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在天際還只是個小點時,休就發現了。他看著它向小島駛來,波浪形成一道巨大的白色弧線。早晨的太陽穿透薄霧照射在海面,在水面形成刺眼的粼粼波紋。儘管他把手罩在眼睛上方,卻仍不得不瞇縫起雙眼。
成百上千隻早上覓食的海鳥在他周圍聒噪飛騰,有尖叫的燕尾鷗、黑燕鷗和嘴裡叼著魚歸來的鰹鳥。一隻軍艦鳥在一隻海鷗身後盤旋,它把尾部的羽毛猛地往後一拉,伸展開咽喉,然後一個螺旋俯衝撲向獵物。像這樣雜技般迅烈的表演,他早已是看慣不驚了。
船身看上去已經像一把大砍刀大了。但也怪了,運送物資的船應該還有好幾天才到啊。休盯著駕船人黑色的側影。從駕船人一隻手臂返身搭在油門桿上迎風站立的姿勢來看,有點像是拉烏爾。
休把帆布工具包放在捕鳥網近旁,往山崖下走去。鳥糞在黑色的岩石上形成灰白相間的條紋,在沉靜的空氣中散發出刺鼻的臭味。滿是鳥糞的熔岩很滑,不過他對岩石上每個踩腳的坑都已經非常熟悉了。熱辣辣的太陽從頭頂照射在他身上。
當他到達崖腳時,拉烏爾已經到了。他讓船在距離碼頭幾英尺外的水面上晃蕩著。碼頭是一塊狹窄的巖礁,每幾秒鐘就有齊踝深的波浪沖刷上來。
朋友!拉烏爾叫道。他戴著墨鏡,滿面笑容。
嗨,牛仔!休應道。他咳了咳,清了一下嗓子好長一段時間都沒和人說話了。
拉烏爾身穿一條熨燙平整的短褲,一頂揚基帽歪戴在頭髮濃密油黑的頭上。他上身是一件深藍色的運動罩衫,左胸口袋上有一個加拉帕戈斯國家公園的標誌。
只是順路來看看,他說。有什麼新發現?
沒啥。
我原以為你這會兒會將完全給憋瘋了。他的英語幾乎是很地道的了,但有時一個不恰當的語詞也會讓他露了馬腳。
沒,還沒完全瘋,不過已開始讓我夠受了。
那個遁逃者怎樣了?
那個什麼?
遁逃者。拉烏爾重複了一遍。你怎麼叫?
隱士。
拉烏爾點了點頭,然後緊盯著他。你過得怎樣?
還不錯。休撒了個謊。
拉烏爾轉過頭去。
我帶了兩個塑料桶。他用下巴示意了一下綁在船中排座位上的兩個水桶。幫我把它們搬上來。
休跳上船,解開一個桶,把它舉在右肩上。桶太沉,他失去了平衡,像喝醉了酒的水手,差一點掉進水裡。
不是那樣的,拉烏爾說。把它們放到水裡,推到門氈上,然後到岸上提。
門氈,即迎客門氈的簡稱,是研究者們給那塊巖礁起的雅號。拉烏爾和他們在一起呆的時間很長,不時幫他們做這做那,而且還因為很敬慕他們的工作,所以也就學起他們的行話來。
休終於把兩個桶搬上岸,吃力地提到小路的路口。他再回來時,已是汗流浹背。
上岸坐會兒嗎?休問道。這樣的邀請只是順口說說而已。水太深了,有垂直80英尺,船沒法下錨。如果船靠在岸邊,波浪會把它撞到岩石上。
我沒時間,只想跟你打個招呼。你那些鳥怎樣了渴了,沒有了嗎?
太熱了,它們受不了,有的快死了。
拉烏爾搖了搖頭。有多少天沒下雨了?他問道。
到今天差不多兩百多天了。我想有225天了。
拉烏爾打了聲口哨,又搖了搖頭,一副天命難逆的樣子。他點起一支煙。
他們聊了一會兒研究的事。拉烏爾總是熱切地想瞭解研究的進展情況。有一次他說,如果下輩子再來到這個世界上,那將是他的夢想在外野營並研究鳥類。休覺得拉烏爾並不真正瞭解這項工作孤獨、疲乏、無聊和冷熱兩個極端的無盡期的重複白天酷熱,到了晚上,氣溫陡降華氏40度,睡在睡袋裡都凍得直哆嗦,即使是累得精疲力竭,也難以入眠。凡事在沒著手干之前,聽起來往往都會很迷人。
哦,拉烏爾輕聲說道。我聽說你將有伴兒了。還有兩個人就要來了。
是吧他們給我講了。
拉烏爾一副揶揄的神情。
衛電,休解釋說。前天我接到一個衛星電話。電話鈴突然一響,嚇得我屁滾尿流的。
你認識他們嗎?
不,我想我不認識。研究項目裡的人我一個也不認識,真的。
他們叫什麼?
不知道。
你沒問?
沒有。
拉烏爾沉默了一下,又仔細地打量著他。老兄,你沒事兒吧?看上去你氣色不太好呢。
沒什麼,我很好。他頓了一下。謝謝。
膚色還那樣紅潤。
這是句玩笑的話。經常在太陽下曝曬,休的皮膚已經變成皮革的棕色。儘管有防裂膏,他的嘴唇仍變得腫大乾裂。他的眉毛也被曬成淡黃色。
你覺得自己準備好與其他人共享這片樂園了嗎?
那當然。休說,但他的聲音聽起來卻有些猶疑。
拉烏爾轉頭朝海面望去。遠處,一艘側影暗黑的船正飛快地行駛,一大群海鷗在船的四周盤旋。
海神號,他說。去迷魂島的遊客越來越多了。
無論是誰想到這主意,都該發一枚獎章。休說。拉烏爾的臉上掠過一絲陰影。看得出來,這話讓他很不高興。厄瓜多爾人加拉帕戈斯群島是南美厄瓜多爾的一部分。譯者的民族主義總讓他驚訝。他裝著開玩笑的樣子,笑了笑。
我的事情越來越多了。拉烏爾聳了聳肩。好了,我得走了。他把煙頭彈到遠處的水裡,手在腰際輕輕揮了一下。再見。
再見。謝謝你給我送的水。
可別現在喝光了。拉烏爾笑著說,一面調轉船頭,加大油門,飛一般地開了出去。船頭像衝浪板一樣翹了起來。休一直看著他,直到船消失在島嶼的後邊。
他一次一桶提著水爬上火山南面蜿蜒曲折的長長小路,然後經過宿營地,到火山口底。從理論上說,這裡的溫度要低一兩度但只是理論上。天熱的時候,即便是在這裡,他也看見鰹鳥的兩隻蹼腳在滾燙的岩石上換來換去。
他看了一眼手錶。媽的,快7點了。他把捕鳥網給忘了他敢肯定自己看到有一隻鳥被網住了,說不定還是兩隻。他得趕快把它們放出來,免得被早上急劇升高的氣溫熱死了。幾個月前有一次,沒等他把例行的數據記完,一隻鳥就那樣死了。如果處理得當,它們的生命力會異常頑強;但如果出點差錯,比如把它們困在網裡太久,它們往往脆若柔枝。當時他還老老實實地在日誌中記錄了這事兒,不過沒作解釋,只是杜撰了一個詞語:禽殺ornithocide,為英文禽類和死亡的合成詞。譯者。
島頂氣溫更高。他抓起包,一看網裡:一點不差,兩隻鳥,像兩個又黑又小的繭。他摸了摸,它們還在輕輕掙扎。他伸手抓出一隻捧在胸前,熟練地取下縛在它身上的線。網線非常細,連飛鳥也能捕捉住。當他把鳥的羽毛從網眼裡取出時,他突然記起孩提時候的情景:在長夏的傍晚打羽毛球,當塑料的鳥兒扎進球網時,他也得是小心翼翼地把它拔下來。
他這才看清這只地雀(finch)的顏色黑色中夾雜著灰白,是一隻以仙人掌為食的仙人掌雀(ACactusfinch),很普通,沒什麼希奇。他左手牢牢抓住它,舉起來觀察:它的眼睛是深棕色的,往後看。他能感覺到它小小的心臟在他手心搏動。他又查看了它腿上系的帶子一條綠黑雙色的帶子繫在左腿上,另一條藍色的繫在右邊並根據登記號認出它的身份:ACU-906。前一位研究者草草地給它寫上了一個別號:親吻,是女孩的圓潤筆跡,美國字體。
儘管過了這麼久,根據它們的別號,休還是識別不了多少住在他的宿營地周圍的地雀。他猜想,對於研究者來說,能認出鳥兒的名字該是一件很值得驕傲的事情。聽他們講,隨便坐在周圍石頭上,他們就能飛快地記下三四十隻鳥的名字來。送別時,該領域的傳奇人物彼得西蒙斯鼓勵他說,不用多久你就會認識它們的。只需伸出手臂去,它們就會落在上面。至少這一點沒錯。來的第一周,當他在測量一隻小地雀時,另一隻就飛過來落在他的光膝蓋上盯著他,頭還偏來偏去的。他感到很是驚訝。有的時候,它們似乎很好奇,也很聰明。但也有些時候比如他忘了蓋咖啡壺,一隻鳥差點栽進去淹死了你真難相信它們會那麼笨。
那是在維克托離去之前的事了。開始的時候,獨處島上讓休舒了一口氣離群索居正是他之所求,也是他懺悔的一部分然而,集周成月,那種他曾尋求的獨處的孤獨讓他幾乎難以忍受。後來,雨季遲遲不來,這座遠距大陸的熔岩島成了一個海上的黑色煎鍋。有時他真的懷疑自己是否能堅持下去。不過他當然是堅持下來了。他也知道自己行至少從生理的角度來講,他還是夠強壯的。脆弱的是他的心理。
他掏出一把卡尺來測量鳥的翅膀,然後在筆記本上記下來。經過多年使用,筆記本已經破爛了。雖然它的封面是防水的,但雨水的浸泡仍使本子厚了許多。測量喙長的時候,鳥一動不動。鳥的喙是最重要的它的長度、寬度和厚度。自打1973年西蒙斯和他妻子阿加莎第一次來到這裡,已有一撥又一撥的研究生勇敢地踏上過這個條件惡劣的島嶼,並對數以萬計的鳥喙作了測量,以探詢其細微變化中所蘊涵的重要意義。
休放開小鳥。它飛了幾碼遠,落在一棵仙人掌上,抖動著身上的羽毛。他作完第二隻鳥的記錄,又去查看北端的捕鳥網。只需看一眼,他就知道沒有一個網閉合。他回到營地,開始做早餐:多汁的蛋粉炒蛋和磨過的咖啡豆做成的淡咖啡。早餐後,他又到島頂上去休息,眺望碧綠的海水。凶險的激浪在海面形成滾滾波濤。他坐在那個已被曬燙的熟悉的位置石頭形成一個天然寶座,剛好合他的臀部能看到數英里遠。
達爾文還真不傻。他也不喜歡這裡。
有時,休一個人自言自語。而更奇怪的是,有的時候他竟然不能辨別自己到底是心裡在想一些話呢,還是大聲說了出來。最近,他的自言自語變得很不連貫,尤其在火熱的太陽下長達數小時的辛苦勞作時更是這樣。支離破碎的念頭在腦子裡一閃而過,詞語自個兒反覆回放,還有自己對自己的告誡和品評有時又是以第二人稱在說,比如:朋友,如果你在尋找地獄,那你就找對地方了。
毫無疑問,他曾經是在尋找地獄。單是聽見這島名辛農佈雷他就被吸引住了。
怎麼樣呢?他願意與其他人分享這個地方這片樂園嗎?他自嘲道也許是在高聲地對自己說。
10天後,他們搭乘物資運送船來了。船上裝載的食品和設備太沉,船的吃水線很深。由於陽光太強,休只能看見船上的三個人影。他感到自己的脈搏在加速,胃裡也劇烈地翻騰著見鬼,他急個什麼?他用新的眼光打量著這個營地,打量著他的帳篷、塑料碟子、一包包的焦炭以及油布下的供給品。所有的一切都變得那麼小了,在火辣辣的陽光下黯然無色。他一面往迎客門氈下面去等他們,一面想,讓它們就這樣子吧。
當船駛近時,一個男的雙手罩在嘴邊大叫:喂是魯濱遜克魯索嗎?他有一口英國上層階級的口音。休的臉上掠過一抹笑容,以示回答這很難說是真誠的,但卻已是他最好的回答了。
他看到一個女的坐在船頭,手裡拿著一圈繩子。他感到很吃驚。他可沒有料到。她微笑著把繩子拋給他,他把繩繫在釘在石頭裡的鐵環上。駕船的人在船舷掛了兩個輪胎用作護欄。休盡量把手伸過去,幫她從船上下來。
伊麗莎白達爾西默,她說,接著又補充道,貝絲。
休與她握過手。
我叫休。他說。
我知道,她回答說。休凱勒姆。
她轉身去幫忙卸貨。她身材苗條,下裝是一條卡嘰短褲,露出被太陽曬黑的修長雙腿,腳上是一雙旅遊鞋,上身穿著一件白色T恤。隨著她優雅自然的動作,她油黑柔軟的秀髮在她的背上飄灑著。一頂帽子擋住她臉上的太陽,帽子頂上的商標是佩利格羅,背後還有幾個小字:新奧爾良。
那個英國人跳下船,使得船顛簸起來。
奈傑爾。他微笑著大聲說。他個頭高大結實,金黃的長髮掛在紅潤的雙頰上。他身穿一件瑟法裡夾克衫,前面有4個口袋,脖子上掛著一個戴取方便的塑料放大鏡。他抓著休的手使勁地晃動,休突然覺得像是小地雀被握在了粗大圓實的指間。
奈傑爾抬頭望著懸崖,臉上露出一絲疑慮。
我想大家得把這個設備搬上去,他說。
可不是個好信號,休心想他才到這裡不到兩分鐘就開始發號施令了。他看著貝絲,貝絲又笑了笑。
搬設備上去很花了些時間。他們每人走了3趟。供給品分3堆,一份是他的,一份是她的,另一份放到廚房。等搬完時,他們已是汗如雨下,坐在宿營地旁直喘氣。
啊,就這兒了,奈傑爾最後說道。他打量著宿營地,顯得很是失望。我原想會好一些。那一批批的學生,你知道。你以為他們會在這裡建一點什麼。我想除了鳥,他們腦子裡就別無它物了當然,鳥和性。很可能你還能嗅出一點味兒來。他吸了一口氣。唷,的確有味道,不是嗎?
是鳥的糞便。
不是大便。奈傑爾開了個玩笑,自個兒笑了一聲。
你會習慣的,休說。我幾乎都聞不到那味兒了。
奈傑爾看著他,只說了一句老天,就轉頭朝海上望去。
至少在這裡你可以欣賞世界一流的景色,他說。哎,那是什麼島?
聖地亞哥,最大的島嶼之一。休指著其他的島嶼,一一進行了簡單的描述。不多時你就會熟悉這些島嶼的。
希望如此。奈傑爾頓了一下。那個曾和你在一起的維克托到底怎麼了?他是病了嗎?
是的。他被送走了,是得了什麼胃病。
哦。自那以後你就一直是一個人嗎?
是的。6個月,8個月,大概差不多吧。
嗯。不用擔心,我們來救你了,騎兵部隊的。他把拳頭放到嘴邊,學了一聲軍號聲,在休的背上一拍,把休給嚇了一跳。接著,奈傑爾猶疑不定地在山石上轉來轉去,最後他選了一塊最好的地方,把帳篷很快就搭建了起來。帳篷側面有通風口,頂上有篷,比休的漂亮多了。貝絲在一旁也撐起了帳篷,是雙人的,非常舒適。
奈傑爾提著一個背包過來。順便說一句,他說。差點忘了,有封信給你。
休認出那個信封回信地址是一家公司。他的名字被印得很大。他感到雙頰火辣辣的,像是被人打了幾耳光:是他父親寄來的。
謝謝。
他把信封折起,塞到口袋裡。
晚飯後,他們圍著火堆坐在從聖伊莎貝爾進口的鋸段樹墩上。帶著他們在島上轉了一整天,休感到非常累。他的世界變小了,但他還把那些固定的活動點火山口谷底,乾裂的灌木地帶,大多已空置的鳥巢,以及撒有小片香蕉誘餌的捕鳥網一一指點給他們看,讓人覺得很有些怪怪的。還有多少只地雀沒有編號?奈傑爾問道。6只,休回答說。它們賊一樣的狡猾。我想你也抓不住它們。
等著瞧吧。
奈傑爾取出兩塊氣味濃烈的牛排放在油裡炸,還像烙煎餅一樣把它們拋起來。休的胃裡一陣翻騰他不習慣肉食。貝絲顯然也是一個素食主義者,她自己做飯。飯後,她拿出一夸脫約翰尼沃克布萊克酒,給每人倒了滿滿一杯。休仰身看著柴堆在黑夜中噴起的陣陣煙燼,感到喉嚨火辣辣的。
據我估計,奈傑爾喝了一大口威士忌說,這次乾旱要達到歷史最高紀錄了,是吧?上次乾旱是什麼時候?
1977年。休說。
有多長時間?差不多一年吧?
452天,貝絲說。她坐在石頭上,背靠著樹樁,棕色的雙腿偏向一邊。火光映照著她面頰上高高的顴骨和雙眼。在黑髮的反襯下,她的雙眸熠熠生輝。
奈傑爾噓了一聲。這次有多久了?他看著休。
235天。
這對研究有利。
對研究有利,但對鳥有害。
到目前為止,已出現了些什麼影響?
產卵減少了,交配的也不多,有些幼鳥死在巢裡。它們個個沒精打采,有的已危在旦夕。
哪一些?有什麼變異?鳥喙呢?
看在上帝的份上,貝絲插嘴道。他可不是你的學生。
沒關係,休說。事實上是他想有個人說說話。這些鳥真遭罪,尤其是那些最小的。它們的喙太小了,還啄不爛刺蒺藜。你看它們在試啄起來,把它轉過去,又丟開。有的鑽進草叢裡叫做斑地錦草葉的白色膠乳粘在它們的羽毛上,讓它們很難受。它們把頭在石頭上使勁地蹭,直到頭頂的羽毛被磨光,接著又是太陽的炙烤。你看它們死得到處都是,那些禿頂的小地雀。
下一代呢?
現在下結論還為時過早,不過會像上次乾旱那樣,存活下來的是那些喙最深的鳥。一直要等到降雨量豐富的年份,你才會又突然間見到大量的窄喙地雀。
奈傑爾模仿播音員的腔調說:達爾文野外實驗室。過來看看自然選擇每天創造的奇跡。它是怎樣個過程?這位偉人是怎麼說的?他微微地偏著頭,好像是在回憶但他講得那麼流利,這些話肯定已爛熟於心了:每一天,每一個小時,都仔細地觀察世界各地的最微細變化;棄絕那些不好的,保存和添益那些好的;悄無聲息、不知不覺地,無論何時何地,只要有機會,奇跡就在上演。
休沒理會他的做秀。威士忌酒使他熱流湧動,人也變得寬容起來。他看著火堆對面的貝絲,但卻看不清她的反應。
不過達爾文並沒有真正弄清楚,至少在這裡時他沒弄明白,不是嗎?奈傑爾接著說。我的意思是說,他把所有的標本放到一起,把各個島上捕捉的地雀放到同一個口袋裡。要看他的地雀,他還得去求菲茨洛伊。
沒錯,貝絲說。
而且在《乘小獵犬號環球航行》中惟有一句話對其理論有過暗示。
他們也這樣說。
哈,那你得把這歸功於他了。他總算是弄明白了,雖然他只是輕描淡寫地提到一句。奈傑爾抬頭望著休。告訴我,他說,到底達爾文的什麼東西讓你如此感興趣?
這個突如其來的問題,讓休吃了一驚。
怎樣回答呢?要如何才能把自己內心的感受用語言表述出來呢?達爾文身上有太多東西讓他崇拜了他的嚴謹有序,他對標本童真般的熱忱,(想像一下吧,他竟然吹奏低音管來檢驗蚯蚓是否具有聽覺!)他對事實的執著只用事實說話,為了追尋事實,他甘願赴湯蹈火也在所不辭。但讓他最為欽佩的是達爾文那思接萬古的能力不是幾個世紀,幾千年,而是整個人類歷史。他把時間往後不斷推衍,倒過望遠鏡筒來審視曾經的浩劫。看著連綿的群山,他能想像出地殼的上升運動,儘管這種運動是如此的緩慢;在安第斯山脈上看到海洋生物化石時,他會想像上古之時這裡曾埋葬這些生物的海底。能洞察如此古遠的極其細微的歷史演化,是何等的神奇!這正如伽利略之洞測天體的斗轉星移。而要把自己置於這浩浩的時間長河中,承認自己生活在一個沒有上帝的宇宙中,承認自己的虛無,又需何等的勇氣!休覺得,這種虛無讓他感到一種不可理喻的慰藉。
我喜歡他寬廣的歷史視野,他最後回答說。
奈傑爾轉身問貝絲:你呢?
休俯身向前聽她怎麼回答。貝絲喝了一大口威士忌,面無表情地說:
我欣賞他來這些島上和回去時都只帶了一本書。
哪本書?
《失樂園》。他一面閱讀此書,一面思索自己在這裡所見到的事物,然後把二者糅到了一塊兒。
到底什麼意思?
他發現了伊甸園,他吃了智慧樹上的果實,這個世界就從此不同了。
我明白了。他們發現自己赤身露體,就跑到樹林中躲起來。我明白你的意思了,雖然這兒像樂園。
那也未必,她說。幾分鐘後,她站起身來,跳舞一樣朝上伸展雙臂,然後往自己的帳篷走去,身體消失在了黑暗中。
兩個男人沉默了一會兒。一不說話,休又感到對方的在場給他造成的巨大壓力。但他不一會兒又開口了。
你知道,他頭偏向剛才貝絲坐的地方說,聽她那樣談達爾文很有意思。有人謠傳她和他有些關聯,可能幾代人前吧。
但她是美國人啊,休說。
是的,是沒什麼根據,我也知道,只是謠傳而已。有些人喜歡把這樣的傳奇故事往自己身上拉。但她的確是個傳奇人物。
哪方面?
屬於劍橋、倫敦、美國靈秀人物之列,人也夠漂亮你自己也看到了吧;書不擇類,閱歷豐富;曾與一位優秀人物馬丁威爾金森有過一段短暫的婚姻。他一路春風得意,在聖約翰的牛津大學學歷史,科科第一,出身好,前途無量。不過他也有很多問題,性格抑鬱;文筆好而且健談,但心理不穩定,結果事業急轉直下。他們離婚了。這事好一陣子都是人們談論的焦點。
你們倆認識多久了?
哦,很長時間了。但是在他們離婚後才開始的。
啊,這樣說來你們是怎麼說呢?一起雙宿雙飛了。
怎麼說呢?也是吧。
我明白了。到這裡來,你們又會急於另外找地方的。
他們都靜默了下來。沉默中,休感到喝酒後口齒越來越不清了,於是說了聲對不起,站起身來。
不用管火,他說。讓它去沒什麼可燒的。朝帳篷走去時,他發現自己很喜歡這種笨拙的感覺。酒精真是妙不可言。他回轉身,看著坐在樹樁上的的奈傑爾粗黑的身形。
順便說一句,最好把靴子掛在帳篷桿上。別的沒什麼,但這裡伊甸園,蠍子可不少。
當他鑽進睡袋時,他摸到了口袋裡的信。什麼鳥事。他打開手電筒,撕開信封。迎面的是熟悉的字跡,但他早已麻木了,沒有讀下去,也不想去理會父親又一次對自己的失望。他父親當然不會寫那麼多,但休卻早已精於領會字裡行間的含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