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緊張地望著穆鑒軻,等他下令。這是考驗一位統領判斷力的關鍵時刻,如果叛軍只是按章盤查,或可矇混過關,但如果敵人已看破他們的偽裝,一旦身陷重圍便絕無幸理。雖然敵軍馬快,但此時加速飛奔應該能趕在敵軍到來之前回到巨木上,只要駛離江邊便可逃脫。稍一遲疑,敵軍又逼近了許多,離他們只有二百步的距離,當先一人大聲高呼:「前面那幾名百姓,速速停步。」
穆鑒軻略一沉吟,決然道:「快走。」追兵雖未露敵意,但或許只是緩兵之計,看敵軍馬踏驚雷、刀槍出鞘之勢,極有可能已發現己方的身份。
六人齊喝一聲,發足狂奔。遠處的秦勇剛與那名士兵亦及時行動起來,拚力將那巨木推入水中,只等六人就位,立刻開船。
許驚弦輕功最高,遠遠跑在前面,穆鑒軻緊隨其後,另幾名戰士次之,唯有赤虎身材笨重,落到了最後。許驚弦一咬牙,轉過身來拉住赤虎,拚力狂奔。只聽敵軍在身後吼叫連連,蹄聲越來越近,顯然亦在加速趕來。雙方在江邊開始了一場事關生死的競賽。
再跑出幾步,身後弓弦響處,箭矢如飛射來。赤虎一聲悶哼,右腿上已中了一箭,腳下一軟,半跪於地,幾乎將許驚弦也一併拉倒。許驚弦一把將他拽了起來,兩人跌跌撞撞繼續飛奔。赤虎掙扎著再跑出幾步,箭傷疼痛難忍,再度跌倒。
許驚弦再伸手去拉,卻被赤虎重重推開:「我不成了,你快走。」
許驚弦罵道:「你平日的狂勁到哪去了?快給我起來!」
遠處穆鑒軻大喝道:「吳言,放下赤虎。」
許驚弦置若罔聞,將赤虎的胳膊搭在身上,強行扶著他往前奔去。這一刻他渾忘了赤虎對他的惡語相加,穆鑒軻對他的深深成見,腦子裡只有一個念頭:決不能放棄自己的戰友!
赤虎大半重量都壓在許驚弦的身上,兩人的速度登時慢了下來,只聽到身後馬蹄聲越來越近,又有十幾支箭矢落在周圍草地上。
赤虎慘笑一聲,抽出腰間戰刀:「哥哥以往對不住你,我來給兄弟殿後。」
許驚弦聽到赤虎這一聲「兄弟」,更是將他緊緊抓住不肯放手:「現在別做孬種,有本事就回去再和我比一場。」
遠處幾位戰友已合力將巨木推離江岸,只等兩人到達便可逃離追殺。秦勇剛站在巨木上,一面焦急地擦著汗,一面不斷朝兩人揮手。
「嗖嗖嗖」三聲,穆鑒軻連發三箭,幾聲慘叫從敵軍陣中傳來,卻也只能稍阻一時。穆鑒軻戟指怒喝:「吳言放下赤虎,速速回來,這是命令!」情勢危急,如果不能及時開船,只怕會全軍覆沒。
赤虎拚力推開許驚弦,眼中噴火:「你要害得穆頭和兄弟們一起送死麼?再不走,我就當場自刎!」
許驚弦一把奪下赤虎的戰刀,朝他咆哮道:「我偏要和你賭一把性命。你要是跑不動,就連累我一起死吧!」
赤虎瞠目狂吼一聲,奮起餘勇,再度狂奔起來,鮮血順著大腿流下,在沿途草地上留下一道血線。此時最前面的追兵離他們只有五十步了。
穆鑒軻亦衝了過來,與許驚弦一左一右扶著赤虎,口中大罵道:「吳言,回去老子非把你剁碎了不可。」
許驚弦腳下不停,擰身撥開一支正射向穆鑒軻後頸的飛箭,嘴裡也不服軟:「你先保住自己的性命再找我算賬吧。」
巨木中飛輪早已開動,三人腳步踉蹌地踏上巨木,便疾速駛離江岸。身後箭矢如蝗射來,許驚弦與穆鑒軻並肩立在船頭上撥開亂箭,隨著距離越來越遠,終於脫出箭支射程。但此刻尚未逃離險境,敵軍戰船隨時可能前來堵截。就算武功再高,在江上被圍亦是插翅難飛。幾人不敢怠慢,拚力以槳划水,好讓巨木盡快靠岸。
許驚弦一面劃著水,想到在成都錦江之上參加龍舟競賽之事,不承想那時無意中學得的操舟之術竟在這裡派上了用場,又念及那時穆鑒軻對自己橫眉冷目,不分青紅皂白就下了斷語,不由莞爾一笑。
忽聽赤虎嘶聲哭喊道:「秦兄弟,秦兄弟!」
許驚弦回頭望去,心頭頓覺一片冰冷。只見秦勇剛側伏在巨木上,頸窩處插了一支長箭,早已氣絕,無神的雙目依然圓睜著瞪向江面。
赤虎捶著自己胸膛:「若不是為了救我,秦兄弟也不會死……」許驚弦目瞪口呆,萬萬沒有想到自己拚死救下了「仇人」赤虎,卻又間接害死了好友秦勇剛。如果方才能夠早回來一刻,何以至此?他雙腳一軟,跪倒在秦勇剛的身邊,暗問蒼天:難道冥冥之中的命運就是這般無情,全不由人掌控?
驀然脖上一緊,他已被強行拉了起來。只聽穆鑒軻痛聲道:「你要時刻記住,你是一位戰士,不要在戰友的鮮血面前喪失鬥志!」
許驚弦怔怔望著穆鑒軻,心頭痛悔:「穆統領,屬下違抗軍令,請求責罰。」
穆鑒軻渾如不聞,環顧左右,長歎一聲:「如果是平時,我必會下令把秦勇剛的屍體推入江中,以減輕船隻的負重,因為只有我們好好活下去才能對得起他的犧牲……但是,今天我不會下這個命令,」他抬手輕輕闔上秦勇剛的雙目,眼望兩岸對峙的千軍萬馬,「因為他是這場戰爭中的第一位烈士、第一位英雄,記住他的名字吧!」
安全回到偵騎營中,穆鑒軻派手下把得來的情報稟送中軍,再將赤虎送至軍醫處治傷,又命人將秦勇剛的屍身換上軍服,安置在訓練場中,身下堆以木柴等易燃之物。戰時一切從簡,又恐有瘟疫流行,所以明將軍嚴令所有陣亡者無論官職大小,只許火葬。
火葬儀式在傍晚舉行,沒有熱淚,沒有哭喊,只有那凝重而肅穆的氣氛沉沉地壓在每一個人心頭。雖然秦勇剛只是偵騎營一個普通的戰士,沒有顯赫的戰功,沒有超卓的能力,但在軍中戰友就是兄弟。悲痛化為憤怒,激起所有人的高昂鬥志。
許驚弦欲哭無淚,不久前還陪著自己歡言笑語的好友就此消亡,化為塵土,讓他感覺到生命原是這般脆弱不堪。赤虎一瘸一拐地默默來到他身邊,兩人雙手緊握,望著秦勇剛的遺體,所有恩怨在生死面前,都是那麼微不足道。
穆鑒軻手持火把點起木柴,熊熊烈火吞噬了曾經鮮活的漢子,一百五十名偵騎營將士扼腕肅立,為戰友送行。
穆鑒軻的目光停在許驚弦與赤虎身上:「在那種情況下,我完全有理由拋下你們不管。作為一名指揮官,我需要考慮更多人的安危。」
許驚弦垂頭道:「屬下違抗軍令,願受軍法。」
穆鑒軻掃視全場,大聲道:「你們說,他應不應該受到懲罰?」沒有人回答他的問題。從理智上說,軍人的天職就是服從軍紀;但人非草木,孰能無情?許驚弦的做法贏得了每個人的敬意。
穆鑒軻望著許驚弦緩緩道:「或許我對你的看法是錯誤的。赤虎與你有仇,你卻還能不顧生死救他,這是我冒險等候你們的原因。如果你是一名普通士兵,你勇敢的行為將會得到軍功章,但作為偵騎營的士兵,你一意孤行的做法將會連累更多的戰友…」
赤虎驀然抬頭:「穆頭,屬下願意和吳言—起戰鬥。」所有的戰士也同聲道:「穆頭,我們願意和吳言一起戰鬥!」許驚弦心中一熱,喉頭哽咽,說不出話來。
穆鑒軻擺擺手,所有人期待的目光都望向他,等他決定許驚弦的去留。然而出乎眾人的意料,穆鑒軻卻轉開了話題。
「十餘年前,我是搏虎團的一員,隨明將軍征疆。在一道深而險的峽谷裡,我與手下的兄弟們受到了敵軍神箭手的襲擊。戰士們訓練有素,聽到警報,大伙都隱藏在峽谷的山洞與大石後。但是,已有一位兄弟被羽箭射傷,倒在峽谷中央的空地。那真是一名可怖的箭手,箭透全身,將那名戰士活生生釘在地上,卻有意沒有一箭致命,而是任由我們聽著他瀕死的慘叫,誘使我們前去救援……
「連續派出兩名營救的戰士都被羽箭射殺,而我們甚至都沒有看到那名神箭手從何處發箭。如果是在今天,我一定會命令停止營救,以免造成更大的傷亡,但我身邊有的是勇敢無畏的好漢,他們紛紛請命前去救援。
「就這樣,兄弟們不斷地衝出,敵人的神箭手箭無虛發,一共死了十五名戰士,才總算將那位奄奄一息的兄弟救回來。而且,這個戰果的取得還是因為那名神箭手最終停止了射擊,我們甚至都沒見到他的模樣。」穆鑒軻冷酷而明亮的眼神掃視眾將士,一字一句道,「告訴我,這樣的行動值得嗎?」
沒有人回答,但是每個人的心裡都有一股熱血在沸騰。「就算是一個傻子也能算得出來,用十五條性命換取一名傷兵的安全是多麼不值得。這是一次毫無理智的營救行動,甚至是一次愚蠹的行動。」穆鑒軻大聲吼叫道,「但是,誰又能算得出這次行動帶給全軍的意義是什麼?有這樣無懼死亡的戰士,足可讓每一個敵人心驚膽戰!我們雖然死了十五名兄弟,卻贏得了高昂的士氣,直至最終取得了決定性的勝利!」
「所以直到今天,我仍然為曾與那些英勇的士兵們一起戰鬥過而自豪。」穆鑒軻的語聲裡似有一團燃燒著的烈火,狂喝道,「偵騎營的兄弟們,現在請告訴我,你們能不能給我同樣的自豪?」
「能,我們一定能!」所有的士兵們都拼盡全力地嘶吼著。「兄弟……」穆鑒軻朝許驚弦緩緩伸出手來,眼睛裡流露出前所未有的真誠,「歡迎加入偵騎營!」
一隻純黑色的大鷹振翅而起,正在覓食的幾隻山雀吱吱亂叫著,驚慌失措地急急逃命,它卻視而不見,像一道黑色的閃電直衝雲霄。
陰沉的天幕低垂著,雄鷹舒展的雙翼掃開碎絮般的雲團,銳利的爪子伸縮不定,彷彿要撕碎那鉛灰色的天穹。
伴隨著一聲尖厲的鳴叫,鷹兒從厚重的雲層中鑽出身來,傲然俯視著大地,寬闊的眼界中是起伏的丘陵、蔥鬱的山林,橫貫東西的大江像一柄巨大而鋒利的銀劍,把山川剖為兩半。大江兩岸紮起了無數營帳,手執刀槍的士兵們一隊隊集結於岸邊,口中發出高亢入雲的吶喊聲。
水天遼闊,鷹擊長空。江面上帆槽林立,船舶相連。一艘戰艦由南岸駛至江心,側向打橫,頓時萬箭齊發,織成一張充滿死亡氣息的箭網,朝北岸罩去。與此同時,北岸數架大型拋石機齊齊發動,將數十塊重達千鈞的巨石投向江中,激起丈高的浪頭。^塊夾裹著硫磺硝石的巨石正砸在桅桿上,戰艦陡然一震,碗口粗的桅桿應聲而折,船帆上燃起熊熊大火,緩緩傾斜的戰艦把士兵拋入江中,眨眼間就被奔騰湍湧的江濤捲走。更多的戰艦駛來,更多的士兵前赴後繼,也引來了更多的箭支和石塊……雄鷹在戰場的上空盤旋,銳利的鷹目在廝殺的人群中搜索著。對於鷹兒來說它不明白戰爭的意義,更不理解同類之間為什麼要進行毫無必要的殘酷廝殺,它只知道自己的主人正處於交戰的某一方,它關心著他的安全。
從那一張張沾滿血污、充滿殺汽的面孔中,鷹兒並沒有發現主人。它不安地鳴叫著,以戰場為中心繞著圈子,掠過被鮮血染紅的大江,朝更遠的地方飛去,不斷擴大搜索的範圍。終於,在遠離戰場十幾里的地方,那個熟悉的身影跳入它的視線之中。儘管騎在白馬之上的那位戰士頭戴鐵盔,身披輕甲,但它依然能夠感應到主人身上那獨有的氣息。
人鷹之間心有靈犀,那名戰士也同時抬起頭來,望見了高空中的雄鷹,眼睛驀然一亮。數天不見,他的面容更加剛毅,目光更加堅定。
鷹兒口中發出一聲歡叫,從空中俯衝而下……它渴望撲入主人的懷抱,讓主人那溫厚的大手撫摸自己的羽毛。但是,主人輕輕搖首,並沒有發出讓它降落的口令,卻忽然從背上取下長弓,對著它虛撥一下弓弦——那是鷹類最為忌憚的聲音。它知道主人不會傷害自己,它能夠體會到主人的心思與一絲若隱若現的危險,疾速下沉的身體陡然一折,再度飛至高處。主人臉上浮起一絲鼓勵的微笑,身影隨即消失在一片密林之中,入林前幾不可察地朝它揮了揮手。
鷹兒在空中盤旋數圈後,方才戀戀不捨地朝南飛去。只要得知主人安然無恙,它就已是滿心歡喜。鷹兒越過戰場,越過大江,在一座小山頭前緩緩降落,最後停在一位白衣少女的肩頭。
少女撫著鷹兒的羽毛:「小傢伙,你看到他了嗎?他一切都還好嗎?」鷹兒發出一記短促而歡快的叫聲,算是回答,少女臉上現出一絲笑意。
每當主人叫它「扶搖」的時候,會讓它感覺到自己是翱翔於九天之上的王者;而每當從這位少女口中聽到「小傢伙」三個字時,那抑揚頓挫的音節裡有一種莫名的愉悅,會讓它覺得自己還是一個沒有長大的雛鷹。
少女遙望北方,輕歎一口氣,喃喃念著︰「臭小子,你一定要小心點啊……」鷹兒好奇地望著少女,雖然不懂她的話語,卻知道她也像自己一樣牽掛著主人的安危。在鷹的世界裡,除了唯一的主人之外,只有同類和敵人。可是這位少女卻讓它有一種奇異旳情結,她既不是它的同類,但也絕對不是她的敵人,它像信任主人一樣信任她。或許,因為它知道她與主人之間,也有一種微妙的靈犀。
戰爭只是剛剛開始。叛軍憑藉著地形的優勢不斷派出戰艦發起挑釁,缺少戰船的朝廷大軍只能在岸邊做戰略性的防禦。但交戰雙方都很清楚,這只是不傷皮毛的小規模衝突,隨著軍需物資源源不斷地運送過來,等到明將軍的部隊造好足夠數量的戰船強行渡江之時,才會打響第一場戰役。
沒有人相信叛軍可以守得住長江,那只是一道消耗資源的屏障,真正的決戰將會發生在雲貴高原的山地、沼澤、叢林之中。雙方隔江的對峙更多的是出於心理上的考驗,以拚死而搏的姿態從氣勢上壓倒對方。一旦朝廷大軍久攻不利,低落的士氣將會影響到全局的作戰。為免傷亡過重,明將軍傳令三軍佯攻宜賓牽制叛軍,暗中卻秘密派出偵騎營,沿江搜尋更適合渡江的地點。
穆鑒軻親自率領偵騎營一行六人,沿江找尋地勢平緩、便於快速搭建浮橋之處,以便大軍渡江或是派出先鋒部隊突襲敵軍的後方。為免對岸敵軍的瞭望塔有所察覺,他們盡量遠離江岸,不時閃入山野密林之中。但已經往下遊走出了十餘里,依然沒有發現合適的渡江地點。
許驚弦這幾天過得很快樂。包括穆鑒軻在內,所有偵騎營的戰友都已經毫無保留地接納了他。緊張的生活與和諧的氣氛讓他過得非常充實,有時會不知不覺把自己當作士兵中的一員,渾然忘了自己的真正目的。
直到他看見了扶搖,與愛鷹重逢的喜悅瞬間被一絲不安所代替:葉鶯是否就在附近?這只是一次單純的放鷹,還是有意對他傳遞某種信息?是否出自丁先生的授意,提醒他應該盡快混入中軍,盜取那關鍵的物品……
許驚弦擔心周圍的戰友生疑,並沒有發出口令讓扶搖降落,反而有意閃入山林避開扶搖的視線。他望著鷹兒遠去的影子,陷入沉思之中。
諸人來到山腳下一片林地之中,馬不解鞍,人不脫甲,就在馬背上取出清水乾糧稍作休整。幾名戰友見許驚弦神思不屬的模樣,拿他打趣。穆鑒軻卻是警惕地望著四周,林地中異樣的寂靜讓他隱隱嗅出了一絲危險。
忽就聽到弓弦疾響,登時人喊馬嘶。:一位戰士發出一聲慘呼,喉頭上赫然插著一支長箭,眼見是不活了,幾匹戰馬亦倒在血泊之中。
穆鑒軻大喝一聲:「有敵人,各自隱蔽!」話音未落,亂箭如雨般從密林深處射來,又有一名偵騎營戰士身中數箭,頹然倒下。按襲來的箭支計算,敵人的數量足有百人,而且個個身手高強,箭法精準,能夠透過樹幹枝葉直中目標,必是叛軍中的精銳部隊。
事發突然,此地距離三軍大營只有十幾里,誰也想不到竟會遭遇這麼多的敵人,眨眼間已有兩人當場陣亡,四匹馬受到重創,另有一人腿上中了一箭,掙扎著在地上挪動,另一名失去戰馬的士兵連忙趕上前去,把受傷的戰友拖入一棵大樹之後。
穆鑒軻反應快捷,及時抽出長刀格飛幾支暗箭,耳中聽到四面八方傳來衣袂飄飛之聲,無數敵人正快速朝他們移動過來,瞬間已成合圍之勢。
穆鑒軻心知敵人偷渡潛入江北,既敢出手,必有十足把握全殲己方六人,而目前只有他與許驚弦戰馬無傷,或有機會脫身,偵騎營中許驚弦的武功最高,只要自己能阻延一時,他必能衝出重圍……
情勢已不容穆鑒軻多想,他一咬牙痛下決斷,對許驚弦大喝一聲:「快回去報信。」挺刀反朝敵人殺去,此舉無疑已將自己置於絕地。尚未接近受傷的士兵,猛然聽到頭頂響動,他並不抬頭,一刀劈去,慘叫聲中,一位身著當地百姓服飾的瘦小漢子從樹上摔了下來,與此同時,穆鑒軻身下一輕,胯下坐騎已被密林中探出的一柄長槍刺中,人立而起,將他拋下馬來。
許驚弦卻是怔立當場,令他震驚的不是乍然的偷襲,而是敵軍襲來的箭支中竟然沒有一支射向他……他聽到穆鑒軻下令,不假思索縱馬奔出,敵人雖已圍攏,卻並沒有人朝他攻擊,似乎有意放他逃生。
又是一聲慘叫傳來,受傷的那名戰士正背靠大樹喘息,不料頭頂上一根半尺長的尖刺驀然紮下,由他百會穴剌入,再從嘴裡迸出,立時斃命。
另一名士兵聽到同伴的慘呼,轉身查看,卻見一位身長不足五尺的侏儒由樹葉中一閃而沒,嘴角還噙著一絲殘忍的冷笑,正驚疑不定時,猛然眼前一花,一道黑影疾速掠過他身邊,冷光乍現。他拚力一刀劈去,未中目標,卻覺自己胸口一涼,低頭只瞧見一把精光四射的匕首已端然釘在他的胸膛上,蜿蜒的血絲像一條靈動的小蛇般從匕首的血槽中滲出……戰況慘烈,才不過幾個照面間,四名戰士先後陣亡,只剩下許驚弦與穆鑒軻。
穆鑒軻在地上打個滾,背靠大樹,眨眼間十餘件兵器由頭頂、身側、地底等各方位同時襲來,既有戰刀、長槍、短匕、戰斧等普通兵刃,亦有錐刺、鐵盾、橫槊、尖鋌等中原武林極少見的奇門兵刃。他只能勉強擋過幾記致命的襲擊,身上立刻現出幾道血痕。有幾人面目扁平,皮膚粗糙,一望而知並非漢族人氏,或許是五槎國的高手。
穆鑒軻心知絕無幸理,置生死於不顧,只求多殺幾個敵人,對再度襲來的兵器不避不讓,狂喝一聲,瞅準左首衝來的一人一刀劈去。卻見那人冷哼一聲,也不用兵刃抵擋,雙掌疾合,竟以一雙肉掌凌空夾住穆鑒軻的戰刀。
穆鑒軻心頭巨震,但見那人身材高大,一頭亂髮遮去半張面孔,散發出凜然殺氣的兩道目光陰寒如箭,正死死盯著自己。他用力抽刀,卻是紋絲不動,心頭一聲暗歎,面對如此高手,縱然自己身上無傷,只怕也不是他十合之敵,何況周圍還有那麼多敵人……
穆鑒軻虎吼一聲,棄去戰刀,從懷中抽出貼身短刀,再朝敵人撲去。搏虎團的戰士從來無懼戰死,只會越挫越勇。忽聽一聲狂吼在空中炸響,一人一馬直撞入戰團之中,一個敵軍閃躲不及,被戰馬鐵蹄踹飛數丈,痛得滿地打滾。
原來許驚弦本已逃出重圍,但回頭見到平日朝夕相處的戰友剎那間死傷遍地,怒火在胸中熾燒,他再也顧不得許多,只想著如何先救出穆鑒軻,掉轉馬頭重又殺了回來。
穆鑒軻大罵道:「你回來做什麼?還不快滾!」
許驚弦全不理會,俯身將穆鑒軻拉上馬來,雙腳用力一夾,「木頭」心知主人遇險,長嘶一聲,奮力往林外奔去。敵人皆是步兵,只要能拉開距離,便有機會脫險。
穆鑒軻心知敵軍全是高手,戰馬負著兩人的重量速度大減,恐難逃生。他心一橫,在許驚弦耳邊大喊道:「你是軍人,必須服從命令,別讓兄弟們白白犧牲!」猛然一擰腰,竟又從馬背上跳了下去。
許驚弦見穆鑒軻如此剛勇果決,更不願棄他而去,明知此刻返回相救實為不智,卻還是忍不住勒馬回身。稍一猶豫間,忽聽到一個低而沙啞的聲音道:「傻小子,還不快回去報信。」這是內功高手傳音入密之術,聲音卻極為熟悉。他目光掃處,敵軍那領頭者亂髮披肩,正是日哭鬼。
許驚弦恍然大悟,丁先生曾說過在必要的時候給他立功的機會,甚至犧牲一些人保證他立下軍功,從而獲得混入中軍的機會……怪不得敵人不但不朝他進攻,反而放他逃生。可是,若現在回去報信,明將軍大軍頃刻即至,他又怎麼忍心陷日哭鬼於險境之中?
只片刻的工夫,數名叛軍再度把穆鑒軻圍住。許驚弦知道日哭鬼為保證自己獨立軍功,必置穆鑒軻於死地。眼見穆鑒軻拚力砍倒一人,亦同時受到幾處重擊,鮮血四濺之時猶對著他大聲吼道:「快走,來生我們再做兄弟!」
聽到這個曾經那麼輕視自己的人叫出這聲「兄弟」,許驚弦腦中一熱,再也顧不得許多,狂嘯一聲,再度放馬衝過去,掌中顯鋒劍已然出鞘,劍鋒閃處,數件兵器齊斷。穆鑒軻連中數招,早已神智不清難辨敵友,一刀又朝許驚弦劈來,但已是強弩之末,軟綿綿的全無勁道。
許驚弦奪過穆鑒軻的戰刀,攔腰抱起他放在馬鞍之上,反身又朝林外衝去。那些叛軍皆得日哭鬼號令,只對他虛張聲勢,並不下殺手。反倒是日哭鬼見許驚弦執意相救,唯恐穆鑒軻生疑,一掌朝他拍來,掌至中途,忽然眼前一花,已被一道燦若烈陽的劍芒罩住全身,而那劍芒中心偏又冷若千年寒冰,霸道至極。日哭鬼大驚之下急忙撤掌後躍,方才避開那冷熱交集的詭異劍芒。若非許驚弦最後關頭及時收手,這一劍必會將日哭鬼的手腕斬斷。
日哭鬼不料昔日的頑皮少年武功高明如斯,既驚且喜,揮臂止住手下的追擊,望著許驚弦遠去的背影,低低歎了一聲。
穆鑒軻左臂受到鈍兵器重擊,已然折斷,腰背上無數傷口,最致命的是腹部一記刀傷,被生生割開一道半尺長的口於,內腑隱約可見。
許驚弦見他渾身浴血,連點幾處穴道根本止不住血流,再不得到及時救治絕難活命,馳馬往軍營狂奔,口中喃喃念道:「木頭,木頭,快跑啊。」
穆鑒軻無力地翻翻白眼,笑罵一聲:「見鬼,現在我還跑得動麼?」話音未落,咯出一大口鮮血,終於昏了過去。
一路急奔趕回軍營,遠遠望見一名將官,許驚弦顧不得行禮,對他大叫一聲:「偵騎營匯報,下游十里處有化裝成百姓的敵軍,人數約有百名……」也不等那將官回答,帶著昏迷不醒的穆鑒柯直奔軍醫處而去。
軍醫處靠近戰場半里,由十餘座帳篷臨時圍成一片營地。許驚弦急急趕來,抱著穆鑒柯直闖入營:「大夫,快救救他……」突然一怔,但見營地中密密麻麻擺放著數百張行軍床,每張床上都躺著流血的士兵,角落上是數排蒙著白布的屍體,還有許多傷兵分不到床鋪,只能在地上痛苦地號叫輾轉。殘缺的肢體、血腥的味道、垂死的呻吟集結在一起……像是人間地獄。
決戰尚未開始,傷亡已然驚人。或許對於數十萬大軍來說,這只是極少數的傷亡,但對於每一個身臨其境的人來說,那都將是終生難忘的淒慘一幕。這一剎那,許驚弦才真正體會到戰爭的血腥與殘酷,那是當權者爭名奪利的競逐賽場,也是死神永不缺席的饕餮盛宴。
許驚弦攔住一位軍醫:「大夫,請快著手救治他。」
軍醫只是隨意地掃了一眼穆鑒軻的傷勢,淡淡地道:「傷得太重,回天無術,救不了了。」轉身往另一位傷兵走去。
許驚弦大急,一把揪住軍醫:「醫者仁心,怎可見死不救?」
軍醫歎道:「不是不救,是救不了。」
「你不試一下怎麼知道救不了?」軍醫瞪他一眼,置之不理。
許驚弦強壓怒氣:「這位是偵騎營的穆統領,你一定要救他。」
軍醫指著帳中無數傷兵道:「這裡只有傷者,沒有將官。」
許驚弦還想再勸說,旁邊一人上前推開他,不耐煩地道:「你不要在這裡礙事,再不走我就叫衛兵了。」看來是管理軍醫處的醫官。
許驚弦大怒,手按劍柄道:「你到底救還是不救?」
醫官視若不見,大聲道:「來人,把這個瘋子趕出去」
幾位士兵應聲趕來,許驚弦一咬牙,手臂輕揮處,幾名士兵皆是手腕一麻,已被劍鞘擊中,刀劍砰砰落了一地。
鏘然一聲,顯鋒劍已然出鞘,雪亮的劍刃直抵在那位醫官的咽喉處,許驚弦一字一句道:「你到底救是不救?」
明將軍治軍極嚴,從未有人敢如此當眾鬧事,一時眾人都怔住了,不知應該如何處理這場面。那醫官見許驚弦眼神凜然,狀如癡狂,暗忖若不是從他意只怕真會被一劍殺了,顫聲吩咐道:「還不快去救他。」幾位軍醫無奈接令,把穆鑒軻抬到一邊,著手施救。
一旁的傷兵七嘴八舌道:「混小子,有本事殺幾個叛軍,到這裡逞什麼威風?」「等著受軍紀處置吧……」「偵騎營算什麼,老子衝鋒營死了三十多個兄弟了……」「我看他是個重情義的好漢,拜託大夫,可一定要救下那個人啊……」「統領的性命要救,士兵的性命就不是性命了麼……」不屑者有之,鼓勵者有之,不一而足。
許驚弦對周圍的冷嘲熱諷充耳不聞,顯鋒劍尖始終抵在那醫官的咽喉要害處,目光只盯在穆鑒軻身上,誠心誠意地祈禱他能恢復過來。儘管穆鑒軻曾對他抱有極深的成見,彼此間不無怨意,但誤會消除後感情見厚。而經過這些時日的相處,許驚弦亦知道穆鑒軻確是位不可多得的好將官,敬他為人耿直坦蕩,不知不覺吧他當兄長一般親近。所以拼得受軍紀處罰,也決不願眼睜睜看著他不治身死。
可是,當接觸到周圍或淡漠、或哀求、或輕蔑、或欽佩的目光,他的心中翻江倒海,難以平靜。此舉或能救穆鑒軻一命,但也會因此耽誤其他傷員的治療時間,甚至害無辜者送命……他無意再去評判自己的做法是否正確,只覺全身疲累至極,心底無比痛恨這場戰爭。
帳簾一掀,幾人大踏步而入,霎時帳中靜了下來。許驚弦抬頭望去,正迎上明將軍那一道威嚴的目光,頓時入中刀槍。一震之下,掌中顯鋒劍已垂了下來。
明將軍正在前線督戰,忽聞軍醫處有人鬧事,還道是士卒嘩變,所以匆匆趕來。恰好看見許驚弦劍指醫官,逼著救治穆鑒軻的這一幕。
有人低聲說明了事情的原委,明將軍冷冷吐出兩個字:「綁了。」
剎那間,許驚弦腦海中閃過不顧一切刺殺明將軍的念頭。他自知此次違紀後果極其嚴重,縱是斬首示眾亦不為過,與其束手就擒倒不如拚死一搏……但這念頭只是一閃而過,儘管他現在武功大勝往昔,但也絕非明將軍的對手,行刺失敗絕無生還之望,唯有賭一把性命,當即拋下顯鋒劍。
明將軍的兩位親衛走上前去,一左一右邦起許驚弦。
明將軍瞪著他,面色陰沉:「知道我為何綁你麼?」
「屬下為救統領擾亂軍醫處秩序,有違軍紀,理當受罰。」
「你既然明知如此,為何還要一意孤行?」
許驚弦緩緩道:「屬下曾在心頭立下重誓,決不會再讓自己的親人朋友死在自己的面前……」
他還曾立下另一個重誓,一定要殺死明將軍替林青報仇!
明將軍微微愕然,望向周圍的傷兵:「大家說,他的做法值得原諒麼?」
周圍響起了一陣竊竊私語,有人開口試探地道:「將軍,不要處罰他了,就讓他去戰場殺敵吧……」此話引來眾人附和。許驚弦的做法雖然不妥,但他營救戰友之舉卻博得了大多數戰士的認可。
明將軍頷首,淡淡道:「死罪可免,活罪難饒。責二十軍棍。」
軍令如山,眾人不敢再求情。當下有人按住許驚弦,不由分說打了二十軍棍。雖然執棍用刑的軍師對他頗有同情之意,但在明將軍面前誰敢藏力?等二十記軍棍打罷,許驚弦早已皮開肉綻,痛的呲牙咧嘴。
明將軍直視許驚弦雙眼:「你服氣麼?」
許驚弦唯恐被他認出自己,避開目光:「屬下心服口服。」
「口是心非!」明將軍大笑,「我且問你,你可懂醫術?」
許驚弦還道明將軍要藉機折辱自己,悶著氣搖搖頭。
明將軍道:「戰時講究效率,如果為了救治一位瀕死的重傷員,而放棄另外數名更有治癒希望的傷者,殊為不智。醫者對傷勢有專業的判斷,任何人也無權干擾,」
許驚弦忍不住分辨道:「穆統領是當年搏虎團的戰士,又身為偵騎營統領,他的一條性命足抵得上數人……」
明將軍大手一揮,截斷許驚弦的話:「對於高級軍官的搶先救治,是從全軍的利益出發,而不是源於任何私人的理由。莫說是穆統領,就算是我本人受了傷,也必須聽從軍醫的安排。」他環繞四周的軍醫與傷兵,手指帳前「軍醫處」三個字,決然道:「在這裡,沒有人情,沒有軍職,每一名傷員都是為國盡忠效命,無分高低貴賤,一視同仁。只要置身於這個營帳裡,所有的傷員都有資格受到與我相同的尊重,得到相同的照顧!」
眾傷兵齊齊動容,明將軍這番話既是對他們的最高褒揚,也是對他們最大安慰,足能比得上世間任何靈丹妙藥。剎那間每個人都忘記了自己的傷痛,高聲吶喊以表心態,恨不能立刻奔赴戰場,奮勇殺敵……他們願意為這樣的統領流血犧牲拼盡所有力氣。
許驚弦亦覺得胸中熱血上湧,卻拚命壓抑住自己將要沸騰的情緒。明將軍是他的仇敵,他不願對明將軍產生任何好感,寧可固執地認定這只是一位三軍統帥為了收買人心、鼓勵士氣的必要手段。
「有軍情稟報。」「報上來。」
一名傳令兵進得帳內,對著明將軍單膝跪地:「得偵騎營情報,下游十里處發現敵情。孟將軍率一千兵馬前往查探,與近百名身著百姓服裝的敵軍遭遇,斃敵四十八人,己方陣亡三十六人,傷—百二十人。」
明將軍沉吟道:「以千人戰百人,傷亡還如此之重,敵人可謂是叛軍中的精銳。可曾擒下活口?」
「敵軍皆懷死志,一旦受傷被擒皆吞服口中毒丸,並無活口。經查看,屍體懷中都暗藏著引火之物。」
「敵人是想燒我糧草輜重,責令三軍嚴加提防,退下吧。」傳令兵退出帳外,明將軍望著許驚弦:「是你傳的信麼?」
「是!」許驚弦點頭應承,心裡卻牽掛著日哭鬼的安危。又想到這死去的四十八名叛軍高手竟只是為了讓自己立下軍功,更感不安。不知需要盜取的那件關鍵物品到底是什麼,竟讓丁先生願意付出如此大的代價?
明將軍濃眉一挑,似笑非笑:「按理說本可將功折罪,但軍棍都已打了,叫我如何是好?總不能讓你再還我幾棍?」眾人一起笑了起來,都覺得與明將軍的距離拉近了許多。
許驚弦以退為進:「屬下不求賞賜,唯求穆統領安然無恙。」
明將軍望著依然昏迷不醒的穆鑒軻,歎了口氣:「盡全力搶救穆統領。至於你這個桀驁不馴的小子,看來倒需要我好好管教一番……」他的視線轉向許驚弦,面色一整,「吳言聽令,立刻去親衛營報到!」
許驚弦一怔,按理說他只是偵騎營一名普通士兵,憑此功勞可以任命為掌管數十人的小隊長,如果能成為偵騎營副統領就已是破格提拔,卻萬萬未料到竟被明將軍收入親衛隊之中。雖說在職位上並無晉陞,但能夠成為三軍統帥的貼身近衛,不但是每個士兵最大的榮耀,更有機會接觸到軍中核心機密,實在是意外的收穫。但他唯恐被明將軍瞧出破綻,臉上不敢露出任何喜悅之色:「請將軍恩准屬下等到穆統領甦醒後,再去報到。」
明將軍將顯鋒劍輕輕佻落在許驚弦身邊︰「帶上你的劍。記得以後只許刺向敵人……」在士兵的哄笑聲中轉身離去。
周圍的士兵看到許驚弦因禍得福,能夠進入親衛營,皆是嘖嘖驚歎,心生羨慕。許驚弦卻是一臉木然,呆看著軍醫搶救穆鑒軻,腦中一片紊亂。
雖然他已一步步接近自己的目標,卻全無意料中的歡喜。這些天他不斷地自問:如果刺明計劃執行成功,明將軍死後將會是什麼樣的局面?
統帥遇刺,定會全軍散亂,兵無鬥志,而士氣大振的叛軍勢必反守為攻,此消彼長之下,若是無心戀戰的朝廷大軍潰敗,被叛軍攻破防線,北襲中原,又將會害死多少無辜將士,造成多少百姓流離失所?且不論泰親王能否重奪王位,試問烏槎國數萬大軍能夠全在他的控制之中麼?歷史上借外夷之力篡位,最後反被異族吞併的例子不勝枚舉,一旦烏槎國大軍長驅直入中原腹地,自己豈不成了千古罪人?許驚弦一念至此,背上冷汗直流。
林青對他恩重如山,他與明將軍之仇不共戴天;但他又怎能執著於私人恩怨,而置國家大義於不顧?
畢竟前段時間許驚弦只是偵騎營的普通士兵,根本無法接近明將軍,這些想法只是偶爾浮現心頭。而如今機會已經擺在面前,他必須重新考慮自己的決定,以免釀成無可挽回的大錯……
許驚弦心亂如麻,一時難以抉擇,索性拋下雜念,將注意力集中在穆鑒軻的傷勢上。經過軍醫精心治療,穆鑒軻雖仍昏迷不醒,但看他面色已不似初時那麼蒼白,應該有所好轉,漸漸安下心來。
他又想到日哭鬼率部潛伏,卻為了讓自己立下軍功而故意現出蹤跡,導致傷亡慘重,也不知他現在是否成功脫險。若因此而受到什麼傷害,自己心中何安?自己雖曾立誓保護親朋好友,可是人生無常,豈能事事如願?
而在林地中出手相救穆鑒軻時,情急之下全力出手,顯鋒劍忽現寒熱交集的劍芒,幾乎控制不住,差一點失手斬下日哭鬼的手腕。回想當時的情形,急怒攻心之下一劍出手,似乎無意中將散於體內各經脈的內力調集起來,或是被內力所迫,顯鋒劍方能驟然展現那無堅不摧的劍芒吧……他自從得到顯鋒劍以來,只在涪陵江邊小船中與葉鶯動手過招,尚未全然瞭解其性能,而此劍既然能被兵甲傳人斗千金譽為「天下第一神兵」,恐怕絕非僅限於劍刃之鋒利,應該還有許多潛能可挖掘。
正胡思亂想著,忽聽穆鑒軻發出一聲呻吟,已然醒了過來。
許驚弦大喜︰「穆頭,你沒事了?」
穆鑒軻從牙縫中擠出幾個字:「敵人,報信……」
許驚弦低聲道:「放心吧,敵人都被殺退了,我還因此被調入親衛營。」
穆鑒軻虛弱一笑,目光中滿是欣慰與鼓勵,心頭一鬆,又昏然睡去。
許驚弦問軍醫道:「他能復原麼?」
軍醫歎道:「這漢子的身體可真是硬朗,一般人受這麼重的傷早就去閻王爺那裡報到了,可他居然撐了過來,只要再好好靜養數日,便無大礙了。」
許驚弦鬆了口氣,對軍醫歉然一笑:「方纔多有得罪,大夫莫怪。」
那軍醫倒也不記仇,反倒開起了玩笑:「嘿嘿,好歹混個面熟,下次等到你小子受傷的時候給你上些好藥。」
許驚弦豪然大笑,拍拍軍醫的肩頭,學著那些軍士的口氣大大咧咧地道:「快閉上你的烏鴉嘴,老子武功高強,可沒那麼容易受傷。」
許驚弦離開軍醫處後,逕往親衛營行去。
作為明將軍最為信任的親衛營,不但要負責保護明將軍的安全,亦要照顧其起居飲食,所以設於中軍大帳與帥帳之間,由將軍府大拇指憑天行親自管理。
許驚弦走到半路,忽聽旁邊的一座帳篷中有人招呼道:「你就是偵騎營的吳言麼?」聲音古怪,似夾雜著一絲胡音,卻是十分熟悉。
許驚弦轉頭瞧去,只見一人端坐於帳前,寬袍長袖,面若重棗,滿臉虯鬚,目光炯然,正望向他,竟是容笑風。
容笑風本為高昌望族之後,明將軍領軍平定北疆,高昌滅國,容笑風便率殘部在隔雲山脈中建立笑望山莊,力抗明將軍大軍。十年前,許漠洋得巧拙大師臨死傳功,帶著巧拙大師的拂塵與偷天弓的樣圖,會合林青、杜四、楊霜兒、物由心等人來到笑望山莊,並借引兵閣的定世寶鼎,集三才五行之力煉成偷天神弓。其後在幽冥谷中,流轉神功震碎換日箭,林青初戰明將軍受挫,容笑風甘為人質,被明將軍帶回京師,從此羈留於將軍府。四年前許驚弦在京師曾與他相處多日,並陰錯陽差收下扶搖,想不到在這裡又再重遇。
四大家族英雄塚弟子物天曉表面上是京師八方名動之機關王白石,暗中卻投身御泠堂,做了御泠四使中的紫陌使。容笑風曾與之交好,借飛鷹暗中替御泠堂傳遞消息,亦導致了四大家族中溫柔鄉派在京師的臥底、琴瑟王水秀之死。種種緣由加在一起,許驚弦對他本是頗有怨意,但容笑風畢竟曾與許漠洋、林青等人並肩共抗明將軍,此刻突然遇到他,猶如乍見親人一般,幸好及時醒悟自己的身份,總算將已到嘴邊的一聲「容大叔」生生嚥回肚中。
「我是吳言,不知這位……前輩有何事情?」許驚弦見容笑風身穿便裝,不著軍服,顯然並未在軍中任職,故以前輩相稱。他知道容笑風與明將軍仇怨極難化解,實在猜不透明將軍為何會帶著他隨大軍一起出征。
容笑風悠然道:「我叫容笑風,乃是隨軍的謀士。方才聽說有位少年士兵武功高強,性情狂放,為救治穆統領大鬧軍醫處,還被明將軍收入親衛營中。我不免動了愛才之念,所以特意等在這裡,想對你說幾句忠告。」
許驚弦不明容笑風的意圖,只怕他會認出自己,低頭在他身邊坐下:「前輩有何指教,但說無妨。」
「少年人心高氣傲原也無妨,但要成大事,就須收斂。作為親衛營士兵,雖無官職,但唯有得到明將軍信任之人才有資格。處於統帥身邊,每天都會聽到許多不應該聽到的事情,更要懂得區分輕重,絕不可隨便洩露。所以……」容笑風略一停頓,目光中大有深意,加重語氣緩緩道,「所以無論你接觸到了什麼重要的信息,都要保持一份不動如山的平常心,視而不見,聽而不聞,只有這樣,才能在親衛營中立足。切記切記!」
許驚弦聽得一頭霧水,這個道理人人都懂,容笑風如此鄭重相告,反倒顯得蹊蹺。難道是他認出了自己?
不等許驚弦開口詢問,容笑風淡然一笑:「你我今日算是相識了,日後有的是相處的時間,倒也不急於一時,你還是快去找明將軍覆命吧。」
許驚弦告別容笑風,帶著滿腹疑問來到親衛營,卻被告知憑天行正在帥帳中與明將軍商談軍事,並留下話令他立刻前去報到。
驚弦請令入到帥帳之中,但見明將軍端坐帥位,拇指憑天行立於其身後,兩邊還各坐了三四人,從服飾上看皆是副將以上的軍中高級官員,但副帥馬文紹卻不在其列。而在帥帳不起眼的角落之中,小指挑千仇依然是一襲長長的灰袍,面目遮在袍帽暗影之下,神秘莫測。
見禮已畢,明將軍笑道:「天行常常對我說起吳言武功高強,劍法卓絕,我便從其所願,留你在親衛營中,可要好好聽天行的話,不可再鬧事。」
許驚弦方知自己進入親衛營亦有憑天行的說項,恭敬地答應一聲,正要告退,卻聽明將軍又道:「吳言先不必走,對你另有安排。」
許驚弦遵命退在一側,心頭略感詫異。帥帳本是明將軍的歇息之所,平日軍中商談要事皆在中軍大帳,此刻應該是他與幾位心腹重將密談之時,所以連副帥馬文紹亦排除在外。按常理說這等場面絕不容他一個普通士兵旁聽,既然能允許他留下,足見信任。
他好奇地四下偷望,身為三軍統帥,明將軍的帳中並無華麗的擺設,一切從簡,以實用為主,顯示了作為一個優秀軍人的氣質。許驚弦接觸到憑天行隱含笑意的目光,亦朝他報以微笑。
會議繼續進行,只聽一位大將道:「目前我軍沒有足夠的船隻渡江,而鄭元帥率艦隊在三峽截住下游,何不調撥部分艦隻支援?」
明將軍沉吟道:「朝廷本有疑我之心,不到萬不得已最好不要調動艦隊,命工匠加緊造船就是。」轉頭問另一位將領,「錫金方向有什麼動靜?」
「據線報,最近錫金大軍並無頻繁調動旳跡象,但有一萬騎軍借操練之名駐紮在祁連山附近,須得防範。」
明將軍皺了皺眉:「錫金鐵騎人數雖少,但行動迅速,戰鬥力決不可輕忽,就怕我軍渡河之後回救不及。可分派馬文紹率一萬騎軍,三萬步軍,駐守臨姚、蘭州一線,可保無虞。」
一位將官擔心道:「此計雖好,卻只怕馬副帥不肯。」
另一位將官脫口道:「只怕他並不是不肯,而是嫌兵少不足以牽制……」說到一半,掃一眼許驚弦住口不語。
許驚弦心頭雪亮,他最初的猜想完全正確,馬文紹果然是朝廷派來監視明將軍的,所要牽制旳對像不是錫金大軍,而是明將軍。
明將軍略一思索:「我先不必出面,由羅將軍負責勸說馬文紹,兵數最多可增至三萬騎軍與七萬步軍,直到他接受為止。」
一位將領不安道:「如果按此分派,我軍便只留下十萬兵力,而叛軍人數至少在十五萬以上,只怕難以顧得周全。」
憑天行接口道:「十萬精兵,足抵百萬雄師。把搏虎團的精銳與忠誠的老兵都留下來,馬文紹多給些新兵也無妨。」
明將軍點點頭:「此事要安排得妥當,不要讓馬文紹生疑。我知道你們對他不滿,但表面上務必保持尊重,這並非忌憚他,而是一切以大局為重,大敵在前,絕不能後院失火。」
眾將齊聲應承。又一人問道:「錫金果真會相助烏槎國麼?」憑天行道:「四個月前我曾奉將軍之命,運送『天脈血石』去錫金,中途被烏槎國客座高手鶴發與其弟子童顏所奪,並將『天脈血石-獻給錫金王,極有可能由此訂下同盟,不可不防。」
明將軍正容道:「我中原地大物博,資源豐富,那些番外異族誰不想佔一席之地?但錫金王也是個極通事理之人,一般情況下決不會貿然與中原開戰。如果我等一舉擊敗叛軍,錫金兵馬自退;但就怕戰事稍遇阻滯,錫金王見有機可乘,便會趁勢進兵中原,來分一杯羹……」
許驚弦突然聽到了鶴髮童顏的名字,不由心中一動,就在這瞬間,忽就有一種被人窺視的感覺,直到這一刻,他才驀然醒悟過來,那個一直沒有說話、幾乎讓人感覺不到存在的小指挑千仇,正在暗中觀察自己!
如此看來,明將軍留自己在帳中非但不是出於信任,反而極有可能是因為產生了懷疑,所以才故意讓自己聽到重要軍情,以作試探……
想到挑千仇在成都獅子樓上那洞若觀火般的敏銳觀察力,許驚弦心頭一緊。當時她僅是匆匆一瞥,就已瞧出自己對明將軍隱有仇怨,幸好自己的注意力被憑天行所吸引,方才勉強過關。而且那一刻她還同時洞察了在場所有人的情緒變化,連最細微的表情也沒有放過,如果現在她在暗處凝神觀察自己一人,只怕任何心思也無所遁形……
容笑風的那些話語忽然跳入許驚弦的腦中:「無論你接觸到了什麼重要的信息,都要保持一份不動如山的平常心,視而不見,聽而不聞,只有這樣,才能在親衛營中立足……」而他現在所需要做的,就是保持平常心,視而不見,聽而不聞!就像是一潭沉靜千年的湖水,不但湖面上水波不興,湖底下亦不能有任何暗湧激流。
許驚弦暗吸一口氣,面色不變,甚至連眼睛都沒有眨一下,但剎那間心神已陷入至定至靜之中。帥帳中的對話從他耳邊飄過,卻只是強行硬記,而不去做任何分析,以免造成心靈上的細微動盪。
幸好他從小修習道家《天命寶典》,又經愚大師指點領悟了弈天訣之道,對於這「致虛極、守靜篤」的掌握可謂當世無人能及,就算當年昊空門掌教苦慧大師復生,恐怕也難窺探他的內心。
挑千仇緩緩道:「鶴發本名桑雨鴻,我聽同門師姐說起,他與本門長輩有些淵源,雖未被列入門牆,卻曾在本門修習過幾其功力已達到『冥沉士』之境界,必須要小心應付……」幾位將官皆是第一次聽聞『冥沉士』之名,茫然不解。
明將軍打斷挑千仇道:「我對鶴發此人亦算稍有瞭解,其人至性至情,深明大義,雖客居烏槎,但應該不會為虎作倀,替泰親王出謀劃策。」
挑千仇也就不再多言,繼續保持沉默,她始終沒有離開那背光的角落,說話時也沒有人能看清她的臉。
明將軍再度發問:「諸位對於大軍渡江還有何建議?」眾人各擇己見,紛紛獻計,卻始終沒有既可保證大軍渡江,又盡量避免重大傷亡的萬全之策。叛軍憑戰艦機動之力,縱橫金沙江之上,若無與之實力相埒的艦隊,確難與之對抗。
有人提議在上游建大壩圍堤,然後決江水倒灌叛軍。卻被明將軍斷然否決:
「水患兇猛,難以控制,下游的百姓受苦不說,對於交戰的雙方都是一著險棋,一定要謹慎從事,不到萬不得已之時,無須考慮。」
「決堤放水計劃雖然行不通,卻提醒了我。」挑千仇忽然輕聲道,「江水大漲於雙方皆不利,但若是江水枯竭呢?」
一位將官道:「若是江水枯竭,自是對我軍有利無弊。敵軍大型戰艦必會擱淺難行,而我軍小舟可充分發揮機動能力,還可以趁機架起浮橋。只不過如今雖非雨季,金沙江卻也沒有枯竭之跡象。」
另一人也懷疑道:「金沙江水量巨大,江流勁疾,在上游攔河建壩只能阻其一時,令江水稍緩,想要斷流實非人力可為,就算退一步要達到讓敵軍戰艦擱淺之效果,工程浩大,數月之間恐怕也不能完成。」
明將軍微微一笑:「諸位莫急,千仇既然開口,必已想好了相應的計劃。」挑千仇反問:「還要再問將軍一件事情。如果可以令敵艦擱淺,再快速建起浮橋,我軍攻佔南岸最短需要多少時間?」明將軍思索道:「粗略估計,需要半日。」
挑千仇口中喃喃有詞,似在默算,良久後才開口:「能否再短一些,依我的計算,只能保證兩個時辰之內江水枯竭。」眾將大奇,不知她憑什麼能精確算出江水枯竭的時間。
憑天行道:「敵軍自恃有戰艦與天險的優勢,並且料定我軍半月之內沒有能力造好大型船隻渡江,攻其不備之下,應該用不了半日時間。」
明將軍點點頭:「如果萬事皆如所願,我軍有備而戰,有把握兩個時辰內攻佔南岸?」
「如此就好辦了。」挑千仇眉頭一舒,「金沙江的水量除了本身,還來自於岷江、雅礱江、沱江、涪江等數條支流。我軍可暗中派人在金沙江上游與數條支流上游建壩堵江,或是引水灌山……當然,我們只需要保證攔截江水兩個時辰,其後即可任由水流宣洩,這個工程量並不大,應該在幾日之內就可準備好,關鍵是必須要算準每一條支流的流速,以及到達渡江地點的距離,才可以在不同時刻、不同地點攔住各條江流,才能讓匯聚旳金沙江水在某個固定的時刻、固定的地點枯竭……」
諸人聽得目瞪口呆,挑千仇卻是胸有成竹:「至於在何處攔截支流可達到最好的效果,則需要請諸將派專人沿江調查,決不可馬虎;而何處是渡江作戰的最佳地點還請明將軍定奪。等這些都確定後,我就可以著手測量流速、距離等相應數據,並計算出各條支流的攔截時間。計算的問題由我負責,雖然肯定會有些許誤差,但我可立下軍令狀保證不會出問題……」
眾人聽她說出這猶如天外玄想般的精巧設計,無不歎服。經過反覆推敲,認定可行,再討論一番細節後,由明將軍給幾位將官分派相應的任務,並著重強調一切行動必須秘密進行,不可洩露,諸將各自領令退下。帥帳只餘下明將軍、憑天行、挑千仇與許驚弦。
明將軍轉頭望向許驚弦:「穆鑒軻的傷勢如何?」
許驚弦從凝神中恢復過來,恍如夢醒:「報告將軍,穆統領傷勢已大有好轉,據軍醫說再調養數日便可復原。」
「穆鑒軻是當年搏虎團中一員勇將,極得我看重,平安無事最好……」明將軍微微側頭,與暗影中的挑千仇交換了一下眼神,「吳言先由天行安排食宿,明日起就做我的貼身近衛,隨時聽候差遣,不得遠離。」
許驚弦心知自己剛才聽到了軍中機密,所以明將軍務必會留他在身邊以防洩密,卻難以分辨是因為被挑千仇看出破綻還是出於明將軍一貫的謹慎。不過以他目前的處境,全無機會召喚扶搖送出情報,反正—切只能昕天由命,倒也無須焦急。他垂手接令,隨著憑天行走出帥帳。
憑天行安排許驚弦在親衛營中住下,噓寒問暖,極為關切,又問起他在偵騎營的情況,聊些軍中見聞,言談中並不見疑心。許驚弦這才稍稍放下心來,將自己如何消除穆鑒軻的誤會,得到了全體戰友信任的過程一一道來,講到有趣處,兩人不由一齊大笑起來。
正隨意寒暄著,忽聽帳外有人道:「天行,可否借你的小兄弟半炷香的時間?我想問他幾個問題。」卻是挑千仇的聲音。
許驚弦一怔,不知挑千仇要問自己什麼問題,心頭驚疑不定;不過她既然孤身來見,至少說明自己的身份尚未洩露,否則根本沒有機會走出帥帳。
憑天行笑道:「千仇有命,自當遵從。吳言是我的救命恩人,可別嚇壞了他哦……」又對許驚弦擠擠眼睛,低聲道,「放心去吧,但記住必須如實回答提問。這只是例行公事,每個加入親衛營的士兵必須要過她這一關。」
許驚弦感應到憑天行與挑千仇之間關係非比尋常,而他對自己確是全無疑慮,必要之時,須得好好利用這一點。雖然如此對憑天行不無愧疚之念,但性命攸關,也顧不得許多了。
挑千仇立於帳外陰影處,依舊不現面容,輕聲道:「隨我來吧。」轉身往營外走去。她步伐優雅,姿態高貴,如去參加王公貴族的晚宴。
許驚弦緊緊跟在挑千仇身後,驚訝地發現她行動間腳步虛浮,呼吸略顯急促,竟似全無武功。這幾年將軍府五指在江湖上威名極盛,拇指憑天行、食指點江山、中指行雲生……。甚至包括身份最隱秘的無名指無名皆是身懷絕技的高手,但何承想五指中最低調的小指竟會是一位弱不禁風的女子?除非她的武功足可比肩明將軍、水知寒等超一流高手,才能掩飾得如此天衣無縫。但這個推斷更難讓人相信,顯然與事實不符。
許驚弦暗中調整呼吸,讓忐忑不安的心情平靜下來。假定挑千仇不會武功,亦無讀心、催眠等奇功異術,那麼她所有的判斷只能來自於細緻入微的觀察……回想自己剛才在帥帳中聽到眾將對馬文紹的看法時雖然面露驚詫,但也算是人之常情;而聽到鶴髮童顏的名字後立刻有所感應,及時鎮定心神,應該沒有露出破綻。如今之計,只有努力控制情緒、保持平靜的狀態,決不能讓心理上的波動反映在面容上,或許可以瞞過她的雙眼。
許驚弦暗暗打定主意,只要不涉及自己的真實身份,無論挑千仇問什麼樣的問題,都盡可能在第一時間憑著直覺去回答,一旦稍有猶豫或思考,將不可避免地引起面容上的變化,必會惹來她的懷疑。
來到僻靜處,挑千仇在一塊大石上坐下,在她俯身的一剎那,許驚弦望見她皓腕上掛著一串烏黑色的佛珠。
挑千仇驀然發問:「在帥帳中,你發現了我在一直觀察你?」
「是的。」
「然後你用某種巧妙旳方法避開了我的觀察?」
「因為你的行為提醒了我只是一個普通的士兵,並不應該聽到那些軍中機密。所以我默念師門訣法,對周圍的一切充耳不聞。」
「怪不得那一刻我突然感應到你陷入至靜之中,數次試探而不得其門,你的武功來自佛家還是道家?」、
「師父只教我武功,並未談及師門來歷。」
「你與明將軍有仇麼?」
「只是曾聽說過將軍府在江湖上的某些做法,略有不滿,並無仇怨。」
「為什麼要加入軍中?」
「為國效力、除奸懲惡,乃是每個習武之人的不移信念。」
……
挑千仇幾乎不間斷地連續發問,許驚弦全憑直覺引導著迅速作答,看似全身放鬆毫無防備,卻緊守著靈台一線清明,決不洩露自己的真正意圖。如果這是加入親衛營的一道關口,過關的唯一途徑就是用他強大的精神力與挑千仇敏銳的洞察力相抗。
挑千仇終於住口,輕輕撥開灰袍上的帽子,神情略有些迷茫。
許驚弦暗暗鬆了口氣,知道自己終於通過了這一場考驗,卻仍然不敢懈怠,冷然反諾道:「你沒有問題了麼?」他恰到好處地顯示出一絲壓抑不住的不耐煩,似乎對於她的不信任頗為不滿。
挑千仇低歎道:「對於你這樣心志堅定的人,再問下去也不會有結果。」「看來你還沒有消除對我的懷疑?」
挑千仇淡淡道:「我們與普通人最大的不同是:他們肯定了事實,就不會懷疑;而我們必須否定懷疑後,才會接受事實。」
「你們?」許驚弦敏感地發現她話語中的特別之處,「你們是什麼人?」挑千仇神秘一笑,答非所問:「我們的觀察有兩個基本原則:第一,得出的判斷必須建立在事實與推理之上,決不能相信直覺。但遺憾的是,我對你的懷疑很大程度是出於直覺,也許是我錯了。」
許驚弦無法分辨她話語中是否藏有圈套:「第二個原則是什麼?」「第二,必須和研究的目標保持距離。而從我和你說第一句話開始,你的眼神、語氣、態度等就已經影響到我的觀察。所以,今後你大可放心,我對你已經無法有客觀的判斷。」
許驚弦小心措詞:「你的意思是不會再暗中監視我了?」
「是的。但我會暫時保留我的懷疑,直到事實證明或否定我的懷疑。」
「你完全可以暗中求證,為什麼要對我說明這一切?」
「因為你是天行的朋友,我希望你對我不要有任何誤會。」
「我問心無愧,自然也不會對你有什麼誤會。」
「你瞞不了我。」挑千仇的語音雖輕,卻極為肯定:「我看得出來,像你這樣心高氣傲的少年,視拯救天下蒼生為己任。在你心目中,最反感的就是那種掌握著生殺予奪大權之人,包括明將軍……和我。恰恰也就是因為這一點,才越發加深了我對你的懷疑。」
許驚弦強按震驚,抬眼與她一步不讓地對視著,此刻任何退縮都將被視為心虛。他故作漠然道:「你太多慮了,我只是不願意自己被冤柱罷了。」
然而令他驚訝的是,從挑千仇的眼裡,他只讀到了一份懇切的真誠,還有淡淡的、若有若無的內疚,似乎表明彼此之間並沒有私人恩怨,她的所作所為只是緣於不得已,希望能夠得到他的理解。
挑千仇低聲道:「我們其實是同一種人,承擔著自己並不願意承擔的責任。在沒有證實我的懷疑之前,你不會受到任何冤枉。」言罷,飄然而去。
許驚弦怔怔望著她的背影,才發現背心已被冷汗浸濕。剛才看似平常的一番對話,對於他來說卻比以往任何一次經歷都要驚險,那是他與挑千仇在精神層面上展開的一次無形搏鬥,只要稍露破綻,便是殺身之禍。
直到夜裡就寢時,許驚弦才有機會從容回想這一日的經歷,並重新整理分析在帥帳中聽到的信息。
此時他已可肯定自己進入帥帳的一剎那就已處於挑千仇的觀察之中,他精習《天命寶典》多年,感覺極其敏銳,雖然之前失於防範,可無論如何也不應該對她的注視全無感應,不知身無武技的她修習的是什麼功法,才能將專注的視線化於無形?直到提及到鶴發與她的關係令她心神露出稍縱即逝的一絲疏忽,方才被自己發覺。
鶴發並沒有對許驚弦說起過自己的武功來歷,想不到曾是御泠堂碧葉使的他竟會與挑千仇有同門之誼。這兩人皆有遠超常人的敏銳觀察力,但相比之下,鶴發的觀察尚包含一些主觀印象,而挑千仇像一面鏡子,不帶任何個人情緒,平實而客觀地分析事實,並由此得出結論。她對自己的師門諱莫如深,如果鶴發是她門中的「冥沉士」,洞察力更勝一籌的挑千仇又會是什麼身份9這種能力肯定與御泠堂無關,那麼這個神秘的門派又到底是什麼?她所設想的截斷支流令金沙江枯竭之計,其中不但包含著無上的智慧,還需要精確無比的計算力,絕非尋常人能做到的事。而她平日不以真容示人,手腕上又戴著一串佛珠,莫非是佛門中人?
許驚弦又想到容笑風對自己有意無意的提醒,他在軍中到底是什麼身份?他特意對自己說了那一番話,僅僅是出於愛才之念,還是已瞧破自己就是許驚弦?種種疑問如潮湧來,卻無法得到滿意的答案。他雖身負刺明計劃之重任,卻全然不知現在應該做什麼,甚至與丁先生、葉鶯等人已失去了聯繫,眼前如有一團迷霧,撲朔迷離,讓他辨不清方向。
他唯一能做的,只有先隱伏於軍中,在盡量保存自身的同時,伺機而動。
在明將軍的籌劃下,渡江時間定於三月二十七日凌晨子時正,渡江地點則是宜賓府上游五里處,挑千仇的計劃在有條不紊地秘密進行中。全軍上下只有明將軍本人與十餘名親信大將、心腹隨從知道整個渡江計劃的內情,就連派去分頭堵截各處支流的將官與士卒亦被蒙在鼓裡,全不知情。
作為明將軍貼身近衛,許驚弦對於三軍的安排瞭如指掌,卻根本沒有考慮過給叛軍送出情報。固然是因為全無機會,但或許在他內心深處,也並不希望叛軍能夠贏得這一場戰爭的勝利,他寧可用江湖方式解決與明將軍之間的私人仇怨,也不願意因此牽涉到國家的興衰成敗。
期間明將軍不時派出小股部隊佯攻南岸,交戰雙方衝突不斷,互有損傷,叛軍憑戰艦之利略佔上風,但朝廷大軍敗而不餒,一面加緊建造船隻、操練士兵,並不斷用小規模的進攻牽制叛軍。
而在這表面上均衡的對峙之下,正在醞釀著一場決定性的戰役。
這幾日許驚弦寸步不離地跟隨明將軍,或安撫士卒,或分派任務,在軍中各處奔波不息,連去看望穆鑒軻傷情的時間也無法抽出。憑天行身負重任,偶爾與他一晤隨即匆匆離去;挑千仇則忙於測量與計算,幾乎足不出戶;至於容笑風則像個軍中的清客,既不參與事務,亦很少露面。
明將軍精力過人,賞罰分明,軍中事務無論鉅細都管理得井井有條,諸將與士兵皆是心悅誠服。許驚弦將這一切看在眼裡,既敬且懼,心情矛盾而複雜。明將軍對他似乎全無疑心,但他知道明將軍近二十餘年來武功穩居天下第一,流轉神功已練至八重,哪怕自己眼神中稍露殺機恐怕也會立刻被其感應,即便有機會與他單獨相處,亦不敢輕舉妄動。
扶搖再也沒有出現,許驚弦不知何時才能等到那個說出「烏雲蔽空,日月無光」暗語之人與自己聯絡,竊取明將軍身邊關鍵物品的行動就此停滯不前,刺明計劃似乎已經被遺忘……
三月二十一日。副帥馬文紹率八萬士兵北上,在臨洮、天水、永登一帶構築戰線,以防錫金大軍入侵。
三月二十二日。明將軍忽出奇兵,五百名士兵乘著獨木舟,夜襲叛軍大營。鑿沉敵艦三艘後,大勝返營,朝廷大軍傷亡不足百名,殺敵四百餘人。
三月二十三日。剛剛建成的四隻戰艦出航搦戰,與四隻敵艦在江上交鋒,雙方各有兩艦被擊沉,我軍另有一艦受重創。
三月二十四日。叛軍百人突擊隊衝破我軍重重防線,在北岸船塢放起大火,最終敵軍百人盡歿,但我軍八十餘艘尚未完工的戰艦盡被燒燬,數十名軍士被燒死,其中包括數名工匠。明將軍雷霆震怒,貶七將,重罰數百軍士。並從後方調集大量木材於宜賓上游五里處,重建船塢。
三月二十五日。士氣大振的叛軍派出五艘戰艦,張燈結綵,錫鼓齊鳴,並在船頭焚香設壇以祭陣亡將士。起初明將軍高掛免戰牌,但敵艦沿岸挑釁歷時四個時辰,眾將請戰,最終擊毀敵艦一艘,另四艦安然返回。
三月二十六日。未時初,飛鴿傳信,岷江已截流成功;酉時正,快馬來報,雅礱江已引水灌山。酉時一刻,金沙江上游圍堰合龍,至戌時三刻止,涪江、沱江等金沙江支流均告截流……
亥時初,各軍營已接到傳下的秘密軍令:士兵們馬不解鞍,人不卸甲,隨時待命。亥時正,兩千隻塗成純黑色的獨木舟已調於宜賓上游五里處的船塢中;一千名渡江衝鋒隊的士兵已然就位,他們這段時間一直在暗中進行特別訓練,專門負責搭建浮撟……
這是一個設計精密的作戰計劃,所有步驟環環相扣,不容有失。就連幾日前故意疏於防守,讓叛軍突擊隊燒燬船塢之舉,亦是出於迷惑敵軍的目的。此刻敵人大多都在睡夢之中,萬萬想不到隔岸的朝廷大軍即刻準備渡江,將對他們展開一次決定性的打擊。
萬事俱備,只欠東風。唯一不確定的因素,就是挑千仇的計算!
子時正,奔騰洶湧的江水陡然放緩,水位急速下降,江面上傳來連續不斷的巨響,叛軍停泊於港灣中近百艘大型戰艦陷入江底泥沙中,有數艘已傾側翻沉,正在巡邏的數艘戰艦亦同時擱淺,撞在石礁上……
挑千仇的計算準確無誤,金沙江上游與數條支流在不同時刻被截斷,剩餘的江水正在此刻匯合於宜賓。
明將軍令旗一揮,一千衝鋒隊分為十路縱隊,八十人身負巨木跳入江中,另二十人則手持長索負責串連巨木。與此同時,兩千隻獨木舟無聲無息地推入江中,每舟二十名全副武裝的士兵,趁著黑暗的掩護,往南岸衝去。
此刻金沙江水量不足平日的兩成,百丈的江面縮為三十丈寬,僅過了半炷香的時分,浮橋已然建成。齊集於江岸邊的八萬大軍發出驚天動地的吶喊,兵分十路,朝對岸殺去。
叛軍的巡邏隊雖已發出了警報,但倉猝之間,毫無準備的部隊根本不及趕來應戰,數百隻大型戰艦全都陷入淺灘中動彈不得,瞬間即被雨點般襲來的火箭點燃,無數敵軍才從睡夢中驚醒,就已身陷於火海之中……
朝廷大軍的獨木舟則不受水位影響,迅速衝上對岸,搶佔戰略要地,接應後續部隊登陸。隨著更多的戰士由浮橋上殺來,守衛的叛軍支撐不住,終於四散而逃,剩餘小股部隊被分割為數塊,各自為戰,作最後的頑抗。至此,叛軍引以為傲的長江天險已被攻陷。
而這一戰的勝負,其實早在金沙江水位下降的那一剎那就已決定!
一個半時辰後,沿江的各處飛騎傳報,被堵截的各條江水已然恢復流量。明將軍發出軍令,餘下部隊停止渡江,移往高地。
此刻已有近六萬大軍渡過長江,對岸火光沖天,殺聲遍野。守在南岸的叛軍匆匆抵抗一陣,終於全線崩潰,江面上的敵艦皆已起火燃燒,再無戰力。
對岸已被朝廷大軍佔領,望見明將軍發出的燈號,緊守高地,並不追擊叛軍殘部。叛軍主力匆匆趕來增援,忽聽轟隆隆的水響如雷鳴般傳來,金沙江江水驀然大漲,把江面上數十隻燃燒的戰艦盡數沖走,靠近江邊的數千敵軍亦被捲入湍急的激浪之中……
等江流稍減後,明將軍率餘部渡江,敵軍主力棄守宜賓往南退卻,零星的戰鬥直到黎明時分方才結束。統計戰果,這一戰殺敵近萬,降卒八千,除了繳獲十餘艘大型戰艦外,敵軍五百餘艘大小艦隻盡被擊毀,更有無數叛軍喪生於江水之中,而朝廷大軍只損失了不足兩千人。開戰以來的第一場大型戰役,以明將軍的大獲全勝而告終。
大軍隨即進駐宜賓城,明將軍頒下軍令嚴禁燒殺搶掠,安撫百姓,肅清叛軍殘部。又派飛騎入京傳送捷報。當晚明將軍在城中擺下慶功宴,三軍將士擊鼓鳴鐘,縱情高歌,慶祝這來之不易的勝利。
晚宴上眾將齊聚,許驚弦卻出乎意料地沒有看見挑千仇的身影,暗忖她在這場戰役中居功至偉,卻並不以此炫耀,頗為符合她一貫的低調作風,倒是對她有了一絲好感。而憑天行也不知去了何處,只是遠遠見到容笑風與一眾將領言談甚歡……
此刻許驚弦的心情極為矛盾,從國家的利益來說,朝廷大軍的勝利令他開懷,但從個人的角度來看,百戰百勝的明將軍從此威名更盛,又讓他心生失落。哪怕丁先生號稱神算,恐怕也料想不到明將軍會如此輕易地渡過長江天險。叛軍在損兵折將的同時,士氣上將會遭受到最致命的打擊。在這種情況下,刺明計劃還能繼續執行下去麼?自己留在這裡做臥底還有什麼意義?
他孤坐一隅,意興索然,無聊之餘忽然想到這段時間一直沒有回過偵騎營。穆鑒軻傷勢尚未痊癒,尚在北岸大營中調養,但其餘偵騎營將士都已隨軍渡江,自己何不趁此機會去看望一下從前的戰友?正要抽隙離開,忽見明將軍撇下幾位將官,大步朝他走來,低聲道:「吳言,跟我來。」許驚弦只道另有軍務,無奈隨他而去。
明將軍走出大廳,往城牆方向行去。許驚弦跟在他身後,突然心頭一凜:宴會上到處都是歡聲笑語,唯獨自己顯得有些落落寡歡,豈非太過明顯?身為天下第一高手,明將軍的觀察力未必在挑千仇之下,以往或許忙於軍務,無暇注意自己,如今可不能被他看出破綻。
明將軍登上城牆,逕直來到最高的一處暸望樓上,整個宜賓城盡在眼下。他遙望江面,神情凝重,忽然開口道:「兵家最忌驕狂,我軍雖有小勝,仍不足為喜。必須要理智地認識到,渡江之戰只是扳平敵人在地利上的優勢,真正的決戰還沒有開始。」
許驚弦暗生警戒,如果明將軍是對著手下眾將訓話,當有點醒之效;但對著一位親衛講這番話,卻顯得不倫不類。他到底要對自己說什麼?儘管有足夠的心理準備,但許驚弦也萬萬沒有想到,明將軍的第一個問題就驚出他—身冷汗。「丁先生是什麼樣的人?」許驚弦悚然一驚,強作鎮靜道:「丁先生是一位瞎子。」明將軍淡然一笑:「如果我連這樣簡單的信息都不能掌握,還有資格做你的將軍麼?」他似調侃又似嘲諷的語氣不由讓人產生一種任何事情都無法隱瞞的感覺。許驚弦甚至無法判斷這是明將軍對自己的詢問,還是試探。
明將軍看似自言自語,但他那漠然的聲音中卻夾雜著鋒利如刀的一線殺機:「我不但知道丁先生是個瞎子,還知道他制訂了名為『刺明』的一項機密計劃。呵呵,對於情報網遍佈天下的將軍府來說,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也沒有絕對的秘密。我知道的,或許比你想像的還要多得多。」
這幾句話在許驚弦心中掀起了滔天巨浪。明將軍那隱隱浮現的殺機既有可能是針對丁先生,亦有可能是針對他。又想到那日在帥帳中明將軍對鶴發頗有維護之意,無疑知道他曾是御泠堂碧葉使,擒天堡與媚雲教雖然嚴禁洩密,卻未必知道御泠堂與明將軍之間千絲萬縷的聯繫,如果明將軍已由鶴發處得知自己的真實身份,當前唯一能做的,就只有拚死一搏……
明將軍並沒有回頭,目光依然遙望著遠方。而許驚弦的視線定在他全無防備的後心,手指已輕輕搭在劍柄之上。此刻四處無人,只要能夠一舉擊殺明將軍,不但可替林青報仇雪恨,亦能從容逃脫。不過許驚弦雖然近日來武功大進,但也知道自己的機會並不大,若能趁明將軍不備之際突然出手,憑著顯鋒劍之利,或有三四成把握,是否值得他冒險一試?
就在許驚弦將要出手的一剎那,一個念頭忽然閃現於腦海之中:叛軍新敗,隨時可能捲土重來。自己刺殺失敗不過一死,但若僥倖得手,明將軍一死,三軍將士喪失鬥志,必然難抵叛軍的反撲,中原大地將會陷入無窮無盡的戰火之中,又會有多少無辜百姓因此而送命?
這一刻,許驚弦的腦中竟浮現起出那頭蒼猊王從容赴死的一幕。為了族群的生存,蒼猊王不惜將自己的性命送於仇敵之口。而自己堂堂男兒,難道還不如一頭畜生?又怎能為了一己私怨,而置天下於不顧?
稍一猶豫間,空氣驀然燥熱起來,一股無形的強大氣場在周圍湧動著,明將軍八重流轉神功已然發動,全身上下再無破綻。許驚弦暗歎一聲,鬆開劍柄。時機稍縱即逝,如果再要執意出手,實與送死無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