星環嗎?」

    「星環?」薩理德的頭在睡床上輕輕搖動,「啊,那種東西原來是環。我老眼昏花,看不太清楚。我也許太保守,沒弄清它到底是什麼。星環。是的,有道理。」薩理德的聲音像拂曉的微風一般微弱,但還是聽得出其中的欽佩之情,「我敢說,它不是實體的。顆粒狀的?」阿夫塞點點頭,「顆粒組成的環。」薩理德一聲歎息,深深呼出一口氣,「當然,應該是這樣。」

    「當衛星靠它們的行星太近.就形成了這樣的環。」

    「很有道理。」

    「可是,老師,我們的世界離我們的行星太近了,所以很不穩定。」

    薩理德想把頭從床上抬起來,但失敗了。他虛弱地咕噥了一聲。一會兒之後,他說:「所以,學生已經超過了老師。嗯,每個老師都希望學生超過自己。祝賀你,阿夫塞。」

    「祝賀?老師,世界就要毀滅了!」

    「不管它毀不毀滅,我已經看不見了。現在的問題是,我要把一個艱巨程度超出我的想像的任務交給你,孩子。我很抱歉。」

    阿夫塞感到指尖發癢,這是極度驚訝的反應:「您是什麼意思?」

    「喔,阿夫塞——」老占星師再次陷入一陣猛烈的咳嗽。平息下來後,他接著道,「喔,阿夫塞,如果這個世界即將毀滅,那麼,我們必須——」老師乾癟的臉上閃爍出光芒,這是智慧的閃光,這種卓越才智曾在老師無數有關恆星、行星和衛星的著作中體現出來,「——我們必須逃離這個世界。」他竭盡全力,勉強抬起頭,「你必須讓人民相信你,並且照你說的做。」

    阿夫塞靠在尾巴上,被薩理德的話驚呆了。「逃離這個世界?老師——」

    但薩理德又開始咳嗽起來。之後,他說:「我必須等你回來,阿夫塞。我必須知道你就是這個人。」隨後,他的黑眼睛閉上了,身體重重地陷進皮床單,漸漸停止了呼吸。

    「老師?」

    沒有任何反應。阿夫塞從綬帶下端的小口袋裡掏出薩理德在戴西特爾號啟航前送給他的旅行者水晶,六邊形的,寶石紅。他把它放到高級占星師頭邊。「一路走好,薩理德老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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