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西特爾號
勘探南極冰原需要圍繞著它航行一周。幸運的是,它的面積不大,此次環冰原調查只花費了幾個十天。
繼續往東航行意味著戴西特爾號很快就要到達世界的另一面,能看到「上帝之臉」。
船上所有的人都至少看過一次「上帝之臉」,那是在他們踏上朝聖之旅進入成年期的時候。但是在世界底部看到的壯觀景象,與他們在赤道上見過的有顯著不同。
在赤道上,臉是從上到下逐漸盈滿,在這兒則是由左向右。在朝聖旅途中,黃色、棕色和白色的雲帶垂直地纏在「臉」上,在這兒卻呈水平狀圍繞著「臉」。從溫暖的水域中望過去,「臉」好像被壓窄了,長度比寬度大。在這兒,在南極,它呈現出扁圓形,顯然在垂直方向被壓縮了。
人們認為這個全新理念——世界是個圓球——還是挺好理解的。一個站在南極的昆特格利歐實際上與站在赤道的昆特格利歐是互相垂直的,因此彼此所選的空中參照物也會旋轉九十度。事實上,在看到了「上帝之臉」的兩個形象之後——一種是在赤道附近的眨眼形象;另一種是這兒冰原上的月洞門形象——人們再也不會懷疑世界是個圓球這種說法了。
但在這麼南面的地方,大部分「臉」總是位於地平線下。就托雷卡的理解,這是因為世界圍繞臉旋轉的軌道平面與這個世界的赤道面相重合,所以在靠近南極點的地方,他們相當於站在與世界半徑相等的高度上向下看那張「臉」。這就意味著,當「臉」呈現新月形時,它就像一個巨大的彎曲獸角,從地平線上升起,一路爬向最高點,彷彿一隻巨獸潛伏在天邊,正在向上爬升。
極光簾布在「上帝之臉」旁邊舞動,沒有什麼景象比它更美麗了。托雷卡一直急於離開這裡,回到溫暖的氣候中,和其他學者交流他的理論;但此刻,即使是他,也希望能永久停留在這裡,融入這迷人壯觀的場景中。
戴西特爾號開始了它漫長的回家之旅。冰山從南方的地平線上消失了,每個晚上都能看到越來越多熟悉的星星。托雷卡記錄了獵手座的位置(曾經也被稱為「先知星座」,但現在已經不再使用這個名字了)。它掛在北方的地平線處,隨著戴西特爾號朝著陸地不斷前進,每天晚上,它的位置都比前一天更高。
托雷卡和巴布諾仍然分屬睡覺時間不同的兩個組,但他今晚沒睡,想去和她談談。日落後,她去甲板欣賞星空。太陽沒入波濤之後,夜晚的氣溫仍然會降得很低,在甲板上待不了一分天的時間。托雷卡看到了她。她靠在菱形船體後部的船舷上。他向她走去,浪濤聲掩蓋了他的腳步聲。
「對不起。」他開門見山地說道,沒有任何禮節性的客套,不讓她有機會溜走。
她抬起頭,被嚇了一跳。她穿著雪衫,但沒有戴上兜帽,他能清楚地看到她充滿靈性的烏黑的眼睛;她優雅的、幾乎是錐形的鼻口;還有她的角,那個傷害了他們兩人的黃白色的錐體。
「我也應該說對不起。」她終於開口道。他走到船舷旁,也靠在上面。兩人一起欣賞著美麗的夜色,空氣似乎也不那麼冷了。
瞭望吊籃裡傳來一聲叫喊。
應該不會這麼快就到陸地了吧?托雷卡抬起頭。只見似乎把坐在桅桿上的籃子裡當成了終身職業的比爾托格匆忙爬出吊籃,沿著攀爬網迅速下滑。他在叫嚷著什麼,但托雷卡聽不清——
「——甲板!」比爾托格叫喊道,「離開甲板!」
托雷卡扭過臉,目光越過低矮的戴西特爾號後甲板船舷。他看不清——噢,上帝……
一個巨浪正朝戴西特爾號打來,浪尖是一片寬闊的、咆哮著的白色,浪身則是一堵藍灰色的憤怒之牆。
「離開甲板!」比爾托格再次叫道,「到下層去!」
托雷卡不需要更多的督促。他奔向最近的下降通道,其他人也做出了同樣的反應。船員們瘋狂地逃向艙門——
巨浪撞擊著船體。
船向右舷傾斜了。位於甲板下方的小步行梯上的托雷卡死死抓住梯子,爪子摳進了木頭中。一隻小蜥蜴爬過地板表面。他聽說過,和其他船隻一樣,戴西特爾號上也有一定數量的蜥蜴出沒,但這是他第一次親眼看到它們。船體的木頭發出痛苦地呻吟。托雷卡感到自己的胃都快翻轉了。他看到巴布諾趴在下方的地板上。
戴西特爾號繼續傾斜著,越來越厲害。步行梯的一塊板子被撅成了兩段,梯子現在幾乎變成了水平方向,整艘船可能已經側躺了下來。
隨後——
船晃了回去,開始向左傾斜,角度越來越大,越來越大。托雷卡扭傷了手臂,船的木板在壓力下再次發出呻吟。
船身終於穩定下來。
克尼爾船長沿著走廊來回走動著。「這次算挺過去了。」他用沙啞的嗓音喊道,「回到你們的艙室,躺在地板上。可能還會再來兩三次。」
托雷卡走完了剩餘的樓梯。
巴布諾也站了起來。「那是什麼?」她對走過的克尼爾喊道,「發生什麼了?」
「地震,」老水手說道,「現在該相信世界就要毀滅了吧,即使你在開闊的水面上也無法逃脫。快,回你的艙室,餘震就要來了!」
返航的日子裡,托雷卡總是在戴西特爾號的甲板上來回踱步,從船首到船尾,再從船尾到船頭,心中思考著問題。
一種動物變成了另一種,飛行的翼指變成了游泳能手。
變化。
進化!
這個想法需要一個名稱,他找不出比這更好的名稱了。在普通語境中,這個詞表示「展開」或「漸變」,把它用在這兒顯然挺合適,表示從某種生命形式轉變到了另一種。
而且,變化必須是漸進的。翼指不可能一代時間就把飛行膜連接在拉長的趾上,變成游泳的鰭。不會這麼快,應該是每次改變一點。一開始,翼指可能是盤旋在水面上空,那些長著厚翼膜、擁有最好的鰭的一類,能夠吃到的魚也更多。所以,在一個游泳比飛行能帶來更多好處的環境中,厚翼膜顯然比薄的有更多的生存優勢。
而有生存優勢的會活得長一些,孩子也會多一些。
而孩子往往會繼承父母的特徵,就像、就像、就像……
就像羅德羅克斯省長和迪博國王繼承了倫茨女皇的特徵,或者、或者、或者……
或者像我繼承了阿夫塞和娜娃托的。
在接下來的每一代中,有利的特徵會越來越集中,直到最後變成正常標準。
一個長著鰭狀肢而不是翼膜的翼指種群。
或者長著高蹺,而不是翅膀。
一個由環境施加的選擇過程:自然選擇。
托雷卡繼續踱步。
巴布諾已經有十八個千日了。
托雷卡明白這其中的道理,他知道這個數字代表的含意。
一年大約等於十八個千日。
因此,巴布諾此時的年紀大約為一歲。
托雷卡想到這個數字背後的含義,不禁感到一絲興奮。
性成熟。
長大,進入發情期。
很快,巴布諾就會需要一個配偶。
很快。
自從他們倆相遇後,托雷卡一直想跟巴布諾待在一起。到了現在,他再也無法壓抑這種情感了。她就在他身旁不遠處,站在戴西特爾號甲板下方那狹窄扶梯的底部。在這麼狹窄的空間裡,她必須從他身邊擠過,才能前往她想去的地方。當然,按照慣例,她會在入侵他的地盤的短暫瞬間轉移目光,以避免接觸。他也應該做出同樣的舉動。
越來越近了,近了,只有幾步遠了。
他能聞到她身上散發的體味,所有昆特格利歐都有這種體味。隨著發情期臨近,她的女性特徵變得越來越明顯。托雷卡從那微妙的氣息中察覺出她近期沒有進食;他還能感覺到她在不得不進入別人的領域時刻意壓制的呼吸。
她將頭扭向一邊,開始和他並肩而行。
托雷卡抬起胳膊,動作從來沒有這麼輕盈。她經過時,他的手背輕輕擦過她的腰肢。
她的爪子伸了出來,暴露在白天的光線中。但她沒有說什麼。
什麼也沒說。
托雷卡又開始在戴西特爾號的甲板上踱步了,他的理論一直困擾著他。
是的,進化可以解釋在南極生活的那些源自翼指的奇怪動物。是的,自然選擇機制可以解釋它們對魚類資源豐富的水生環境的奇異的適應性。
這又說明了什麼?
進化與陸地上的動物有什麼樣的關係呢?
他從書籤層的化石記錄中發現,所有形式的生命都是同時出現的:爬行動物、魚、兩棲動物,還有翼指。它們都是一下子就出現了。
舉個例子,一條魚自然地長出了一個新器官,讓它能在離開水面後再存活一小段時間。然後,這個特性經過數代時間的累積和集中,最終形成了兩棲動物。
如果進化是這麼發生的,那就能解釋得通了。但事實並不是這樣的。魚和兩棲動物同時出現在化石記錄中。進化與它們的到來毫無關係。
到來。這個詞有點怪,但卻挺合適。
托雷卡惱怒地踩踏著甲板。他會找到答案的,他知道他會。
而且,他也明白了另一件事:除了愚蠢的狩獵技能,他這種分析能力是來自他父親的禮物。
比爾托格再次擔當起在瞭望吊籃執勤的任務。
而且,他再次發出了叫喊聲:「陸地!」
這次真的是陸地,而不是一大片冰山。事實上,「陸地」這個詞——它被寫成字體向左、而非向右的象形文字1——特指這片巨大的、五十個部落賴以生存的赤道地帶。
戴西特爾號的船帆在由東向西刮的信風中獵獵作響。托雷卡突然意識到他已經習慣了這個聲音,還有船體木板發出的「嘎吱」聲,爪子在木頭甲板上的刮擦聲,浪頭拍打在船體上的聲音。他已經習慣於聽到它們,很少會留意到它們的存在。他擔心上岸後的前幾天,聽不到這些聲音可能會很不習慣。
他們是從弗拉圖勒爾省出發的,但現在正前往首都,至少會在那兒停上幾天。趁此機會,他們可以補充給養,托雷卡也可以和皇族的領導——又是個向左的象形文字——還有自己的家人見個面。
戴西特爾號向岸邊駛近。首都省岸邊的岩石懸崖和弗拉圖勒爾省的很像,但是不如那兒壯觀。懸崖在他們面前聳立著,懸崖背後,隱約可見齊馬爾火山那鋸齒形的火山錐。
碼頭正以可以覺察出的速度向他們靠近。
戴西特爾號發出表明身份的聲音:先是五記響亮的鐘聲和兩記震耳欲聾的鼓聲,然後再重複一遍,聲響稍稍降低;接著再響亮地重複一次,然後又是一輪聲音較小的……不斷重複之後,這艘大船滑入離它最近的船塢。
家,托雷卡想。
終於到家了。
1相當於昆特格利歐的大寫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