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多數夢境裡的形象,默克蕾博說,都是從狩獵中得來的。我們盡情享受佔有和征服的快樂,發洩積蓄的暴力,吞嚥新鮮的肉塊。
阿夫塞磕了磕牙。不是你錯了就是我不正常,他說,我很少夢到狩獵。
也許不是直接夢到狩獵,默克蕾博說,但請告訴我:你是不是經常在夢中奔跑?
奔跑哦,是的,我想是的。
那就是追蹤獵物。你還時常跳躍嗎?
在空中騰起,沒有。阿夫塞又磕了磕牙,有時候倒是猛地嚇一跳就醒轉過來。
那也是跳躍,無論是字面上的,還是隱含的喻意,都代表進攻。
但我在夢裡幾乎從不吃東西,默克蕾博,實際上我一生中因為缺乏對食物的興趣而遭到了無數人的嘲弄。
這也一樣,吞嚥不一定是字面上的。任何形式無論是進食、性接觸,還是佔領或保衛一大片領土這些都能代表吞嚥,也就是狩獵的最終勝利。幾乎所有的人都會做保衛一大片領土的夢,在夢中上躥下跳,阻止遠在千里外的入侵者。地盤爭鬥的本能也正是另一種狩獵。在悄悄接近獵物時,我們就在滿足目前的願望;保衛領土時,我們就在確保將來的需要。從廣義上講,你可以說做夢是關於滿足願望的,而所有這些願望都在根本上同狩獵、屠殺和建立領地有關。
我一直都不知道。
當然了,解夢是需要經過專業訓練的。潛意識使用的是象徵物和比喻,有一些就很明顯,比如任何長而彎曲的物體都代表獵手的牙:彎曲的樹幹、斷裂的輪輻、肋骨、彎彎的月牙、浪尖的側影,甚至我敢說,包括望遠器透鏡的凸面。而任何傾斜的物體或者跟正常方向不一致的物體比如一張倒在地上而不是擺放好的桌子或是任何漏出液體的物品有洞的桶之類的都代表倒地的獵物。
我倒覺得不太可能。阿夫塞說。
默克蕾博不急不躁地說:給我講講你最近做的噩夢中最可怕的一個吧。講什麼都行。
阿夫塞靜靜地想了想,說:嗯,有一個夢我做了好幾次了。一隻又肥又大的甲殼背搖搖擺擺地走過,然後對了,這個夢的確跟狩獵有關,我現在明白了然後我跳到它的背上,卻始終找不到動口或下手的地方,它全身都包裹著硬骨頭般的甲殼。我跟它打鬥了一陣子,最終精疲力竭地躺在了那傢伙的背上,閉上眼睛繼續睡覺,而它就背著我慢慢前行。
默克蕾博抬起頭,說:真不好意思我一點兒都沒聽明白。你能不能再講一遍?
阿夫塞有點兒生氣:我剛才說,有一隻甲殼背,我跳到它背上想抓爛它的甲殼,卻找不到下手的地方。我跟它搏鬥,最後在它背上睡著了。
謝謝。默克蕾博說,你注意到沒有,你第二次描述的夢境跟第一次不太一樣?這就是解夢的關鍵所在。第一次你說那是一隻又肥又大的甲殼背。甲殼背在夢中通常代表不可攻擊性,雖然它們食草,卻一般不太可能被捕殺。而一隻又肥又大的甲殼背這是你的原話只可能指的是一個人:迪博國王,他身形龐大,至少在你最後一次親眼見到他時是這樣。迪博的職權使得他幾乎不會受到任何攻擊,就跟甲殼背一樣。而你在第二次描述夢境時改變了原話:在第一次描述中,你特別提到你最後閉上了眼睛,而第二次卻忽略了這個細節。默克蕾博停頓了一下,原因很簡單:你的夢境所宣洩的是你對迪博的憤怒,因為是他同意將你弄瞎的。
阿夫塞的尾巴在空中動了動。
將同樣的夢境複述一遍是很有啟示性的。默克蕾博說,在夢境中,我們探尋的是我們清醒時不願面對的想法。清醒時,我們的意識會將這些想法徹底過濾掉;但在睡夢中,意識的過濾機制也隨著身體其他部位進入了休息狀態。對了,只要意識保持正常狀態,即使在夢中,它也不會讓這些令人不安的想法直接宣洩出來,因此就將它們用象徵物和比喻表現出來。當你第一次將夢境轉述為文字時,你的一部分意識會猛然醒悟到你在說些什麼;而當你第二次描述夢境時,你真正夢見的最重要的細節就被壓縮了包括對甲殼背體形的描述和對你自己眼睛的描述。過濾機制的運作十分嚴格,讓你不必面對煩人的思緒。
我看出你一直都沒想打斷我的話。你當然不會了,因為你意識到我所說的都是正確的。為了讓治療能順利進行,你必須明白這一點:一切都很重要,每一個想法和每一個形象都至少代表一個或一個以上的決定因素:無論有多尷尬、多煩人,甚至看起來多不相干,你都必須保證毫無保留地說出腦海中的每一個想法和每一個形象。意識是很複雜的,但同時也是可以瞭解的,就同你所研究的天體一樣。我們將一起探求一個全新的宇宙,一個存在於你腦海中的宇宙,這樣我們才能驅除困擾你的可怕夢境。
並且使我復明?阿夫塞問。
很有可能。療效有多出色完全取決於你自己。
我希望能治療成功。阿夫塞說。
很好。今天的時間到了,後天再見。她頓了一下,我希望最終你也能跟我說再見。
娜娃托想知道藍色物質滲進石頭裡有多深。懸崖高逾一百步,崖邊是細長的沙灘。兩三株滿是節瘤的樹顫巍巍地長在巖壁上,崖頂則伸展出一片密草叢生的平原。平原中央有幾棟石砌的建築,由德裡奧、霍布和魁北莫幾個部族輪流居住。這個地區是這幾個部族的共用地區。目前,居住在這裡的是德裡奧部族。
娜娃托徵召了幾名部族成員來協助這次實驗。她讓他們挖掘崖邊鬆軟的土壤,想知道挖到的究竟是堅硬的石頭還是藍色物質。剛挖了一下,他們就看見了藍色物質。
娜娃托驚訝地讓他們退後五步再挖。他們又開始挖掘,但鏟子再度碰到了藍色物質。
他們又退後十步試了一次,還是藍色。
二十步,仍是藍色。
娜娃托讓他們再退後十步,但這時,部族裡一名叫伽特保的成員揚起一隻手。跟我來。他說著,往後又退了一百步。在這裡,他挖了很深才挖到土壤底部,鏟子最終在他手中碰響了岩石。他蹲下來將土壤刨開。
藍色,堅硬無比的藍色。
這裡離崖邊已經一百二十步了,而高達一百多步的巖壁本身已幾乎完全變成了藍色。
伽特保站在洞邊,手放在腰間,不住地搖頭。
娜娃托走到洞的另一邊面對著伽特保,正好望見他身後通往崖邊的平原。然後,她眼睜睜看著這一切發生了
她看見藍色物質從離崖邊三十步的地方爆發出來,青草和土壤全炸開了,像被一隻鏟嘴用鼻子突然拱到了一邊。
娜娃托的下頜自動張開了,而對面的伽特保也習慣性地伸出了爪子但她伸手往伽特保身後指了指,他轉過頭,看見那東西正從地面升起。
裘恩將一把銅製的小圓片放在桌上,一些圓片上雕刻著一隻異族恐龍的側面頭像,另一些則雕刻著一頂皇冠。他將其中一枚圓片擺到桌子中央,合攏手指著它,說:巴爾。然後伸出一根手指來。巴爾。托雷卡重複道。
接著,裘恩又拿起一枚圓片,將它放到第一枚圓片旁邊。這枚圓片上原本雕刻著一頂皇冠,但翻過來的這面卻雕刻著一個頭像。托雷卡這才意識到,所有的圓片都是一模一樣的。羅德。裘恩指著兩枚圓片說,然後又豎起兩根手指,羅德。
托雷卡覺得很簡單,很快裘恩就教完了從一到十的數字。接下來,裘恩說:巴爾埃博巴爾塔羅德。一加一等於二。裘恩移動圓片演示著。
托雷卡點點頭重複道:巴爾埃博巴爾塔羅德。
接著,裘恩又演示了另外兩組運算。巴爾埃博巴爾埃博巴爾塔科爾。一加一再加一等於三。巴爾埃博羅德塔科爾。一加二等於三。
他們又練習了一些基本的數學運算,然後似乎又回到了一。巴爾埃博巴爾塔羅德。裘恩說,一加一等於二。接著,他又加上了一個新詞:塞克塔博。
裘恩接著說二加二等於四,然後又加上了一句塞克塔博。托雷卡忠實地重複了每一個詞組。
然後裘恩說:巴爾埃博巴爾塔科爾。托雷卡抬頭望著他。難道他一直都理解錯了?巴爾埃博巴爾塔科爾。裘恩又說。一加一等於三?然後,裘恩加重語氣說了一句塞克納塔博。接著,他用手勢示意托雷卡重複他的話。
托雷卡搖搖頭,示意他算錯了。巴爾埃博巴爾塔羅德。他說,之後又將答案重複了一遍:羅德。
裘恩咧開嘴露出牙齒。托雷卡明白了,這是異族恐龍開心時的表情。裘恩的表情示意托雷卡耐心點兒,他又說:巴爾埃博巴爾塔羅德,塞克塔博。托雷卡重複了一遍。然後裘恩說:巴爾埃博巴爾塔科爾,塞克納塔博。
托雷卡重複了這句話:巴爾埃博巴爾塔科爾。裘恩眨了眨眼皮,臉上顯出驚詫的神情,這個神情在異族恐龍和昆特格利歐恐龍之間倒是通用。薩斯雷希。他說。這句話他以前教過托雷卡,意思是你的臉。
托雷卡洩氣了。噢,我的臉當然變藍了,他用昆特格利歐語言脫口而出道,是你讓我說假話的。
這一刻,托雷卡明白這是怎麼回事了。塞克塔博就是正確的、真的,而塞克納塔博就是錯誤的、假的;中間加上的音節納表示否定,這是托雷卡學到的異族第一個語法規則。
但與此同時,裘恩也明顯意識到一件事。他指著自己的胸脯說:裘恩。然後還是指著自己說,托雷卡。
這下輪到托雷卡驚訝了,他的眼皮突突直跳。裘恩的臉還是保持著原來的黃色。他示意托雷卡照做。托雷卡指著自己的胸脯說:托雷卡。又指著自己的胸脯說,裘恩。當他說出第二個名字的時候,鼻口因變藍而有些刺痛。
托雷卡這才意識到,這次簡單的數學課已經說明了一個重要的事實:異族恐龍已經知道昆特格利歐恐龍是不能在臉色不變的情況下說謊的,而托雷卡也知道了異族恐龍能夠面不改色心不跳地撒謊。
嘉瑞爾斯和娜娃托正分享一頓海龜做的美餐;這只海龜在搖搖晃晃走上岸的時候被捕殺了。嘉瑞爾斯隨意地拿著正在啃的龜蹼說:我看見你給阿夫塞送了封信去。
娜娃托吐出一塊骨頭,說:是的,跟交給國王的公函一起送去的,昨晚就由騎兵帶走了。
嘉瑞爾斯像在仔細研究似的不肯放下龜蹼。他有些漫不經心地問:我能打聽一下信的內容嗎?
哦,只是跟他講講最近這裡發生的事情,你也知道的,懸崖變藍了,從地面聳立起一座藍色的金字塔。
你,呃,你叫他到這裡來了嗎?
到弗拉圖爾勒省來?天啊,這怎麼行?路程太遠了,而且他又那麼忙。
是啊,嘉瑞爾斯從龜蹼上撕下一些肉。過了一會兒,他又說,你最近去不去首都?
我不知道。到了某個時候我就得親自向迪博匯報。我們還需要新的儀器來測量這座金字塔。當然,這一點可以讓戴爾帕拉絲回首都解決,她能清楚地記住各種細節。這就行了,我想短期內我都不會回首都了。你幹嗎問這個?
好奇而已。嘉瑞爾斯又仔細盯著龜蹼看,似乎想再找出些肉來,我就是好奇罷了。
我把這個稱為列舉遊戲。默克蕾博說,遊戲是這樣的:我提出一個領域,你將符合這一領域的條目全部列舉出來。
一項記憶測試?阿夫塞問,我的記憶力沒問題。
我知道,我並不是在懷疑你的記憶力。但請你賞光按照我說的做,好嗎?比如說,告訴我五位狩獵創始人的名字。
好的。魯巴爾、貝爾巴、卡圖、霍格,還有,嗯,梅克特。
你在說梅克特的名字的時候猶豫了一下。為什麼?
我一下子沒想起來是不是已經說過她了。
哦,是這樣。那你能不能說說最初的五位男配偶的名字?
達古、瓦科夫、喬斯塔克、塔庫德、德圖恩。
對了,這次列舉就沒什麼困難。那政府最重要的七個部門呢?
哦,這容易。司法部、教會、民事部、出逃項目部、跨省貿易部、凶兆與吉兆部、稅務部。
很好。那八個省區的名稱呢?
我不光能列舉出各省區的名稱,默克蕾博,我還要將它們由西向東按順序說出來:詹姆圖勒爾省、弗拉圖勒爾省、阿傑圖勒爾省、楚圖勒爾省、瑪爾圖勒爾省、愛茲圖勒爾省,還有首都。
你漏掉了一個。默克蕾博說。
是嗎?哪一個?
你自己告訴我。
我想想:西海岸的詹姆圖勒爾省和弗拉圖勒爾省,然後是阿傑圖勒爾省,北邊的楚圖勒爾省,南邊小小的瑪爾圖勒爾省,愛茲圖勒爾省,還有首都。
你又把它漏掉了。
阿夫塞有些發火了,他扳起手指邊數邊說:一、詹姆圖勒爾省;二、弗拉圖勒爾省;三、首都;四、楚圖勒爾省;五、瑪爾圖勒爾省;六我說過阿傑圖勒爾省了嗎?阿傑圖勒爾省;七、愛茲圖勒爾省;八、咦第八個是
是什麼?
真是有意思!阿夫塞說,我的天啊,我居然想不起第八個是什麼省了。
要我提示你一下嗎?
嗯。
它的省區顏色是淺藍色。
阿夫塞搖搖頭說:對不起,那個名字就在我嘴邊,可是
剋夫圖勒爾省。
剋夫圖勒爾省!阿夫塞叫道,是它!我怎麼能給忘了呢?
好了,阿夫塞,立刻告訴我當你想到剋夫圖勒爾省時腦海裡出現的詞語。
倫麗,她是省長。
不,除非我問你,否則不用解釋。只需要說出腦海裡的詞彙就行了。
海岸線。他停頓了一下,凱文佩爾。
凱文佩爾?
對啊,你知道的,那顆行星,太陽系第四顆行星。
剋夫圖勒爾省和凱文佩爾:它們的開頭兩個字一樣。
沒錯。當然,這只是個巧合。這個省區是以最早的五十個部族之一的剋夫部族命名的,而行星名稱中的剋夫則只是古代語言中明亮的意思。
那凱文佩爾又讓你想到什麼呢?
呃,我想應該是娜娃托。當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她給我看了她自己繪製的凱文佩爾草圖。當然,我還想到了星相:只要一個小型望遠器,我們能清楚地看見凱文佩爾的星相。哦,還有環帶:凱文佩爾有一條環帶。
還有一顆行星也有環帶,對吧?
阿夫塞點點頭。是佈雷佩爾。但要用望遠鏡觀察它可不是一件易事,而且它距離太陽要比我們遠得多,因此沒有星相。
娜娃托。跟我說說她吧。
嗯,她現在是出逃項目組的領導人。
不止這些,如果我沒記錯的話,我聽說她跟你交配過。
是的。
再談談星相吧。告訴我什麼是星相。
嗯,星相就是循環。
循環?
你知道的:週期性的反覆重現。
那環帶呢,什麼東西是環狀的?
加烏多克石。
是的。還有嗎?
一些商業標識,沒錯吧?
我想是的。還有嗎?
沒了,嗯生下來的蛋是擺成環狀的,中間空出來一塊。一窩蛋看起來就像一條環帶。
默克蕾博點點頭。你記不起剋夫圖勒爾省,是因為你的意識在排斥那顆叫做凱文佩爾的行星,而凱文佩爾行星會讓你想起娜娃托、循環週期和環帶。
哦,嚴肅點,默克蕾博。這些顯然只是很隨機的聯繫。
循環週期和環帶。一窩擺成環狀的蛋。還有娜娃托,曾經跟你交配過的人。我來問你一個問題,阿夫塞,告訴我:娜娃托是不是快滿整歲了?也就是說,她是不是即將循環進入發情期,需要一個配偶?
阿夫塞張開了下頜,叫道:默克蕾博!
如果我說錯了,請原諒我。
不,不,你說得一點沒錯。她現在隨時可能進入發情期。
再次請求你的原諒,但你有沒有想過能否再次跟她交配?想過能否跟她再生一窩蛋?
阿夫塞的爪子伸出來一會兒,然後又縮回了爪骨鞘。是的,默克蕾博,雖然我無權思考這些東西,但你問的問題確實一直在困擾我。我是說,正常情況下,作為第一個跟她交配的人,我跟她再度走到一起的機會很大。但是,呃,我現在已經瞎了,而且離她又很遠,而且,呃,還有嘉瑞爾斯在。
嘉瑞爾斯?
登嘉瑞爾斯。他是個很好的人,真的。我和娜娃托是在她第一次正常發情前交配的;兩千日後,她同嘉瑞爾斯進行了交配。所以,沒錯,默克蕾博,我是一直在想能不能跟她再次交配。我知道這麼想不對,但是他無助地舉起雙手。
你也能看出來了,默克蕾博說,表面上似乎不太重要的細節也是非常重要的。我們正在打開通往你大腦的道路,阿夫塞;很快,我們的獵物就要出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