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察者的冥想
經過四億六千萬個熔爐年,傑佳齊才在他們的世界上進化出了智慧。與此同時,熔爐自身也發生了很多變化。最初那個物種大爆炸後出現的各種身體形態中,有一種取得了絕對優勢——圓形的軀幹,一端長著頭,頭連著脊椎,後來又出現了對稱的肢體。脊椎很快便被骨頭保護了起來。這種解決方案倒挺有趣,跟我的祖先大不相同。
魚的時代漸漸地被兩棲動物時代所取代,隨後,爬行動物又取得了優勢。
隨著時間流逝,大腦與身體的比例不斷增大。看樣子,智慧終於也要在熔爐自身上產生了。這真是個令人驚喜的好消息。
但是,在它產生之前,一種新的物種出現了。它們生活在爬行動物的陰影下:毛茸茸的小個子動物,以哺乳方式撫育自己的後代。
到了現在,進化的結果已經明朗得可怕。爬行動物和哺乳動物都朝著智慧生物的方向進化,進化的速度也基本相同。大腦和身體的比例沿著一條簡單曲線不斷增長,穿著鱗片外衣的和長著毛的這兩種不同的生物,都位於那條曲線的同一點上。最聰明的爬行動物的大腦和最聰明的哺乳動物的大腦很快就會擁有相同的能力,即使這能力還稱不上強大。
還要過很長時間,真正的智慧才能出現在這個世界——我判斷大約需六千萬到七千萬熔爐年。但哺乳動物已經進入了死胡同。智慧,至少是這些生物表現出來的那種智慧,需要巨大的體型,巨大的、集中的、滿是溝壑的大腦。爬行動物早就佔據了生態圈中適宜大型動物生存的各個角落。哺乳動物的智力發展被迫停止了。
不是一條,而是兩條通向智慧的道路。但是,看上去,只有一條能在這個世界上走通。
南極
托雷卡、巴布諾和克尼爾乘坐登陸艇朝冰原前進。克尼爾花了好一陣子才找到一個適合靠岸的地方。即便如此,他還是無法完全錨定登陸艇,因此他必須待在艇上,以防它隨著波浪漂走,使他們陷入困境。
托雷卡和巴布諾,從鼻口到尾巴都包裹在奇怪的、鼓鼓囊囊的衣物中,開始朝著冰原進發。冰原表面覆蓋著堅硬的雪層,踩上去時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托雷卡對雪層的質地很是好奇,它看上去就像被凍住的波浪。
還有就是這片白色!無論他向哪裡看,都是一片刺眼的白色。他發現自己的手在臉上搭成了涼棚。即使眼睛已經瞇成一條縫,他還是很難看清周圍的環境。
漸漸地,他的眼睛適應了強光。托雷卡驚奇地發現,這地方竟然還有昆蟲:在雪地上跳來跳去的黑色小東西。但他在戴西特爾號上注意到的並不是它們,而是前方那些奇怪的生物。
「它們為什麼不逃呢?」在咆哮的風中,巴布諾的話幾乎聽不到。
「什麼?」托雷卡喊道。
「它們為什麼不從我們面前逃走?」她再次說道,「它們不害怕嗎?」
在冰面上,可能躺著成千隻、甚至上萬隻生物。在南極的陽光下,每一隻看上去都像一滴水銀。
「它們好像不害怕。」
「它們怎麼能不害怕比它們體型大的動物呢?它們顯然沒有什麼自衛手段。」
托雷卡和巴布諾靠近了這些動物。雪地是如此堅硬,上面連腳印都留不下。「再看它們擠在一起的方式!」巴布諾說道,「不用動彈都能觸到對方。它們沒有地盤屬性嗎?」
「一大群食草動物。」
「請原涼,托雷卡,你是專家,但是,嗯……不知你注意到沒有,這地方沒有植物。這些生物肯定是以魚為生。」
這些生物長著小小的圓形身體,還有奇怪的腦袋,腦袋被拉長了,前後形成兩個尖尖的突起。它們無疑看到了正在走近的昆特格利歐,許多只動物扭過頭來看著托雷卡和巴布諾。但它們似乎一點也沒有因入侵者的到來而受驚。托雷卡看到其中一頭懶洋洋地從冰面滑入水中,其他的正用嘴巴梳理著自己。
找不到合適的名字來稱呼它們,托雷卡只能給這些生物起名為「潛水者」。它們似乎對滑入冰冷的水中毫不在乎,一潛入水中,托雷卡便失去了它們的蹤跡。看起來它們潛得挺深的。
現在,最近的那只潛水者離托雷卡只有大約二十步遠。大多數潛水者都肚子朝天躺在冰上,但也有一些直立著,厚厚的鰭狀肢垂在身體兩側。每個鰭狀肢前緣大約半高處有個紅乎乎的東西,但托雷卡分辨不出那是什麼。
潛水者似乎覺得還沒有充分表現出自己的自鳴得意。一隻大潛水者蹣跚著向托雷卡和巴布諾走來。那東西的步伐很是笨拙,腿太短,無法快速行動。它靠近時,托雷卡看到了它的嘴——其實更像是喙——的側面有咬合在一起的尖銳突起。究竟是突出的牙齒,還是鋸齒狀邊緣,他看不清楚。還有,鋒利的邊緣對付魚類可能很有用,但看上去對昆特格利歐構不成威脅。它頭部後方長著個與喙相似的錐形冠,剛好跟喙的方向相反。
遠處地平線的低空懸著兩輪新月,幾乎消失在冰山的反光中。根據太陽的位置,托雷卡和巴布諾本該在身前留下長長的影子,但冰和雪的反射作用太強了,反射光驅散了影子。
大潛水者繼續向他們靠近,看上去它得蹣跚著走上四五步才抵得上托雷卡邁出的一步。托雷卡已經能清楚地看到那只動物的鰭狀肢了。鰭狀肢前緣中部長著的紅色東西原來是爪子,三根小小的、蜷曲的爪子。托雷卡想像不出它們對這種動物有什麼用,或許可以在潛水者的鰭狀肢滑跌失足或滑下冰面時充當剎車。
他和這只潛水者的先鋒之間的距離只有五步遠了。其他潛水者或許對此情景頗感興趣,興趣甚至可能越來越大,但從表情上仍然看不出關心的樣子。突然間,托雷卡擔心自己是不是中了什麼圈套。雪衫上部朝前突起的長長的筒子暖和了他的鼻口,但也讓他付出了被擋住周圍視野的代價。托雷卡猛地轉動腦袋,朝四處看了看,差點因此滑倒在冰面上。沒有情況,只有表情和他一樣吃驚的巴布諾。
從某些方面來說,這個過程其實沒什麼刺激之處。托雷卡不是狩獵狂,但他也知道,狩獵的樂趣在於追逐過程。以前從來沒有一隻動物主動接近過他。有那麼一小段時間,他甚至認為這種舉動表示潛水者不是一種動物。當然,這種想法太傻了。再說,潛水者還長著一顆小腦袋呢,頭頂那個突出的冠顯然是為了平衡它的喙,起舵的作用,而不是一個加大號的腦殼。
這動物居然不害怕生人,這一點真是太奇怪了。不過話又說回來,它以前從來沒見過昆特格利歐。(現在也沒能真正看到,托雷卡想,因為厚厚的冬衣遮蓋了托雷卡的全部身體,只露出臉部的正面。)或許這種野獸在這兒沒有天敵。這個理由可以解釋它們的數量為何如此龐大。
托雷卡向前邁了一步,與潛水者之間的距離已經近到足以碰到它。它小小的流線型身體包裹著一身短短的銀色絨毛,絨毛油光發亮,似乎能往下滴油。他能看到它在呼吸,圓柱形的軀幹一起一伏。對它來說,走路顯然是件大費氣力的事,但潛水者並沒有顯得筋疲力盡。它的呼吸頻率很快,表明它是溫血動物,它的保暖皮毛也證明了這一點。
托雷卡的想法很簡單:弄一個用於研究的樣本。他伸出手,拿出一把解剖刀。金屬刀身冷得刺骨,表面凍了一層霜。他用刀割開了潛水者的喉嚨。
刀鋒剛碰到它的皮膚,潛水者發出一聲有如木板撞擊在一起的叫聲。對其他潛水者來說,這個聲音肯定有某種具體的意義,它們開始發出同樣的叫聲。
這一幕只持續了幾下心跳的時間,聲音只有潛水者發出的木板撞擊聲,動作不過是它們尖細的喙開開合合。死潛水者的鮮血淌在冰面上,紅色的液體在寒氣中很快變成了黏稠狀。
隨後,成千隻潛水者統一行動起來。
突然間,托雷卡意識到自己的考慮並不周到,比他預計的冒險得多。
潛水者沒有逃離托雷卡和巴布諾,而是以盡可能快的速度向他們蹣跚著衝來,粗糙的喙緣迅速地上下開合著。
托雷卡轉過身,開始快速地跑過冰面,大號鞋子在冰面上不斷打滑。他朝前躬著腰,抬起尾巴以保持平衡,左手仍舊牢牢地抓著死潛水者。在這兒倒下的話,那可大事不妙了。小小的銀色動物會爬滿他的全身。要是一對一的話,它們肯定不是成年昆特格利歐的對手,但幾千個擠在他身上,估計會是一種極不光彩的死法……
他的腳步停了下來,巴布諾也是。局面很快就明朗了。對於潛水者來說,昆特格利歐的速度太快,輕易就能甩開它們。銀色生物放棄了追趕,但它們發出的木頭撞擊聲仍舊持續了一陣子。
克尼爾劃著登陸艇,迎著托雷卡和巴布諾而來,想盡快與他們會合。兩個勘探隊員上了船……
……隨後他們發現,潛水者正在做著它們的名字所暗示的事:潛入冰冷的水中,在水面之下划水,如同銀色流星一般向他們的小木船衝來。克尼爾瘋狂地划槳,托雷卡和巴布諾也抓起了各自的槳。但船不像潛水者那般靈活,速度也沒它們快。從船舷上端望出去,托雷卡看到了幾百隻潛水者,在冰冷的灰色水面下潛行。
小船經受了陣陣攻擊。潛水者的喙不斷撞擊船底,「光光」的撞擊聲震耳欲聾。托雷卡從水中抽出他的槳,奮力拍向水面,激起巨大的濺水聲。
聲音嚇住了潛水者,喙擊停止了——但只是一小會兒,它們隨即便再一次執著地恢復了攻擊。船體開始劇烈搖晃,托雷卡擔心小船很快就要翻了。他甚至考慮過把潛水者的屍體扔回去,希望以此來安撫這些復仇者。
托雷卡和巴布諾再一次用槳拍擊水面。這一次,出乎他的意料,托雷卡感到自己的槳碰到了某個尖尖的、堅硬的東西。他猜想他可能擊中了一隻潛水者的腦袋。
冰水濺得到處都是。托雷卡感到上衣的袖子開始變硬,它結冰了。衣袖剛才被水濺濕了。
幸運的是,潛水者沒有足夠的力量或恆心來持續攻擊。過了一小會兒之後,它們停止了,在冰冷的水面下遊走了。托雷卡扭頭看去,只見它們爬上冰面,劇烈地搖晃著身體,甩下滴滴水珠。
他們三人繼續向戴西特爾劃去。托雷卡瞥了一眼船中的潛水者屍體,看了看它的尖腦袋和滑稽的鰭狀肢小爪子。爪子的解剖結構非常奇特,但又是那麼眼熟。
他盼著快點回到船上,好好研究一下這具屍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