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何文明都必須和一種無意識的勢力搏斗,這種勢力能阻礙、背叛或者摧毀文明希望達到的任何目的。
特雷亞拉克斯西奧拉姆(未經證實)
保羅坐在床邊,脫下自己的沙靴。潤滑劑發出一陣難聞的酸臭。它的作用是潤滑鞋跟的泵吸式動力裝置,使之驅動蒸餾服正常運轉。天已經很晚了。他夜間散步的時間越來越長,使愛他的人們非常擔憂。他承認,這樣散步很危險。可這類危險他能預先覺察,也能立即解決。夜晚,一個人悄悄漫步在阿拉肯的大街上,是一件多麼愜意而誘人的事。
他把靴子扔到房間裡惟一的球形燈下面,急切地扯開蒸餾服的密封條。上帝啊,他太累了!盡管疲勞使他肌肉僵硬,可腦子仍然非常活躍。每一天,平民百姓的世俗生活總是讓他妒忌。一個皇帝是不能享受宮牆外那無名而火熱的生活的可是毫不引人注目地在大街上走走:真是一種特權!從吵吵嚷嚷的托缽香客身邊擦過,聽一個弗瑞曼人咒罵店主:你那雙散失水分的手!
想到這裡,保羅不禁笑了,從蒸餾服裡鑽了出來。
他赤身裸體,卻覺得和自己的世界完全合拍。沙丘是一個充滿矛盾的世界:一個被四面圍攻的世界,卻又是權力的中心。他想,權力不可避免地會受到四面圍攻。他低頭凝視著綠色的地毯,腳底和它接觸,感受著地毯粗糙的質地。
街上的沙子深及腳躁,屏蔽牆山阻擋住了鋪天蓋地的狂風。但成千上萬雙腳踏上去,仍然攪起了令人窒息的灰塵,塞滿了蒸餾服的過濾器。直至現在,他依然能聞到灰塵的味道,盡管他的房間門口就有鼓風機,一刻不停地吹掃著。這種味道令人想起荒蕪的沙漠。
那些日子那些危險。
和那些日子相比,獨自散步危險很小。可是,穿上蒸餾服,就好像把整個沙漠都穿到了身上。蒸餾服,還有它那些用於回收身體散出的水分的裝置,它們引導著他的思維,使思維發生了微妙的變化;蒸餾服還固定了他的舉止行動,使他舉手投足無不表現出沙漠的模式。他變成了野蠻的弗瑞曼人。蒸餾服帶來的不光是表面的掩飾,它使他成了一個他自己的城市中的陌生人。穿上蒸餾服,他便放棄了安全感,拾起了過去那一套暴力手段。香客和市民們從他身邊經過的時候都小心翼翼,低眉順眼。他們不敢招惹這些野蠻人。如果在市民的腦海裡,沙漠真的有一張臉的話,它就是一張隱藏在蒸餾服口鼻過濾器下面的弗瑞曼人的臉。
事實上只有一些小風險:過去穴地時代的舊人可能通過他的步態、體味以及眼神認出他。即便如此,碰到敵人的機會還是很少。
門簾唰地一響,屋裡射進一縷亮光,打斷了他的沉思。加妮端著一個銀色托盤走了進來,上面放著煮咖啡的用具。兩個跟在她後面的懸浮燈迅速移到指定位置:一個在他們床頭,一個懸在她旁邊照著她做事。
加妮靈巧地移動著,一點沒有老態,沉著,輕盈,彎下身子侍弄咖啡的姿勢使他想起了他們剛認識的時候。她還是那麼活潑調皮,歲月幾乎沒有留下任何痕跡,除非仔細檢查那沒有眼白的眼角,才會注意到那兒出現了一絲細紋:沙漠中的弗瑞曼人稱之為沙痕。
她捏住夏甲翡翠柄,揭開咖啡壺蓋,裡面頓時飄出一縷熱騰騰的蒸汽。他聞出咖啡還沒有煮好。果然,她蓋上了蓋子。那只咖啡壺的形狀是一個純銀制作的懷孕女人,正在吹笛。他想起來了,這是一件甘尼瑪,一次決斗的戰利品。詹米斯,壺的前主人的名字詹米斯。詹米斯的死多麼奇怪,多麼令人難以忘卻啊。如果早知道死亡不可避免,他還會隨身帶著這只特殊的咖啡壺嗎?
加妮取出杯子:藍色的陶瓷杯,像僕人一樣蹲在巨大的咖啡壺下面,一共有三只:他倆一人一只,另一只給這套咖啡用具的所有前主人。
一會兒就好。她說。
她看著他。保羅不知道自己在她眼裡是什麼樣子。還是那個奇怪、精瘦,和弗瑞曼人相比水分充足的異鄉客嗎?他還像過去部落裡那個友索嗎?在他們亡命沙漠的時候,正是那個友索,與她一同踏上了弗瑞曼人的道。
保羅凝視著自己的身體:肌肉結實,身材修長只是多了幾條傷疤。雖然當了十二年皇帝,但身體基本上仍然保持著原樣。他抬起頭,從鏡子裡看了看自己的臉藍而又藍的弗瑞曼人眼睛,是香料上癮的明顯標志;一只筆直的亞崔迪鼻子,看上去正是那位死於斗牛場的混亂中的祖父的嫡傳孫子。
保羅回憶起那位老人講過的話:統治者對他所統治的人民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你是領袖,所以你要用無私的關愛使你的人民感到幸福。
人民仍然帶著深厚的感情懷念著這位老人。
而我這個頭頂亞崔迪姓氏的人又做了什麼?保羅問自己。我把狼放進了羊群。
一時間,死亡和暴力的畫面閃過他的腦海。
該上床了!加妮用嚴厲的口氣命令道。保羅熟悉這種語氣,在她眼裡,他壓根兒不是皇帝。
他順從地上了床,雙手放在腦後,身體向後躺著,在加妮令人愉快的熟悉動作讓自己放松下來。
他突然想到,這個房間裡的擺設頗為滑稽。普通百姓肯定想像不出皇帝的寢宮是這個樣子。加妮身後的架子上放著一排顏色各異的玻璃缸,球形燈的黃色亮光在上面投下跳動的影子。保羅默想著玻璃缸裡的東西:沙漠藥典記載的干藥、油膏、熏香以及各類紀念品泰布穴地的一撮沙子、他們長子出生時的一綹頭發孩子早就死了十二年了在那場使保羅成為皇帝的戰爭中喪命的無辜者之一。
香料咖啡的濃郁味道彌漫了整個房間。保羅深深吸了口氣,目光從正在煮咖啡的加妮身上移到托盤邊一只黃顏色的碗上。碗裡盛著堅果。不可避免地,毒素探測器從桌下爬上來,對著碗裡的食物搖晃著它昆蟲似的手臂。探測器讓他氣憤。在沙漠的時候,他們根本用不著探測器!
咖啡准備好了。加妮說,你餓了嗎?
他的憤怒被一陣香料駁船的轟鳴聲淹沒了。這些船正從阿拉肯出發,朝太空駛去。
加妮察覺到他的憤怒。她斟上兩杯咖啡,放了一杯在他手邊,然後在床邊坐下,拉出他的腳,開始為他搓揉。因為長期穿蒸餾服走路,腳上結滿了老繭。她輕聲說:我們談談伊如蘭想要孩子的事吧。她好像漫不經心地說出這句話,可一切都瞞不過他。
保羅猛地睜大眼睛,盯著加妮。從瓦拉赫回來還不到兩天。他說,伊如蘭就已經找過你了?
我們從來沒討論過她的挫敗感。她說。
保羅迫使自己警覺起來,在刺目的燈光下仔細研究加妮的一舉一動。這是母親不惜違反清規教給自己的比吉斯特方法。他實在不願意把它用在加妮身上。他之所以離不開她,一個重要原因就是不必在她身上使用任何令人神經緊張的心法。加妮保留了弗瑞曼人的好品德,幾乎從不提出任何不得體的問題。她的問題通常都是事務性的。加妮最關心的是那些影響自己男人地位的東西:他在國務會議中的權力,軍團對他的忠誠程度,同盟者的能力如何,等等。她能記住一長串名字,以及書上的詳細索引。她還能毫不費力地說出每個敵人的主要弱點,敵方可能的軍隊部署,軍事指揮官的戰斗計劃,使用何種兵器,其基本的工業生產能力如何,等等。
現在為什麼問到了伊如蘭的事?保羅心生疑惑。
我讓你不安了。加妮說,那不是我的本意。
你的本意是什麼?
加妮不好意思地笑了,迎著他的目光,如果你生氣了,親愛的,千萬別藏著掖著。
保羅把身體靠回床頭板。我該不該打發她走?他問,她現在沒什麼用處,我也不喜歡她和姐妹會的人混在一起。
不要打發她走。加妮說。她繼續按摩他的雙腿,聲調平和實在,你說過很多次,她是聯系敵人的一座橋梁。可以通過她的活動知道他們的陰謀。
那你為什麼提到她想要孩子的事?
它能挫敗敵人的陰謀。如果你讓她懷孕,伊如蘭在敵人中的地位就搖搖欲墜了。
從那雙在自己腿上搓揉的手上,他體會出了這些話給她帶來的痛苦。他清了清喉嚨,緩緩地說:加妮,親愛的,我發過誓,決不讓她上我的床。一個孩子會給她帶來太多的權力。你難道想讓她代替你嗎?
我沒有名分。
不是這樣的,親愛的塞哈亞,我沙漠裡的春天。你怎麼突然關心起伊如蘭來了?
我關心的是你,不是她!如果她懷了一個亞崔迪血統的孩子,她的朋友們就會懷疑她的忠誠。我們的敵人對她信任越少,她對他們的用處就越小。
她的孩子可能意味著你的末日。保羅說,你知道他們在密謀些什麼。他用雙臂緊緊摟住她。
可你應該有一個繼承人!她哽咽著說。
噢。他說。
也就是說:加妮不能給他生孩子,必須讓別人來生。那麼,這個人為什麼不能是伊如蘭呢?加妮此刻就是這樣想的。而這件事必須通過做愛才能完成,因為帝國明令禁止人工繁殖後代。加妮的決定完全是弗瑞曼式的。
保羅再次在燈光下研究著她的臉。這是一張比自己的臉更加熟悉的臉。他曾經溫柔而深情地凝視過它,這張睡夢中帶著甜美、害怕、惱怒和悲哀的臉。
他閉上眼睛,加妮年輕時的樣子又一次浮現在眼前:蒙著春季面紗的臉,哼著歌兒的臉,懶洋洋地從睡夢中醒來的臉如此完美,每個畫面都令他癡迷沉醉。在他的記憶中,她微笑著剛開始的時候有點羞澀,然後流露出緊張,仿佛想立即逃掉。保羅嘴巴發干。此時此刻,他的鼻孔聞到了荒蕪的未來傳來的蒼涼的煙味。一個聲音,來自另一類幻象的聲音在命令他放手放手放手。長久以來,他那有預知魔力的靈眼一刻不停地窺探未來,捕捉每一絲異常的聲響,偷聽每塊石頭的動靜,每個人的異動。從他第一次有了這可怕魔力的那一天開始,他就一直在凝望自己的未來,希望找到平靜安寧。
自然,辦法是有的。他記住了它,卻不知道它是什麼意思一個死記硬背下來的未來,它給他的嚴格教誨就是:放手,放手,放手。
保羅睜開眼睛,看著加妮堅定的臉。她已經停止了按摩,靜靜地坐在那裡最最純正的弗瑞曼人姿態。她的一切仍舊那麼熟悉,頭上戴著在他倆的私人房間裡常戴的藍色產子頭巾。可此時,她臉上蒙著一副決心已定的面具,他對做出這個決定的思維方式非常陌生,但這種思維方式已經延續了千百年。千百年來,弗瑞曼女人一直共同享用男人,不只是為了和睦相處,更重要的是傳宗接代。眼下在加妮身上起作用的顯然就是這種弗瑞曼人的神秘習俗。
你會給我一個我想要的繼承人的。他說。
你已經看到了?她問,明顯指的是他的預知魔力。
已經很多次了,保羅不知道如何才能確切地解釋預知的事。沒有任何標識的時間線像織物一樣在他面前不停地起伏波動。他歎了口氣,想起從河裡掬起一捧水的感覺:水晃蕩著,慢慢流走。記憶的浪花濡濕了他的臉。可現在,未來的幻象越來越龐雜晦澀,他如何才能讓自己全身沉浸在未來之水中?
就是說,你沒有看到。加妮說。
他幾乎再也看不到未來的幻境了,除非冒險竭盡全力。除了悲哀,未來還能顯示給他們什麼?保羅間自己。他感到自己置身一片荒蕪,這裡充滿敵意,無比荒涼,只有他的情感漂浮著,晃蕩著,無法阻止、永不停息地向外流淌,漸漸枯竭。
加妮蓋好他的腿,說:要給亞崔迪家族一個後代。這不是你把機會留給哪個女人的問題。
這也是他母親經常嘮叨的話,保羅想。他懷疑傑西卡夫人是否暗中和加妮通信。他母親考慮這些事只能以亞崔迪家族的利益為准。那是她從比吉斯特學校學到的思維模式,雖說她現在已經背叛了比吉斯特姐妹會,這種模式仍然毫無改變。
今天伊如蘭來的時候,你聽見我們談話了。他責備道。
我聽了。她說,眼睛並不看他。
保羅想著和伊如蘭見面的情景。他進入了家庭休息室,發現加妮的織機上有一件沒有織完的長袍。還有一股酸酸的沙蟲味兒,一種難聞的臭味,幾乎蓋住了那一小口被人咬下來的黃褐色香料散發出的氣味。有人碰落了香料精,滴到一塊地毯上。香精燒化了地毯,地板上凝結了一團油污。他想叫人來清理一下,就在這時,哈拉赫,史帝加的妻子,也是加妮最親密的女友,走進來說伊如蘭來了。
他不得不在這令人惡心的臭味中接見伊如蘭。正應了弗瑞曼人的迷信說法:臭味前腳到,倒霉事後腳跟。
伊如蘭進來的時候,哈拉赫退了下去。
歡迎你回來。保羅說。
伊如蘭穿了件灰色鯨皮長袍。她拉緊皮衣,一只手撫著頭發,對他溫柔的語調感到迷惑不解。她已經為一頓暴怒的申斥做好了充分准備,那些責備的話已經在她的腦海裡翻騰過幾遍了。
你是來報告我說,姐妹會已經拋棄了最後一絲道德上的顧慮。他說。
做那種荒唐的事,豈不是太危險了嗎?她問。
荒唐和危險,這樣的組合有問題。他說。比吉斯特甄別叛徒的訓練使他覺察出她按捺住了畏縮的沖動。這種努力讓他瞥見了她深藏內心的恐懼,此外,他還發現她並不喜歡他們委派給她的任務。
他們想從你這位有皇室血統的公主這兒得到的東西也未免太多了一點兒。他說。
伊如蘭一動不動。保羅知道,她正用意志的力量,老虎鉗一般緊緊控制住自己,不讓自己失控。她背負著沉重的心理負擔,他想。保羅不明白,為什麼預知幻象沒有讓他及早看到未來的這個變數。
漸漸地,伊如蘭放松下來。她已經下定決心了:讓恐懼壓倒自己是沒有意義的,現在退縮也已經為時太晚。
您始終不管這兒的氣候,由著它保持現在這種蠻荒樣子。她揉著長袍下的手臂,太干燥了,還有沙暴。您就不打算讓這兒下下雨嗎?
你來這裡不是打算談氣候的吧。保羅說。他琢磨著她話裡的含義。難道伊如蘭想告訴他什麼難以啟齒的事?她的訓練不允許她宣之於口的事?好像是這樣。他感到自己仿佛被突然拋到空中,必將重重墜落在某個堅硬的地方。
我必須要一個孩子。她說。
他緩緩搖頭。
我必須要!她厲聲說,如果有必要的話,我要給孩子另外找個爸爸。我要讓你戴綠帽子,瞧你敢不敢把事情抖落出來。
戴綠帽子可以。他說,可你休想要孩子。
你怎麼阻止我?
他最和氣不過地笑了笑,真要那樣的話,我讓人絞死你。
她被驚呆了。一片寂靜中,保羅發現加妮正躲在厚厚的布慢後偷聽,裡面是他倆的私人臥室。
我是你妻子。伊如蘭低聲說。
我們不要玩這種愚蠢的游戲了。他說,你不過是扮演妻子的角色而已。我們都清楚誰是我的妻子。
我只是一個工具,如此而已。她說。聲音充滿痛苦。我並不想虐待你。他說。
可你把我放在了這樣的位置上。
不是我。他說,是命運選擇了你。你父親選擇了你。比吉斯特姐妹會選擇了你。宇航公會選擇了你。這一次,他們又選擇了你。他們這次選你做什麼,伊如蘭?
我為什麼不能有你的孩子?
因為你不適合承擔這樣的角色。
我有權利養育皇室繼承人!我父親曾經是
你父親曾經是而且仍然是一頭畜生。你我都知道,他幾乎完全失去了他應該統治和保護的人性。
別人對他的憎恨不及對你的吧?她怒視著他。
問得好。他同意道。嘴角閃過一絲自嘲的微笑。
你說過,你並不想虐待我,可
所以我同意你去找情人。但你聽好了:找情人,卻不允許你把該死的私生子帶進我的皇族。我不會承認這樣的孩子。我不反對你和任何男人苟合,只要你小心謹慎而且沒有孩子。我不是傻瓜,在這種情況下,我不會有什麼想法。可你不要濫用我慷慨賜予你的權利。至於說到皇位,我要嚴格控制它的血統。比吉斯特姐妹會休想控制它,宇航公會也休想。這是我把你父親的薩督卡軍團從阿拉肯平原驅逐出去以後贏得的特權。
你說了算。伊如蘭說。她猛地一轉身,沖出房間。
保羅把自己的思緒從回憶中拉出來,放到坐在床邊的加妮身上。他很清楚自己對伊如蘭的矛盾感情,也理解加妮弗瑞曼式的決定。換一種情形,加妮和伊如蘭甚至有可能成為朋友。
您怎麼決定的?加妮問。
不要孩子。他說。
加妮用食指和右手拇指做了一個嘯刃刀的手勢。
事情可能真會發展到那一步。他同意道。
您不認為一個孩子能解決伊如蘭的所有問題?她問。
傻瓜才那樣想。
我可不是傻瓜,親愛的。
他惱怒起來:我沒說你是!可我們不是在討論該死的浪漫小說。走廊那頭的是一個真正的公主。在帝國宮廷裡長大,見識過各種卑鄙骯髒的皇室仇殺。對她來說,陰謀就像寫她那些愚蠢的歷史書一樣稀松平常!
那些書寫得並不愚蠢,親愛的。
可能吧。他的惱怒漸漸消失了,握住她的手,對不起。但那個女人有太多的陰謀,大陰謀中還有小陰謀。只要滿足了她一個野心,她就會得寸進尺。
加妮溫存地說:我是不是一直很多嘴?
是的,當然是。他看著她,你真正想對我說的是什麼?
她在他身邊躺下,用手撫摸著他的脖子。他們已經決定要整垮你。她說,伊如蘭知曉這些秘密。,
保羅揉搓著她的頭發。
加妮脫去了外套。
這時,可怕的使命感一掠而過,像一陣風似的攪動了他的心靈,尖嘯著從他的軀體中穿過。他的身體能感受到,但他的意識卻永遠無法明白。
加妮,親愛的。他悄聲說道,你知道我為了結束這場聖戰為了擺脫奇扎拉教團強加在我頭上的天神光環該死的光環會付出什麼代價嗎?
她顫抖著。但掌握領導權的人是你。她說。
哦,不。即使我現在死了,我的名字仍然能領導他們。每當我想到自己的亞崔迪姓氏和這場殘酷的宗教屠殺聯系在一起
可你是皇帝,你已經
我是一個傀儡。當人變成了神,他就再也不能控制局勢了。他痛苦地自嘲道。他察覺到,一個自己做夢也想像不到的未來皇朝正在轉頭凝視著自己。他感到自己被驅逐出去,哭叫著,不再和命運的鏈條有任何聯系只有他的名字將繼續流傳下去。我被選中了。他說,也許剛剛出生的時候在我不可能有任何反抗的時候,就被選中了。
那就甩掉它。她說。
他緊緊摟住她的肩膀,遲早會的,親愛的。再給我一點時間。
他眼裡噙滿淚水。
我們應該回到泰布穴地。加妮說,這個石頭帳篷裡的明爭暗斗實在太多了。他點點頭。下巴在她那光滑的頭巾上摩擦著。她身上散發一股舒適的香料味,充塞了他的鼻孔。
穴地。這個古老的契科布薩單詞迷住了他:一個危急時刻的避難所。加妮的話使他不由得想起遼闊的沙漠,一望無際的沙丘,敵人無論從多遠的地方襲來都可以一覽無余。
部落的人盼望他們的穆哈迪回去。加妮說。她轉過頭看著他,你是屬於我們的。
我屬於一個幻象。他低聲說。
他想到了聖戰,想到了跨越秒差距的基因組合,以及它可能的結局。他應該為此付出代價嗎?當戰火平息之後,所有的仇恨都會煙消雲散一點點地。可唉!多麼可怕的代價!
我從沒想過要當一個神,他想。我只想像清晨的一滴可愛露珠,無聲無息地消失。我想逃離那些天使和魔鬼一個人待著。
我們回泰布穴地吧?加妮又問了一句。
好的。他低聲說。他想:我必須付出代價。
加妮深深歎了口氣,重新偎倚著他。
我已經虛擲了很多時光,他想。愛和聖戰時刻包圍著他。一個人的生命,無論它多麼被大家熱愛,怎麼抵得上聖戰中死去的千千萬萬生命?單個人的悲哀怎能和大眾的痛苦相提並論?
親愛的?加妮問。
他把一只手放到她的嘴唇上。
我要聽從內心的聲音,他想。趁我還有力量,我一定要逃出去,逃到連鳥兒也不可能發現我的地方。這種想法沒什麼用,他知道。聖戰將仍然追隨他的靈魂。
當人民指責他的殘暴愚蠢時,他該如何解釋?他想,如何回答?誰會理解他?
我只想朝後一看,說:瞧那兒!那個存在物不是我。看啊,我消失了!再也沒有任何人類的羅網能限制我,看管我。我放棄我的宗教!這榮耀的一刻是我的!我自由了!
多麼蒼白空洞的言語!
昨天在屏蔽牆山下發現了一條巨大的沙蟲。加妮說,據說有一百多米長。這樣大的沙蟲這個地區很少見。我想,是水阻住了它。有人說,它來這兒是為了召喚穆哈迪回到他的沙漠故鄉。她捏了捏他的胸脯,不要嘲笑我!
我沒有笑。
弗瑞曼人對神話傳奇的迷信總是讓保羅驚奇不已。就在這時,他突然覺得胸口一緊,自己的生命線上,某種東西一震:是自發記憶,不請自來的強烈回憶。他回憶起自己在卡拉丹星球的童年時代石頭的小屋,漆黑的夜晚幻象產生!那是他最早使用自己的預知能力。他感到自己的意識重又深入那個幻象,穿過仿佛蒙著一層薄紗的記憶(幻象中的幻象),看到了一排弗瑞曼人。他們的長袍沾滿灰塵,從高大的巖石間隙走過,抬著一個長長的、
用衣物裹住的東西。
保羅聽見自己在幻象裡說:太甜美了你是其中最甜美的
自發記憶松開了控制著他的鐵爪。
你怎麼不說話?加妮悄聲說,怎麼回事?
保羅聳聳肩,坐了起來,把臉轉到一邊。因為我到沙漠邊緣去了,所以你生氣了。加妮說。
他搖搖頭,不說話。
我去那兒是想要一個孩子。加妮說。
保羅不能說話。他仍然沉醉於剛才那個早期幻象所顯示的原始力量之中。那個可怕的使命!那一刻,他的一生仿佛變成了一只翅膀,被飛翔的鳥兒翻來覆去地搖動著鳥兒代表冒險,代表自由意志。
我無法擺脫預言的誘惑,他想。
他意識到,屈服於這種誘惑,就等於沿著生活中某條既定的軌道一直走下去。他心想,也許預言並不預示著未來?或許他讓自己的生命陷在這個預言織成的千頭萬緒的羅網之中,最後成為預言這只蜘蛛的獵物。現在,這只蜘蛛正張開大嘴,朝他步步緊逼過來。
一句比吉斯特格言閃過他的腦海:運用原始力量,只能使你永遠受制於高等級力量。
我知道會惹你生氣。加妮說著碰了碰他的手臂,真的,部族的人已經恢復了古老的儀式,還有血祭,不過我沒有參與。
保羅深深地吸了口氣,打了個哆嗦。幻象的巨流被驅散了,成為一片深不見底卻風平浪靜的汪洋,下面湧動著他無法企及的巨力。
求求你。加妮懇求道,我只是想要一個孩子,我們的孩子。這有什麼不對?
他愛撫地拍了拍她的手臂,然後推開它,爬下床,熄滅了球形燈,走到靠陽台的窗戶旁,拉開簾慢。除了它的氣味,沙漠還沒有侵蝕到這裡,它像一面沒有窗戶的牆,遠遠橫在他前面,伸向夜空。月光斜斜地照進封閉的花園,灑在高大的樹木、寬闊的枝葉和潮濕的灌木叢中。點點繁星把明亮的影子投向魚塘,像灑落在樹蔭裡的片片白色花瓣,閃閃發光。剎那間,他明白了在弗瑞曼人眼裡這個花園意味著什麼:怪異,可怕,危險,浪費水分。
他想到了那些水商。水的慷慨配送影響了這些人的利益。他們恨他。他摧毀了過去。另外還有一些人,甚至那些從前拼命辛勞才能買到珍貴的水的人,也仇恨他。因為舊有的生活方式被改變了。遵照穆哈迪的命令,星球上的生態模式發生了巨大變化,人們的抵觸情緒也隨之增加。他懷疑,自己的決定是不是過於武斷,居然認為可以改造整顆星球改變已經存在的所有東西,並且命令它以另外某種方式存在?即使他成功了,這顆星球以外的宇宙呢?它會害怕類似的改革嗎?
他猛地拉上簾幔,關閉了通風口。他轉身對著黑暗中的加妮,感到她正在那兒等著他,水環叮當作響,像香客的布施鈴。他順著聲音摸索過去,碰到了她伸出的手臂。
親愛的,她低聲說,我讓你心煩了?
她的手臂擁住他,同時擁住他的未來幻象。
和你沒有關系,他說,噢絕不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