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地與帝國-騾 正文 7、魂斷新川陀
    新川陀……原名迪裡卡絲的一個小型行星,於「大浩劫」之後改名。在將近一個世紀的歲月中,它是「第一帝國」最後一個皇朝的所在地。新川陀是一個徒有虛名的世界,那裡的皇朝也早已經名存實亡,兩者的存在僅具有政治性的象徵意義。新川陀皇朝的第一位皇帝……

    ——《銀河百科全書》

    舊川陀上甚至還有居民,只不過人數並不多——大約是一億人左右。而在五十年之前,那個世界還擠滿了四百億人口。這個巨大的金屬世界,如今是滿目瘡痍——圍繞整個世界的金屬基礎向上聳立的高塔建築,每一座都成了斷垣殘壁,上面的彈孔與焦痕仍舊清楚可見——這就是四十年前「大浩劫」所留下的痕跡。

    說來也真奇怪,一個作為銀河中心達兩萬年之久的世界——它曾統治著無盡的太空,上面住著至高無上的皇帝以及權傾一時的立法者——竟然會在一個月之內就毀滅。在前十個千年之間,這個世界曾多次被征服,帝國也曾因此多次遷都,它卻從未遭到破壞。而在後十個千年間,又不斷地爆發內戰與宮廷革命,它也依舊安然無恙。說來也真奇怪,如今它卻終於成為一堆廢墟。這個「銀河的光榮」竟然就這樣變成了一具腐屍。

    真是情何以堪!

    人類五十個世代所造就的心血結晶,應該在許多世紀之後才會化為腐朽。只有人類自己的墮落,才有辦法提早幾百年、幾千年為它送終。

    數百億的居民罹難之後,倖存的數百萬人口開始自求多福。他們拆掉行星表面閃閃發光的金屬基礎,讓禁錮了數千年的土壤再度暴露在陽光之下。

    他們週遭仍然保存著許多完善的機械設備,還有人類為對抗大自然而製造的各種精良工業產品。於是,這些劫後餘生者重新回到土地的懷抱——在大型的交通要衝種植起小麥與玉米,在高塔的陰影之下放牧著成群的綿羊。

    反觀新川陀——當初在川陀巨大的陰影之下,這個行星只是一個偏遠的鄉下地方。後來那個被逼得走投無路的皇室,從「大浩劫」的烽火中倉皂逃離,來到了這個最後的避難所,從此就在這裡勉強支撐下去。如今叛亂的風潮早已平息,這個皇室仍在新川陀做著虛幻的帝王夢,統治著帝國最後一點可憐兮兮的「殘軀」。

    二十個農業世界,組成了如今的銀河帝國!

    達勾柏特九世——銀河的皇帝、宇宙的共主——統治著這二十個農業世界。這些世界居住著桀驁不馴的地主以及民風強悍的農民。

    想當年,在—個腥風血雨的日子,達勾柏特九世跟隨父皇來到新川陀時,他才只不過二十五歲。直到如今,他的眼睛與心靈仍然充滿著昔日帝國的光榮與強盛。但是他的皇太子——未來的達勾柏特十世,卻是在新川陀出生的。

    對於這位皇太子而言,二十個世界就是他所認識的一切。

    裘德·柯瑪生所擁有的敞篷飛車,是新川陀同類交通工具中最高級的一種。這輛飛車的外表髹著珍珠母塗料,還鑲著稀有的合金裝飾,根本不需要再掛上任何代表主人身份的徽章——而這當然是有原因的。這並不是因為柯瑪生是新川陀最大的地主,如果這樣想的話,那就是倒因為果了。早年,他是年輕皇儲的玩伴與「守護神」,當時皇儲對中年的皇帝就已充滿叛逆的情緒。如今,他還是中年皇儲的玩伴與「守護神」,而皇儲早已騎在老皇帝的頭上,而且恨透了那個老皇帝。

    現在,裘德·柯瑪生正坐在自己的飛車中,巡視著他所擁有的大片土地,土地上綿延數英里、隨風搖曳的麥田以及他所擁有的巨型打穀機與收割機,還有正在辛勤工作的佃農與農機操作工。他一面巡視,一面認真地思考著自己的問題。

    在柯瑪生的身邊,坐著他的專用司機。那名司機彎腰駝背,身形憔悴,臉上一直帶著笑容,駕著飛車緩緩地乘風而上。

    裘德·柯瑪生迎著風對著空氣與天空說:「殷奇尼,你還記得上回我講的事情嗎?」

    殷奇尼所剩無幾的灰髮被風吹了起來,他咧開薄薄的嘴唇,露出稀疏的牙齒,兩頰上的垂直皺紋加深了許多。好像他從來就不知道,自己的笑容比哭還難看。

    「我記得,老爺,我也仔細想過了。」當他輕聲說話的時候,齒縫間傳出了陣陣的咻咻聲。

    「你想到些什麼,殷奇尼?」這句問話明顯帶有不耐煩的意思。

    毆奇尼沒有忘記自己也曾經年輕英俊過,當時他還是舊川陀的一名貴族。殷奇尼也記得,他到達新川陀的時候就已經是破了相的老人了。由於裘德·柯瑪生大地主的恩典,他才得以苟活下來,為了報答大地主的大恩大德,他隨時隨地為柯瑪生提供各種各樣的鬼點子。

    殷奇尼輕輕歎了一口氣,又小聲地說:「從基地來的那些訪客老爺,我們輕而易舉就能拿下。尤其是,老爺,他們只駕著一艘太空船單獨前來,其中又只有一個能動武的人,我們可得好好『歡迎』他們。」

    「歡迎?」柯瑪生以沮喪的口吻說,「也許吧。但是那些人都是魔術師,他們可能暗藏著強大的威力。」

    「呸——」殷奇尼喃喃說道,「這就是所謂的距離產生幻象。基地只是一個普通的世界,它的公民也只不過是普通人。如果你拿武器轟他們,他們照樣會一命嗚呼。」

    殷奇尼一面說,一面維持著飛車的正確航線,飛過了一條蜿蜒而閃爍的河流。然後他又輕聲地說:「不是聽說有一個人,他把銀河外緣的世界全都攪得天翻地覆嗎?」

    柯瑪生突然起疑,問道:「這件事情你知道多少?」

    專用司機這回沒有露出笑容,他一本正經地說:「什麼都不知道,老爺,我只不過隨口問問。」

    大地主只猶豫了一下子,然後就毫不客氣地單刀直入:「你問的任何問題都有目的,你這種探聽情報的方法,早晚會讓你那根細脖子被老虎鉗夾扁。不過——我可以告訴你!那個人叫做騾,幾個月以前,他的一名屬下曾經來過這裡,為了……一件公事。我正在等待另一個人……嗯……來將這件事情做個了結。」

    「這些新來的訪客呢?他們難道不是你要等的人嗎?」

    「他們沒有任何證明文件。」

    「據說基地被攻陷了……」

    「我可沒有告訴你這種事。」

    「大家都這麼說。」殷奇尼繼續泰然自若地說道,「如果這是正確的消息,那麼這些人可能是逃出來的難民,也許我們可以把他們抓起來,將來交給騾的手下,以表示我們真誠的友誼。」

    「是嗎?」柯瑪生不太確定。

    「此外,老爺,既然大家都知道,統治者的朋友也不過是最後的犧牲者,我們這麼做,也只是正當的自衛手段。我們原本就有心靈探測器,現在又有了四個基地的腦袋,而基地有許多秘密值得我們挖掘,連騾都會需要這些秘密。這樣一來,我們跟騾的友誼就可以稍微平等一點。」

    在平穩的高空中,柯瑪生因為自己突如其來的想法而打了個冷戰。他說:「可是,假如基地沒有失陷,如果那些消息都是假的呢?據說有預言保證基地絕不可能戰敗。」

    「這年頭,已經不流行星相卜卦那一套了,老爺。」

    「然而如果它根本沒有失陷呢?你想想看,如果基地沒有失陷!騾對我做了許多保證,可是……」他突然發覺自己說得太多了,趕緊拉回原來的話題,「那就是說,他在吹牛,然而牛皮人人會吹,可是凡事說來容易,做來可沒那麼簡單。」

    殷奇尼輕聲笑了笑,接嘴道:「做來可沒那麼簡單,的確沒錯,但是只要動手了,就沒有想像中那麼困難。在整個銀河中,恐怕要屬銀河盡頭的那個基地最可怕了。」

    「別忘了還有皇太子呢。」柯瑪生喃喃地說,幾乎是自言自語。

    「這麼說,他也在跟騾打交道,是嗎,老爺?」

    柯瑪生幾乎無法壓抑突然浮現的得意自滿:「並不盡然,他可不像我做的這麼多。但是他現在變得越來越狂妄,越來越難以控制,簡直是已經著魔了。如果我將這些人抓起來,他會為了自己的目的,將他們據為己有——因為他這個人可狡猾得很——現在我還沒有準備要跟他翻臉。」說完他厭惡地皺著眉頭,肥厚的雙頰也垂了下來。

    「昨天我瞥見了那些異邦人。」灰髮的司機扯到另一個話題,「那個黑頭髮的女人很不尋常,她走起路來像男人一樣毫無顧忌,還有她的皮膚蒼白得驚人,跟她烏溜溜的黑髮形成強烈對比。」在他嘶啞而有氣無力的聲音中,似乎透出了幾絲興奮。柯瑪生突然感到很訝異,不禁轉過頭來瞪著他。

    殷奇尼繼續說:「那個皇太子,我想,不論他有多麼狡猾,也不會拒絕接受合理的妥協方案。如果你讓他帶走那個女孩,想必我們就可以把其他人留下來……」

    柯瑪生立即開竅:「好主意!真是個好主意!殷奇尼,掉頭回去!還有,殷奇尼,如果一切都很順利的話,我們就可以繼續討論還你自由的細節問題。」

    似乎是冥冥之中自有定數,柯瑪生才剛剛回到家,就在私人書房發現了一個私人信囊,它是以僅有少數人知道的波長傳送來的。柯瑪生的肥臉上露出微笑,他知道騾的人快要到了,而這就代表基地真的陷落了。

    貝妲朦朧的視覺還依然殘留著那座「宮殿」的影像,但那並不是她現在真正看到的景象。在她的內心深處,彷彿感到有點失望。那個房間很小,幾乎可說是既樸素又平凡。那個「宮殿」根本連基地的市長官邸都不如,而達勾柏特九世……

    皇帝的模樣究竟應該是什麼樣子,貝妲心中有一個很明確的概念——他不應該看起來像一個慈祥的祖父,不應該顯得瘦削、蒼白而衰老,也不應該親自為客人倒茶,或是對客人表現得過分殷切。

    可是,事實上卻剛好相反。

    貝妲抓穩了茶杯,達勾柏特九世一面為她倒茶,一面吃吃地笑著。

    「我感到萬分高興,親愛的女士。我有好久沒有參加過任何慶典,也有好久沒接見廷臣。如今,來自外圍世界的訪客們,我已經沒有機會親自歡迎了。因為我年事已高,這些瑣事都已交給太子處理。你們還沒有見過太子嗎?他是個好孩子,有點任性倒是真的,不過他還年輕。要不要加一個香料袋?不要嗎?」

    杜倫試圖插嘴:「啟稟陛下……」

    「什麼事?」

    「啟稟陛下,我們來覲見陛下,並不是要來打擾……」

    「沒有這回事,絕不會打擾我的。今天晚上將為你們舉行迎賓國宴,不過在此之前,我們可以放輕鬆一點。嗯,你們剛才說是從哪裡來的?我們好像已經很久沒有舉行迎賓國宴。你們說來自安納克瑞昂星省,是嗎?」

    「啟稟陛下,我們是從基地來的。」

    「是的,基地,我現在想起來了。我知道它在哪裡,它位於安納克瑞昂星省。我從來沒有去過那裡,御醫不允許我做長途旅行。我不記得我派駐在安納克瑞昂的總督,最近曾有任何奏章呈上來。那裡的情況怎麼樣?」他以關切的口吻問道。

    「啟稟陛下,」杜倫輕聲地說,「我沒有帶來任何人的申訴狀。」

    「那實在太好了,我會好好嘉獎我的總督。」

    杜倫以無奈的眼神看著艾布林·米斯,米斯那粗魯的聲音立刻響起:「啟稟陛下,我們聽說必須要得到陛下的御准,才能去參觀位於川陀大學的帝國圖書館。」

    「川陀?」老皇帝柔聲地問,「川陀?」

    他瘦削的臉龐現出一陣茫然與痛苦,又小聲說:「川陀?我現在想起來了。我正在籌備一個軍事反攻計劃,準備率領龐大的艦隊打回川陀去。你們就跟我一塊行動,我們將並肩作戰,打垮吉爾模那個叛徒。然後我們將攜手合作,共同重建偉大的銀河帝國!」

    此時老皇帝傴僂的脊背也挺直了,他的聲音變得洪亮,目光也轉趨凌厲。然後,他眨了眨眼睛,又輕聲地說:「但吉爾模已經死了,我好像想起來啦——沒錯,沒錯!惡貫滿盈的吉爾模已經死了!川陀也變成了一片廢墟——目前似乎就是如此——你們剛才說是從哪裡來的?」

    馬巨擘忽然對貝妲耳語道:「這個人真的就是皇帝嗎?我始終以為皇帝應該比普通人更偉大、更英明。」

    貝妲揮手示意馬巨擘別說話,然後對皇帝說:「如果陛下能為我們簽一張許可狀,讓我們能夠到川陀去,對雙方的合作會很有幫助。」

    「去川陀?」老皇帝的表情呆滯,心中一片茫然。

    「啟稟陛下,我們是代表安納克瑞昂的總督前來覲見陛下的。他要我們代他向陛下稟報,其實吉爾模還沒有死……」

    「還沒有死!還沒有死!」達勾柏特驚吼道,「他在哪裡?又要打仗了!」

    「啟稟陛下,現在還不能公開這個消息,吉爾模的行蹤至今不明。總督派我們來向陛下稟報這個事實,然後我們必須到川陀去,才有辦法找到他藏匿的巢穴。一旦發現了之後……」

    「沒錯,沒錯……非得把他找到不可……」老皇帝蹣冊地走到牆邊,用發抖的手指碰了碰一個小型光電管。

    他空等了一會兒,又喃喃地說:「我的侍臣還沒有來,我不能再等他們了。」

    他在一張白紙上寫了一些潦草的字跡,最後還給了一個龍飛鳳舞的簽名,然後說:「吉爾模早晚會領教我的厲害,你們剛才說是從哪裡來的?安納克瑞昂?那裡的情況怎麼樣?皇帝的威名仍舊至高無上嗎?」

    貝妲從他鬆軟的手指間取過那張紙,再回答他說:「陛下深受百姓愛戴,陛下對百姓的慈愛,婦孺皆知。」

    「我應該起駕到安納克瑞昂,去巡視一下我的好百姓。可是我的御醫說……我不記得他說過什麼,下過……」皇帝抬起頭來,蒼老灰暗的眼珠又變得銳利,「你們剛才提到了吉爾模嗎?」

    「啟稟陛下,完全沒有。」

    「他不會再猖狂了,回去就這樣告訴你們的同胞。川陀會屹立不倒!如今父皇正率領艦隊御駕親征,吉爾模那個叛徒,還有他手下那些大逆不道的嘍囉,都會被困死在太空中。」

    老皇帝說完,又搖搖晃晃地走回座椅,目光再度失去神采。他問道:「我剛才說了些什麼?」

    杜倫站起來,向老皇帝深深一鞠躬,回答說:「陛下對我們親切無比,令我們如沐春風,可惜我們覲見的時間已經結束了。」

    達勾柏特九世遂站起身來,挺直了脊背,看著他的訪客一個接著一個倒退著退下。這時,達勾柏特九世看來真像是一位皇帝。

    四位訪客退下之後,立刻有二十名武裝人員一擁而上,將他們四人團團圍住。

    一柄輕武器發出了一道閃光……

    貝坦感到自己的意識逐漸恢復,但是卻沒有「我在哪裡」那種感覺。她清楚地記得那個自稱是皇帝的古怪老者,還有埋伏在外面的那些人。她的手指關節還在隱隱作痛,說明她曾經受到麻痺槍的攻擊。

    她又閉上了眼睛,留心聽著身邊響起的每一個聲音。

    她聽得出有兩個男人在說話,其中一個說得很慢,口氣也很小心,而在明顯的奉承之下,浮現著藏不住的狡猾。另一個人的聲音嘶啞含混,幾乎帶著醉意,而且說話時口沫四濺——貝妲對這兩個聲音都感到嫌惡無比。

    嘶啞的聲音顯然是主子。

    貝妲最先聽到的幾句話是:「……他為何永遠死不了,那個老瘋子,實在令我厭煩、令我困擾。柯瑪生,我要趕快行動,我的年紀也不小了。」

    「啟稟殿下,讓我們先來研究一下這些人有什麼用處。從他們身上,我們可能會發現奇異的力量,那將是你的父親無法提供的。」

    在一陣帶著笑聲的耳語中,嘶啞的聲音漸漸消失。貝妲只聽到幾個字:「……這個女孩……」

    另外那個諂媚的聲音變成了淫穢的低笑聲,然後再用哥倆好的口氣說:「達勾柏特,你一點也沒有變老,沒有人不知道你還像個二十歲的少年郎。」

    然後兩人就一起哈哈大笑,貝妲的血液都快凝結了。達勾柏特——殿下——老皇帝曾經提到他有一個任性的太子。貝妲似乎能體會出剛才那段對話的含意,可是在現實生活中,怎麼也會發生這種事情……

    此時她聽到了一陣緩慢而激動的咒罵,那是杜倫的聲音。

    貝妲再度張開眼睛,發現杜倫正瞪著她。杜倫看到她睜開眼睛,似乎顯得放心一點,他又用凶狠的口氣說:「你們這種強盜行徑,我們會要求陛下還一個公道,放開我們。」

    貝坦直到現在才發覺,自己的手腕被強力吸附場固定在牆壁上,腳踝也被地板緊緊吸住,全身上下都動彈下得。

    聲音嘶啞的那個男子向杜倫走近,他挺著一個大肚子,頭髮剩下沒幾根,眼袋浮腫,還有兩個黑眼圈。他穿著銀色金屬泡鑲邊的緊身上衣,戴著一頂有遮簷的帽子,上面還插著一根俗麗的羽毛。

    他彷彿聽到了最有趣的笑話,冷笑著說:「陛下?那個可憐的瘋老頭?」

    「我有他簽署的通行許可狀,你們這些臣民都不可以妨礙我們的自由。」

    「我可不是什麼臣民,你這個太空飛來的垃圾。我是攝政兼皇儲,你得這樣稱呼我。至於我那個可憐又癡呆的老子,既然他喜歡偶爾見見訪客,我們也就隨他去玩。他這樣可以重溫一下虛幻的帝王夢,但是,絕沒有其他意義。」

    然後皇太子踱到貝妲身前,貝妲抬起頭來,以不屑的眼光瞪著他。皇太子俯下身,貝妲感覺他的呼吸中有濃重的薄荷味。

    皇太子說:「她的眼睛真好看,柯瑪生,她睜開眼睛就更漂亮了。我想她會使我滿意的,這是一道充滿異國風味的菜餚,一定會使我重新胃口大開,對吧?」

    杜倫掙扎了一陣子,可是完全徒勞無功,皇太子根本不理會他。貝妲感到體內湧出一股寒意,傳遍了皮膚各處。艾布林·米斯現在仍然昏迷,他的頭無力地垂到胸前,可是馬巨擘的眼睛卻已經張開了,這令貝妲感到有些訝異。馬巨擘的眼睛張得很大,好像醒來已有一陣子。他那對褐色的大眼睛轉向貝妲,表情呆滯地凝望著她。

    然後他將頭撇向皇太子,一面點頭,一面嗚咽著說:「那個傢伙把我的聲光琴拿走了。」貝妲此時才注意到,皇太子肩膀上的綠色帶子就是聲光琴的吊帶。

    皇太子聽到又有人開口,猛然一轉身,問道:「醜八怪,這是你的嗎?」他將背在肩上的樂器甩到手中,笨手笨腳地撥弄著,想要按出一個和弦,可是費了九牛二虎之力,也沒有弄出半點聲響。

    「醜八怪,你會演奏這種樂器嗎?」

    馬巨擘點了一下頭。

    杜倫突然又說:「你劫持了一艘基地的太空船,即使陛下不替我們主持公道,基地也會的。」

    皇太子身邊那個人——柯瑪生,此時卻慢條斯理地答道:「哪一個基地?還是騾已經不是騾了?」

    沒有人回答他這個問題,皇太子咧嘴笑了起來,露出又大又參差不齊的牙齒。他將小丑身上的吸附場關掉,使勁推他站起來,又將聲光琴塞到他手中。

    「醜八怪,為我們演奏一曲。」皇太子對馬巨擘說,「就為我們這位異邦的美人,演奏一首愛與美的小夜曲。讓她知道我父親的鄉下茅舍並不是宮殿,不過我可以帶她到真正的宮殿去,在那裡,她可以在玫瑰露中游泳,還要讓她知道皇太子的愛是如何熾烈。醜八怪,為皇太子的愛高歌一曲。」

    說完,他將一條粗壯的大腿放在大理石桌上,小腿來回地搖晃著,用帶著笑意的輕浮目光瞄著貝妲。貝妲被他看得心中升起一股怒火,杜倫使盡力氣想要掙脫吸附場,累得汗流浹背,露出一臉痛苦的表情。

    艾布林·米斯忽然動了一動,還呻吟了一下。

    馬巨擘喘著氣說:「我的手指麻木了,沒法子演奏……」

    「醜八怪,叫你彈你就彈!」皇太子吼道。說完他對柯瑪生做了一個手勢,室內的燈光便暗了下來。在一片昏暗中,他雙手交握胸前,等著欣賞馬巨擘的表演。

    馬巨擘的手指在眾多的按鍵上來回跳躍,動作迅疾而充滿節奏感。一道色彩鮮明的彩虹,不知從何處一下子滑躍出來。然後便響起了低柔的調子,悠揚婉轉,如泣如訴。接著,在一陣悲壯的笑聲中,樂曲陡然拔高,背後還透出了陰沉的鐘聲。

    現在黑暗似乎變得越來越濃,越來越稠,貝妲的面前好像覆蓋著一層層無形的毛毯,而音樂就從其中鑽出來。在黑暗的深處射出了微弱的光線,看起來像是坑洞中透出一線孤獨的燭光。

    她不由自主地張大眼睛,一眨也不眨。光線逐漸增強,但是一直十分朦朧,帶著曖昧不明的色彩搖曳不定。此時,音樂突然變得刺耳而邪惡,而且越來越囂張。

    光線的變化也開始加劇,隨著邪惡的節奏快速擺動。而且,好像還有什麼怪物在光影中翻騰——它身上有劇毒的金屬鱗片,還張著血盆大口。而音樂也隨著那個怪物翻騰,跟著它一起咧開大口。

    貝妲在詭異莫名的情緒中掙扎,內心彷彿在拚命喘息,最後才總算定下神來。這使她忍不住聯想到穹隆中的經歷,以及在赫汶的最後那段日子。當時她所感受到的,就是同樣的恐懼、厭煩,以及如蛛網般糾纏的消沉與絕望,這種無形的壓迫感令她全身蜷縮起來。

    音樂仍在她的耳邊喧鬧不休,如同一陣恐怖的狂笑。她放眼望去的景象,就好像是拿倒了望遠鏡看出去一樣,盡頭處仍是那個翻騰扭動的怪物。貝妲努力轉過頭去,那個恐怖的怪物終於消失。這時,她才察覺到額頭上早已淌著冷汗。

    音樂也在此時停止——至少持續了一刻鐘,貝妲終於覺得大大鬆了一口氣。室內重新大放光明,貝姐看到馬巨擘的臉龐距離自己很近,他滿頭大汗,目光渙散,臉上透著悲哀的神情。

    「我親愛的女士,」他氣喘吁吁地說,「您不要緊吧?」

    「我還好,」她低聲回答,「但是你為什麼要演奏這種音樂?」

    說完,她看了看室內的其他人。杜倫與米斯仍然被粘在牆上,顯得有氣無力。她的眼睛很快越過他們兩人,向皇太子望過去,看到他正以怪異的姿勢仰臥在桌腳旁,而柯瑪生則張大了口,狂亂地呻吟著,還不停地淌著口水。

    當馬巨擘剛要走近柯瑪生時,柯瑪生嚇得縮成一團,發瘋般地哀叫起來。

    於是馬巨擘轉過身來,迅速將其他三人的吸附場鬆開。

    杜倫馬上一躍而起,雙手握緊拳頭,衝到那個大地主面前,使勁抓住他的脖子,猛力將他拉起來,大聲吼道:「你跟我們走,我們需要你當人質——確保我們能安然回到太空船。」

    兩個小時之後,在太空船的廚艙中,為了慶祝大家安返太空,貝妲親手做了一個特大號的派。馬巨擘慶祝虎口餘生的方法是拋開一切的餐桌禮儀,狼吞虎嚥地拚命將派塞進嘴裡。

    「好吃嗎,馬巨擘?」

    「嗯——嗯!」

    「馬巨擘?」

    「幹嗎?我親愛的女士。」

    「你剛才演奏的究竟是什麼?」

    小丑顯得不知如何是好,他說:「我……我想還是別說為妙。那是我以前跟人家學的,而聲光琴對神經系統的影響最巨大。當然啦,那是一種邪門的音樂,不適合您這種天真無邪的心靈,我親愛的女士。」

    「哦,得了吧,馬巨擘,我可沒有那麼天真無邪。你別拍我的馬屁了,我所看到的東西是不是跟那兩個人看到的一樣?」

    「但願不一樣。我原本只想要他們兩人看見,如果您看到了什麼,那只不過是瞥見了一點點——而且還是遠遠瞥見的。」

    「可是那就足夠了。你可知道,你把皇太子弄得昏迷不醒。」

    馬巨擘嘴裡含著一大塊派,以模糊卻冷酷的口吻說:「我親愛的女士,我把他給殺了。」

    「什麼?」貝妲痛苦地吞下一口口水。

    「當我停止演奏的時候,他就已經死了,否則我還會繼續的。我並沒有理會那個柯瑪生,他對我們最大的威脅,頂多是施以酷刑或是處死我們。可是,我親愛的女士,那個皇太子卻用淫邪的眼光望著您,而且……」他突然感到又氣又窘,實在說不下去了。

    貝妲的心中興起好些奇怪的念頭,她趕緊把這些念頭都壓下去,並且說:「馬巨擘,你真有一副俠義心腸。」

    「哦,我親愛的女士。」馬巨擘將紅鼻頭埋到了派裡面,可是不知道為什麼,卻沒有再繼續吃。

    艾布林·米斯從舷窗向外看去,川陀已經在望——它的金屬外殼閃耀著明亮的光芒。

    杜倫也來到了舷窗旁邊,以苦澀的語調說:「艾布林,我們這是白跑一趟,騾的手下已經捷足先登了。」

    艾布林·米斯抬起手來擦擦額頭,那隻手似乎不再像以前那般圓胖,而他的聲音聽來像是漫不經心的喃喃自語。

    杜倫憂心忡忡地說:「我是說,那些人知道基地已經陷落。我是說……」

    「啊?」米斯茫然地抬起頭來,然後輕輕將手放在杜倫的手腕上。他完全忘記了剛才的談話,自顧自地說,「杜倫,我……我一直凝望著川陀。你可知道……我有一種怪異之極的感覺……在我們到達新川陀的時候就出現了。這是一種衝動,是我內心中不停激盪的衝動。杜倫,我可以做得到,我知道我能夠做到。我的心頭一片清明,所有的事情都一清二楚,從來也沒有這麼清楚過。」

    杜倫瞪著米斯一會兒,然後又聳聳肩。他聽到的這段話,顯然沒有為他帶來什麼信心。

    他只是試探著問:「米斯?」

    「什麼事?」

    「當我們離開新川陀的時候,你沒有看見另一艘船艦降落吧?」

    米斯只想了一下,就回答說:「沒有。」

    「可是我看見了。這也許只是我自己的想像,但是它看來有點像那艘菲利亞緝私艦。」

    「就是漢·普利吉上尉率領的那一艘?」

    「天曉得是由誰率領的,馬巨擘的說法……它跟蹤我們來了,米斯。」

    艾布林·米斯沒有搭腔。

    杜倫又以焦急的口吻問:「你是不是哪裡不對勁?感覺不舒服嗎?」

    米斯露出深謀遠慮、澄澈而奇特的眼神,不過並沒有回答一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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