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夫塞和迪博俯臥在戴西特爾號的甲板上。小小的、明亮的太陽把身體照得暖洋洋的。欄杆環繞的木板條甲板在下面輕輕晃動著。沒有風,兩人之間隔著一個體長的空間。在最近沒有進餐的情況下,這是兩個雄性可以躺下來,不至於刺激相互的神經所必須保持的間距,即使是王子和學徒這樣的好朋友也不例外。
「我能理解追捕卡爾—塔古克。」迪博說,「我真的能理解一點兒。當然不像克尼爾那麼著了魔似的。我從來沒有對什麼東西那麼著魔。但我不理解,既然惡魔已經死了,為什麼還要繼續向東航行。」
沐浴在下午溫暖陽光中的阿夫塞昏昏欲睡。他一邊聽著波浪的拍擊聲和船帆的擺動聲,一邊聽著朋友說話。「這樣我們就能快一點回家。」他終於說。
「我問克尼爾的時候,他也是這麼說的。」迪博打了個哈欠,「但我怎麼都想不通。」
「這是我的主意。」阿夫塞說,「世界是圓的。」
「去你的蛋。」迪博說。
「不,這是真的。」
迪博的黑眼睛滾動著,「你被太陽曬暈了吧。」
阿夫塞磕了磕牙,「不,我沒有。世界是一個球,是球形的。」
迪博的尾巴像有彈性的桅桿一樣豎起,高興地跳了起來。「一個球?你沒開玩笑?」
「是真的。我相信它是一個球,現在克尼爾也相信了。」
「你憑什麼認為世界是圓的?」
「這次航行看到的,用我自己的眼睛和望遠器。」
「你看見了什麼?」
「衛星也和我們的世界一樣——有高山和峽谷。行星不只是黑夜中的一個亮點。它們也是球形的,它們中至少有一些會經歷周相,和衛星一樣。有些行星有它們自己的衛星。『上帝之臉』是一個球,它不會自己發光,只是反射太陽的光。」
迪博懷疑地看著他,「當真?」
「真的如果你願意,今天晚上我就讓你看。」
「你從觀察到的一大堆亂七八槽的現象中理出了頭緒?」
「我想是這樣。你看,先不說那些黯淡而遙遠的恆星——」
「恆星遙遠?我還以為,空中的每個物體離我們的距離都是一樣的,在神聖的蒼穹上滑行。」
「先忘掉那些你自認為瞭解的東西,我的朋友。聽我說。先不說那些黯淡而遙遠的恆星,天空中真正的發光體只有一個。」阿夫塞朝那個高掛在空中、熱烘烘的白色球體拍打著尾巴。不過,無論是他還是迪博,像這樣斜躺著,尾巴的動作是看不到的,「太陽。」
迪博好像很樂意把這句話當成一個玩笑接受下來。「就算是吧。」
「行星圍繞著太陽作環形運動。那些在空中看起來好像從不遠離太陽的行星實際上是最靠近它的。按照離太陽遠近的順序,由內向外,這兒的行星分別是卡佩爾、帕特佩爾、達文佩爾、凱文佩爾、佈雷佩爾和加夫佩爾。」他停了一會兒,「有了望遠器,我們可以在夜空中著到更多星星。但也許還有什麼行星因為太暗無法看見。而且,在所有這些行星中,最裡面的四個——卡佩爾、帕特佩爾、達文佩爾、凱文佩爾——有自己的盈虧周相,和衛星一樣。」
「等等。」迪博說,「你不會不知道吧。連我都清楚,在我們的航行中不可能看到帕特佩爾。」
「你說得對。我是假設它經歷了盈虧周相。我從占星書上讀到,它離太陽比卡佩爾遠,但又比達文佩爾近。根據我的觀察,所有我看到的離太陽較近的行星都有周相,所以,我看不到的那些行星也應該是這樣的。」
「為什麼應該是這樣?」
「你怎麼還不明白?」阿夫塞說,「它們就是這樣的。」
「我不懂。」
「你先聽我說完好嗎?」
迪博的胃嘰嘰咕咕叫起來。「好吧。」他說,但聲音聽起來懶洋洋的,彷彿在說,當笑話聽聽倒也不錯。
「外面的兩個,佈雷佩爾和加夫佩爾,沒有經歷周相——」阿夫塞舉起一隻手,預先阻止了迪博的反駁,「是,我知道在我們的航程中間樣看不到加夫佩爾,但我再次假設它也有周相。」
迪博哼了一聲。
「你要知道,」阿夫塞說,「這種假設是有道理的。比我們所在的星球更靠近太陽的天體經歷了盈虧周相;更遠的天體則沒有盈虧周相。」
「我還是不明白。」
一個大浪捲過來,阿夫塞的後背水霧瀰漫。「這樣說吧,你看。為了取暖,你晚上守著一堆篝火坐著,對不對?」
「對的。」
「那麼,你一定有那麼一段時間坐在離火堆既不遠又不近的地方。而且,有些人坐得近一些;另一些人會遠一些。」
「我是王子,」迪博說,「我通常會坐在最裡面。」
「那是,那是但你總能想像出我描述的場景吧。是這樣,你們不會全部在火堆的一邊排成一條線。打個比方說,你和火堆的距離有五步,另外某人四步,還有人和你成不同的角度,離火堆六步。那麼,如果你看離火堆比你近的人,他或她就只有一部分被照亮。至於具體是哪一部分,取決於他們坐的方位。從你的位置看過去,或許他們只有一半鼻口被照亮。但那個離火堆比你更遠的傢伙,無論他坐在哪裡,都會被完全照亮。」
「但這是不可能的——至少他的後腦勺處於陰影中,火光怎麼可能繞過去?這再明白不過了。」
「完全正確!但從你的視角來看,這個人是被完全照亮了,無論他是坐在你後面還是在你對面。完全被照亮——當然,除非他被你的影子擋住了。」
「是的。」迪博說:他把眼睛閉上了一會兒,「我想像得出。」
「那就好,咱們接著說。行星和太陽也是同樣的道理,比我們更靠近太陽的行星有時不會被完全照亮,也就是說,會經歷盈虧周相。而比我們離太陽更遠的行星,在我們看來,總是完全亮著。」
「那麼,你是說,有些行星比我們離太陽近,有些比我們遠,我們被夾在中間。」
「很正確!」
「我有些明白了。」王子說,「所以你認為,世界——我們的世界——就像一顆行星,離太陽既不遠也不近。」
「恐怕還不止那麼簡單。」阿夫塞深深吸了口氣,「『上帝之臉』才是一顆行星。」
「什麼?」
「你聽見我的話了。『上帝之臉』是一顆行星。」
「它不可能是一顆行星。你說過,行星或者完全被照亮,或者會經歷盈虧周相。而『上帝之臉』兩者都有。」
「一點不錯。當它離太陽的距離比我們近的時候,它會經歷盈虧周相;當它離得比我們遠的時候,它就被完全照亮了。」
「那麼,我們是什麼?我們的世界是什麼?」
「一顆衛星。」
「一顆衛星?」
「是的。我們的星球繞著『上帝之臉』旋轉,『上帝之臉』繞著太陽旋轉。」
「太荒謬了。『陸地』是在『大河』上漂流。」
「『陸地』不是漂在『大河』上。『大河』只是一個巨大的、無邊無際的湖,覆蓋著我們生活的這個球形世界的表面。」
「哦,繼續!」
「真的,我們的家園是一顆衛星,繞著『上帝之臉』旋轉。還有,當我們隔在『臉』和太陽之間的時候,你能看到我們投下的陰影,像一個小小的黑圈,在『臉』上穿過。」
「你指的是上帝的眼睛?那些黑圈是陰影?」
「哦,是的。我已經很準確地把它們描畫出來了。我甚至能說出哪個陰影是我們投下的,哪個陰影是別的衛星投下的。」
迪博搖搖頭,「簡直不可思議。再跟我說說,咱們改變了方向,卻照樣能往回走,這是什麼意思?」
「我們沒有改變方向。我們在繼續向東,直到返回『陸地』。」
「你不是耍我吧?」
「不是。」
迪博把鼻口從甲板上挪開,騰出一隻手抓住垂肉。「那麼,圍著我們運動的是什麼?」
「你什麼意思?」
「我的意思是,」迪博說,「行星圍繞著太陽運動,衛星圍繞著行星運動,我們在衛星上。那麼,什麼圍繞著我們運動呢?」
「什麼都沒有。」
「沒有?你是說我們在鏈條的末端?最底部?像食物鏈中的植物?」
「嗯,對。我想可以這麼說。」
「像植物?這可不是個誘人的想法。」
阿夫塞從來沒想過自己的理論是不是誘人,只是想它是不是正確。迪博居然關心這個理論的美學問題,這讓他有點吃驚。阿夫塞只是說,「但這是事實。」
迪博搖搖頭,「它不可能是事實。我的意思是,只有朝上游航行才能看見『上帝之臉』。它就懸在上游的空中。它根本不動。」
「只是看起來不動。『上帝之臉』只能經過長時間航行才能看見,那是因為我們的世界是一個巨大的球,『陸地』恰恰在沒有對著『上帝之臉』的那一面。」
迪博嘲弄地磕著牙齒,「『陸地』恰巧位於永遠不會正對『上帝之臉』的那一面,真是不同尋常的巧合。」
「也不完全是。我們的世界輕重不均,我們生活的那一面——『陸地』所在的那一面——更重些。在輕重不均、環繞某一物體旋轉的情況下,重的一面只可能在兩個位置上——或是直接面對那個物體,或者背離。其他任何位置都會使它自身劇烈晃動。」
「真的?」
「我肯定。不信你可以自己試試。拿一塊石頭,做成環狀——」
「你是說在中間鑿一個孔?跟中間鑽眼的珠子一樣?」
「是的,但大得多。更像一塊加烏多克石。用一截麻繩從孔中穿過,然後,把一塊黏土貼到這個石環外面的一個邊上。抓住繩子,在頭頂上猛甩,讓這個石環轉起來。你會發現黏土塊的那一面或者直接指向你,或者正好背離你。」
「如果繩子突然斷了,會發生什麼?」
「嗯?」
「如果繩子斷了會發生什麼?」
「哦,」阿夫塞說。「我想石頭會飛出去——」
「——砸在某人的腦袋上。我想,這種情況肯定在你身上發生過。」
對這種諷刺,阿夫塞沒有屈尊磕牙。
「但是,」迪博繼續說,「為什麼『上帝之臉』在空中的位置保持恆定不變?」
「我們圍繞著『臉』轉動,同時自己也在轉動。這兩種轉動的週期是同步的。」
「我們的星球也在轉?」
「是的。你看,一夜之間,星星的位置會發生變化,好像在轉動。這其實是因為我們自己在轉動。」
「你說這兩種週期——自己轉、繞著『臉』旋轉——是同步的。」
「很正確。」
「聽起來像又一個不同尋常的巧合。」
「不,不是的。我一直在觀察衛星,繞著『臉』旋轉的和繞著其他行星旋轉的衛星都觀察過。繞著其他行星旋轉的衛星很多,但只有一顆我能看到細節。它的一面比另一面更黑——我想,不是因為盈虧周相,而是因為它的結構。不管是什麼原因,反正它總是以同一面對著它的行星。在我們的——系統,我想咱們可以這樣稱呼它——在我們的系統裡,這九顆最靠裡的衛星始終以同一面面對著『上帝之臉』。」
「那麼,我們就是這些最裡面的衛星之一嗎?」
「事實上,我們是最裡面的那顆衛星。」
「啊哈!你還是挽救了我的信仰:你說在所有天體中,我們是最靠近『上帝之臉』的。」
「是的。」
「好吧,我洗耳恭聽。但如果你打算詆毀昆特格利歐恐龍和上帝之間的特殊關係,我就不得不離開了。」迪博的語氣變得相當嚴肅。阿夫塞從來沒意識到信仰對他的朋友來說是多麼重要。
「別擔心,迪博。」阿夫塞說,「事實上,從我觀察的情況來看,我們離『上帝之臉』非常近,比任何其他衛星離自己的行星都近。我們的系統中,下一顆最近的衛星是『大個子』,但我們比它離『臉』近得多。」
「嗯。」迪博說:他伸了伸身子,陶醉在溫暖的陽光裡。已經過了正午了,「但是,太陽總是起起落落。為什麼太陽是那樣,而『臉』卻穩穩地掛著,只有向著它或遠離它航行的時候,你才會覺得它在升升降降?」
「太陽只是看上去有起有落,原因是我們不斷環繞『上帝之臉』旋轉。你連續旋轉自己身體的時候,眼前的景物也會時而出現,時而消失。道理是一樣的。」
「你已經從所有角度思考過了,對嗎?」迪溥說,「而且告訴了克尼爾,他相信你了?」
沒有必要強調克尼爾的固執。「他聽我說過。」阿夫塞簡單地說。
「哇。難道你真的相信這些,阿夫塞?」
「真的相信。」
迪博咕噥著:「總有一天,我的朋友,我會當國王。而且,如果你的研究很有建樹,有一天你也會成為我的宮廷占星師。或許,一個國王應該接受新東西。你說你可以向我提供證據,證明你的觀點?」
「我的艙房裡有計算結果和草圖。如果今晚天空明朗,你可以親眼看到行星和衛星的真實情況。」
「真是難以置信。」
「不,」阿夫塞說,「這是事實。」
一陣浪花捲來。「事實。」迪博重複道。大浪過了,但甲板上的板條仍舊響個不停。阿夫塞抬起頭。一個中等身材的男性朝他們走來,腳步聲砰砰響。阿夫塞和迪博躺的地方離支撐著四張紅帆——頂部寫著拉斯克朝覲團——的桅桿很遠,之間留著足夠的空間。因此阿夫塞認為他們不會擋別人的道。但這個男人——靠得實在太近了。阿夫塞認出來了,這是諾爾—甘帕爾,戴西特爾號上的船員。這個人似乎徑直朝他們走過來。甲板在雷鳴般的腳步聲中震動不已,連迪博也吃驚地抬起頭。真是難以置信,這個船員竟然真的對著阿夫塞和迪博衝來,侵入了他們兩個人的地盤。一隻長著三隻爪子的腳踏上離阿夫塞的鼻口不到一掌寬的甲板,甲殼質的爪尖刺裂了木質板條。
阿夫塞用前臂支撐著站起來,轉身看著入侵者。迪博也站起來,爪子張開。那兒,就在他們身後幾步遠的地方,站著甘帕爾。他的身軀從腰部以下傾斜著,左右晃動,擺出了挑戰的姿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