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夫塞終於被帶回了皇家外科醫院,達爾蒙達爾克為他檢查了傷口。阿夫塞很明顯受了內傷,除了肺部逐漸衰竭和吐血以外,他已經開始便血了。大夫為他清理了傷口,但沒敢冒險將他胸腔內的金屬彈頭取出來。阿夫塞睡了一會兒,醒來時,娜烏默克蕾博正等著見他。
你怎麼樣了?默克蕾博問。
阿夫塞俯臥在抬高的桌面上呻吟著。不太好,他說,我覺得交談治療這回幫不了我。
默克蕾博搖了搖尾巴。我給你帶了一份禮物來。她說。
哦?
那幾卷薩理德的《關於行星》。我把它們還給你。
這是你自己掙來的,默克蕾博。
哎,沒錯。但它們對你來說很重要。而且
而且我可能會想把整套書遺贈給別人。
默克蕾博又搖了搖尾巴,轉移了話題。我一直在思考我們所討論的問題和我們看到異族恐龍時產生異樣反應的原因。我形成了一個想法。她斜靠在尾巴上,我們依靠血祭司一代又一代地篩選出強壯有力的後代,並因此將自己的種族演化成了一個,嗯,一個男子氣概過於濃厚的種族。
男子氣概?
當然,這是一個我們很少用的詞語。默克蕾博說,兩性之間是公平的,哦,女性只稍微比男性生長得慢一些,但由於昆特格利歐恐龍一生都不停止生長,這並不會造成太大的區別。需要損耗力氣的工作其實男性女性都能擔當。但在動物的世界裡,我們卻能明顯看出雌雄兩性的差別。就以鏟嘴為例:雄性通常都比雌性個頭大,頭冠也更加絢麗;而雷獸呢,一隻雄性雷獸要控制一群稍小的雌性雷獸;雄性角面的角的長度和頸盾的高度都要比雌性明顯突出很多;而幾乎所有的雄性翼指都要劃分出自己的地盤,阻止其他雄性翼指的入侵,但雌性卻可自由往來,不受約束。而我們昆特格利歐恐龍卻不是這樣。我們不明智地選擇了培養強壯而富有攻擊性的後代,而這一傾向的副產品就是將兩性之間的差別極大限度地減小了。
但追求兩性的平等難道不是一件值得稱頌的事嗎?
噢,的確是的。默克蕾博說,這一點毫無疑問。無淪如何,傳說中女性是由上帝的一隻斷手形成的,而男性則是由另一隻斷手形成的。沒有道理要有一方比另一方好。但有個難題就是:平等並不一定就是完全一樣。有差別但又平等是完全可能的。是的,或許男性在某些方面更加突出,更加有優勢,但女性控制著交配權、對合適男性的選擇權,當然還有生兒育女的權利。哪一個更好呢?沒有人能給出一個正確的答案。平等,但是有差異。
沒錯。阿夫塞說。
但我們卻將我們的種族從根本上變成了在觀點態度和性格特質上完全一致的種族,男性與女性之間的區別幾乎完全被抹煞。而從很多方面來講,我們通過篩選所突出的特質卻往往是男性最惡劣和最反社會的特質,而且我們還將這些特質植入了兩種性別中。
我從來沒這麼想過。
還有,再想想這個:異族恐龍,嗯,表面上沒我們這麼有男子氣概。他們體形偏小,下巴沒那麼突出,牙齒也更細小,身上佈滿黃褐色條紋,地盤爭鬥意識十分薄弱。
你是說他們更像女性?
嗯,但如果他們真的像我們的女性,我們也許就不會在見到他們面孔的時候有那麼大反應了。他們沒有我們的女性所具備的誇大了的男子氣概。而我們內心深處的某個陰暗面無法忍受我們認為不夠陽剛的事物。我們將自己的男子氣概擴展到了很誇張的地步,以至於我們無法忍受達不到同樣標準的人,並不由自主對其構成威脅。我見過的異族恐龍屍體已經夠多了,所有的異族恐龍看上去都是男性;即使女性的頸部也有讓人聯想到垂肉袋的皮膚。
也就是說,異族恐龍沒有什麼生來就很邪惡的東西。阿夫塞說。
完全沒有。真正的邪惡在我們身上。實際上,我覺得我們是在出自本能地認為異族恐龍是邪惡的;托雷卡知道要隱藏他跟別人的區別,是因為他知道我們會對自己認為不夠陽剛的人作出什麼反應。
我們毀掉了每一艘異族船隻。阿夫塞說,我想他們不敢再派船隊來了。那我們該怎麼辦?你說我們生來就仇恨異族恐龍是因為我們覺得他們不夠陽剛,或者我不知道也許他們代表了我們不想成為的形象。但如果我們不能控制自己的感覺,那我們該怎麼辦?你知道那句老話:昆特格利歐的天性是不可改變的。
哦,好阿夫塞,但我們一定得改。如果要想穿越星空,那就一定要改。
辦公室裡只有托雷卡和躺在王位上的迪博。我想你終於為我找到答案了吧?國王問。
是的。托雷卡說。
說說看。
你應該還記得,你給我提出的難題是尋找一個新的篩選小孩子的方法。幾乎每一窩蛋都有八枚;而每位女性一生中會生兩三窩這樣的蛋。很明顯,為了保持穩定的人口總數,每一窩蛋中只能允許一個小孩子能存活下來。
是的,是的。迪博說,但應該是哪一個呢?
我對此進行了深思熟慮,國王,我希望你知道這一點。
我知道,托雷卡。好了,你的答案是什麼?
陛下,我的答案就是:其實選哪個小孩子都一樣,根本就沒關係。
你說什麼?
這沒什麼區別。或者這樣說更好一點兒:避免強制執行某種選擇標準,可以允許更多差異性的出現,允許更多變化的出現。
我不明白。國王說。
其實很簡單。你知道我的進化論嗎?
當然知道。那就是要你來制定篩選標準的原因。適者生存嘛!
托雷卡撓了撓脖子下面。說這個短語讓我有些後悔我們的血祭司歷代以來一直按照力量標準來篩選小孩子,而這個選擇過程讓我們變成什麼樣了?變成了具有地盤爭鬥本能的生物,野蠻的生物。
那我們是不是應該按照智商標準來篩選呢?迪博問。
請原諒,國王陛下,但那樣也是錯誤的。比如說阿夫塞,他是有史以來最睿智的人,但連你也嘲笑過他骨瘦如柴的身子。要是遇上山體滑坡,他可能躲不過,而換了一個身材高大卻很愚笨的人卻能把他從石堆中挖出來。我想說的是,國王,適應性的標準不是亙古不變的。隨著環境的變化,我們賴以生存的要求也在變化。我們將要對世界進行前所未有的改變,因為我們即將離開它去尋找另一個星球。培養某種特性將是一種愚蠢的做法,因為我們根本不知道新的環境將對我們提出什麼樣的要求。因此,好國王,我們需要的是差異性,而讓這一點得以實現的最好辦法就是任意選擇一個孩子,讓他活下來。他轉過頭來望著迪博,一些會成為強壯的人,一些會是聰明的人,一些既不強壯也不聰明,卻具備另外一些將來也許會有用的素質。
迪博點點頭:任意選擇,他說,這可不是我原本希望得到的答案,托雷卡。
我知道,先生。但這的確是正確的方法。
每一個小孩子都有八分之一的機會。
是的,陛下。但還不止這個,小孩子的篩選也應該停止:我已經跟娜烏默克蕾博談過很久了之前,我對於篩選這一古老的儀式給我們造成的巨大傷害一無所知。我們應該從每一窩蛋中隨意選擇一枚蛋一枚蛋,而不是一個小孩子只讓那一枚蛋被孵化。他頓了一下,我只希望在我們的世界消亡前能重獲一些我們需要的素質。
胸部的疼痛讓阿夫塞無法安睡。他已經打了很久的磕睡,但總是因為太不舒服而醒轉過來。這樣重複了三四次後,他絕望地咆哮一聲,用手拍了實驗室桌子一掌。他用另一隻手撓了撓胸口,好讓結了癡的傷口沒那麼癢。
他睜著眼睛躺在那裡。他最近經常這樣,反正眼球已經長好了,睜開眼皮也不疼了。
他在房間的那頭看見了一絲微弱的光。
他看見
房間的那頭!
一絲微弱的
不,一定是太疲倦才產生了幻覺。他閉上內外瞬膜,用手背揉了揉雙眼,然後再次睜開。
沒錯!一線光黑暗中有一塊模糊的方形。
一扇窗戶。一扇打開的窗戶,窗簾沒拉上。
阿夫塞從桌上直起身走下來,身側一陣疼痛,但他沒顧得上管。他一步步挪到窗邊,雙手抓住窗欞。
時值午夜更好的是,這是個奇數夜,多數昆特格利歐恐龍在這天夜裡睡覺。阿夫塞一直很喜歡奇數夜,因為奇數夜裡街燈都熄滅了,天體的光毫無遮攔地照耀著夜空,閃爍著微光的天河懸在頭頂。天空中有四輪明月,但都是細細的月牙兒,掩蓋不了點點星光。
夜空漆黑一片,沒有一絲雲朵,映襯出明亮的星光,跟他記憶中的別無二致。以前觀測星空的情景浮現在腦海裡:小時候的夜空,充滿了驚歎和敬畏;青年時代的夜空,充滿了嚮往和渴望;學徒時期的夜空,充滿了學識和對世界逐漸的瞭解。
他的尾巴驚喜地擺動著。先前難忍的疼痛早已置諸腦後,被這美麗的星空取而代之。老朋友們在跟他打招呼呢,哎,那邊是他年輕時代被尊為先知的獵手座,在地平線上劃出一條弧線的是被稱為魯巴爾的角面瑪塔爾克的星座,跨在黃道上的則是卡圖顱骨星座。
阿夫塞想大喊一聲,想把別的人都喊醒,想向所有人宣佈他復明瞭他看得見了!他看得見了!
但是,不,這是個應該獨處的時刻。今夜的星空只為他一人閃耀。他斜靠在尾巴上,享受著無邊美景。
過了一會兒,他的潛意識終於大發慈悲放棄了爭鬥,讓他復明瞭。他的潛意識也明白到了阿夫塞已經接受的事實。
他的時間已經不多了。
但他仍沉迷在眼前光亮的景致中,靜靜地看著一顆流星拖著細細的尾巴劃過蒼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