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龍文明三部曲·異族 正文 第十九章
    托雷卡是進化學的創始人。目前同異族恐龍的爭鬥以血淋淋的現實表明,昆特格利歐恐龍傳統的篩選方法並沒有挑選出具有最佳特質的個體。為了制定一項新的篩選標準,托雷卡在育嬰堂中花了很多時間來觀察孵化的過程和小孩子的早期活動。

    他從沒想到這些信息對他將會有什麼用處。但現在,小異族恐龍發出了高亢的唧唧聲。他餓了。

    育嬰堂的社工們能隨意反芻,直接用嘴給小孩子餵食。托雷卡不知道該如何讓食物自願回到嘴裡;聽說將拳頭伸到喉嚨口能激起這樣的反應,但隨之引起的痙攣可能會讓下巴自動閉合,將胳膊肘以下的手臂都咬斷。

    於是,托雷卡將一些小塊肉乾放到嘴裡,前後移動著下巴,用舌頭將肉左右攪拌嚼爛。幸好周圍沒有人看到這噁心的一幕。等肉完全嚼碎後,他張大嘴,用指頭將碎肉掏出來放到一隻碗裡,又往碗裡加了些水調成一團柔軟的肉泥,把碗放到唧唧叫著的小恐龍面前。小恐龍仍在蹣跚著到處走。

    什麼都沒有發生。托雷卡原本希望小恐龍能嗅到肉味兒走過去的。或許吸引小昆特格利歐恐龍的是反芻食物中胃酸的氣味,而調好的肉泥中卻沒有那股刺鼻的味道。托雷卡蹲在地上,左手捧起做好的肉泥直接遞到小恐龍面前,右手輕輕將小恐龍推到食物邊。等他小小的黃色鼻口伸到托雷卡手上的事物前時,小寶寶顯然意識到那是什麼東西了,於是開始用舌頭將肉泥一點點舔到嘴裡。托雷卡滿意地蹲下來看著小恐龍吃,右手輕輕撫摸著他的脊背。

    阿夫塞看起來疲憊不堪。他的尾巴僵直而沒有生氣,左手像失控似的探出一根爪子,頭微微前傾,鼻口半張著,彷彿禮節上要求合上嘴巴的習慣對他而言太過艱難。嘴角的小薄膜像發燒的病人一樣呈灰白色。很明顯,他累極了。

    默克蕾博將爪子伸進帶來的墨水瓶,開始記錄今天的交談。她邊寫邊說:我們今天要談的話題以前也提到過,但從沒真正談論過。有人稱呼你為薩爾阿夫塞,有人只叫你阿夫塞,還有人用另外一個名字稱呼你:那個人。

    阿夫塞歎了口氣,說:你真是太在乎名字了,不是嗎?

    是嗎?默克蕾博眨著內瞬膜說,嗯,我想是的。姓名是我們身份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阿夫塞。如我剛才所說,有人用一個特殊的名字來稱呼你:那個人。

    除了這些以外,還有人叫我肥頭。

    默克蕾博強忍住沒有磕牙。我很好奇,別人叫你那個人對你有什麼影響?這是古代獵手魯巴爾在她的預言中提到的,對吧?在她被一頭角面撞傷臨死前,她說默克蕾博停下來查找她寫下的引言將來會有一名比我更加偉大的獵手,這名獵手是男性,是的,一名男性他將領導你們展開最偉大的狩獵活動。

    是的,預言就是這麼說的。阿夫塞頓了一下,說,但我並不相信這個預言。

    許多人認為,你所提議的星際旅行就是魯巴爾所指的最偉大的狩獵活動。

    阿夫塞不以為然地擺擺手,說:又是比喻,你能將任何事物任意比喻成另外一種事物。

    默克蕾博又從筆記上讀了一段話:但魯巴爾還說過,有一個人會降生在你們中間,告訴你們世界末日的來臨;聽從他的話,因為反對他的人終將自取滅亡。這難道不正是你一生的簡縮版嗎?你的確宣稱了世界末日的來臨,我們要不是聽從了你的話開始開展出逃項目,最後確實是要自取滅亡的。

    阿夫塞俯臥在巨石上,不置可否地發出一聲咕噥。

    還有,默克蕾博說,魯巴爾說過,那個人將戰勝陸地和水裡的魔鬼;他的獵物流出的鮮血將浸透土地,染紅江水。你的確殺死了龐大的雷獸,宰掉了巨大的水生爬行動物,啊,默克蕾博又在查筆記卡爾塔古克。

    我都忘記魯巴爾還說過這個了,阿夫塞說,何況我上次有能力閱讀《魯巴爾之書》已經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而且

    而且什麼?

    而且,嗯,我的學徒也不會想到我會讓她讀這個給我聽。

    默克蕾博想了想該如何回答,但最後也只是磕了磕牙,說:對啊,我想也是。

    無論如何,那只雷獸都算不上魔鬼。而卡爾塔古克,嗯,戴西特爾號就是為了追殺它才完成第一次環球航行的。卡爾塔古克其實算得上是救世主了。

    瓦爾克尼爾不會同意這個說法的。

    儘管我很喜歡並敬仰老船長,但我跟他經常意見相左。

    默克蕾博沉默了。

    無論如何,默克蕾博,你又在強行將一種事物說成另一種事物。我沒殺過什麼魔鬼。

    魔鬼,默克蕾博若有所思地說,從嚴格意義上講,魔鬼就是能在光天化日之下撒謊的人。

    沒錯。而我從沒殺過那樣的人,我甚至不知道有人能夠

    嗯?

    沒什麼。

    又來了,你又在掩蓋你的想法,阿夫塞。如果我要幫你,就必須知道你在想些什麼。

    呃,德特耶納爾博,那個剜出我眼睛的祭司我從來沒這麼想過,但他曾經向我暗示他能在光天化日之下撒謊,說這是成為一名成功的祭司所必需的條件。我一直不知道他是說真的還是在嚇唬我,但是

    但是什麼?

    他在7110千日的皇族同魯巴特教徒的衝突中被殺死了。殺他的不是我,但,嗯,如果他能在鼻口不變藍的情況下撒謊,那我想他就是一個魔鬼,從某個角度來說,他是以我的名義被殺死的。

    無論如何,默克蕾博埋頭看著她的筆記,說,魯巴爾用的詞是戰勝,而不是殺死。你的確戰勝了德特耶納爾博,因為如今的社會追隨的是你的星際航行目標,而不是耶納爾博的教義。她頓了一下,那你的偉大狩獵行動呢?

    所有的狩獵?在我失明前,只進行過三次比較有意義的狩獵活動。

    可那是多麼偉大的狩獵啊!默克蕾博說,龐大的雷獸,卡爾塔古克,還有尖齒顎!

    阿夫塞輕蔑地擺了擺手。你不明白,你跟別的人都一樣。好像沒有人能明白。他轉過頭用失明的眼睛望著她,我從來沒有狩獵過,事實上沒有,沒有像真正的獵手那樣狩獵過。默克蕾博,我惟一一次需要狩獵才能生存的時候卻很悲哀地失敗了。當我還是小孩子的時候,我在森林裡迷路了。我捉不到任何可以吃的動物,最後只好吃樹葉青草。樹葉青草!他輕蔑地哼了一聲,我是一名獵手?根本不是。

    但你殺死的

    那些都不是真正的狩獵本領。我真的認為自己並不具備那方面的才能。你看不出來嗎?那些都只是需要我解決難題的時刻。解決難題就是我所做的一切,這才是我惟一擅長的。他頓了一下,想想我殺死的雷獸我的第一次偉大狩獵。部族裡別的人當時都在撕咬它的大腿和肚子。他搖了搖頭,回憶道,但那只是殺死小型動物的方法,對於一座肉山是不起作用的。我那時很清楚,雷獸最脆弱的地方跟你我一樣是咽喉底部。於是我對準它的脖子咬了下去。這是任何人都做得到的;只是我碰巧是第一個想到這一點的人。

    那卡爾塔古克呢?

    一次偉大的狩獵活動?別逗了。就連戴西特爾號上愛誇誇其談的祭司德特布裡恩也對此保留意見。他一開始還不願意為這頓飯做禱告。默克蕾博,我那次用上了工具。我對傳統的狩獵毫無興趣。我意識到那傢伙像我們一樣必須呼吸空氣,所以我就把錨上的鐵鏈捆在它脖子上,阻止空氣流通。這也跟技能、狩獵本領或追蹤獵物毫無關係,我只是將手邊的工具使用到適合的地方而已。

    嗯,那尖齒顎呢?之前沒有獵手能夠殺死它,而你第一次披掛上陣就把它解決掉了。

    阿夫塞張開手臂。那是最明顯的例子。我和帕司德拉沃騎著奔跑獸追蹤尖齒顎,真正給我們幫助的是奔跑獸,而不是我們的技能。到了該發動攻擊的時候,我和德拉沃從奔跑獸身上跳向尖齒顎的背。德拉沃沒能跳上去,落到了地上,而我正好跳了上去。你明白了嗎?那次殺死尖齒顎並不是因為我的狩獵技術有多高明,而是由於我能準確地計算出從一個運動物體跳到另外一個運動物體上面的軌道。這是數學,沒別的。別的狩獵活動也一樣,都是數學和解決問題的能力綜合作用的結果。

    但別的昆特格利歐恐龍在那種情況下卻會失敗。難道結果不是最重要的嗎?

    哦,也許是吧。但最關鍵的其實是我能在狩獵過程中保持清醒的頭腦,我在思考,一直在思考,而別的人只是跟著感覺走。理智才是關鍵,無論發生什麼事,一定要保持邏輯思維的清晰。

    我想,我們種族的人們並不擅長於這一點。默克蕾博說。

    是啊,阿夫塞沉重地說,確實如此。

    但是,過了一會兒,默克蕾博說,預言的確是一種比喻。我還是覺得你是完成了成為那個人的必備條件最多的人。

    胡說。阿夫塞生氣地說,句子的意思就只是句子本身的意思。那個人將戰勝陸地和水裡的魔鬼,魯巴爾說。也許,我是說也許,殺死德特耶納爾博算得上殺死了陸地上的魔鬼。但水裡的魔鬼呢?世上根本就沒有水裡的魔鬼,就算有,我也幾乎不可能會遇到它們,更談不上什麼戰勝了。

    娜娃托的救生船繼續向塔頂攀升。

    她已經航行了五天,也就是離地面已經有六千千步了。六千千步正好等於昆特格利歐星球的半徑;如果她以同樣的速度從地面上挖一個洞鑽下去,那現在正好鑽到地心。

    重力持續減弱,東西下落的速度十分緩慢,就像在濃稠的液體中沉澱一樣輕柔。如果娜娃托想跪在地上,那得用好幾拍的時間膝蓋才能觸到透明的艙底。估計現在的重力只有地面上的六分之一。

    娜娃托思考了一下減弱的重力。相關力量共有三種:兩種使她下沉,一種使她上升。自己星球的重力和上帝之臉的重力都在使她下沉。但高塔本身是堅固的,每天都會循著一道圓弧搖擺一次,讓她覺得自己像是拴在六千千步長的繩子上繞圈的物體,離心力將她拋離地面。雖然上帝之臉和地面的重力因她飛離地面而減弱,但要不是有離心力的作用,她的體重可能會增加不少。

    身輕如燕的感覺非常好,但娜娃托還是有點兒擔心。

    五天了。

    她已經被關在這裡五天了。

    她需要出去,出去跑跑,去打獵!她再也無法忍受肉乾和鹹魚了。但她才走到距離塔頂不到一半的路程。

    透明的牆壓迫著她,雖看不見,卻讓人產生幽閉的恐懼。

    五天了。

    娜娃托歎了口氣。但在這段時間裡,她見到了許多瑰麗雄奇的景色。她低頭往下看,看見夜空中一道亮光閃過,墜落大海。她知道,那一定是一顆巨大的流星。而在望遠器的幫助下,她還能看到一些暗紅色的點,那是愛茲圖勒爾省正在噴發的火山口托雷卡說這早就該發生了。她甚至還看見了日食:那顆叫大個子的衛星在正午時分劃過頭頂,圓形的黑影飛快地掠過陸地。

    她再次低頭往下看。

    她的血液涼得幾乎凍結。

    這座直插雲霄的高塔現在看起來像是要彎下去折成兩半似的。她原以為這是一種光學幻影:弧形的地平線讓人很難分辨塔身究竟是不是直的,但如今彎曲度越發明顯了,不可能看錯。

    她知道自己的女兒卡茜爾曾經說過:高塔並不牢固,這麼高大狹窄的塔不可能直立而不彎曲。她卻愚蠢地認為,承受著高塔重量並讓其保持筆直的魔力會在她航行期間繼續發揮作用。

    她一開始認為自己會以讓人頭暈目眩的速度栽向地面撞死,然後她想,高塔倒塌下去可能還會砸死很多人。

    她感到自己被慢慢推向屋頂,高塔開始向另外一側彎曲,像一條巨大的藍蛇彎彎折折爬向群星。過了一會兒,她開始向地面墜落。

    這時,娜娃托意識到發生什麼事了。

    楚圖勒爾省的火山噴發了,正好同高塔根基所在的弗拉圖勒爾省相鄰。

    是地震。

    她看見的是地震衝擊高塔時沿高塔傳來的波浪,第一道波浪還未到達她所在的位置,她已能看見遠遠傳來的第二道波浪。高塔像被巨人的手拎起來一樣東搖西晃,並隨著縱向壓力上下顛簸。

    另外,每五根橫木上凸出來的銅質錐形體也開始噴白煙了。她在上升過程中偶爾見過一縷縷的白煙,但煙霧從未如此濃重,像夜空中的蒸汽鍋爐發出的。

    娜娃托看見傳來的波浪的波峰凹了下去,塔身向內彎曲,正好同波峰的方向相反。塔身傳來的波浪隨之變成兩道較小的波浪,波峰更少,幅度更小。同樣的事情接著重演了一次,兩道波浪神奇地慢慢裂成了更小的波浪。等波及到她的時候,救生船隻輕輕顫動了一下,像在潮頭微微顛簸的帆船。

    波浪繼續減弱。很快,噴出的白煙也開始減少,噴發頻率逐漸降低。

    她猛然想到了高塔一直矗立的秘密,以及偶爾見到的錐形體中噴出的煙霧的作用。

    當塔開始向左傾斜時,壓縮的氣體將其推向右邊,反之亦然。高塔也因此隨時隨處得到了平衡調節。卡茜爾說對了:像這麼又高又細的普通建築是無法保持直立的,無論採用多堅固的建材,塔身都會像傳說中的豪麗塔一樣彎曲。但這個結論在塔是被動的情況下才成立這座塔卻並非如此。它這個想法很難以置信從真正意義上講,是活的,隨時都在觀測縱向的偏離並用氣流將其矯正。即使是地震引起的巨大震動也能通過這一過程被化解。

    古代藍色飛船製造者的技術已先進到了不可思議的地步。他們早已能夠往來於星球之間了,而娜娃托才剛開始意識到星際旅行的難度。他們發明了最神奇的粉未,建起這座不可思議的高塔。而這座高塔也不容小覷,它很聰明,會隨環境的變化作出適當的反應。

    但無論飛船的製造者是誰,他們最終也失敗了。其中一架飛船墜落下來,船員全部犧牲,船上裝載的生命形式也沒來得及釋放出來。如果連他們也會被打敗,那昆特格利歐恐龍又該如何面對等待著他們的命運呢?

    娜娃托雙臂環抱,尾巴夾在兩腿之間,滿懷擔心地慢慢坐到艙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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