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 正文 第四章 夜搏蒼猊
    多吉大奇,忍不住插嘴:「原來白瑪有父親?」

    「『難道你以為她是從石頭上蹦出來的?』達娃臉上的笑意一閃而逝:『那時,我與堂使在山頭上發現,山坳中有一群不明身份正在追殺一個懷抱孩子的青衣漢子,他就是白瑪的父親,而懷中的白瑪不過三四歲,那群殺手的人數多達二十餘人,白瑪的父親寡不敵眾,只能藉著密林的掩護左右閃躲,但不知為何,那群殺手雖然武功高明,大多卻只能在密林外轉圈,仿如迷路,有幾人還撥斧砍樹,似乎對那些樹木極為忌憚,但殺手得人數太多,密林雖可阻一時,卻無法久持,白瑪的父親且戰且退,眼看不敵。』

    我見此情景自然不會袖手不管,便催著堂使下山救人。但堂使卻道:『我們身懷要務,無須多管閒事。』

    其實,堂中適逢變故,前任老堂主南宮睿言新亡,其子南宮逸痕接任堂主之位剛剛三年。堂使雖也不過二十二三,但武功高強,處事穩重,南宮少堂主有有意提拔他擔任堂中要職,所以才派他出使塞外。在不明雙方底細的情況下,堂使不願多生事端或有其道理,可我素知他為人,又正值血氣方剛的年齡,眼見不平之事怎會無動於衷?

    我聽他的語氣頗為猶豫,恐怕其中還有一些我猜想不透的理由。可我覺得救人要緊,當下也不及多想,便道:『既然如此,我獨自去救人,若是堂主責怪,便由我一人承擔-說罷便朝山下奔去。

    那時我還不到四十,尚存了些年輕人的血性,明知對方的實力強大,自己未必能敵,多半還會搭上一條性命,卻也不管不顧了。

    待我趕到山坳中時,白瑪的父親已被殺手團團圍住,儘管仍在勉力支撐,但手中刀法散亂,堪堪將死於亂刃之下。那群殺手卻也並不急於施出殺招,有人呼喝道:『留下東西便饒你不死。』

    白瑪的父親狂笑道:『你們殺我的妻子,我也不願獨活,那東西早就放在別處,你們這一輩子也找不到。』他趁對方分神之際,又傷了一名殺手。我藏在岩石後,正在考慮突襲救人,肩頭一緊,卻是被堂使給拉住了。

    原來堂使口中雖硬,畢竟年輕氣盛,又存俠義之心,已悄悄隨我下山,也在我耳邊輕聲道:『他們既然要逼問什麼東西,一時不會痛下殺手,我們見機行事。』

    正當此刻,白瑪卻從父親的懷中探出頭來,往我們這幾瞧了一眼。那是她雖不過是個童子,一雙眼睛卻清澈明亮,似能滴出水來。我瞧了心中莫名一動,正欲衝入戰團,卻覺堂使的身體微微一震,已經搶先現出身形,郎聲大喝:『住手!-想必他也感應到白瑪那天真無邪的目光,再也按捺不住。

    殺手們雖見來了幫手,但瞧堂使年輕,我又只是僕從裝束,根本不把我們放在心上,並不停手,只分出四五人來應付我們。堂使冷笑一聲:『再不停手,有如此石!-他看似輕鬆地一劍揮出,卻將一塊大岩石齊齊劈成兩半。

    本堂的屈人劍法雖有不戰屈人之意,講究以巧制敵,但在堂使全力施展下,頗有驚天動地的氣勢。殺手們被此神功所懾,頓時停下手來不敢輕舉妄動。白瑪的父親卻道:『多謝這位小兄弟仗義出手。但我已心存死志,不勞解救。何況這群殺手來自東海非常道,小兄弟還是快走吧,免得搭上性命-

    沒想到他這話反倒激起堂使的傲氣,當下冷然道:『非常道很了不起麼,竟敢跑到無念宗的地盤撒野-他這話一來是打擊殺手們的氣焰,二七來為了隱瞞身份讓對方誤以為他是無念宗的人。」

    東海「非常道」、祈連山「無念宗」再加上南嶽恆山的「靜塵齋」、滇南大理的「媚雲教」,合稱天下僧道四派,行蹤詭異,極少現身中原。其中非常道雖以道名相稱,卻只是一個殺手組織,索要的賞金極高,出手幾不虛發。

    達娃喘了一口氣,繼續道:「我聽白瑪的父親如此說,急道:『就算你打算拚命,總不能讓孩子也一併遭殃-白瑪的父親一歎不語。這時,殺手中一位看似領頭的對堂使道:『同為四派,無念宗與我非常道一向井水不犯河水,小兄弟何必多管閒事?-

    我只道堂使必會開口反駁,誰知他只是以劍抵地,畫下一道長達三尺的長線,對那名領頭殺手冷冷道:『只要你們過了此線,我便出手-也不知是受了對方言語的激越…還是另有用意。那名領頭殺手哈哈大笑:『便是如此,若是讓他過了此線,非常道也不用混了。』言語間極為自負。他話音未落,白瑪的父親一揚手,竟將白瑪朝我們擲來。殺手們措手不及之下竟未能阻攔,堂使已抬手接住白瑪。

    白瑪父親大笑道:『萍水相逢,卻要勞煩兩位幫我照看這孩子,大恩不言謝,但請受我一拜。』說罷曲七跪倒,旋即彈起身來,又刺傷一位非常道殺手。殺手們頓時大喝著圍而攻之。

    看來白瑪的父親在托付好女兒後確是不想再活,全然不顧自身安危,使的皆是與敵同歸的狠厲招數。而這邊白瑪的一張小臉掙的通紅。她雖年幼,卻似乎已懂得堂使畫下那道長線的用意,望著浴血奮戰的父親,聲嘶力竭地不停大叫:『快過來呀,快過來呀』

    達娃長長歎了一口氣:我聽到你說今日白瑪對瓊保次捷喊出這句話,便想到那天的情景。受到如此巨大的刺激後,自次白瑪再也沒有說過一句話,雖非癡傻,卻渾渾噩噩,只是在自己的世界裡逃避著人世的苦難。或許今日的瓊保次捷碰巧引發了她曾經強迫自己忘記的回憶,所以她才會有那些非常的舉動,甚至重新開口說話……」

    此刻,多吉的腦海中浮現出一個三四歲小女孩兒用牙牙童音對著父親拚力吼叫的情景,眼眶不覺一熱,呆呆問:「那白瑪的父親真的就當場戰死了麼?」

    「他一意為妻報仇,而且深知自己若是不死,只怕敵人還會以白瑪為要挾逼迫他交出東西。其實,後來那刺在他胸口的一劍原是留有餘地的,卻被他自己生生撞上去,還順便殺死了一名殺手。見父親當場生死,白瑪便昏了過去,醒來後便成了如今這模樣。」達娃緩緩豎起大拇指,「我們吐蕃人最是敬佩好漢,從那一刻起,我便暗暗發誓,定要照顧白瑪一生一世!」

    達娃搖頭道:「那群殺手見白瑪的父親已死,猶不肯放過,細細搜遍他的屍身並無發現,便朝著我們望來,看情景還要搜索白瑪的襁褓,只是礙於堂使的武功,不敢輕舉妄動。」堂使垂頭望著昏暈過去的白瑪,臉上神情古怪,抬頭後對著殺手們冷冷一笑:「你們要的東西不在這裡,若是不信,儘管越線過來。」這話說的極有霸氣,似乎要激對方出手,但我卻不懂他為何寧任白瑪父親戰死。

    在留下幾句場面話後,那群殺手盡數退去,連同伴的屍體也一併帶走。我與堂使掩埋了白瑪的父親,他身上並無可以證明身份的物品,而在白瑪身上除了脖頸上的那一個銀製項圈外,我們也沒有發現任何奇怪之物,想來非常道殺手找尋的那個東西早被藏好,或許已經銷毀。至於非常道日後與無念宗是否因此生出什麼過節,我便不得而知了。

    之後,堂使與我便帶著白瑪,完成塞外任務後返回魔鬼峰,又替她起了這個名字,從此白瑪就成為堂中的一員。而堂使歸來後不久,便坐上了碧葉使之位。

    達娃歎道:我本想等她長大後在向她說明身世,但瞧她此刻的模樣,雖然偶爾神志不清,但若能就此無憂無慮地生活下去,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吐蕃人有句話:憤怒、嫉妒和仇恨是人遭殃知禍根。如果真要找非常道報仇雪恨,她一定會很不快樂。而白瑪的父親臨死前連姓名也沒留下,大概便是不願意讓她日後陷入這些江湖恩怨中吧。正因如此,這些年來我只是默默地關懷白瑪,並不與她多做接觸,以免她見到我後引發那些痛苦的回憶。

    「此事你知道就好,也不必說給他人聽。若是有一日白瑪真的恢復了記憶,想起往事,我再細細告訴她一切也不遲。」

    多吉此刻方知為何達娃平日對鷹組多有眷顧,而以碧葉使的鐵面無私,堂中弟子若有違規他決不輕饒,卻唯獨對白瑪另眼相待,縱然偶有過錯亦網開一面,原來其中竟有這層緣故。

    戌時正,山谷中忽然響起了悠長的號角,篝火邊的少年不約而同地放下食物起身,回到各自的帳篷中。有些人徑直入帳休息,有些人則在帳篷前修習日間所學的武技。那十餘名黑衣人在收拾好吃剩的食物後,靜立在帳篷前望著練功的少年,似是守護,又似乎是監督。他們皆有嚴格的分工,每人只負責自己所管轄的八名少年,絕無混雜。

    所有的一切都在靜默中完成。剎那間,整個營地中再不聞人語,只有刀劍破空的風聲與那依然熊熊燃燒的篝火中木柴爆裂的畢剝。

    多吉放飛了瓊保次捷的鷹兒,便開始在帳外練習刀法。令他意外的是,白瑪並沒有像往常一樣癡迷於「遷繁盤」,而是坐在帳前仰頭望著繁星點點的天空,臉上若有所思。多吉回想著達娃告訴自己的那些關於白瑪身世的話語,手中的刀便不由慢了下來。

    達娃的聲音適時地響起:「心無旁騖地修習,才能事半功倍。像你這般心不在焉,不過是浪費時間,還不如回帳休息。開春後就是校武大會了,你還記得明羽吧,我可不希望你們任何人像他一樣,尤其是瓊保次捷!」最後的一句說得格外語重心長,隱有責怪之意。

    多吉心中一凜,收起雜念,專注練刀。

    除了每月排名,御泠堂每年在春秋兩季都會有一次校武大會,武功最差的五名孩子將會被驅逐出堂,離開山谷。而每年堂使則會派人從外地又帶來一些孩子補充淘汰者,使谷中的總數一直維持在百名左右。

    在瓊保次捷到來之前,多吉屬於蛇組,同組中有一位名叫郭明羽的孩子,在四年前秋天的校武大會上被無情地淘汰了。從那以後,多吉便再也沒有見過那個長著一張可愛圓臉的漢族少年。

    事實上,校武大會並不是孩子間的單純競爭。刀劍無情,比武中難免會有損傷,而當某年校武大會上的第一次誤殺被堂使公然默認後,每一場比武都成為這些孩子們為了生存下去進行的殘酷決鬥。相較於那些在比武場上死去的孩子,只失去一條左臂的郭明羽已經屬於幸運者了。

    多吉本是吐蕃南部一個土司家奴隸的孩子,繁重的勞作使得父親在他五歲時早亡,他是由做侍女的母親撫養長大的。若是沒有碧葉使呂昊誠的出現,他的命運也必然像其他小奴隸一般,在缺衣少食、無休無止的勞累中夭亡。七歲那年,碧葉使用十匹好馬換下了他,言明會教他識文習武,但只有一個條件——絕對忠於御泠堂,對任何差遣都不得推辭。

    於是,多吉隨同碧葉使來到魔鬼峰中。將近十年光景,他整日習武練功,除了輪流外出牧羊外,甚至沒有機會出過山谷。雖然他有時也很想念自己的母親,卻打心眼裡不願意再回到那個令人絕望的境地,至少在這裡他不但可以生活無憂,還有許多的好朋友,包括他最好的兄弟——瓊保次捷。

    這裡的大多數孩子都與多吉有著類似的經歷。經過數年調教,他們過去的種種已淡化無痕,忘記了親人朋友,忘記了平凡的童年,忘記了外面的世界,甚至忘記了自己原本的名字。他們機械地苦練武功,學習御泠堂需要他們掌握的知識,並為之付出最大的努力。

    除了個別人,每個孩子到了二十歲,就會從碧葉使那裡接受任務,從此離開。沒有人知道他們去了什麼地方,但每一個孩子都期盼著自己的二十歲,堅信那是一個足可改變自己一生命運的機遇!

    這裡也曾經有過反抗,並不是每個孩子都是在很小的時候來到山谷中的,有些孩子會因為思念家人偷偷逃跑,有些孩子會因為受不了艱苦而消極練功,還有些孩子會憑借武技欺壓弱者。而他們都受到了極為嚴厲的懲罰,有些人自此消失,有些人會被施以酷刑,直至屈服。

    在御泠堂冷酷無情的鐵腕之下,違反堂規的情形已漸絕跡,除了那個桀驁不馴的瓊保次捷,他彷彿正在用自己的方式默然挑戰著御泠堂的權威。

    多吉慢慢展開刀法,但見火光映照下,一片紅亮的刀光漸漸將他的全身護住,刀風中更隱含風雷之聲,顯見其內力已頗具火候。

    若是此刻有一位中原武林的高手見到山谷中的情景,一定會大吃一驚。不獨舞刀的多吉,山谷中每一個年方弱冠的孩子,武功皆可算是能夠獨當一面的高手,少數幾人的武功甚至足可與名門大派的高手一較高低。

    這些孩子們大多使用刀劍,偶有一些手握奇門兵刃的,也大半是將刀式與劍招化為其中。他們並不相互拆招對練,僅是單獨修習,招法奇巧多變,勢走偏鋒,與中原武林的傳統路數迥然不同,卻每每出人意料,極盡詭異。

    這是一股中原武林聞所未聞的可怕勢力,或許孩子們如今還年齡尚幼,對敵經驗與功力尚不足與真正的一流高手爭鋒,但假以時日,他們必將在江湖中掀起滔天巨浪!

    多吉練習的,正是今日得到的寒夢刀法第九式「大夢未覺」。他一刀直劈而出,刀至中途轉而攻往下路,卻覺中氣不暢,這一式使了一半便無以為繼。再度練習時依然在轉勁之時停了下來,如此幾度往復,始終不得要領。

    達娃瞧得清楚,忽然開口道:「今日先到這裡吧。」

    多吉應言停手,拍拍自己的腦袋:「我是不是很笨啊。」

    達娃輕聲道:「這裡的每一個孩子都經過了堂主與堂使的精挑細選,皆身懷大好根骨,是習武的良材,不要輕易地否定自己。」

    多吉懊惱道:「可是瓊保次捷比我還小上幾歲,他都可以修習帷幕刀網了。」

    達娃呵呵一笑:「近百名孩子中,又有幾個瓊保次捷呢?」

    聽到達娃對好兄弟語含讚許,多吉嘿然偷笑。但又想到瓊保次捷近日連犯堂規,修習武功也不甚用心,排名直線下降,復又憂心忡忡地歎了口氣。

    達娃只道多吉習武不暢,心頭沮喪,出言寬慰道:「我知道你的努力與勤奮,不過寒夢刀法的這一式講究凝力不發,在剎那間轉虛為實,確實不合適你寧折不屈的性子,不妨緩些時日再練,或許會有心得。」

    多吉聽達娃說得有理,答應一聲,正欲返回帳中,忽聽到鷹兒一聲歡叫,頓時喜道:「瓊保次捷回來了!」轉頭就見瓊保次捷神情冷峻,由遠方緩緩行來。那鷹兒並不在他的肩上,而那只幼猊也不知了去向。

    不等多吉與瓊保次捷說話,達娃已搶先道:「方纔我接到命令,瓊保次捷立即隨我去見堂使。」他不容瓊保次捷開口,轉身先行而去。

    瓊保次捷也不多言,默然跟上達娃。

    多吉暗暗替他擔心,又瞧一眼依然呆望天空的白瑪道:「白瑪,快去睡覺啦。」白瑪仍然保持著原來的姿勢,只是幾不可察地點點頭。多吉知道多勸也無用,微微歎了口氣,自己回帳休息了。

    山谷中的帳篷只供孩子們居住,負責照看他們的黑衣人皆住在魔鬼峰內的山洞中。這數百個山洞各有妙用,除了黑衣人的住所外,平整的山洞用來圈養牲畜,谷中的肉食大多由此而來;樣式特殊的山洞修成練功場所;闊大的山洞用來集會;狹窄的山洞則關押著犯了堂規的孩子。還有一些山洞從未被公開,誰也不知道裡面到底藏著什麼秘密。

    事實上,整座魔鬼峰的山腹已經盡被掏空,所有山洞都由機關暗中連結。這樣一個浩大的工程絕非旦夕之功,但也無人知道到底是何年何月修建而成的。

    峰中的大小山洞多半圍以柵欄,只有一個安有門戶,那就是碧葉使呂昊誠的起居之處。宮滌塵雖是堂主,但他身份特別,平日並不住在魔鬼峰。

    大門以整塊墨石所製,正中央用幾道白線畫著一人,昂首望天,雖只寥寥數筆,卻隱隱讓人覺出一份壯志難酬的感懷。除此之外,再無修飾,門口也全無守衛。

    達娃與瓊保次捷一前一後地行來,離山洞尚有二十餘步,已可隱隱聽到門內傳來對話聲,卻根本聽不清是在說些什麼。

    達娃忽然偏頭側耳,隨即停下腳步,對瓊保次捷道:「堂使讓你在這裡等候一會兒,我先回去了。」原來碧葉使已暗中傳音,對他下達了指令。

    瓊保次捷靜靜地呆在原地,碧葉使房內的聲音若斷若續地傳來。突然,無意間他聽到了自己的名字。

    瓊保次捷頓時大為好奇,凝神再聽,卻再也聽不清晰,似乎只是有人在提及他的時候恰好提高了聲音,之後又重新低沉下去。瓊保次捷忽然想起自己以前曾經學過一種神秘的功法,此功由音律中演化而出,可令人暫拋俗世塵念,精神達到至靜,忘形忘我,化身自然,與那些鳥鳴蟲唧、風吹草揚的微妙音符暗合,重於節奏的引導,從而達到令人忘憂的效果。靜心運用之下,足可聽到遠處極微弱的聲音。

    只聽一個穩重厚實的聲音道:「你若不承認,無異於輕視我的智慧。」

    瓊保次捷聽出這正是呂昊誠的聲音。那隱含威脅的話語用他那平穩而決不張揚的口氣緩緩說出,更增了一份威懾力。

    「堂使明鑒,此事確實令大多弟子心懷不服。他行事散漫,目無尊長,若再不嚴加懲戒,不但堂中鐵律形同虛設,只怕還會影響到堂主與堂使的威信……」

    瓊保次捷的心頭驀然一沉,他已聽出這個含著一點惶恐的聲音正來自於龍組的組長鄭天遜,而鄭天遜言語中所指的那個「行事散漫,目無尊長」的人,應該就是自己無疑。

    碧葉使輕輕「哦」了一聲,又問道:「瞻宇,你還有何話說?」

    桑瞻宇的聲音響起:「弟子身為鷹組之長,回去自當好好規勸他。」

    「規勸?」碧葉使冷笑,「如果規勸有用,還需要專門叫你們來討論此事麼?你最好給我一個明確的答覆,不許模稜兩可,免得連累多吉與白瑪。」

    桑瞻宇沉默一下,方才澀聲道:「弟子贊成堂使的意見,逐他出堂。」

    碧葉使怒道:「哼,只怕被本堂驅逐正中了他的下懷。此事必須讓所有弟子引以為戒,重典之下方成規矩……」他的語音至此突然中斷。

    這聲音消失得十分突兀,剎那間連話語的尾音也不聞,決不像是碧葉使自己住的口,而是彷彿有一張無形的神秘大網從空中罩下,一舉隔斷了從房間裡傳出的所有聲音。

    瓊保次捷緊咬嘴唇,心頭雖怒,卻依然立在原地一動不動。

    正如碧葉使所言,他這段日子故意違背堂規,消極怠工,正是希望被逐出御泠堂。但聽碧葉使的語氣,只怕被逐之前還必須先吃些苦頭,那才是他今生的奇恥大辱。

    瓊保次捷雖然對桑瞻宇無甚好感,卻不怪他落井下石。畢竟在這種情況下,桑瞻宇也根本無能為力,唯求自保而已。但是鄭天遜的話卻令他如坐針氈,既然在大多數同伴的眼裡自己已成為「行事散漫、目無尊長」的不肖子弟,留在此地還有何益?與其受人恥笑,倒不如提前逃走。可是逃走一旦被追回,後果就更加嚴重了……

    此刻即使運功於耳,他也再聽不到房間裡的半點聲音,瓊保次捷知道必是碧葉使運起了某種神奇武功令語聲隔絕。但他心思靈敏,轉念一想,以碧葉使之能,完全可以提前預防他聽到隻字片語,難道是故意讓他聽到前面的幾句對話的?是否有何用意呢?自己是應該裝作不知,還是不顧一切地撕破臉面呢?

    正思索著,只聽碧葉使大聲道:「瓊保次捷,進來吧。」

    瓊保次捷心中冷笑,大步踏入房內,入屋時恰與桑瞻宇、鄭天遜錯身而過。就見鄭天遜滿臉不屑,桑瞻宇面無表情,但其眼中閃動的複雜神情已被瓊保次捷捕捉到,只是猜不透其意。

    這房間分為裡外兩層,碧葉使端坐在外間的一張寬大木桌前,裡間則以一道紗簾相隔,看不清其中玄虛。但瓊保次捷天生感覺靈敏,已感應到從紗簾後傳來了兩道犀利的目光,正緊緊盯在自己的身上。他的心頭莫名一酸:原來堂主一直在聽著他們的對話,卻沒有稍加阻止。

    「瓊保次捷見過堂使。」

    碧葉使並沒有如瓊保次捷意料中地大發雷霆,冷峻的面上甚至看不見一絲怒意,只是慢慢翻動著桌上的一疊卷宗:「這個月你的排名下降了許多啊。」

    瓊保次捷明知碧葉使是在故意裝腔作勢,心頭莫名地煩燥,一時只想挑明此事,哪怕藉機大鬧一場也在所不惜。但理性告訴他,此舉實屬不智,他只好強行壓抑住澎湃起伏的心情道:「弟子會努力的。」

    碧葉使抬起頭來:「我知道你的天分,若是當真努力,又豈會有現在的成績?你的心結到底是什麼?」

    瓊保次捷咬牙不語。

    碧葉使語重心長:「吐蕃人有句諺語:見解雖與神相同,行動也須應和眾人。你的特立獨行或許有自己的道理,但既然身為御泠堂弟子,便得謹守堂規,遵行堂律,若是人人都與你一樣,豈不成了一盤散沙?」

    瓊保次捷依舊不語,聽了方才對話,他自知結局已定,多加分辯只會換來對方的嘲笑。

    「好吧,那我們就實話實說吧。」碧葉使無奈一歎,「誰都看得出,你是想離開御泠堂,但我希望知道你心裡隱藏的真正原因。這,也是堂主的意思。」最後一句,他特意加重了語氣。

    聽碧葉使提到宮滌塵,瓊保次捷終於開口:「御泠堂待弟子不薄,但卻無法幫助弟子完成期望。」

    碧葉使眉梢一挑:「你的期望是什麼?」

    瓊保次捷再度沉默。

    「我知道你的身世,這裡也無外人,你根本無須隱瞞什麼。」

    「我希望完成自己想做的事,成為自己所期望的人。」

    「但你又憑什麼認定御泠堂不能幫助你做到這一切?」

    瓊保次捷傲然抬頭,眼中閃著倔強的光芒:「堂使的疑問弟子無法解釋,但弟子心中明白!」

    「那麼,就讓我來告訴你吧。」碧葉使朗然大笑,「無論想成為任何偉大的人物,或是完成如何不世的功業,都需要四個因素。第一是能力,包括你自身的武功與智慧,這是最起初的基礎;第二是背景,個人的能力畢竟有限,來自親朋好友或是其他勢力的幫助必不可少。歷史上或有憑一己之力完成大業的人,但他們也需要懂得如何讓周圍的資源為己所用;第三是決斷,你必須選擇何時應該果敢地出擊,孤注一擲,何時又必須隱藏實力,靜候時機。不通時務、逞一時意氣者,注定會失敗;第四是機遇,命運非人力可掌握,但只要你有足夠的耐心,總能等到撥雲見日的一天……」聽著碧葉使侃侃而談,瓊保次捷陷入沉思。

    碧葉使滿意地一笑:「以你的天賦,第一點不難做到,御泠堂的實力也可以給你強大的幫助。你如今所欠缺的,就是對自身命運的把握,以及在適當的時候做出適當的決斷。天道酬勤,有恆心、有毅力的人會抓住電光石火間的機遇,而機遇卻不會一再眷顧輕言放棄的人……你可明白我的話?」

    瓊保次捷緩緩道:「堂使還忘了第五個因素。」

    「什麼?」

    「公正!」瓊保次捷一字一句地吐出這兩個字,「我決不會用陰謀詭計,更不會在不公平的情況下贏取勝利。在我的心中,真正的王者是光明磊落的,他可以拒絕別有用心的幫助,也可以無所畏懼地放手一搏,更可以挑戰看似絕望的命運。只要內心無愧,就是英雄!」

    碧葉使當場怔住,啞口無言。他從未想到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年能說出這番話來,縱然他還可以引經據典地加以辨駁,苦口婆心地諄諄勸導,但在瓊保次捷這擲地有聲、充注著少年激昂意氣的話語面前,任何辨解都顯得蒼白無力。

    剎那間,瓊保次捷感應到注視在自己身上的目光驀然一燙,猶若實物。他不動聲色地恭謹躬身:「如果堂使沒有別的吩咐,弟子現行告退。」

    碧葉使的面色陰晴不定,只是無力地揮了揮手。或許在那一刻,他也想起了自己曾經的少年時光。

    等瓊保次捷離開後,房間內傳來一段對話。

    「大叔怎麼看他?」

    「歷史上任何一個超凡卓越的人物,其最關鍵的時刻都並非成就霸業的階段,創業不過是因勢利導,之後一切均為水到渠成。最重要的是,他們在人生的路口彷徨不定時,在希望與畏縮、堅持與放棄之間做出選擇的那一剎。正因如此,才應該有一種外來的動力促成他的選擇,而這,也正是御泠堂的作用。可是他,並不是一個會被輕易控制的人。」

    「我並不在乎是否能夠控制他,只想讓他發揮出最大的潛力,達到與之能力相匹配的巔峰。」

    「在不能適當掌握事態發展的情況下貿然行事,實為不智。作為一個領導者,你必須考慮到一旦失敗後將會付出的代價!」

    「我相信大叔一定曾經給自己許下過某種承諾,哪怕從未訴之於口,也會不計任何代價地完成它。對於他,我在心裡有過承諾。」

    「唉,你想過沒有,或許你的做法會給自己造就一個無比強大的敵人!」

    「我知道,但我還是想試一下!」

    靜默良久,那個充滿磁性的聲音重新響起:「你記住,我幫你並不是因為被你說服,而是因為對於你的父親,我的心裡也曾有過承諾!」

    瓊保次捷並沒有徑直回帳歇息,而是筆直往魔鬼峰的最高處行去。

    每當他心緒不佳時,就會獨自來到這僻靜的峰頂上,仰望天空的星辰,無聲訴說出心中的煩惱。只有在這裡,他才會覺得每一顆星星都近在咫尺,觸手可及,一如內心深處那些看似遙不可及的夢想,正在無限趨近。

    然而,登上峰頂的瓊保次捷驚訝地發現,在那方赤紅色的大石上,已經有一位白衣少年捷足先登。

    此人相貌陌生,正半臥於石上。在冷冷地掃視了瓊保次捷一眼後,他繼續凝望夜空,絲毫沒有陌路相逢的禮貌客套,甚至連姿勢都沒稍稍改變,孩子氣十足的臉上分明透露出拒人於千里的冷漠。

    瓊保次捷無聲地笑了,上前幾步,指著白衣少年身下的那方赤色大石道:「我平時最喜歡坐在這裡了。」

    白衣少年沒有說話,只是抬手入懷,輕撫懷中短劍的劍柄,冰冷的眼神流露出戒備,彷彿在說:如果你希望我將這地方讓給你,必須先問問這柄劍。

    「你是新來的吧。」瓊保次捷隨意地在大石邊盤腿坐下。

    他生性敏感,當然感應得到白衣少年毫無掩飾的敵意。可是,在這個沉默抑鬱的少年身上,有一種原始且不加任何修飾的性情打動著他,彷彿那是一面穿越時空的鏡子,正折射出他自己的影子。

    白衣少年有些茫然,似乎不確定該如何應對這種情況。他將身體稍讓了讓,與其說是給瓊保次捷挪出地方,倒不如說是一種不願與人接近的自我防衛。

    瓊保次捷歎了口氣:「我才來的時候,也覺得很寂寞,常常一個人到這裡……」

    白衣少年終於開口:「我不寂寞。」語氣依然冷淡,但在不知不覺中,他握劍的手已經鬆開。

    瓊保次捷搖搖頭:「或許我說錯了,那不是寂寞,而是一種與周圍一切格格不入的感覺。陌生的環境與陌生的人都容易適應,而那種一切都需要重新開始的氣氛,才是最不容易適應的。」

    白衣少年想了想:「我能理解。」

    瓊保次捷一笑:「你當然能理解,不然也不會到這裡來。」

    白衣少年點點頭:「每個人都只能看到自己的星空。」

    如果此刻有一個成年人聽見他們的對話,一定會失聲而笑,以為不過是兩個不識愁味的少年信口開河。卻不知這樣簡單而別有意味的對話僅僅只屬於那一段從青澀趨於成熟的年紀。

    隨後是一陣長長的沉默,卻沒有絲毫尷尬。兩個素不相識的少年不無默契地並肩而坐,仰望著點點星辰,各懷心事。

    「過一段時間就沒事了。你會在這裡認識許多朋友,生活也許比較艱苦,卻並沒有想像中的那麼枯燥……」瓊保次捷認定對方是御泠堂才入門的弟子,雖然他明顯比白衣少年小上幾歲,卻已儼然以師兄自居。

    白衣少年卻道:「我並不想在這裡留太久,也不想交什麼朋友。」

    瓊保次捷不以為意:「不要那麼絕對。我起初也是這麼想的,但不知不覺就呆了近三年,而且也有了一個最好的朋友。不,是兄弟!」

    「我即使有朋友,也不會輕易認兄弟。」白衣少年似乎還存有戒心。

    「是啊,我以前也不屑那種動不動就稱兄道弟的行為,合則合,不合則散,何必弄得那麼造作?但我的這個兄弟與眾不同,他誠心實意,沒有任何私心雜念地對我,我們雖然沒有義結金蘭,但在我心中,他就是我的好兄弟。」

    「他如何對你好?」

    「那時我才到這裡,大病了一場。雖然其間有許多人來看望我,陪我說話解悶,可我正在發燒,昏頭昏腦的,全無一點印象。然後多吉就來了,他這個人有些笨嘴笨舌,幾乎不怎麼說話,但他卻將自己的額頭貼在我的額頭上……」

    白衣少年第一次笑了:「就這樣你就認他是好兄弟了?」

    「你不明白,我無法表達出對多吉的那種感覺……」瓊保次捷沒有繼續說下去,他的思緒已回到三年前的那一天:笨拙的吐蕃少年一臉肅穆,虔誠地將額頭貼在他的額上,嘴裡含糊地說了一句什麼,然後紅著臉悄然退開。這個看似平常的舉動卻給了瓊保次捷一種難以言說的安慰與感動,他強忍著,等所有人都離開後才讓壓抑許久的眼淚無聲地流出。從那一刻起,他就在心裡把這個初次相見、容貌粗豪的吐蕃少年當成了自己的兄弟。

    瓊保次捷曾無數次回想起多吉的古怪舉動,或許那只是多吉表達關切的特殊方式,或許只是多吉想用自己的體溫給他一點清涼……他從未問過多吉,但他寧可把它當做一種神秘莫測的儀式,把多吉那句含混不清的話當做一句全心全意的祈禱。

    這些年來,四處漂泊的生活讓他幾乎沒有什麼同齡的朋友。而多吉卻讓他第一次體會到了無私的友誼,那是他心底深處最神聖的友情,他會用自己的生命去捍衛!

    瓊保次捷眨眨眼睛,繼續抬頭望天。但他那微微潤濕的眼角卻沒有逃過白衣少年的觀察。白衣少年看著陷入回憶中的瓊保次捷,有一些奇怪,有一些羨慕,還有些微的妒忌:「我會記住他的名字——多吉,他一定是個好人。」白衣少年很驚訝地發現自己的語氣中竟然略帶一絲安慰,當即不自然地笑笑,破天荒地產生了一種想認識一個人的衝動:「我叫童顏,你呢?」

    瓊保次捷遲疑了一下,或許是因為他今晚的心情,或許是因為童顏身上某種與他相近的氣質,他決定不對這個初見的少年有所隱瞞:「我叫,許驚弦。」

    自從三年前那場變故後,小弦隨蒙泊國師來到吐蕃。僅僅半年,先是撫養他長大的養父許漠洋受御冷堂紅塵使寧徊風的暗算,死於鳴佩峰下,然後勝似父兄的暗器王林青又在與明將軍的決鬥中葬身在泰山絕頂。縱然一個心智成熟的成年人,也未必能受得住這樣接二連三的打擊,何況只是一個十二三歲的孩子。

    那時,小弦是自願離開京師的,一方面他無法承受林青之死帶來的巨大傷痛,另一方面蒙泊國師答應傳授他武功,小弦希望可以借此恢復被四大家族之首景成像廢去的丹田,習得絕世武功,為死去的親人報仇!

    當即,宮滌塵將奄奄一息的小弦接到御冷堂,在她的精心照料下,小弦終於恢復了健康。但這一場身心俱疲的重病已然奪走了從前那個快樂無憂的孩子,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心結重重、鬱鬱寡歡的少年。

    為了避人耳目,宮滌塵給他起了一個吐蕃名字——瓊保次捷。小弦默默接受了這個名字,從此成為了一個御冷堂中的二代弟子。

    令人驚訝的是,蒙泊國師七十年的功力並沒有讓小弦的身體機能脫胎換骨,卻從相貌氣質上完全改變了這個正處於成長期的少年。除了一雙大眼睛依然明亮靈動,他圓圓的臉龐已變得細長瘦削,低矮的鼻樑變得挺直,窄窄的眉距漸寬,下巴顯得尖細……偶爾對鏡自照,他幾乎無從辨認自己的樣貌,同時還感覺到在仇恨的痛苦煎熬下,由心底生出一股巨大的重生一般的力量。

    起初,在小弦心裡,同樣的刻骨仇恨有著截然不同的復仇方式。他可以毫無顧忌地親手殺死寧徊風,但對於明將軍,他卻懷著一種極其矛盾的心理,既希望可以如林青一樣與之公平決戰,又懷疑自己是否有足夠的能力,畢竟明將軍二十餘年來武功穩居天下第一,絕非僥倖。就算他付出最大的努力,也未必能夠以武功勝過明將軍。事到如今,當他知道自己再也不可能戰勝明將軍,儘管依舊渴望著像一個真正的英雄一般了結所以恩怨,但熊熊燃燒的仇恨知火已令他失去理智。他只有退而求其次,不擇手段地報仇雪恨成為他此生最大的目標。所以,當他對碧葉使說出那番冠冕堂皇的話之後,內心深處卻陷入了深深的矛盾和痛苦。

    他還不知道今日御冷堂與鶴髮童顏師徒在無名峽谷的一戰,他只是從這個外表冷靜、隱含憂鬱的白衣少年身上看到了三年前的自己。同樣孤獨驕傲,同樣心事深藏。每一個來到御冷堂的少年都有著不為人知的故事,從不對人提及卻無時無刻難忘。

    小弦靜靜坐在童顏身邊,沉默地回想著往事,直到夜幕低垂。

    一聲鷹唳傳來,一隻體態雄健的黑色大鷹從空中落下,穩穩立在他的肩頭,三年前的小雷鷹扶搖如今已經長大,成為翱翔天際的鷹帝。扶搖一對鷹目好奇地盯著童顏,似乎在猜測此人與主人的關係。

    「這只鷹是你的?」童顏又驚又羨。

    「是啊,它叫扶搖,是最忠於主人的雷鷹,也是我的好兄弟!」小弦輕撫鷹羽。在他的心目中,三年來始終陪伴自己的扶搖雖然不會說話,卻是一個絕對忠誠不魚的朋友。

    「哈哈,你的兄弟可真多。」

    「不!除了多吉,只有……」許驚弦猶豫下下,想到那個曾讓自己無比信任的大哥——御冷堂主宮滌塵,惱怒般地甩甩頭,「只有它…」

    童顏聽出小弦語氣中的猶豫,卻無意追問。他的心裡生出一絲奇怪的妒意,彷彿很在乎小弦將自己完全排除在兄弟之外,出來師父鶴發,他還從來沒有與一個人如此接近過,甚至包括自己的父母。

    小弦自幼受《天命寶典》教誨,已然敏銳地感應到童顏的情緒變化。他對這個陌生的白衣少年有一種莫名的好感,當下不無歉意地道:我還有些事要做,改天我們再來這裡相會好嗎?

    童顏點點頭,雖然他們彼此說話不多,但那無言的默契已令他留戀不已。

    小弦看看天色,已近初更時分:「對了,你怎麼還不回去睡覺,當心被堂使抓住。御冷堂弟子有著嚴格的作息制度,只是他已決意離開,根本不在乎是否違背堂規。」

    童顏也不解釋自己並非御冷堂弟子,只是笑道:「這麼晚了,你還要去做什麼事情?」

    小弦一笑,拍拍肩頭的扶搖:「去替它出氣。」

    童顏一愣:打架麼?要不要我幫忙?「嘿嘿,你的武功怎麼樣?」童顏不答,只是傲然拍拍懷中的劍。「那就走吧。若是被堂使發現,你盡可以都推在我身上。」童顏大笑:這句話應該由我來講,我可不把你們的那什麼堂使放在心上。

    小弦呆了一下:原來你不是新來的啊?「我是和師父一起來的,今天早上還與你們的人打了一架呢。哦,是昨天。」「原來如此。贏了麼?」「一對四十,他們沒佔什麼便宜。不過你們那個堂主的武功挺強。」

    小弦吃驚地看著童顏,意識到對方並不是在信口開河,喃喃道:想不到你竟然如此厲害!「現在你放心了?我會幫你好好教訓敵人的。」「哈哈,我們現在去對付的可不是人……過一會兒你就知道了。」

    小弦停住腳步,拉著童顏藏在一方岩石後。山谷中閃過幾條體態雄壯的黑影,皆是身長七八尺的大型猛獸,黑暗中隱隱能夠看到火紅色的眼茫來往梭巡,另人不寒而慄。

    童顏微吃一驚:這是什麼動物?「是蒼猊。」小弦低聲道,「那蒼猊王總是欺負我的鷹兒,我便捉了它的幼崽,想引它們出來教訓一番,剛才扶搖就是來給我報信的。」

    童顏失笑:地上跑的怎麼可能欺負天上飛的?定是你的鷹兒惹是生非。師父說過,動物之間皆有自己的生存規則,人類不應該去插手。

    小弦緩緩道:我發過誓,決不再讓我的親人朋友受到任何傷害,無倫對方是兩條腿的人還是四條腿的獸。

    童顏聽小弦的語氣鄭重,沒有再說話,只是揚了揚握劍的手。小弦此言雖然偏激卻正合他的性子。小弦目光炯炯:這個蒼猊王倒不簡單。我把那頭幼崽困在陷阱中,還設下了埋伏,但現在看來,它們並沒有中計,只是在外圍打轉。童顏冷然一笑:敵人越是強大,我才越有興趣。

    在他的處世原則中,出來師父與父母之外,人只分兩種,可以殺的敵人和沒必要殺的陌生人。他望望小弦,心想:這個少年或許會是一個例外。他忽然對自己有這樣的想法有些氣惱,心底起一股對鮮血的渴望。

    小弦手指著一道最大的黑影道:那個就是蒼猊王。待我想想應該怎麼教訓它。話音未落,身旁一陣風乍起,童顏已衝了出去。

    劍光如電,映亮寒夜。童顏這一間直刺那頭蒼猊王的咽喉,決絕冷酷。

    蒼猊王的反應極其敏銳,剎那間已轉過身來,大聲一吼,抬起右前爪擋向短劍,而左前爪已朝童顏劈面抓去。與此同時,山谷中吼聲大作,數十條黑影院一起圍逼過來,這群蒼猊竟然也布下了陷阱。

    蒼猊王雖然及時擋住童顏的必殺一擊,可惜畢竟是血肉之驅,如何能與鋒利的寶劍相抗,一聲慘呼,它的右前爪已被生生切下。

    童顏身形急速晃動,閃開蒼猊王的左爪,瞧準蒼猊王額間的如眼的白斑,正要再補一劍,一谷腥風傳來,卻是另一頭蒼猊從後撲至,血盆大口中兩排雪白的牙齒猛然合下,足可將他的脖頸切斷。

    作為高原上的百獸之王,蒼猊力大無窮,反應敏捷,巨齒利爪皆有強大的殺傷力,普通三五個壯漢絕對無法與之抗衡。童顏縱然飄身而退,肩頭的白衣也被利齒撕開一道口子。

    一旁的小弦瞧的心驚,不假思索躍出岩石,掌中已多了一柄長劍。他雖然正在修習帷幕刀網,卻對輕靈飄逸的長劍獨有心得,施出一招屈人劍法中的百戰不屈,長劍先劈後點,朝著從側面撲向童顏的一頭蒼猊雙目刺去。

    那頭蒼猊全身雪白,身長猶在蒼猊王之上。它感應到危險,立即放棄對童顏的進攻,半空中擰身轉首,口中發出一聲厲嘯,已抬爪格在長劍之上,長而銳利的指甲與劍尖相交,竟發出金鐵交擊之聲。

    小弦渾身一震,長劍竟被彈開,但那頭蒼猊被寶劍沁入心肺的寒氣所迫,亦不敢再撲上來,四足立定,虎視小弦,伺機發出奪命撲擊!

    事實上小弦也知道扶搖與蒼猊王之間的爭鬥只是動物出於本能的天性,原不應該由自己插手,只是瞧見扶搖身上的爪傷,他一時不忿,雖掠來幼猊,也只是想誘來蒼猊王略施懲戒,不想童顏出手濺血,一招便斬斷蒼猊王的右爪,心中亦覺不安。

    那雪白蒼猊似乎瞧出小弦的猶豫,猛然一聲咆哮,凌空躍起,四爪薺張,鎖向長劍,大口則往小弦的咽喉咬去。群猊心有靈犀,認準小弦是兩人中較為薄弱的環節,六隻蒼猊隨之發動,分從左、右、背後向他撲去。

    小弦臨危不亂,以劍為刀,施出帷幕刀網中的一式固若金湯。帷幕刀網顧名思義,防禦極其嚴密,這一招固若金湯圈起刀光護住全身要害,隱含反擊之勢。

    蒼猊每日捕食猛獸,每一隻都可謂是身經百戰,最擅長尋隙而入,小弦的劍光雖圈住他的大半個身子,但腳下卻有破綻。雪白蒼猊不敢與劍光硬碰,卻吸引主他的大部分注意力,而另六隻不約而同地弓下身形襲向他的腿部。

    小弦無奈地躍起,那只雪白蒼猊低吼一聲,泛著紅色的諦子鎖定他,只等他將落未落之際變撲擊而出。

    對於蒼猊來說,雖然全然不懂虛招誘敵之術,但高原殘酷的生存環境決定了它們必須花費最小的力氣取得最大利益,對時機的捕捉可謂恰到好處。它們就如同一個個忍耐力極強的殺手,伺機出手,一擊必中!

    扶搖見主人危急,從空中呼嘯著俯衝而下,利嘴啄向那頭雪白蒼猊的雙眼。雪白蒼猊紋絲不動,只是緊盯著身在半空的小弦,在它左右各有數只蒼猊高高撲起,逆襲扶搖。鷹唳猊吼中,幾枚鷹羽從空中飄落,一頭蒼猊的左目流下一道血線。

    小弦只恐扶搖有失,連聲呼嘯,命其速速離開戰場。若只是僅與一隻蒼猊作戰,鷹兒或能後憑借空中優勢勉強扳至勻勢,但如果落如蒼猊群中,縱然雷鷹有鷹中之帝的美語,恐怕亦難匹敵。

    童顏跨前幾步接應小弦,蒼猊群無疑知道這是進攻的最佳時機,絲毫不退,十餘隻此起彼伏,瘋狂地撲入戰團,阻止兩人聯手。

    童顏劍光連閃,三頭蒼猊咽喉中劍,跌倒而回,但短劍已被一隻蒼猊死死咬住,隨著他揮動手臂,那頭蒼猊的嘴角已被劍鋒隔裂,可是它卻兀自堅持,毫不鬆口。那頭雪白蒼猊則窺準時機再度撲至。

    童顏大喝一聲,左掌拍出,正正擊中來敵的額頭,這一掌他施出全力,足以開山裂石,而那頭雪白蒼猊只是被擊出一丈開外,翻了個身重又站起來,竟似渾若無事。

    此刻童顏的右臂短劍上掛著一隻重達數百斤的蒼猊,揮動起來極其不便,而趁他短劍被鎖,另一隻蒼猊利爪擺處,他的右臂已出現一到血痕。幸好小弦及時從空中落下,一腳踹在那咬住短劍的蒼猊腰間,將其踢開。兩人當既靠背應敵。雖然面對的是無知野獸,卻再不敢有一絲輕敵之意。這群蒼猊的戰鬥力足可比得上一支數百人的軍隊。

    童顏不料蒼猊如此難惹,他與御冷堂弟子激戰一場無損分毫,卻在這群走獸的手下負傷,傷口的疼痛更激起他的殺氣,劍光蕩處,又有一頭蒼猊大吼一聲,腰側被短劍削去大片血肉。

    吐蕃人對蒼猊敬若天神,不但從不與其爭鬥,還每每奉上牛羊祭品,這群蒼猊首次被利刃逼身,大是忌憚,但蒼猊王的斷爪負傷已然激起他們的凶性,雖不敢貿然出擊,只是圍定兩人不放,勢要拚個你死我活。

    蒼猊王臥在地上,幾頭蒼猊輪流用長舌舔舐它的斷爪傷處,流血漸漸止住,看來這唾液頗有止血之效。其他的蒼猊則在那頭雪白的蒼猊的率領下,在兩人身邊來貨遊走。看來它們雖連連受挫,卻並無半點退縮之意。

    童顏懷抱短劍,面色漠然,端立在蒼猊群中,冰冷的眼神與那頭雪白蒼猊一絲不讓地對視。擒賊擒王,這只蒼猊無疑是蒼猊王最為得力的臂助。只要殺了它,群猊必亂。只是那雪白蒼猊極是機敏,憑借靈動的奔跑始終與兩人保持著十步距離,左右亦有十餘隻蒼猊來回穿梭,決不落單。

    事態的發展已大出許驚弦的意料,眼見血流遍地,他心中大是不忍。輕聲道:「我們已殺了三隻蒼猊,就此罷手吧。」

    童顏冷笑:「你問問它們,可願意罷手嗎」

    許驚弦低歎:「此事皆起於我擄來幼猊,我立刻將它放了就是。我們且網左方的那棵大樹走……」

    兩人背靠著背,緩緩移向那大樹。樹下是一個二尺直徑、深達五尺的洞,有一根長長的樹枝深入洞中,而那只幼猊正沿著樹枝努力往上攀爬。但它力小體弱,幾次掙扎都在半途摔下去,卻並不氣餒,依然拚力上爬,一面發出低低的嗚咽,狀甚淒慘。

    許驚弦提醒道:「小心洞口周圍,設有三個捕獸夾。」

    他晚餐時離去,正是來此處挖洞放入幼猊,有設下捕獸夾。那地洞可謂挖得恰到好處,只能容下幼猊,成年蒼猊卻無法進入。

    許驚弦本以為蒼猊王護犢心切,必會踩上捕獸夾,亦算替扶搖出了一口氣。不料蒼猊極是機敏,不但小心避開陷阱反而放入樹枝搭救幼猊,雖然尚未成功,已足令人刮目相看。

    童顏見此情景,歎了口氣:「雖非我族類,亦懂疼惜兒女,想必天下的父母都是一般……」心頭那股殺氣也不由洩了。

    一時他持劍守護,許驚弦則伏下身來,探手入洞取出幼猊。那幼猊雖看不到地面上的激鬥,卻直覺許驚弦是已方的敵人,伸嘴就咬,只是它才出生不久,細細的犬牙只在許驚弦的手上留下一排淡淡的咬痕。

    許驚弦苦笑道:「是我不好,對不起,請你莫要怪我了。」說著把幼猊放在地上,任其回到蒼猊群中。就見一隻體型稍小的蒼猊上前輕輕叼起幼猊。大概是它的母親。

    斷爪的蒼猊王靜靜望著兩人的舉動,忽然發出一聲長嘯,抖抖身軀,立起身來,一瘸一拐地掉頭離去。整個蒼猊群隨之而行,瞬間便不見了蹤跡。

    童顏笑道:「我只道猛獸都是不死不休、狠勁十足的,想不到它們倒挺懂得審時度勢,眼看打不過便逃了。」

    許驚弦長出一口氣:「據說蒼猊的地域觀念極強,這裡畢竟不是它們這一裙的地盤,徒留無益,但只怕未必就此罷休。」

    童顏奇道:「它們會來報復?」

    許驚弦搖搖頭:「我也不知,只希望不要連累他人吧。」

    此刻,三頭倒下的蒼猊橫躺在谷中,有一隻還在輕輕痙攣。他突然感覺到很累很累。這一場與蒼猊的戰鬥並沒有耗損他的太多體力,但卻有一種無端的傷感,令他身心疲憊。

    兩人默默埋葬了三隻蒼猊的屍體,扶搖似乎也體會到主人的心意,並沒有啄食猊屍,而是靜立於岩石上,目光閃爍。

    「你怪我出手太重?」在回去的路上,童顏終於打破沉默。

    「我知道你是在幫我,又怎麼會怪你?」

    「我向來只要出劍,必定沾血。除非遇見特殊情況,每一次我都會全力出手,從不留情。」童顏喃喃道。他不是一個喜歡解釋的人,只是經過這一場並肩戰鬥後,許驚弦在他心目中的位置有了微妙的變化,他不願意朋友對自己有任何誤解。

    「朋友」,當童顏在心裡輕輕念出這個幾乎陌生的詞彙是,感覺到一種從未體驗過的溫暖。

    許驚弦回想童顏的出手,輕歎道:「如果我有你那麼高的武功就好了。」

    「你多大了?」

    「在過幾個月就十六歲了。」

    「我可比你大了五歲。發現你只是出手間力道不足,招式卻很精妙,而且對武器的理解與眾不同,再過幾年定會武功大進。」

    許驚弦幾不可聞地歎了一口氣。童顏不知道他的力道不足並非是年齡的關係,而是丹田受損,就算再過十年亦是於事無補。這是他藏在心中的隱痛,不願意說出口來,隨意岔開話題道:「你所說對武器的理解是什麼意思?」

    「師父說過,對於習武之人來說,每個人都有他最適合的兵器,如同注定的姻緣。」提到師父鶴發,童顏的精神大振,「比如我就只適合用劍,若是把劍換為刀,便無法發揮最大的潛能,可我見你以長劍施出刀法,不但有劍之風采,亦有刀之神韻,這一點我就無法做到。」他從來不是一個願意當面誇獎他人的人,但對於許驚弦,則似乎沒有顧忌。

    許驚弦卻只是淡淡道:「你有一個好師父。」

    童顏聽出這一句更多是出於禮貌,頗有些憤然不平:「你不相信我的話?」

    許驚弦歉然到:「不要誤會,我只是對武功沒有興趣。」

    「為什麼?那你何必來御冷堂?」

    「所以我要離開了。」

    「你或許只是因為你沒有遇見明師?」

    許驚弦怔了一下,定住腳步,一字一句道:「我曾經有過天底下最好的師父!」剎那間,他的腦海中浮起暗器王林青的音容笑貌,眼眶一熱,有強自忍住。他曾對自己發過誓,在手刃仇敵之前,再不允許自己哭泣。

    童顏忽道:「許驚弦,你剛才說的話還算不算數?」

    「什麼話?」

    童顏指著魔鬼峰的峰頂:「你說我們改天會在那裡再會。那麼明晚此刻,你來不來?」

    許驚弦看著滿臉正色的童顏,不由笑了:「至少我明天還不會離開,但你也沒必要如此一本正經吧。」

    「明晚初更,不見不散。我一定會讓你看到,誰才是天底下最好的師父!」童顏氣惱許驚弦言語間對自己師父的輕視,掉頭就走。

    許驚弦不料童顏說走就走,連聲道:「喂,喂,你也太小氣了吧。每個人都覺得自己的師父最好,那你會不會讓每個人都去見進的師父?」

    童顏已走出幾步,聽到許驚弦的話,亦覺得沒有沒必要對不自己還小上五六歲的少年賭氣,一時頗有些赧然。

    他本就孩子氣十足,但在許驚弦面前似乎一下子成熟了許多,回過頭來哈哈一笑:「放心吧,我保證你決不後悔。一般人想見師父,我還不願意呢。」

    「你為何獨獨那麼想讓我見你的師父?」

    童顏想了想:「因為我沒要兄弟,我覺得,有個師弟也挺好的。」

    許驚弦一路上心事重重,回到營地中,遠遠已能望見自己的帳前立著一道白影,正是御冷堂堂主宮滌塵。

    宮滌塵背負雙手,仰首望月,直等到許驚弦來到身前,她的目光方才凝定在他的身上,淡淡道:「你到什麼地方去了,為何深夜不歸?」

    許驚弦心知在谷中與蒼猊群的激戰必瞞不過宮滌塵,便如實回答了。

    宮滌塵板著臉聽完許驚弦的解釋,沉聲道:「無論你將來是否會離開御冷堂,只要一天在此,就要守一天規矩。你可明白?」

    許驚弦點點頭:「弟子明白。」

    他正欲掀簾入帳,卻被宮滌塵抬手止住:「你對我就沒話說了嗎?」

    「弟子違背堂規,自知理虧,無可分辨。」

    宮滌塵歎了口氣:「隨我來吧。」也不等許驚弦回答,當先往營地外走去。許驚弦無奈,我得跟上。

    兩人來到山腳下一處無人的空地,宮滌塵尋了一塊岩石,十分隨意地揮袖拂去積雪,當下,又拍拍自己的身旁:「做這裡吧。」

    許驚弦卻依然立在原地:「弟子謹聽堂主教誨。」

    宮滌塵無奈道:「既然當我是堂主,令你就坐你為何不遵?」

    許驚弦振振有詞:「若被人瞧見,弟子犯上事小,只怕有損堂主的威嚴。」

    宮滌塵又好氣又好笑:「三年前在清秋院,你還搶著要與我同床而眠,現在卻又變得如此矜持,叫我怎麼說你才好呢?」

    許驚弦朗聲道:「此一時彼一時。三年前我認你是大哥,如今你卻是一堂之主,自然尊卑有別。」

    「你若非還當我是大哥,又怎會故意給我擺臉色?你只不過是想要試試看,你的宮大哥會不會因為你以下犯上而反目無情吧?」

    許驚弦呆了一下,被宮滌塵的話正正擊中內心,三年前在京師相識相處的情景頓時浮現眼前,心情複雜無比。

    宮滌塵的眼中流露出一絲久違的溫柔:「小弦……」

    許驚弦截口道:「我的名字是瓊保次捷!」

    宮滌塵不為所動:「三年了,我還是第一次如此稱呼你,而這三年中,你也在沒有叫我一聲宮大哥……」

    許驚弦大聲道:「承蒙堂主昔日錯愛,弟子愧不敢當」

    宮滌塵並不動怒:「你讀了那麼多的書,就是為了和我鬥嘴麼?」許驚弦不語,一臉倔強。

    宮滌塵歎道:「無論你現在叫做瓊保次捷也好,日後恢復稱許驚弦也罷,在我心中,始終會記得我曾有過一個好兄弟……小弦。」

    許驚弦再也忍不住了:「堂主莫非認為動之以情,就可以打消我離開御冷堂的念頭嗎?」

    宮滌塵突然厲聲道:「如果你蠢笨道如此看輕我,那麼現在就走!」許驚弦卻不挪步,嘴唇已被咬出一道血痕。

    宮滌塵冷冷道:「我知道你的想法。你怪我暗中促成了你林叔叔與明將軍的決戰,最終才造成他殞命泰山絕頂的結局。但是你卻不想想,暗器王林青是何等人物,氣所作所為豈會因我一言而決?他與明將軍之間是一場命中注定的決戰,無論你我,都改變不了分毫。」

    聽的宮滌塵梯級暗器王林青的名字,許驚弦的身體輕輕一震,欲言又止。

    宮滌塵放軟口氣:「我早已不再當你是個孩子,但你卻偏偏要執著於這樣孩子氣的念頭。究竟你已認定我是導致暗器王之死的罪魁禍首,還是不敢面對真正的敵人,所以才選擇更容易的方式逃避?」

    許驚弦咬牙道:「我沒有逃避,我會面對一切!」

    宮滌塵聳聳肩:「評價一個人是看他已做到的事,而不是想要做到的事。」

    「這三年來,我每日每夜都想著替你林叔叔報仇!」許驚弦緩緩抬起頭,「但我知道御冷堂和明將軍的關係,你們會全力阻止我所有對明將軍不利的行動,更不會任由我去殺他。所以,我不會對你透露我的想法。」

    宮滌塵無聲地笑了:「首先,御冷堂雖然有自己的使命,但是決不會置江湖規矩於不顧,橫加插手你與明將軍之間的個人恩怨;其次,御冷堂根本沒有必要阻止你,甚至會給予你一些幫助,因為對於明將軍來說,一個強大的敵人反而會激發他的戰志,這或許才更符合御冷堂分目的;最後一點,也是最重要的一點……」她望著許驚弦,眼神中流露出一絲揶揄的笑意,「你憑什麼可以殺得了明將軍?」

    許驚弦沉默良久,方才從齒縫間迸出一句話:「我將窮我一生的力量,做到這一點!」

    他言語中毫不掩飾的滔滔恨意令宮滌塵暗暗心驚:「你以為只要盡到自己最大的努力,做到與否就都不重要了嗎?自古艱難唯一死,任它家仇國恨、是非恩怨,兩眼一閉便可以全然不管了麼?人各有志,我不會完全否定你的想法,但我有責任給你指出一條更有希望的路……」

    「不!你對我沒有任何責任!」

    宮滌塵淡淡道:「如果你認我為兄長,我有責任關心你;如果你當我是朋友,我有責任提醒你你;至不濟,你如今還稱呼我一聲堂主,我更有責任給你一份忠告。」

    許驚弦望著宮滌塵,心潮起伏。這三年來,宮滌塵還從沒有對他說過這麼多話,始終有意無意地與他保持著距離。而此刻,當他決定離開御冷堂時,這個曾經在他心中既敬且佩的大哥彷彿又從新回來了。

    宮滌塵歎了口氣:「這三年裡,我曾經有意孤立你,苛刻你,甚至故意在眾弟子面前貶低你。但我相信,你有足夠的判斷力,能夠明白我的一片苦心。」

    許驚弦的眼睛模糊了。是的,他從沒有懷疑過宮滌塵的用意,反而用加倍的努力回報這大哥的「苛刻」。他曾是堂中最優秀的弟子……可是,不知從何時起,他開始自暴自棄,用消極的方式反抗。他心中清楚地知道,他的反抗表面上是針對御冷堂,針對宮滌塵,暗地裡卻是對自己的極度失望。

    「知道我為何要給你起名叫瓊保次捷麼?」

    「因為我是初八來到御冷堂,又遇著扶搖。」

    「這只是表面上的原因。之所以起這個名字,是因為我知道你絕非久居人下之輩,御冷堂只是你暫時的容身之所,卻不是屬於你的天空;而我也相信,你總有一日會如雄鷹般與非沖天!我針對你的一切行為,都只是為了讓你日後飛得更高,飛得更遠。」許驚弦一震,一時說不出話來。

    宮滌塵將話鋒一轉:「不過,雖然我知道你遲早都會離開,卻沒想到會是現在。告訴我,你想離開御冷堂的真正原因是什麼?」

    許驚弦低聲道:「因為我無法成為一個像你一樣的人。」

    「像我一樣?你有比我更敏捷的心思,更遠大的志向,甚至還擁有比我更高的智慧和領悟力。你還需要些什麼?」宮滌塵眉頭輕佻,「模稜兩可的答案只能說明你還是不敢正視自己。」

    許驚弦一咬牙,毒咒發誓般緩緩道:「我不能像你一樣,連成絕世武功!」

    宮滌塵撫掌而笑:「對!這才是你真正的心結。正如你對堂使所說,你雖然渴望替親人復仇,但是更渴望一切是在公正的情況下進行。開始你丹田受損,無法修成深厚內力,縱有精妙招式,最多也只能對付普通對手,遇見真正的一流高手,比如明將軍,你沒有絲毫勝算。那麼,你告訴我,你來開御冷堂之後就可以有辦法補償你的遺願麼?」

    許驚弦沉默許久,才無比艱難地搖搖頭。

    「那麼你又能如何?為了報仇,放棄自己的原則?」

    「是!我可以不擇手段,報仇之後,立即以死相謝。」

    宮滌塵伸出一個手指輕搖:「不要在我面前輕言生死,不管你怎麼看待我,我都不想失去你這個兄弟。」

    許驚弦澀然道:「你有你做要做的事,總有一天會忘記我的。」

    宮滌塵望定許驚弦的雙眼,一字一句道:「時間或許會讓我對你時有忽略,但決不會絲毫減弱我對你的關懷。」

    許驚弦心頭一蕩,「大哥」兩個字停在唇邊,卻吐不出來。他不無痛苦地發現,那個至性至情的自己已被外表冷漠的面具掩蓋著,在不斷成長的過程中嗎,他毫無選擇地失去曾有的純真。

    宮滌塵長長吐了一口氣,似乎也在壓抑著內心的波動:「我不會強迫你留在御冷堂,但我希望你能繼續等待時機,君子報仇十年不晚,你還年輕……」

    許驚弦脫口道:「開始明將軍已不再年輕!如果讓我去找一個風燭殘年的老人報仇,我會更加看不起自己。」

    「你受你林叔叔的影響太深,雖然我行我素,但無時無刻都會用一種認定的原則束縛自己。或許這個叫不懂變通,卻可贏得所有人的尊敬」宮滌塵仰天長歎,「想不到暗器王死了三年,我才從你的身上更加瞭解他。」

    一陣長久的靜默。那個人、那把弓,不但是過去的傳奇,以後也是。

    「你打算用什麼方式離開御冷堂?違背堂規被逐,還是不告而別?」

    許驚弦抬起頭,眼神中帶著挑戰:「那些被驅除的弟子現在何處?」

    「你大概也像其他弟子一樣認定他們已被滅口了吧。」

    許驚弦不答,似已默認。

    「我只能告訴你,他們另有去處。之所以故意隱瞞,是希望借此督促諸位弟子免步後塵。」

    許驚弦的面上閃過一絲疑惑。宮滌塵寒聲道:「你覺得我視人命如草芥麼?你覺得我有必要用哪種極端的方式建立堂主的威信麼?別人不知我,莫非連你也不知麼?」

    許驚弦暗歎一聲。他寧願自己一如從前,能夠毫不保留地相信宮滌塵,但他更知道身居高位者的無奈,為了維護權威,必須運用鐵腕手段。雖然他無數次地回想起與宮滌塵相處的點滴,一遍遍重溫曾經的友情,可有時也不得不承認,彼此間漸行漸遠的事實。

    宮滌塵瞧破許驚弦心中所思:「你信也罷,不信也罷,我言盡於此,縱有一日你會明白。」

    許驚弦漠然道:「那就請你逐我出堂吧,也可替堂主……以正視聽。」這一聲「堂主」的稱呼再度拉開了兩人之間的距離。

    宮滌塵猶豫道:「你屢犯堂規,如不嚴懲,實難服眾。但我知道你的性子,若是當眾受辱,只怕從此記恨與我,此事確實十分為難…………」

    許驚弦見宮滌塵非但不阻止自己的離開,反而直承欲嚴加懲處,心頭驀然一冷,發狠道:「弟子豈敢讓堂主為難,定會找個適當的機會逃走……」好不容易他才把下一「只盼不要惹來御冷堂追殺」嚥回肚中。

    宮滌塵皺眉道:「你先回去休息,帶我好好想想吧句。」

    許驚弦轉身離開,宮滌塵忽又叫住他:「我今晚對你說的話,並不完全出於兄弟情誼。帝王對臣子應該是安撫而非威脅;統帥對疆土應該是收復而非征服;而做一個領導者,對手下應該是盡量說服而非強迫。這一點,你必須記住。或許有一天,你也會像我這樣做。另外,就算你以後和御冷堂沒有任何糾葛,最好也不要隨便洩露堂中的機密。」

    許驚弦忽然感應到宮滌塵刻意強調的語氣中有一種決裂的意味,心頭微微一酸,躬身行禮,語含譏諷:「堂主對弟子的深恩,須須臾不敢相忘。」

    宮滌塵沒有挽留許驚弦,只是望著他離去的背影,幾不可聞地低歎一聲。他的手指輕撫著貼身掛於脖頸的一方佩玉。這並不是什麼名貴的飾物,玉質平平無奇,上面令人費力地刻著四個字——「妙手空空」。但這方佩玉卻是幾前她的兄長、上一任御冷堂南宮逸痕失蹤前托蒙泊國師轉交給她的一件信物,看似普通的四個字中更是包含著破解青霜令的關鍵秘密。

    父親的英年早逝、兄長的突然失蹤,宮滌塵無可選擇地接過了御冷堂的重任與家族的使命,那份重擔沉沉得壓在她的肩上,讓她必須做一個冷酷無情、殫精竭慮的領袖,從而失去了成為一名普通江湖人的自由,甚至完全不可能恢復女子的身份。

    三年前在京師與許驚弦相遇相知、義結金蘭的往事一幕幕浮上眼底,她太瞭解這個倔強少年的驕傲,知道自己的做法不但會逼他盡快離開御冷堂,甚至還會令他對自己懷恨在心。可是,儘管宮滌塵的內心深處務必珍視與許驚弦的友誼,卻有不得不做出違心的決定。她只希望有朝一日,許驚弦能明白自己這個「大哥」,今日的一番苦心。

    宮滌塵靜立良久,心中默吟著那首熟記於心的家傳秘詩:「舉觴明朝露,勝如年少。白馬封侯骨,塵壓眉峰。鐵屐越征,城餘殘壁。客懷尋舊約,遲暮音書。凜德散華髮,愁思消減。素手持蘭燼,半醉酡紅。浮名蓋金印,古道持戈。奮劍沉絳紗,容顏精瘦。平生入清夢,唯歎千秋。萬事皆空!」

    她已承擔了太多本不應由她背負的責任,而且還將繼續背負下去……

    許驚弦悄悄返回帳中,躺在床上。御泠堂弟子多是兩人同帳,一旁的多吉早已熟睡,他卻大睜雙眼,遲遲無法人眼。

    他雖然打定主意離開御泠堂,卻並沒有考慮好應該何去何從。或許在他的內心深處,還是有一絲隱隱的期盼,希望自己的行為對宮滌塵能夠有所觸動。畢竟,當養父許漠洋與暗器王林青先後逝去後,宮滌塵已是他心目中唯一,的親人。可是回想方才與宮滌塵的對話,雖有真情流露的一刻,但自始至終,宮滌塵也沒有明確說一句挽留的話語,恐怕真是對自己已全無信心,所以才寧任他離開,從而眼不見心不煩……

    許驚弦心頭一片苦澀,身處異鄉三年,他從沒有感覺如此孤獨。

    想到今日新結識的白衣少年童顏,外表桀驁不馴,看似並不成熟,卻身法靈動,劍法高明,實是江湖的一流:高手,不但自己望塵莫及,在御泠堂中亦難逢敵手。而宮滌塵明明知道自己與童顏在一起,卻根本未曾提及,究竟是無心忽略還是別有用意?童顏到底是什麼來歷?他的師父又會是何等人物?

    許僚弦又回憶起那一場與蒼猊群短暫而驚心的瀲鬥,不免心懷內疚。本只是扶搖與蒼猊王之間的恩怨,自己橫加插手,其實只不過是煩悶之餘遷怒於人,若是林叔叔在身邊,定會諄諄告誡自己。

    一想到林青,過去稗種盡皆湧上心頭。正如宮滌塵所言,雖然林青與許驚弦相處的時間不過一年,但卻對他有著無可比擬的影響力,如同一面令他正視自已鏡子。或許林青並沒有說過多少警言恆語,卻在一言一行中給他做出了最好的表率。他渴望擁有那樣獨醒於混濁世間的寥寥清傲,始終堅持自我原則的凜凜風骨。

    而如今,暗器王言猶在耳,卻已天人永訣,而自己縱有報仇之志,卻無雪恨之能。就算將來能夠不擇手段地殺了明將軍,難道這就是林青的期望?九泉之下,他會如何看待自己呢?

    許驚弦思如潮甬,百念雜陳。聽著多如斷續的鼾聲,搖頭歎息,如能像多吉一樣無甚機心,是否就會少了許多煩惱?

    正在朦朧欲眠之際,帳簾忽然被輕輕掀開,一道白影無聲閃人,輕輕走到許驚弦的床邊立定。

    許驚弦吃了一驚,剎那間睡意全無。定睛望去,來人身著小衣,體態輕盈,竟是白瑪。只見她雙眼怔怔,望著自己,不知意欲何為?

    想到白瑪日間的古怪行為,許驚弦大感不安,坐起身來正要詢問,卻乍見。

    她薄紗輕袖,曲線玲瓏的模樣,悚然一驚,當場怔住。

    白瑪將手指放在唇邊做了個噤聲的姿勢,渾然不覺深夜闖入男人居所有何不妥。她緩緩湊近許驚弦,撲閃的眼瞳中既有一份迷惑,又有一絲興奮。許驚弦驚異莫名,又不敢伸手推她,眼睜睜地藉那。一張類麗不可方物的臉龐越來越近,只覺得一顆心怦怦作響,幾欲跳出胸膛。

    此刻兩人相隔不過寸許,相互呆呆對視。白瑪平日天真爛漫,狀若癡傻,雖不說話,卻極是乖巧,在許驚弦心中只當她如小妹妹。可他畢竟已至知好色而慕少艾之年,半夜三更忽與一個年齡相仿的類麗少女近身相對,眼中望著那吹彈可破的面容,鼻中聞著一股少女特有的芬芳,不免心猿意馬,仿如醉酒,只在渾渾噩噩之間勉強保持著一線清明。

    正當小弦意亂情迷之際,白瑪突然探唇過來:,在他面頰上輕輕一吻,這猝不及防的一吻令許驚弦大叫一聲,除跳而起。白瑪也似嚇了一跳,手足無措地倒退幾步,臉上部是一副不明所以的神情。

    多吉被許驚弦的叫聲驚醒,迷糊中翻了個身:「瓊保次捷,你才回來啊……」一句話還未說完,忽見到帳中的白瑪,揉揉朦朧的睡眼,猛然坐起身來,剎那間睡意全無:「啊!白瑪你、你怎麼在這裡……」

    白瑪仍然凝望著許驚弦,迷濛的眼神漸漸清澈,忽然眼眶一紅,呆呆掉下幾滴淚來,驀然拚命搖頭,返身跑了出去。

    「這是怎麼回事?」多吉大惑不解。

    「我、我也不太清楚……」許驚弦努力調整著呼吸,幸好帳內幽暗,多吉瞧不清他面紅耳赤的模樣。

    多吉撓撓頭;「白瑪到底怎麼了,不但開口講話,還半夜跑到我們的帳裡來。哦,達娃大叔還對我說……」他突然住口不語。

    許驚弦漸漸清醒過來:「達娃大叔對你說了什麼?」

    「我忘了,還是快睡覺吧。」

    「哼……」

    「咳咳,達娃大叔說最好不要告訴別人。」

    「哼哼……」

    多吉不好意思地一笑:「當然,你又不是別人,不過……」

    「哼哼哼……」

    「那你答應我不要再告訴別人。」

    「你真囉嗦,有話就快說。」

    「那好吧。達娃大叔說……」多吉本就是個最藏不住心事的,何況達娃並未嚴令他守住秘密,當即便把達娃所講關於白瑪的事全盤托出。

    聽罷多吉的轉述,許驚弦才明白那個美麗無邪的少女竟有著如此淒慘的身世,心頭憐意大盛,對她的非常行為亦稍有理解。

    多吉又道:「按達娃大叔的分析,今日你抱著幼猊的樣子讓白瑪突然憶起往事,恍惚間以為你就是她的父親,所以才那麼著緊你是否受了傷。但剛才麼……嘿嘿,她平日本就有些神志不清,如果真的認定你就是她的父親,你打算怎麼辦啊?」

    許驚弦又好氣又好笑:「那你也要隨她叫我大叔才是……」他暗暗回想剛才白瑪的舉動,那突如其來的一吻中似乎果真有幾分親情的意味,他稍稍鬆了口氣,卻又彷彿略有些遺憾。

    「哈哈,白瑪才應該叫我大伯呢。」多吉又想起一事,「對了,那只幼猊怎麼樣了?你這麼晚去了什麼地方?」

    許驚弦聽說過吐蕃人對蒼猊的諸多禁忌,不欲多吉替自己擔心,便避重就輕,只說放了幼猊,根本不提與蒼猊群大戰過一場。

    多吉性格耿直粗放,也不再多問,隨口說著話,眼皮又沉重起來。

    許驚弦忽道:「多吉,也許我過幾天就要走了……」他想到即將離開御泠堂,日後前途未卜,不知會去何處做個孤魂野鬼,不免自艾自憐,言語間頗為傷感。

    而多吉卻已漸入夢鄉,「哦」了一聲,喃喃道:「如果有什麼好吃的,別忘了給我們帶些回來。」他大概以為許驚弦只是像從前一樣,暫時離開後不久就會回來。

    許驚弦無奈地一笑,這就是多吉最可愛也最可恨的地方啊,什麼事都不放在心上,宗師那麼樂觀的面對一切。他本還擔心不知道該如何與多吉告別,現在反倒放下心事。也許無聲無息地離開最好,免得兒女情長,英雄氣短。反正無論日後能否與多吉再次相見,他都會在心裡永遠給這個淳樸憨厚的吐蕃少年留一個極其重要的位置。

    這三年來,除了宮滌塵與碧葉使,許驚弦與堂中子弟交往極少,打過交道的便只有同組三人與達娃大叔。

    桑瞻宇外表謙恭,內心驕傲,處事圓滑,精明能幹,一定早就察覺到他想離開,告別與否無關緊要。不知為何,雖然許驚弦與桑瞻宇並沒有什麼矛盾衝突,但彼此間總有一層淡淡的隔膜,儘管他對桑瞻宇不無欣賞,卻直覺對方的性格裡有一種危險的因素。於是雙方都在小心翼翼地維持著表面上的和諧,似乎一旦打破平衡,就會勢同水火。

    至於美麗文靜的白瑪……許驚弦輕撫依然發燙的面頰,回想剛才那一瞬間柔軟而溫暖的觸感,竟略有些悵然若失。這一刻,他突又想起了水柔清。她也有著與白瑪同樣可憐的身世,不知是不是會因為清楚的記憶而加倍痛苦?那個總與自己作對、精靈古怪的小姑娘現在何處?她的父母皆因自己而死,她能原諒自己嗎,還是依舊在怨恨?

    許驚弦要緊牙關,在仇人的名單上又添加上青霜令使簡歌的名字。可是那又有什麼用?太多的仇恨只會加重心理的負擔,他又有什麼能力去一一復仇呢?仇恨與自卑已成為埋藏在他內心深處的兩根毒刺,隨時都可以感受到那尖銳的刺痛。前者逼迫他奮進,直至瘋狂;後者則消磨他的意志,直至麻痺。

    許驚弦閉上眼睛,他知道自己此生再也無法擺脫那蝕入骨髓的隱痛了!

    許驚弦一覺醒來,已是日上三竿,帳中空蕩蕩的,沒有一個人影。

    御泠堂堂規森嚴,孩子們每日早出晚歸,練功不輟,除了輪流外出放牧,幾乎沒有休息的時候。許驚弦料想多吉可能是得到宮滌塵或碧葉使的指示,所以才沒有叫醒自己,雖然正合他的心思,但受到如此「特殊照顧」,心中有頗不是滋味。想必在諸位弟子嚴重,自己已成為一個遲早會被驅逐出堂的忤逆之徒。

    許驚弦望著帳頂發了一會兒呆,聽著外面吵嚷起來,已至午膳時分。

    他猶豫良久,還是決定不出去就餐,遭受他人白眼也還罷了,最尷尬的是不知如何面對白瑪。憶起昨夜那莫名其妙的一吻,暗討或許白瑪只是深夜夢遊,根本不記得自己做過什麼,何不若無其事地從容面對她?但轉念一想,萬一事實並非如此,自己如此做作豈不有失坦蕩?

    他本就生性敏感,又正值情竇初開,明知自己對白瑪只有兄妹之情,仍不免想入非非。那不可言說的微妙情緒攪得他心神不寧,回憶起當初在京師白露院中,自己還與凌霄公子何其狂一起暗中談笑林青與駱清幽之間情愫暗生的溫馨曖昧,正所謂旁觀者清,當局者迷,如今自己遇上相似情形,方知其中的甘苦滋味……

    想到暗器王林青,許驚弦心頭一凜,抬手抽了自己一記。大仇未報,怎可陷身兒女情長?這一來,他反倒對白瑪生出一股淡淡的恨意,惱她憑空惹得自己心煩意亂,倒不如從此不見,免得牽掛。他咬咬牙,更加堅定了離開御泠堂的念頭。

    事實上在許驚弦的心裡,雖然執意認為離開御泠堂是目前的唯一選擇,卻對未來根本沒有任何計劃,前途未卜之下,只恐那份欲走還留的心情阻撓自己的決心,才可以違犯堂規,找出千百種理由逼迫自己踏上一條不歸路。這種不顧一切、一意孤行的少年心態,糾結得連他自己也不甚明白。

    帳簾掀開,多吉悄無聲息地鑽入帳中,遞來一個熱氣騰騰的紙包:「瓊保次捷,我給你帶了些青稞糍粑和牛肉,趁熱快些吃吧。」

    許驚弦心中感激,口中卻道:「你快走吧,被堂使看到又要挨鞭子了。」

    「嘿嘿,我身體壯實,挨幾鞭子也沒關係。不過你,唉……」多吉欲言又止。他本想勸許驚弦不要故意與堂主、堂使作對,礙於口舌笨拙,不知該如何表達,只是比了個手勢,示意許驚弦快吃。

    許驚弦知道多吉對自己是一片真心,一面大口吃著食物,一面微笑著搖搖頭:「不要為我擔心,我自有主意的。」

    多吉又道:「白瑪今天好生奇怪,不住地左顧右盼,只怕在找你呢?」

    「你瞎說些什麼,她每天都是那個模樣。」

    多吉嘻嘻一笑:「白瑪長得那麼漂亮,性情又溫柔乖巧,我好生羨慕你。」

    「我瞧你是對她動了心吧?」

    「哈哈,她也是我的朋友呀。她身世那麼可憐,你可要好好對她啊。」

    許驚弦不想多提這個讓自己頭疼的話題,笑罵多吉幾句,胡亂搪塞過去。

    多吉猶豫一會兒,有吞吞吐吐道:「對了,今日大家說起你昨晚和那個白衣小子在一起,都有些不滿,有幾人還說要聯名啟稟堂主……」

    許驚弦一怔,這才憶起童顏說過,他曾與御泠堂弟子大戰一場,雖不明原委,但這些弟子從小就被牢牢灌輸必須忠誠與御泠堂的信念,自己與童顏交往過密幾與叛堂無異,義憤填膺倒也無可厚非。他轉念又一想,昨夜遇見童顏之事只有宮滌塵知道,難道是她故意放出風聲,激起堂中弟子不滿,從而好名正言順地趕走自己?如此越想越是難過,既然此地難容自己,徒留無益,此刻恨不得背生雙翅,馬上離開。

    多吉拍拍許驚弦的肩膀:「我先走了,你放心,無論如何我也不會讓他們欺負你!」說完轉身出帳而去。

    許驚弦望著多吉的背影搖首苦笑。多吉的武功雖然並沒有自己高,年齡也比他大不了多少,但天生狹義心腸,處處皆以老大哥自居。能夠結識到這樣的一個妤兄弟,在御泠堂三年亦算不枉。他本對宮滌塵不無怨意,心想既然要走不如索性大鬧一場,可如今怕連累多吉,他打定主意還是悄悄離開為妙。

    許驚弦慢慢地整理好自己的物件,除了一個小小的行囊,便只帶上一把長劍,靜待夜幕的降臨。

    好不容易過了晚餐時間,許驚弦終於走出帳外。感應到周圍的弟子們都對自已指指點點,他部旁若無人地來到鷹組的篝火邊。

    桑瞻字不知去了何處,多吉正在達娃的指導下練功,火邊只有白瑪一人靜坐,擺弄著手中的「遷繁盤」。熊熊的火光映照下,她那潔嫩白皙的面頰被塗染起一層金光,那是一種動人心魄的美麗。

    此刻她看到許驚弦走近,面無表情,似乎根本不記得昨夜之事,只是原本暗淡的眼神似乎驀然一亮。

    許驚弦敵作鎮定地對白瑪淡淡一笑。篝火上還有半隻烤羊,他飽餐一頓後,趁周圍入不注意,割下幾大塊腿肉包好,放入懷中。

    「你,要走了嗎?」白瑪將許驚弦的舉動看在眼裡,輕聲問道。她似乎還不習慣說話,每個字都吐得十分費勁。

    許驚弦歎了口氣,點頭默認。面對白瑪那純淨無邪的神情,他不知該如何隱瞞,一時倒有些擔心,也不知是怕她會因即將到來的分別而流露真情,還是怕她會大聲叫喊惹來別人的注意。

    白瑪卻只是靜靜望著篝火,然後唇邊露出一絲莫測高深的微笑,伸出食指在許僚弦的眼前晃了晃。

    許驚弦忽然想起一年前的那個春天,他的右手食指被蜜蜂蜇傷,劇痛之下正要甩掉蜜蜂,卻被白瑪急急阻止。那一刻,她溫柔小心地把依然掛在他指尖的蜜蜂取下來放飛。許驚弦與多吉不明所以,白瑪便在地上以手畫字:「若是使勁拔刺會連著內臟,蜂兒就死了……」比起指尖的疼痛,她的溫柔善良更讓他印象深刻。

    縱然此刻的許驚弦滿腹心事,回憶起這一幕亦不覺露出笑容:「放心吧,我會記住的,以後就算捅了馬蜂窩,也不會隨便殺生。」

    白瑪掩唇而笑:「真是個傻孩子。」說罷又埋首專注於手中的「遷繁盤」。這句話由一向癡憨的白瑪嘴裡說出,不由令許驚弦啼笑皆非。不過看來白瑪對他的離去並沒有什麼特別的不捨,他稍稍鬆了口氣,卻又隱隱有些失落。

    許驚弦站起來,走到達娃身邊,深施一禮,在心中默默與這個照顧自己三年的漢子告別。達娃並未說話,滿面猶如刀刻的皺紋彷彿又深了幾分,只用那一雙飽經風霜、洞悉世情的眼睛注視著許驚弦,雙掌合十,神情虔誠。

    許驚弦又望一眼專注練功的多吉,並沒有打擾他,倒不是因為害怕承受離別時的傷感,而是多吉若不阻止他離去,亦算違背堂規。

    一切事畢,許驚弦心一橫,轉身回帳,拿起早已收拾好的行囊,打個呼哨換來扶搖,頭也不回地離開了營地……

    許驚弦惦記著與童顏的約定,並沒有徑直離開,而是重回魔鬼峰頂。出乎他的意料,童顏早已在那方赤色的大石旁等候。

    許驚弦發現大石上還放著一個藍色的小包裹,大覺驚訝;「你要走了?」恰好童顏也注意到許驚弦背後的行囊,問出了同樣的一句話。

    兩人齊齊一怔,彼此對視,不約而同地笑出聲來。

    童顏問道:「你打算去什麼地方?」

    「我……不知道。」

    「既然如此,乾脆和我們一起走吧。」

    「你們要去何處?」

    「我和師父從烏槎國來,現在也該回去了。」

    「烏槎國……」許驚弦記得宮滌塵曾經告訴過自己,三年前泰親王在京師謀反兵敗,為逃脫朝廷的圍剿,幾經輾轉後遠遁南疆,如今正在烏槎國中。他對泰親王全無好感,並不願與之照面,於是便緩緩搖頭。

    童顏以為許驚弦是擔心鶴發不允,寬慰道:「你放心,我早上還對師父提到過你。他一向最疼我,定會答應你與我們同行,有機會我再求他收你為徒。」

    許驚弦失笑:「我為什麼要拜他為師?」

    「嘿嘿,我說過的,一定要讓你見見什麼才是天底下最好的師父。」

    「你有所不知,我曾受過重傷,導致丹田受損,根本無法練成上乘內功,縱然有明師亦是無用。」這本是許驚弦從不願對別人提及的隱痛,但不知為何此刻卻對童顏毫無顧忌地說出。

    這時,一個淳厚平實的聲音突然從旁邊傳來:「人類為萬物之靈,潛力可謂無窮,普通人不過知其一二,只有經過合理運用,才能發揮更多,縱有小患,又有何妨?」就見兩人由山道轉出,前者面色詳,神情悠然,兩縷長長的白髮掛於鬢邊,正是鶴發,後面一入卻是:桑瞻宇。

    童顏喜道:「師父,他就是我對你提過的許……」

    童顏話音末落,鶴發已搶先開口道:「想必這位便是瓊保次捷了吧。」

    許驚弦恭敬行禮:「見過先生。」

    在御泠堂中,除了宮滌塵與碧葉使呂昊誠之外,並無人知道他的真正身份,但現在既然已要離開,他並不介意桑瞻宇得知自己的真正名字。可是鶴發有意隱瞞的舉動卻讓他有一種奇異的感覺:雖然僅是初識,但對方對自已的瞭解絕對不限於此。

    許驚弦頗為好奇地暗暗打量鶴發。乍見之下,這個中年人相貌普通,並不打眼,但那兩縷白髮卻令他顯得有些綽約不群,別有一種出塵的氣質。如果說他是一個混雜於市井巷閶中的高士隱者,則完全沒必要如此引人注目;如果說她是敵意以奇異形貌示人的沽名釣譽之徒,卻又令人無法忽視其謙和態度中隱隱流露出的一線鋒芒。匆匆一瞥,鶴發就給許驚弦留下了非常特別的第一印象,猜測莫非他是有意用一種充滿矛盾的形貌來掩蓋曾經的顯赫身份?

    鶴發望著許驚弦微微一笑:「你不要誤會,我剛才只是針對你所言做出一些說明,卻並沒有答應收你為徒。」

    童顏吃了一驚:「原來你就是那個在丹宗寺外堆入的瓊保次捷!」

    許驚弦還不及回答,一旁的桑瞻字冷冷發話:「瓊保次捷,你想逃走麼?」

    許驚弦本還想借此機會與桑贍字道別,聽他如此說話,分明絲毫不念同門之誼,怒氣暗湧:「小爺我想走就走,你管得著麼?」

    桑贍宇哼一聲,手握劍柄:「你擅自逃離,已犯下堂規的第九戒,御泠堂中的任何一名弟子皆有權管教!」

    童顏挺身擋在許驚弦面前,卻看也不看桑贍宇一眼,而是仰首望天:「只要你敢動手,我保證你不會活著看到自己的寶劍出鞘。」

    許驚弦不料童顏出言如此不留餘地,明知不妥,但對他如此不分青紅皂白地一力維護,卻甚覺感激。

    桑贍宇在那無名峽谷中見過童顏的武功,自知對方身輕劍快,出手狠毒,實難匹敵。但他作為御泠堂二代弟子中的第一人,何曾受過如此侮辱,臉色剎那變得鐵青,手上發力拔劍,口中一字一句道:「劍下方知生死!」

    童顏不諳世事,向來仗著自己武功高強,霸道行事,根本不通江湖規矩,隨口一句便把桑瞻宇擠對得騎虎難下,此刻兩人一旦交手,必是不死不休之局……

    鶴發疾風般飄至,桑瞻字的長劍方出半鞘,已被他生生按了回去。

    就見鶴發狠狠瞪一眼童顏:「你好威風麼了?」

    童顏見師父神情嚴厲,不敢造次,小聲分辯道:「師父息怒,徒兒只是不想讓人欺負我的朋友。」

    鶴發大覺驚訝,他太清楚童顏冷僻孤傲的性格,除了自己之外,童顏幾乎瞧不上任何人,而與許驚弦僅僅結識一晚,童顏卻當眾直承小弦是自己的朋友。這個少年到底有何魔力,能令桀驁不馴的徒兒另眼相看?

    這念頭一轉而過,鶴發厲聲道:「有我在此,還輪不到你們年輕人胡來!」

    桑贍宇暗中鬆了一口氣,放開握劍的手:「鶴發先生不必太過責怪令徒,晚輩亦有不是之處。」

    鶴發一指許驚弦,對桑贍宇漠然道:「桑少俠還想要強留他麼?」

    桑贍宇不明鶴發的態度,不知如何作答。

    鶴發又道:「既然小徒認他為友,我這做師父的也不能袖手不理。何況連你家堂主都留不住我,桑少俠又何必螳臂當車?」

    桑瞻字今日是奉碧葉使之命來見鶴發的,而鶴發卻只如長輩親人般問他些日常瑣事,雖不知對方有何目的,但桑瞻宇直覺鶴發對自己頗有好感。他心知武功不及童顏,鶴發表面上看似縱容徒弟,其實卻給了自己一個迴旋地,若不藉機下台,吃虧的只能是自己……

    剎那間桑瞻宇已權衡輕重,朗聲道:「堂使叮矚晚輩,一切須聽前輩的吩咐。既然前輩發話,我豈敢不從?卻只恐日後堂主下令追回叛堂逆徒,到時晚輩便不得不與前輩為敵,此刻先請恕罪……這番話說得不卑不亢,既不失面子,又將責任推脫得一乾二淨。」

    鶴發揮揮手:「你回去如實稟告就是。」

    桑瞻宇看一眼許驚弦與童顏,抱拳拱手,告辭退下。

    鶴發望著桑瞻宇遠去的身影,喃喃道:「此子既能審時度勢,行事又處處留有餘地,只盼他不要誤入歧途,日後當成大器。」

    許驚弦卻回想著桑瞻宇方才目光中隱含的怨恨,暗暗心驚。

    童顏道:「那小子或許去搬救兵了,我們還是快走吧。」

    鶴發大笑:「你豈會怕事,只是唯恐我不允帶著許少俠一起走,所以才迫不及待要上路吧。」

    童顏嘻嘻一笑;「徒兒什麼事都瞞不過師父。」他暗中拉一把許驚弦,「師父已同意帶你一起走了,還不快快謝過?」

    許驚弦見他師徒二人毫無尊卑地彼此說笑,不由想到與林青在一起的美好時光,心中不由一酸:「晚輩只是個無用之人,不敢拖累先生。」說完深施一禮,轉身離開。童顏不料他如此固執,急得連連跺腳。

    鶴發忽道:「難道你不想找明將軍報仇麼?」

    許驚弦應聲止步,驚道:「你怎麼知道此事?」

    鶴發悠然道:「誰入不知那個三年前在京師風頭最勁的許少俠?且不說你是明將軍剋星的傳言,只憑在江湖上津津樂道的絕頂一戰,若是還猜不出你欲替暗器王復仇的心思,我也不必在江湖上混了。」

    童顏驚得目瞪口呆:「明將軍就是你的仇人?你是明將軍的剋星?」他雖然身處信息閉塞的邊陲小國,也根本不關心江湖恩怨,但明將軍和暗器王林青的名頭可謂婦孺皆知,他亦早有所聞,只是無論如何都想不到他們竟與許驚弦有這般錯綜複雜的關係。

    許驚弦問道:「你既然知道明將軍是我的敵人,可有方法幫我?」

    鶴發不答反詰:「我為什麼要幫你?」

    許驚弦看著鶴發不急不躁的模樣,心中忽然燃起一線希望,可很快便搖頭一歎:「明將軍有權有勢,武功又是天下第一,就算你有心助我,也沒什麼用處。」

    鶴發大笑:「激將法於我無用。你我萍水相逢,如果要助你對抗大敵,我亦必須得到相應的報答。」

    許驚弦一怔:「你想得到什麼?」

    「那就要看你想如何對付明將軍了。你欲從武功上勝過他,或許很難,但若想令其受挫,我倒可稍盡一份綿力。」

    許驚弦茫然:「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鶴發微微一笑:「你可知我與童顏至吐蕃只為奪取一件與吐蕃王有關的寶物……」

    當下鶴發把「天脈血石」之事如實告訴許驚弦,之後續道:「泰親王一日不除,朝廷必定寢食難安,明將軍遲早會發兵烏槎國,卻怕吐蕃與之聯合,截斷朝廷大軍的後路,所以才借『天脈血石』試探,行的是投石問路之計。我客居烏槎國多年,自不願看到戰亂頻生,荼毒百姓,故而奪下『天脈血石』獻於吐蕃王示好。如此一來就算吐蕃不肯與烏槎國聯合,至少也不會相助明將軍。我烏槎地處蠻荒,地勢復另多變,到處都是沼澤山瘴、毒泉惡蟲,更有十七族舅士驍勇善戰,精擅行蠱降頭之術,朝廷軍力雖強,但貿然遠攻,供給不便,就算明將軍有百戰百勝之名,只怕也難以討得好。」

    「但我武功低淺,更不通行軍佈陣之道,於你又有何幫助?」

    「烏槎國有地利之便,許少俠可帶來人和的優勢。」

    「先生言重了,我不過一個無名小卒,如何有此能耐?」

    「許少俠不必妄自菲薄。兩軍交戰,士氣至關重要。優秀的統帥不僅僅需要獎懲分明,嚴格治軍,更應該給手下土卒傳達一種必勝的信念。雖然你是明將軍剋星之語不過是江湖流言,但只要運用得當,真假參半的流言也可成為提升士氣的精神支撐。尤其對於勢弱的烏槎軍民來說,更需要這樣一個理由來擊破明將軍在戰場上的不敗神話!」

    許驚弦聽鶴發分析得井井有條,不由怦然心動。但如此做法絕對談不上光明正大,料想若是林青復生,必定鄙夷自己所為,何況幫助泰親主對抗明將軍也非他所願。可是,能在戰場上挫敗不可一世的明將軍,這個機會可謂千載難逢!他猶豫良久,終於慨然道:「明將軍與我血仇不共戴天,就算我武功不及,也可以去不擇手段、不計生死地暗殺他。但如此我插手兩國交戰,縱能成事,亦會沾上許多無辜人的鮮血。先生的提議,恕我不能接受。」

    鶴發歎道:「許少俠的想法有失偏頗。一旦明將軍兵發烏槎國,那些流離於戰火中的平民百姓又有何罪?世事難兩全,當你不願傷害無辜的同時,是否也放棄了拯救更多無辜者的機會?」

    許驚弦聽鶴發說得有理,一時難以抉擇。

    童顏突然插口道:「反正你現在也沒有什麼目的,倒不如先隨我們同行,若是覺得有所不便,再行離開也不遲。」他心下打的小算盤是料定以鶴發之能,勸服許驚弦只是遲早之事。

    終於,許驚弦無奈地點頭。他現在已是無家可歸,與鶴髮童顏同去烏槎國至少是一個轉機。何況在此耽擱久了,只怕御泠堂的追兵到來,他既不知應該如何面對宮滌塵,也害怕連累鶴髮童顏師徒。如此三人收拾停當,便一起往南行去。

    童顏自小孤僻,如今有了許驚弦為伴,一路上說個不停,將烏槎國的風土人情一一介紹給許驚弦聽。

    童顏雖偏激自傲,但天性質樸,年紀比許驚弦大上五六歲,言談行事卻更似一個小弟弟,而鶴發胸藏丘壑,雖然講話不多,偶爾插言確實極有見地,隱露玄機,既令許驚弦大長見識,又激發他產生了許多前所未有的想法。漸漸地,他與師徒二人熟悉起來,不知不覺拋卻了離開御泠堂的談談傷感,但覺有此良師益友同行,實乃人生快事。

    三人邊走邊說,半個時辰後已走出魔鬼峰,來到拉姆措邊。

    這一帶地勢奇特,雖值隆冬,卻絲毫不覺寒冷,湖邊草長花盛,仿如從冰凍高原來到了溫軟江南,地熱蒸騰起的霧氣瀰漫在夜晚的湖面上,如夢如幻。童顏首次見到拉姆措的奇異風光,大感驚訝,便提議就地宿營。許驚弦只想離開御泠堂越遠越好,又擔心宮滌塵追來,本不願在此停留,但見鶴發並無異議,也不好反對。

    鶴發似乎已瞧破許驚弦神色間的遲疑:「你且放心……若是我沒有料錯,御泠堂必不會派人來追。」

    「先生為何如此有把握?」

    「我並無太多把握,只是賭自己沒有看錯滌塵。」

    許驚弦聽鶴發對宮滌塵如此稱呼,心中不由起疑:「先生與宮……堂主很熟悉麼?」

    鶴發遙望魔鬼峰的方向,喃喃自語道:「她的父親南宮睿言與我可算是知交好友,我從小著著滌塵長大,一向以叔侄相稱,就算如今她身為一堂之主,在我眼裡也還是一個孩子。儘管我拒絕留在御泠堂幫她令她十分不快,但畢竟是長輩,她也不敢強迫我留下。」

    許驚弦沉吟道:「你就不怕她借我叛堂,一舉與你反目麼?」

    「所以我並不反對在此地宿營,就是要看看她是否會借題發揮派來追兵。如果我沒料錯,滌塵作為一個天生的領袖,最懂得如何照應每個人的利益,若不然,我也不必顧及舊日情面。」

    「你為什麼不願意留在御泠堂幫她?」

    「我曾立下重誓,決不再與御泠堂有任何瓜葛……」

    一旁的童顏插口道:「師父曾立誓不到生死關頭決不顯露武功,是否也與御泠堂有關?」鶴發並沒有直接回答,而是沉沉一歎:「都是十幾年前的往事,我早已記不清了。」他的語氣裡並無任何怨意,都恍有一絲深深的遺憾。

    「十幾年前?那時我才剛剛拜在師父門下……」童顏被鶴發的話引發了興致,開始對許驚弦滔滔不絕地談起自己的童年來。

    許驚弦聽童顏提及他本是烏槎國中專司行刑的「收魂人」,幼年時碰巧被鶴發慧眼所識,從此拜師學藝,被鶴發用十三年的時間打造成無敵劍客,不由暗暗稱奇。

    他雖丹田受損,無法修成精深內力,但自幼受《天命寶典》熏陶,又曾隨著林青走南闖北見過無數高手,眼力極為高明。昨夜見童顏與蒼猊群一戰,身法靈動機變,劍法霸氣十足,內力亦收放自如,放眼整個江湖,能與之為敵者恐怕已是鳳毛麟角。許驚弦細數自已遇見的高手,童顏的武功雖尚難與林青、明將軍等宗師級人物匹敵,卻已勝過追捕梁辰、太子御師管平等許多名動江湖的強手,堪與歷輕笙、景成像等人比肩,甚至宮滌塵比起他來,似乎也稍有不如。而按童顏的描述,拜鶴發為師時他已八歲,照理說此時習武稍賺太遲,縱有所成已難至巔峰,但事實顯然並非如此。若說童顏師出名門,自小浸淫於武學也還罷了,但依他所言,小時候並未打下根基,最多就只是隨著父親——烏槎國上一代「收魂入」擺弄各種殺人行刑的器具,鶴發能把這樣一個籍籍無名的少年培養成絕頂高手,可謂眼光獨到。

    童顏忽對鶴發道:「師父覺得驚弦的天賦如何?」

    許涼弦心知童顏又要舊話重提,希望鶴發收自已為徒。若在一兩個時辰前,他必是想也不想地就會出言拒絕,但此刻卻不由意動。有徒如此,其師之能必然更是深不可測,細觀鶴發舉止言行,每每發人深省,令人信服,與之接觸越多,越覺神秘莫測,或許他果然是曠世難逢的明師,能幫助自己走出困境?

    就聽鶴發道:「如果你所指的是武學天賦,依我觀察,許少俠的天賦並不在你我之下。」

    童顏嘻嘻一笑:「師父曾說收我為徒是因為看到我身上的武學天賦,那麼現在可有收徒之意?」

    鶴發淡然遵:「入生在世,能否有所作為,僅憑天賦並不足夠。上蒼公平地賜予每個入與眾不同的能力,無論是吟詩作賦的詩人、縱橫疆場的將軍、能歌善舞的伶人、巧奪天工的匠師,欲有所成,不但需要後天的不斷努力,還需要更多天賦之外的東西。」他轉而盯向許驚弦,「許少俠身上最大的問題,是缺乏一份發揮天賦的自信。」

    許驚弦一震:「請先生教我。」

    「你丹田受損,無法修習上乘內功,便由此認定自己不能在武道上達到巔峰,從而在主觀上杜絕了成為絕世高手的可能性。這份心結不解,你只能在歧路上越行越遠,徒耗一生之力,也無法完成自己的願望。」

    「但是,連蒙治國師也無法治好我的傷……」

    鶴發抬手止住許驚弦的話,問出了一個奇怪的問題:「你的心裡可曾有過完全信任、沒有絲毫懷疑的事情?」

    許驚弦怔住了。他曾確信暗器王林青一定可以戰勝明將軍,然而絕頂一戰卻換來那樣黯然神傷的結局;他曾堅信宮滌塵決不會欺騙自己,但現在卻是懷著對宮滌塵的失望毅然離開了御泠堂;他曾相信邪不壓正,但如今甚至已分不清正與邪之間的界限;他可以相信多吉對自已的友誼,相信鶴髮童顏對自己的善意,但內心深處卻隱隱有一種事過境遷之後,一切都不復存在的懷疑……

    曾經天真的少年漸漸成長後,發現這個世界上有太多令自己迷惑不解的事情,從此不敢再輕易相信任何人、任何事。

    鶴發直視許驚弦的雙眼:「即使你得這世上沒有什麼值得信任的事情,也要給自已一個希望——相信奇跡!」

    「奇跡?」

    「正是如此。或許奇跡的出現是無比渺茫、無法預知的,但奇跡總是存在,而且只有那些從不放棄的人,才更有機會掌握它。」

    「這不是自欺欺人麼?」

    鶴發微笑道:「從我的角度看,你一心妄圖與明將軍對抗不是自欺欺人?遙遠的理想本就是一種自欺欺人的態度,一如劍之兩刃,雖然看似不切實際,卻可以喚醒麻木的鬥志,催促自己不斷奮進。就算終其一生也不能達到理想,又有什麼損失呢?總好過一輩子渾渾噩噩、碌碌無為。更何況……」鶴發略一停頓,方才一字一句道,「只有相信奇跡的人,才能做到原本根本無法做到的事!」

    許驚弦頓時陷入沉思。事實上林青也曾對他說過類似的話,人生在世有所不為,卻也有所必為。天道酬勤,世事無絕對,寧可毫無把握地勇敢去做,也好過畏首畏尾、卻步不前。而最關鍵的,是有一種支持自己的信念,無論奇跡是否會出現,只要努力,就會無悔!鶴發仰首望天,輕聲一歎:「人生不是定局,而是存在著許多無法捉摸的變數,這份變數才是值得我們去執著追尋的意義。任何人都會有失意彷徨一刻,放棄追求、安於平淡固然容易,但那只是一種弱者無可奈何的逃避。選擇堅持才是對自已、對命運的挑戰。一個人的成功並非來自完成理想,而是努力縮短與理想之間原本遙不可及的距離……」

    鶴發的這番話如同晨鐘暮鼓般點醒了許驚弦,一時他胸中百感交集,長吸了一口氣,正欲跪拜於地,鶴發卻及時伸手扶住他:「你不用行此大禮。很遺憾,我做不了你的師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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