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得少林寺,舒亞男胸中升起了一股莫名的興奮和衝動。如果說她先前被明珠拉來少林還有些勉強的話,在經歷了方纔的高香事件後,她對少林的敬重已蕩然無存。尤其在遇到那個騙子後,更激起了舒亞男心底那好勝的慾望。她喜歡挑戰,尤其是旗鼓相當的對手的挑戰。
雲襄!她默默念叨著這個名字,在心中對他說,我會再次讓你空手而回!
「姐姐,咱們現在要去哪裡?」明珠依依不捨地回望著少林,幽幽問道。只聽舒亞男平靜地道:「咱們要立刻去找風媒,讓他們幫忙打聽關於這次盛會的一切消息。咱們的時間已經不多了。」
「哪方面的消息?」明珠疑惑地問。
「所有方面!」舒亞男聲色平靜,喜怒不形於色,「從少林和尚到邀請的客人,以及臨時的幫工或送米送菜的小販,一個都不要漏過!」
明珠還想再問,突然發覺舒亞男的腳步漸漸慢了下來,神色也變得十分怪異。她順其目光望去,就見迎面走來一個白衣如雪的年輕公子,正順著山道拾級而上,他的目光定定盯著舒亞男,一瞬不瞬。而舒亞男卻裝著沒看見似地躲著他的目光,卻又忍不住偷眼覷看。
二人相向而行,步伐越來越慢,最後在相隔數步站定,舒亞男終於坦然迎上了對方的目光。她知道,無論自己如何裝扮,都騙不過對方的眼睛。
二人相互凝望,半晌無語。明珠好奇地看看這個,又望望那個,不知舒亞男為何突然如此異樣。只見那白衣公子沉默半晌,終於開口道:「你……還好吧?」
「我很好,你呢?」舒亞男淡然應道。
白衣公子遲疑了一下:「我……已經定親,大禮就在下個月。」
「恭喜。」舒亞男淡然一笑。她突然發覺自己聽到對方即將成親的消息,心中並沒有任何波動,過去那麼強烈的感情,愛到靈魂,恨到骨髓,在經歷了無數磨難後,竟變得極淡極淡,淡得就像天邊的雲絲,也像是依稀的春夢,幾乎了無痕跡。
白衣公子眼神複雜,似乎有許許多多的話要說,最後卻道:「下個月十九,希望你能來。」
「盡量吧。」舒亞男模稜兩可地道。白衣公子點點頭,有些依依不捨地繼續拾級而上。舒亞男如釋重負地輕噓了口氣,似放下了千鈞重擔。
明珠好奇地望向白衣公子的背影:「這人是誰啊?」
舒亞男若無其事地淡然道:「一個很久以前的朋友。」
舒亞男剛離開少林,雲襄與金彪也出了寺門。遙望舒亞男遠去的背影,雲襄對金彪悄聲道:「讓人盯著那個女人,她的一舉一動都要向我匯報。」
金彪點頭道:「我這就將公子的命令傳下去。這次多虧有莫爺那一干徒子徒孫,省了咱們許多事。我先走了,公子一個人要當心。」
目送金彪離開後,雲襄緩步往山下而去。少室山此刻熱鬧非凡,不僅聚集了無數江湖人物,沿途還有不少小販在叫賣各種小吃、茶水。雲襄正順著山路拾級而下,突然感覺有人在輕輕拉自己衣袖,回頭一看,卻是個衣衫破舊、卻乾淨整潔的半大孩子。那孩子只有十二三歲,眼中卻有與年紀不相稱的成熟。見雲襄回頭,他忙將手中提著的籃子遞過來:「公子,買點野果嘗嘗吧,很甜的!」
雲襄看看籃子中那些不知名的野果,本欲拒絕,不過看到孩子眼中飽含的祈求和希望,他暖暖一笑,掏出塊碎銀遞給孩子,然後揀了兩顆野果放入口中,邊嚼邊點頭道:「嗯,你說得不錯,果然很甜!」
孩子臉上溢出發自內心的微笑,滿是歉意地將銀子遞回來:「公子,你給我銅板吧,我找不開銀子。」
「不用找了,」雲襄笑著拍拍孩子的肩,「這些野果我全要,早些回家吧。」
孩子高興地將籃子遞過來,滿臉愧疚地連連道:「可是……可是這一籃野果也值不了這麼些銀子啊。要不明天公子還來這裡,我再摘一籃更甜的果子給公子送來。」
「以後幾天我都會來這裡,你隨時可以來找我。」雲襄笑道。見那孩子滿心歡喜地離去後,他的心情也異常舒暢。快樂原來如此簡單,給別人以快樂,自己就能得到更大的快樂。
將野果分給了那些沿途乞討的孩子後,天色已是入夜,雲襄一身輕鬆地下得少室山,正要趕回客棧,卻被一條人影攔住了去路。雲襄定睛一看,不禁暗暗叫苦,沒想到在這勢單力薄的時刻,偏偏遇到了最不想見的人——魔門少主寇元傑!
「公子襄別來無恙啊?」寇元傑英俊的臉上滿是陰鷙和仇恨,「世界真小,沒想到咱們又見面了。」
「是元傑啊!」雲襄勉強一笑,「還真是巧,不知你為何也來了這裡?」
寇元傑嘿嘿冷笑道:「上次蒙公子照顧,元傑差點兒就逃不出成都,所以對公子一直心懷掛念。恰逢少林紀念達摩這等武林盛會,我就前來撞撞運氣。沒想到老天真是開眼,還真讓我在少室山上遇到公子,所以就一路跟來,特意跟公子打個招呼。」
雲襄立刻就明白,魔門的勢力格於寇焱十八年前的承諾,還沒有大肆入侵中原,寇元傑只是孤身一人。不過就算是這樣,自己也無法抵擋對方隨手一擊。值此非常時刻,他內心反而異常冷靜,滿不在乎地笑道:「我當初答應門主,幫他搞垮巴蜀葉家。我做到了。至於那本《呂氏商經》,並不在協議之內。」
「你出賣我和唐先生,致使他落到其兄手裡,這又怎麼說?」寇元傑眼裡幾欲噴火,脖子上的青筋如蚯蚓般凸起,身上衣衫更是無風而鼓。
「那是因為你們出賣我在先!」雲襄毫不畏縮地盯著憤怒的魔門少主,「我說過不傷人命,你們卻任由葉家大公子死在黑白雙蛇手裡。為此,你們就得付出代價!」
「你他媽是不是瘋了?」寇元傑不可理喻地搖搖頭,「為一個不相干的人,你竟然出賣我和唐先生,竟敢與魔門翻臉?」
雲襄哈哈一笑:「一條無辜人命,在魔門眼裡或許輕如鴻毛,但在我雲襄眼裡,卻重逾泰山。誰若草菅人命,無論是誰,我都要與他翻臉,魔門又算什麼?」
「說得好!」雲襄話音剛落,就聽遠處傳來一聲擊掌讚歎,跟著就聽那人高聲道,「還從未見過有人敢如此輕視魔門,好漢子,可否過來陪我喝上一杯?」
這裡是城郊一處僻靜的官道,路邊有一個生意冷清的小酒攤,在荒涼的郊外顯得十分孤單。酒攤前除了歪著脖子瞌睡的老闆,就只有一個伏桌而睡的酒鬼。此刻那酒鬼伸著懶腰抬起頭來,隱約可見他是個二十多歲的年輕人,衣著富貴,神情卻又十分落泊潦倒。
「有何不可?」雲襄說著正要過去。卻被寇元傑一把扣住肩胛:「想走?沒那麼容易!」
「放開那位公子。」酒鬼遙遙道,語氣中有一種理所當然的味道。
「你他媽是哪根蔥?敢管本公子閒事?」寇元傑一聲冷哼,森然道,「立刻在本公子面前消失,不然我讓你後悔生到這個世界上來。」
雲襄心知寇元傑心狠手辣,不想那酒鬼被自己連累,忙道:「我跟你走,別難為旁人。」
「算你識相!」寇元傑一聲冷哼,正要帶著雲襄離開,那酒鬼卻提著酒壺,搖搖晃晃走了過來,邊走邊嘟囔道:「這位公子既已答應陪我喝酒,怎能就走?美酒好找,酒友難求。來來來,先陪我喝上幾杯再說。」
寇元傑見這酒鬼無視自己的警告,心中惱怒,待對方走近,便一掌擊向酒鬼的胸膛。那酒鬼恰好舉起酒壺,剛好封住了襲來的一掌。酒壺應聲而碎,酒水灑了一地,那酒鬼滿是遺憾地搖搖頭:「你要喝酒,說話就是,幹嗎要搶?可惜了,好好一壺美酒。」
寇元傑見對方信手化解了自己一擊,心中十分驚訝:「這位兄台怎麼稱呼?不知是哪條道上的?」
醉鬼嘿嘿一笑:「我又沒找你喝酒,問那麼多幹什麼?」
寇元傑緩緩拔出佩劍,森然道:「既然你不願透底,本公子劍下,又何妨多個無名之鬼。」話音剛落,劍光便猝然亮起,恍若無孔不入的月光,鋪天蓋地罩向酒鬼頭頂。幾乎同時,酒鬼手中也亮起一點兒淡淡的光華,就像夏日螢火蟲的微光般若隱若現,在月光中一閃而沒。
二人身形交錯而過,寇元傑低頭望望胸前衣襟上的裂痕,頓時面如死灰:「你究竟是誰?」
酒鬼將手中那柄長不及一尺,樣式十分奇特的短刀緩緩隱回袖中,淡然道:「我是誰都不重要,你只需認得這柄刀就夠了。」
「袖底無影風!你是金陵蘇家弟子?」寇元傑恨恨地點了點頭,「很好!金陵蘇家,有資格做魔門的對手!」說完轉身就走,再不停留。
寇元傑鎩羽而去後,雲襄忙對酒鬼拱手一拜:「公子談笑間擊敗魔門少主,真乃英雄也!不知公子大名,可否見告?」
那酒鬼哈哈一笑,挽起雲襄道:「你身無半點兒武功,卻敢在魔門少主面前無所畏懼,這才是真正的英雄本色。名字不過一代號,相逢何必要相識?難得你我今日投緣,兄台定要陪我一醉,明日一覺醒來,咱們各奔東西。」
雲襄見這酒鬼年紀與自己相仿,聽談吐看打扮,應該是個出身富貴的世家子,不過神情卻又十分落泊潦倒。見他如此豪爽,雲襄慨然道:「兄台這胸襟,實在令在下慚愧。好!咱們今日就一醉方休,不管明日煩惱!」
「好極好極!果然是酒中知己!」酒鬼高興地拉起雲襄來到酒攤前,滿滿倒上兩碗酒,將酒碗向雲襄一舉,「我敬你!」說著,自己就先喝乾。
雲襄並不好酒,不過見對方已經喝乾,他只好端起酒碗一飲而盡。那酒鬼一聲讚歎:「爽快!」說著又倒滿兩碗。
轉眼間兩人就連干了數碗,那酒鬼眼神越發矇矓,眼中一縷憂悒始終揮之不去。定定望著天邊殘月,他突然問:「你說,人應該為誰而活?為自己,還是為別人?」
雲襄一怔,這問題他從未想過,如今突然被人問起,竟不知如何回答。感覺到對方心中有種令人傷感的寂寥和蕭索,他忍不住問:「兄台,你似乎有傷心之事,何不說出來聽聽?也許跟人說說,可以減輕心底的痛苦。」
那酒鬼哈哈一笑:「我心已死,何來傷心之說?」笑聲剛落,兩行清淚竟悄然出現在他的臉上,他卻渾然無覺,只呆呆望著天邊喃喃問道,「你有沒有過心空的感覺,就像是心上被生生挖去了一塊血肉,只剩下一個空空蕩蕩的洞?」
雲襄心中微痛,腦海中浮現出怡兒的音容笑貌。雖然感覺已經是很久以前的往事,但每次想起,他的心都會不住抽搐。聽到她嫁給南宮放那一瞬,他的心中就是那種空空蕩蕩的感覺。默默喝乾碗中烈酒,雲襄喃喃道:「只有真正愛過,才會有這種感覺。」
那酒鬼連連點頭:「心上有這樣的空洞,就沒法再裝下旁人。可我卻不得不娶妻生子,你說,這是不是一種諷刺?」
「不孝有三,無後為大,每個男人都要娶妻生子。」雲襄說著醉醺醺地舉起酒碗,「來!為每個男人的責任,干!」
一碗酒下肚,那醉鬼慢慢滑到了桌子底下。雲襄一看,不禁指著他笑道:「呵呵,你醉了。」話音剛落,他也慢慢躺到了地上……
雀鳥清脆的鳴唱將雲襄從睡夢中喚醒,晃晃暈沉沉的頭,他睜開雙目,立刻被刺目的陽光徹底驚醒。倏然翻身而起,只見自己置身官道旁的荒野,清晨的霞光正靜靜投射下來,四周空無一人,昨夜的酒攤、老闆、酒鬼,俱已不見了蹤影,直讓人懷疑那只是一個逼真的夢。
雲襄撣去身上的泥土,慢慢回到城內的客棧。剛進門就見金彪驚喜地迎上來:「公子你可回來了!昨夜害得我好找,差點就要報官!」
見金彪眼一夜未睡,雲襄心中愧疚,忙道:「昨夜我喝醉了,害你擔心,對不起。」
「喝醉?」金彪滿面驚訝,「公子很少喝酒,怎會喝醉?」
「別問了,你現在立刻去睡覺,什麼事都不要管。」雲襄強行將金彪摁到床上,然後帶上房門來到樓下,就見一個遊方郎中踱了進來。雲襄認得是莫爺的人,便衝他微微頷首,那郎中立刻來到他對面坐下,低聲道:「公子,昨天起我們就盯著那兩個女人,她們正四下尋找風媒,幫她們打聽與少林有關的一切消息。」
雲襄點點頭:「嗯,先收集情報,再定詳細計劃,果然有兩下子。繼續盯著她們。」那遊方郎中遲疑了一下,又道:「除了那些風媒,她們還去見了一個神秘的老者。」雲襄眉頭一皺:「什麼來歷?」遊方郎中歉然道:「那老者鬼得很,咱們跟了幾次都跟丟,沒查到他的底細。」
「一定要查到那老者是什麼人!」雲襄吩咐道。目送著遊方郎中離去後,雲襄不禁陷入了沉思。憑直覺,他知道那老者一定非常關鍵,但自己卻完全猜不到對方的底細來歷。這讓他感覺有些沮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