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雷陣雨總是這般說來就來。本還是一片萬里晴空,一陣狂風忽就吹來了幾朵低沉的烏雲。噴吐著熱浪的熾陽剛剛才鑽入幾乎垂到頭頂的雲層中去,幾滴雨水就似約好了一般落在乾涸的土地上。
伴隨著著隱隱的雷聲,零零落落的雨水越來越多,慢慢織成了一張密密匝匝的水網,漫山遍野地覆蓋下來,仿似把整個江漢平原都籠罩在氤氳的水汽之下。
在金陵城郊十餘里處的一個偏僻的小村莊,山坡上一個七八歲面目清秀的小牧童正大聲吆喝,忙著將幾十頭正在吃草的牛羊趕下山,避入一片樹林中。但這場突如其來的雨實在太大,縱是躲在茂密的林間,從葉縫間落下的雨水也將他淋得渾身透濕。小牧童轉轉眼珠子,喃喃道:對了,那邊山腳下不是有個小山神廟可以避避雨麼。不過,郭夫子說廟堂之中乃是極肅穆的地方,卻不能讓這些牛兒羊兒去搗亂正念叨間,一個大閃雷在頭頂上轟然炸響,小牧童嚇了一跳,皺著眉頭望著那群牛羊,自己安慰自己一番:這麼大的雨應該不會有偷牛賊吧。
他年紀雖小,倒是有些與眾不同,雖是淋得狼狽不堪,卻不見慌亂。先從腰間解下一根長長的繩子,將牛羊圈於幾棵大樹間,再找到最大的一頭水牛,將小嘴湊到牛耳邊,輕輕嘟囔道:元霸元霸,我要去廟裡躲雨,你可要看好你的小兄弟們,若是跑丟了一隻,不但我屁股要吃板子,你也要挨打的哦。
那頭大水牛就似是聽懂了他的話一般噴噴鼻子,小牧童哈哈大笑,露出兩腮邊一對可愛的小酒渦,把滿臉的雨水一抹:若是你乖乖的,回來我就封你為大將軍。說罷抱著頭往那山神廟跑去。說來好笑,原來他小孩子愛聽隋唐風雲,便將那唐初好漢李元霸的名字安在了領頭水牛的頭上,其餘牛羊自然就成了李元霸的手下士卒。所以雖是在山野放牧,可在他小孩子的心目中就如同帶兵打仗一般好玩有趣。
這間山神廟原修於宋初,地處山腳,佔地數坪,有十餘間大房,也算是頗有氣勢。可說也奇怪,當蒙古鐵騎強佔中原,百姓妻離子散、民不聊生時,廟中竟是香火極旺,住有近百名和尚;而經過大明開國數十年盛事後,安居樂業的百姓似乎也漸漸遺忘了它的存在,再經長達四年的靖難之役後,廟裡的和尚亦跑得一個不剩。如今年久失修,神像金身破敗,雖然偶爾還有人奉上貢品香火以求風調雨順,但已成了一間不折不扣的廢廟,只能略避風雨。
小牧童剛剛推開廟門,就聽到一個聲音喝道:站住!不要過來。
小牧童料不到這廢廟中竟然還有人在,冷不防嚇了一跳,隨即又笑了。那聲音雖然十二分嚴厲,卻分明透著稚氣,只怕是村裡哪位平日玩鬧的小夥伴故意嚇唬自己。他學著戲文一般大聲道:此山非你開,此樹非你栽不對,此廟非你修,憑什麼我不能過來?話聲未落,左頰就不知道被什麼東西擲中了一記。
哎喲!小牧童捂臉大叫。其實並不疼痛,只是眼角瞥見擲中自己的原來是一枚吃剩的果核,雖然臉上雨水橫流,未必留下什麼狼狽的印記。但憑白無故被人以果核擲中,心中感覺實在是很窩囊。
叫嚷什麼,誰讓你不聽我的話,這只是小小懲罰一下而已。從廟頂橫樑上跳下一個身著紅衣的小男孩來。看他模樣與小牧童年齡相仿,卻偏偏做出一副精於事故老氣橫秋的樣子,只是那一身紅衣早已髒亂不堪,衣角還撕了一條裂縫,不倫不類活像一個小乞丐。
小牧童抬眼一看,起初以為自己玩伴開個玩笑也就罷了,偏偏這個小乞丐一樣的男孩根本不認識,最可恨他的年紀和自己差不多,竟然被他用果核打中。登時滿腔窩囊盡皆化為怒氣:喂,你為什麼亂打人?瞅見那男孩手中拿著吃剩的半個蘋果,再看到土地公塑像前撥得亂七八糟的貢品鮮果,立時像發現了對方什麼不可告人事情一般,聲音也粗了膽氣也壯了,伸出食指大喝道:好你個小乞丐,竟敢偷吃貢果。
噓!紅衣男孩笑嘻嘻地以指按唇:不要亂叫,給你一個好啦。他的手中不知怎麼變戲法般又多出一個蘋果,抬手扔給小牧童。
小牧童下意識地接過蘋果,一時也覺得腹中飢餓,剛要忍不住咬上去,幸好及時止口:這一口下去,豈不就成了他的同夥?
快吃吧,味道還不錯,只是有些不新鮮紅衣男孩像要成心氣小牧童一般,把蘋果咬得特別清脆。
小牧童嚥一口唾沫:郭夫子說了:君子不食嗟來之食,我才不要偷來的東西呢。眼睛一瞪:對了,我還沒有找你算帳呢。
算什麼帳啊?紅衣小孩笑道:我剛剛吃到一半,你突然就闖進來嚇我一跳,手一抖就把果核扔了出去。
小牧童哼了一聲:什麼手抖?你定是做賊心虛,以為有人來抓你了,所以才
聽到一個賊字,紅衣小孩面色一沉,活像是受了莫大的侮辱:胡說,你才是賊!你再說一句便對你不客氣。我只是不想人看到我的吃相罷了。
小牧童大笑:那有什麼了不起?難道你吃飯不讓人看啊?
紅衣小孩搖搖頭,歎口氣:我,我餓了好幾天,吃起來的樣子一定是很難看的。若是爸爸和哥哥知道了,定會好好教訓我一番。唉,也不知道他們現在怎麼樣了。言下竟是有些傷感了。
小牧童奇道:你走丟了?找不到爸爸和哥哥了麼?
呸呸呸!我才不會走丟呢,我這是說到此處,紅衣小孩停頓一下,方才一字一句地傲然道:離家出走!看他說話的神態,小牧童把他離家出走的壯舉當做走失實在是一件很丟人的事情。
小牧童口喊捉賊,其實不過是裝腔作勢。他一個人在山中放牧原本無聊,連個說話的人都難以找到。如今多了一個年齡相仿的小夥伴,心中十分高興。聽紅衣小孩如此說,對他又是同情又是佩服,雖是心中有千般疑慮也不多問,只是拿起手中的蘋果大口咬了下去,以示與之同謀。
看到小牧童毫不顧忌地吃下偷來的貢果,紅衣小孩面上憂色一閃而過,亦是大笑起來。一時兩人如同互相比賽般將供桌上的貢品搶著吃個一乾二淨。不知不覺間,兩個垂髫孩童彷彿就已經熟悉起來。
兩人玩鬧了一陣,小牧童嚥下最後一口糕點,含糊不清地向紅衣男孩問道:對了,我還不知道你叫什麼名字呢?住在附近麼?
我家離這兒不太遠,我姓顧說到此處,紅衣男孩稍稍猶豫了一下:我本想在江湖上闖個名氣出來,可是唉,你就叫我小顧好了。
小牧童大笑:看不出你小小年紀就一付老江湖的口吻,現在要什麼名氣呀,學好了本領以後才能做一番大事業。
你知道什麼,父親說過:一個人有沒有成就,從少年時就可以看出來。哼,他就只覺得哥哥好,總是說我心比天高,卻從不能踏踏實實地做好一件事,我才不服氣呢說到這裡,小顧似是自知失言,掩口不語。
小牧童倒沒有注意到小顧的神情,接口道:嗯,你爸爸說得也有道理。他忽歎了一口氣:我姓蘇,自小父母就都得病過世了,也從沒有人給我說這些道理。
小顧心中一驚,料不到這個看似無憂無慮的小牧童竟然有這般可憐的身世。小晴看到小顧的表情,驕傲地把頭一揚,輕聲道:你可不要同情我哦,反正那時我還小,對父母也沒有什麼印象,村子裡的叔叔嬸嬸都是對我極好的。嘻嘻,郭夫子說我是大家的開心果,若是有人不開心,一看到我後就會煩惱全無、雨過天晴,所以給我起個名字叫探晴,大家都叫我小晴。我今年都八歲了。
小顧喜道:真巧,我也正好是八歲二人互通生辰,竟是同月而生,只是小顧稍大了幾天。一時彼此心中都更覺親近。
小晴忽想到小顧剛剛說得話,繼續問道:你為什麼會離家出走呢?難道你不怕爸爸媽媽著急麼?
小顧聞言一怔,發起呆來。原來他本是金陵城數里外紫心山上的一個武林世家之子,自小十分聰明,無論詩文、武術皆是一學就會,被父母視為掌上珍寶。他的父母數年前乃是武林中大大有名的一對俠侶,當年便是因比劍而相識,如今雖已退隱江湖卻仍不改爭鬥之心,只是將彼此的劍法悉心傳授與一對孌生子,再由兩個兒子互相比試以較高低。當下約定由母親教兄長,父親教小顧,每個月末兄弟二人便以木劍相較。他夫婦二人當年比劍難分高下,如今換個方式自是盡心盡力,何況亦可督促一對孩子練功,倒是一舉兩得。幾年下來,雖然只是兩個稚齡童子,氣力上還略有不足,但劍法都已頗具火候。
不過做母親的自然心軟些,不忍讓孩子吃苦,便多教哥哥一些打氣練坐的基礎功夫;而父親卻是性急,恨不得將一身所學盡快傳於愛子,有幾次見到小顧貪玩不肯練功,便是一頓飽打。而小顧雖然年幼,卻是心氣極高,看到雖然幾次比劍自己都可以勝過孌生兄長,父親卻仍是嫌自己不夠用功,不由在心中暗生怨意,有時甚至比武故意輸給兄長以氣父親。
時日漸久,由於哥哥打下的根基本就牢固,加上小顧對父親有逆反心理練功不甚用心,終於再怎麼也無法擊敗哥哥,他不怪自己不用心,卻嫌父親教的方法不對。有日貪玩被父親痛打一頓後,聽到父母說起兄弟二人中哥哥天份高一些,又是心志堅毅肯下苦功;而弟弟卻是整日貪玩,好高騖遠,只怕不是可造之材,倒不如棄武從文。小顧無意間聽到父母這樣說,心中大是不忿,賭著一口氣離家出走,只想去求得明師練好一身武功再回來讓父母刮目相看。卻不料出走了近一個月,不但沒遇見什麼明師,連臨走時偷拿家中的銀兩也不慎失去,只好忍著一肚皮的委屈百般不情願地回家來。眼見就快到家了,他卻不想想父母如何擔心自己的安危,只尋思他們定是十分生氣,若是痛打自己一頓也就罷了,最怕還會嘲笑自己出走這麼久一事無成,日後在兄長面前豈不更是抬不起頭來?如此想著,不禁有些躊躇。正好忽降大雨,便在廟中躲避,他一路上又饑又渴,忍不住就拿了幾個貢果吃,誰知卻不巧被牧童小晴看到。小顧自小心高氣傲,被這樣一個同齡的孩子看到自己偷食貢果,大覺沒有面子,情急下才把果核當做了暗器
如今聽小晴問起自己的傷心事,小顧縱然心中有百般委屈,又如何能對這樣一個農家孩子說,只得歎氣不語。
小晴生於農家,從小就是寬厚淳樸的性格,好不容易認識了一個年紀相仿的同伴,自然就把小顧當做極親近的好朋友。他見小顧一臉鬱悶不樂,也不多追問,只想找個什麼方法逗他開心?靈機一動,轉轉眼珠笑道:不要難過,你看這是什麼?說罷從腰間拿出一支二尺餘長黑色的事物在小顧面前一晃,然後放在嘴邊鼓唇一吹,頓時一陣悠揚的笛聲迴盪於小小的山神廟中。原來小晴腰間那不起眼的黑忽忽的東西竟然是一支笛子,瞧不出他年紀雖小,這笛子倒是吹得有模有樣,十分悅耳動聽。
小顧自小聽過來家中的幾位長輩吹過笛子,想學卻總被父親催促練功,此刻看這小小牧童笛子竟然吹得這麼好,不由大是驚訝。他雖然心裡羨慕,面上卻裝做不屑的樣子:這有什麼了不起,我有個叔叔比你吹得好多了。
小晴嘻嘻一笑:我這個笛子只有我才能吹,一般人都吹不響的。
小顧聞言,接過那笛子細看。果然與一般的笛子不同,竟只有五個孔眼。放於唇邊,憋足了氣力一吹,竟然只發出嗚嗚的暗啞之聲,與剛才小晴吹得相比簡直判若雲泥。
小晴笑道:我見郭夫子的笛子吹得好,求他教我又付不起學費,便自己偷偷做了一個。開始他還笑我拿著木頭當笛子吹,哼,我天天練,果然讓他瞪著眼睛說不出話來。說完得意地對小顧眨眨眼睛。也真難為小晴這麼一個小孩子,偷偷看幾眼便自己做了這樣一支大不合常理的笛子,竟然還能吹得如此動聽,暗地實是下了許多苦功。
小顧奇道:郭夫子是什麼人?我從未聽過這個名字,是你的師父麼?
小晴嘻嘻一笑:你當然不會聽說過郭夫子的名字,他是劉員外家的私塾先生,大家都笑他迂腐,便起個綽號叫郭夫子。其實他人挺好的,每次我在窗外偷偷聽他講學他都不告訴劉員外知道,還特別要說得大聲些。不過那個劉公子就討厭多了,不但讓我幫他做功課,還總是把郭夫子才做好的詩撕掉,氣得郭夫子有幾次堅決辭學不幹,說是寧可教一頭大水牛也不願意再教劉家公子了。唉,要是他能專門教我就好了
小顧縱然一腔心事,也被小晴的話惹得大笑起來。一把奪過笛子:哈哈,我看你以後也不用找什麼郭夫子孔夫子聽學,跟著我混江湖就行了小晴連忙來搶,但他如何比得上身懷武功的小顧,急得跳腳。小顧展開身法,左閃右藏,看著小晴在狹窄的山神廟中跌跌撞撞,滿腹心事頓時化為烏有,剛才的鬱悶一掃而空。
正玩鬧間,小晴突然釘住腳步,像是見到什麼不可思議之事一般手指神像,嘴唇翕動幾下,卻是說不出話來。
小顧意猶未盡,大聲叫道:你怎麼了?過來搶我手中的笛子啊?
小晴驚道:我剛才不小心撞了一下左邊這個神像,他,他好像眨了一下眼睛
小顧望著廟中的三座神像,忍不住大笑:你定是追我追得昏頭轉向,看花了眼。這些泥做的神像怎麼會眨眼睛呢?
小晴揉揉眼睛退開幾步:真的,我剛剛看得清楚,絕不會錯的。他喘一口氣,面色端重一本正經地道:會不會是我們在廟中大吵大鬧對神仙不敬,而你又吃了給他的貢果,於是他,他就顯靈了說到最後,越發覺得有可能,想到自己也吃了幾個貢果,聲音顫抖得幾不成聲。一把拉住小顧的衣衫往外拽,想盡快離開這裡。
小顧哈哈大笑,掙開小晴的手,叉著腰走到三座山神的塑像前,裝模作樣地雙掌合什大聲道:土地公公在上,剛剛都是我吃了你的蘋果,與小晴無關,你要顯靈就懲罰我吧,不要嚇壞了他。小顧本是胡言亂語一番,小晴聽在心裡卻是大受震動。他生於鄉村,本就不懂人世間的爾虞我詐,平日沒有什麼夥伴,與劉家公子在一起總是受盡欺凌,何曾想過這個初識的朋友竟然如此護著自己,一時心中感動豪情上湧,上前幾步拉住小顧的手,也大聲說道:土地公公,剛剛我也吃了貢果,要罰就一起罰吧。他想法簡單,只道若是兩人一起罰落到每個人頭上或會輕一些。
小顧對神像說話本是逗小晴玩笑,卻不料小晴這般當真,一面鄭重其事地要患難與共,一面小手又禁不住怕得發抖,一時倒怔住了。他雖僅比小晴大幾天,但自幼跟隨名滿天下的父母,見識要多一些。心中暗咐道:這個小晴雖然不通武功,倒是很講義氣。他正如此想,卻不料一個聲音幫他說了出來:看不出來這個小牧童倒是挺講義氣的嘛。
兩個孩子大吃一驚,不約而同地退了一步。卻見左邊那神像仍是泥塑木雕般一動不動,而右邊那個神像口中卻發出了聲音:鄧老大,只怕那個煞星就快到了,可別讓這兩個小傢伙礙了大事。
詭異的事情發生了。只見正中的那個神像就似是復活了一般緩緩點了點頭,隨著他這一點頭,身上刷刷地掉下不少泥砂來。
小晴與小顧駭得目瞪口呆,同時大叫一聲轉頭就跑。卻見左右的兩個神像各踏上一步,手指疾伸,兩個孩子才跑出三四步,便撲通一聲倒在地上。
小晴與小顧倒在地上四目相對,口不能言。小晴一臉迷惑之色,小顧卻是放下了一半心,他畢竟身懷武功,剛才的事情發生得太過詭異,還來不及反應過來,胸口膻中穴一麻,已軟倒在地。心中清明:既然神像會點穴,看來就不是顯靈,而是有人裝扮的。
左邊那個神像將兩個孩子一手一個拎到神像背後,口中問道:鄧老大,那個煞星肯定會來這裡麼?莫要我們裝神弄鬼一番卻等個空,豈不是讓江湖上笑話我們湘北三怪。
中間的神像看來便是他口中的鄧老大,緩緩吐出三個字:不會錯。看他說話十分吃力,就似平日少說人言一般。
小顧自小聽父親說了不少江湖軼聞,頓時記起了這湘北三怪的來歷。據說這三人中的老大姓鄧,本是少林寺中的俗家弟子,身懷少林絕技木人功,發起功來通體如朽木般刀槍不入,更能數日不吃不喝,就若一個木像般紋絲不動。起初這鄧老大尚能安心練武,藝成後便捱不得寺中清苦,偷偷下山認識了幾個狐朋狗友,仗著身懷異功,動輒與人打鬧生事。少林方丈見其心術不正,欲將其廢去武功逐出少林寺,卻被他窺空逃出。因怕少林法監院捉他回寺,便在湘北深山老林中活動,後與二個兄弟一併做了收取賞金從事暗殺的殺手,人稱湘北三怪。
那二怪與三怪的武功皆是鄧老大所授,他三人武功也還罷了,卻是最是精於藏匿之術,有不少江湖成名人物都在不提防下中了三怪的毒手。這次三人在這山神廟中運起木人功化裝成三個神像,原是等著伏擊對頭,卻因二怪功力不深,被小晴無意間發現,只得現出身形將兩個孩子擒了下來。
只聽右邊那神像輕聲問道:要不要先廢了他們?
小顧嚇了一跳,他記得父親說過這三人十分自私重利,若不收錢便不取人命,本來尚稍安心,誰知聽這神像如此說,心頭鹿撞,心想若是不明不白死在這裡豈不是冤枉?
左邊那神像道:事後再說吧。妙在有這麼大的雨,將兩個小孩子的呼吸聲也掩住了。
右邊那神像不放心地續道:若是讓那煞星發現了,豈不壞了大事。
左邊神像猶豫道:我看這兩個小子有趣,倒不忍廢了他們
只聽那鄧老大緩緩道:點子扎手,聞到死氣只怕有變。此話一出口,左右二人似乎都倒吸了一口涼氣,一時俱無言語。
小顧身不能動,腦子卻轉得飛快,知道暫無性命之憂,心想:原來這湘北三怪暗伏於此裝成神像竟是要對付什麼煞星,聽口氣三人對那個煞星十分忌憚,卻不知是什麼人?他這一次離家出走,原想找個江湖異人學成武功,不料一路上別說江湖異人,連一般的尋常武師也沒見幾個,這下遇見了凶名昭著的湘北三怪,雖然被擒,但想來按他三人的一向作派,或不會殺了自己,以後回家後倒可以給父親添油加醋地形容一番,也不枉這一次出門。想到這裡,不驚反喜。他畢竟年歲尚小,也不想想既然這三怪如此隱秘地對付大敵,縱然現在不殺他,事後又怎會留下活口?
隔了一會,左邊神像嘿嘿笑了一聲:我倒有個主意,保證讓那煞星疑神疑鬼一番。當下在鄧老大耳邊輕聲說了些什麼,右邊神像笑道:好計好計,就如此辦。
當下左右二人一陣忙活,先將小顧放在神案前,面朝裡間,裝做熟睡的樣子;再把小晴放在房樑上,以一根幾不可見的透明絲線縛住全身,牽在左邊神像的手裡。然後三人重新擺好姿態,化為三座雕像。一時小小山神廟中似乎便只有一個熟睡的孩子與三個泥塑的神像,重歸起初的寂靜,只有廟外的風雨聲敲打著破舊的木門。
小顧聰明,猜到了三怪的用意必是先讓來人將注意力放在自己身上,然後讓小晴突然從空中落下,來人一驚之下無論是用手去接還是側身避讓,化裝成神像的三怪就將在那一剎間出手。這個局布得極好,只怕來人凶多吉少。
小晴不明所以,糊里糊塗地被神像點倒,心中忐忑不安。他自幼父母雙亡,從小就吃村裡百家飯長大,如今給村中劉員外放牛為生,何曾見過這般險惡的江湖兇殺,若不是穴道被點,早是失聲大哭起來。不過他天生通達樂觀,知道反正身處險境多想也無用,倒不若先去想想快樂的事情。他一向酷愛吹笛子,此刻索性閉上眼睛,在心中按著曲調默默吹了起來,一時倒忘了周圍的危險卻不料突然被放在高高的橫樑上,這一嚇將一口氣悶在腹中,難受至極,但覺胸腹間那口氣在肚內四處遊蕩,好像要伺機找個地方渲瀉而出。偏偏全身酸軟動彈不得,只得任人擺佈。
忽聽那鄧老大深深吸了一口氣,輕聲說句:來了。
剎時廟內的氣氛緊張起來,破舊的簾幔無風自動,湘北三怪各運足功力,打算趁來人不注意一擊必殺。
依呀一聲,廟門驀然打開,夾雜著雨點的冷風吹入,廟中燭火搖擺不休。
小顧心中好奇,偏偏無法回頭看看來人是何等模樣。只聽得風雨聲中,粗重的足音緩緩移近,到自己身後五六步處停了下來。
小晴忍不住張開眼睛,他人在高樑上,首先看到了一張年約三十五六歲的面龐,模樣雖是平凡,臉色卻像死人一樣白皙得近於妖異。再往下看更是吃了一驚,原來此人身穿黑色夜行服,腰懸長劍,乃是一個江湖中人,但他衣衫上有好幾處已被劃破,露出被雨水浸泡得發白的傷口,身上還沾著大塊的血跡,也不知他面上的膚色是失血過多還是天生如此。這一刻,小晴心中不由對湘北三怪的行為大是鄙夷:原來他們這般工於心計要對付的竟然是一個受傷如此重的人!
黑衣人咳了幾聲,吐出一口血來,緩緩走到神案前五六步遠的地方立住身形,手撫腰間長劍,微微喘息著。他重傷之下心神大亂,耳目亦不及平時靈敏,竟未能發現樑上的小晴,也根本未在意那三個神像,只是眼望似在熟睡中的小顧,面上忽晴忽暗,陷入沉思中。湘北三怪一時也不敢貿然發動,只有小晴心中不忿,想要大喊一聲提醒來人卻是有心無力。
隔了一會,黑衣人毅然踏上一步,似乎想拍醒小顧。
小晴忽覺身上一緊,束著自己的那條透明絲線猛然一拽,身不由已往下墜去。他肚內那股氣本就動盪不休,經這驀然一驚不由從喉頭倒沖而出,腹內翻江倒海般難受無比,唇舌間卻是暢然而通。小晴心中正想著如何提醒那黑衣人,人尚在半空,口中已是不假思索的大叫道:小心那三個神像,都是壞人裝的
說時遲,那時快,三座神像已同時向黑衣人出手。
黑衣人乍然遇險,卻是處變不亂,不退反進。一直按在腰間的右腕發力拔劍,一道燦亮的光華剎時將整個小廟照亮。
小晴只覺得眼前一花,霎時間什麼也看不見,只覺得落下的身體被什麼東西一碰,鑽心地疼痛。恍惚的意識中,只聽得身邊的風雨聲、呼喝聲、喘息聲、兵刃交接聲、銳器入肉聲、瀕死慘叫聲混雜在一起,構成他終身難忘的聲響,然後這一切聲響漸漸隱去,只有右胸處炙燙的感覺越來越強,腦中一熱,就什麼也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