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星新一
他死了,才七十多歲。不會有人說;「年輕輕的竟然死。」但他死得太突然。
「我心裡有點難受。」
他說完剛剛躺下不一會兒就嚥氣了。他死後的面容那樣安祥寧靜,就連最後守在身邊的醫生都驚詫不已,「彷彿在安眠」這樣形容倒頗為相稱。他的臉上沒有絲毫的留戀和痛苦。
然而,無論死者面容怎樣安祥,其死是毫無二致的。這對於遺屬來說,只有悲痛。
「他真的死了嗎?真不敢相信!」
「希望他再多活幾年,哪怕兩年,不!一年也行。」
人們聲淚俱下地互相訴說著這麼一句話。熱心的親友和熟人為舉行葬禮做好了各種準備。轉眼就守夜辭靈了。
死者的親友們接到訃告紛紛趕來。
「這事太突然了。你們一定得悲傷。但是,希望各位自持節哀。如果過度悲傷,反倒違背了死者的遺願。」
人們用這樣常用的弔唁辭令安慰著遺屬。然而,這不過是虛禮罷了。來弔唁的人呈上香奠,燃起線香.接著,不免要對死者追憶一番。
「他真是個好人吶!開朗豁達,而又善於社交。見到他就讓人高興。」
「可是,他又守口如瓶,若事先告訴他這是秘密,那他就不會洩露於人。是個值得信賴的朋友。」
「他聰明,是個富於創造性而又想像力豐富的人。不過,他的設想切合實際,很有希望獲得成功……」
「是啊,好像他還建了個小小的實驗室,搞什麼實驗。他把各種藥混合起來,好像在調配什麼,沒看到他的研究筆記,如今也就無從知曉了……」
「總而言之,他是個好人。」
來者無不這樣緬懷死者。
不多時,僧侶到場誦起經來。棺材前擺放著鮮花,葬禮繼續進行。熟人們陸續散去,靈前只剩二三個親友和遺屬了。
這時,棺材裡梭梭作響,人們不禁面面相覷,一種不安和把有某種僥倖心理的氣氛籠罩著整個靈室。接著傳來了喘息聲。
「哼……」
聲音的確發自棺內。人們不禁又一次面面相覷,不敢相信這是真的,是錯覺吧?難道真會……
此時,一位朋友站起來,打開棺材蓋兒。
「呵!他還活著……」
聲音很大,彷彿在說服他自己。棺材裡的死者竟然盯著眼睛,活動手指,用吵啞的聲音說:
「把我抬出去……」
「哦,復活了嗎?太好了。當然要把你抬出來。誰來幫下忙。」
悲傷肅穆的氣氛一掃而光,頓時喧鬧起來。人們把死者抬到床上,香火熄滅了,供花扔到了院庭、請來了醫生診後說:
「真奇怪,方才確實是脈膊消失了,呼吸也停止了。」
一個朋友問道:
「是怎麼回事?」
「應該說是奇跡吧。我只能說他生命力頑強,除此之外無法解釋。他現已恢復健康,一切正常了。諸多加保重……」
醫生委婉地否認了自己是誤診後,轉身回去了。死者躺在床上只是微微一芙,當周圍的人們散去的時候,便自言自語道:
「我悄悄研製了一種起死回生藥。它的特效功能剛才得到了驗證。如果每天服用少許,即使死亡,一會兒也會復活的。就像馬達一旦停止不轉,還會再次開動起來一樣……
死者快活地笑了。
「……可是,我不能公開這個秘密,倘若人口過剩,效果豈不適得其反!只要我一個人能復活就行了。」
這個秘密只有死者自己知道,對於別人來說,他的復活只不過是件令人難以置信的喜事罷了,親友們商定為他召開慶祝會。為祝賀死者康復,大家自然遞了喜錢。
「恭喜,恭喜。」
「您真幸運,實在令人羨慕。」
大家都這樣祝賀。聽到這些,死者開口道:
「我也覺得像一場夢似的。今生能與大家再次交往,我實感榮幸。」
關於藥的秘密,他隻字未提。既然被認為是奇跡,他也就無須贅言了。
事隔一年,他又死了。遺屬和親友們又聚在靈前為他垂淚哀悼:
「希望你再多活些年啊!」
「不過,他已多活了一年,夠幸運的了。他該沒有什麼遺憾的了。」
又到了守夜的時候,人們手持香奠前來焚香。
那天夜裡,棺材裡又發出了聲響和呻吟。當時,靈室前只有一個死者的朋友。他揭開館蓋說:
「又活了?」
看到死者在棺材裡眨眼,他想:
「怎麼回事?這樣可好,一年前,大家都曾來弔唁過。賀喜時也都交了禮錢,這次又是這樣。可人們都在百忙之中前來治喪的呀?」
如果再次復活,不知世人將怎樣評論。名聲一定太壞,說不定會說這是詐騙行為。守夜這樣莊嚴的儀式也要舉行三次,也就變得無聊了。
世上的常規不可打亂。這個傢伙已經死了。死人就應該是死的。
「把我抬出去。」死者在棺材裡請求道。可是,那個朋友搖了搖頭。
「最好,你還是不出來。這既是為了你,也是為了大家。」
說罷,朋友勒緊了死者的喉嚨……然後,燃起線香,默默地雙手合十……
(譯自《新潮文庫》1984年版星新一著《南瓜馬車》)
宋荔譯——
書香門第掃瞄校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