廳裡並無一個下人。
關勝刀袖刀割肉,往桌上翻花大滾的炭鍋裡扔去;而徐離楓親手執了壺,在杯中斟酒;桌邊還有三十六七歲的一位,正收拾著炭核兒。他腰後插了一雙短戟,襟前繡著紫色蘭花紋樣,卻是紫旗使章釗了。章釗面色泛著淤青色,右臂連胸口,鼓鼓囊囊地突出一塊,顯然包著極厚的繃帶。這是孟式鵬奪走總舵門前大旗時,給他留下的傷。
駱明侖傷勢如何?大總管被徐離楓的兩個心腹弟子引進來時,目光在大廳裡掃過,劈頭便問了這麼一句。
剛剛把藥煎好,勉強餵了進去。徐離楓歎了口氣。
默客怎麼還沒回來?關勝刀盯著大總管身後,微有些詫異。
大總管撣衣坐下,道:我另有事委他去了。
莫非是向山上求援?徐離楓驚道。
哦,大總管瞥著他,你覺得不該?
徐離楓擼了擼鬚子,略有些為難道:大總管的調動,自然沒在下插言的餘地,只是如今山上的情形正是危急之時
關勝刀不以為然地聳了下鼻子,道:不是我墮自家威風,太行環鎖十三堡和濟南龍泉會,論實力不比我們差,他們都收拾不了這姓孟的,若是山上不來人管管,難道就由著這姓孟的鬧麼?
老三!徐離楓瞪了他一眼,無奈地道,你也不想想如今山上的情勢!
什麼情勢?關勝刀端起酒杯咕嚕咕嚕地灌了一嘴下去,往桌上惡狠狠地一摔,如今不論山上山下,眾意都屬大總管,那女人想奪權?把她攆出去便是!
大總管一直抿著的嘴角往上揚了一揚,攆出去?呵,人家可是金陵李家的大小姐,蜀中劉家的外孫女關旗使果然豪邁,竟要一統江湖麼?
這關勝刀頓時紅了臉,期期了半晌,才小聲道:其實我瞧她和娘家弟弟也很生分,嫁過來這麼多年了,也就是明面上有些禮儀往來,私下裡卻決無走動。
生分歸生分,關係是關係,徐離楓聽不下去了,低喝了一聲:當初她嫁過來,是兩家結盟的緣故,若是這層關係去了,麻煩可就多了。
只消看歷代王朝興衰,便可知大富大貴之家裡面,總難得子嗣昌旺。陳家百年前開始在華山立足。從起先習劍行醫,到後來漸漸成為一方武林大豪,再到與金陵李家、蜀中劉家合縱瓜分江湖勢力,便隱隱有了江湖帝王的聲威。然而正是從陳老爺子這一代開始,幾個兄弟各有事故夭亡,老爺子自己又因為練功岔氣,有了一位少爺以後,便再無所出。這位少爺偏偏一生下來,就體質虛弱,絕不是學武的料子。老爺子眼見家業無人可繼承,不得已之下想了個主意即然兒子不成,便找個能理家的媳婦先撐一陣。
那一年金陵李家家主亡故,李家十七歲的長女李歆慈一手撫養幼弟,支撐門楣。在一份囊括數十股勢力紛爭的協議簽定後,老爺子襄助李家將世仇九歌劍客逐出關外,李歆慈也就接下了陳家送來的聘禮。
大總管舉了手中杯子,微歎口氣道:我無非怕來日有武曌之禍,因此才望老爺子將家事委派給我。孫少爺聰明過人,等他成年,我便可交還與他,自己雲遊天下覓地清修。只是外間人看來,恐怕都覺得我有奪權的心,唉,卻也犯不著一一去辨解了。
大總管的心,我們自然明白。只是老爺子的病情也拖了有兩三個月了,到底徐離楓見鍋中肉已熟,就給大總管夾了幾筷。
大總管嚼著肉,道:我三日前離山,前夜老爺子還清醒了小半個時辰,也交代了許多,只是卻依然不肯在這件事上說話。如今天下名醫,十有七八在蓮花峰上,可誰也說不上大事到底會在哪天?我這次下來,實在心中惴惴,唯恐得到消息,再也不能見老爺子一面。他聲音哽咽,嗟歎不已。
半晌之後,徐離楓猶豫著道:雖說早些年走失了孫小姐,然而孫少爺總是少夫人親生的,老爺子無非是想著她將來總要把權交到兒女手上他話說了一半,兩片嘴唇突然不自覺地僵在空中。他看到大總管的兩頰上泛起一股青森森的氣息,那氣息瀰漫開,像是強忍著狂笑,又像是在暴怒邊緣種種情緒似乎積得太久,最終醞釀成了這樣一種不可說、不能說、無從說起的詭異神情。
關、章二人也不自覺地放了筷子,帶著點傻氣瞪著他。廳裡驟地靜下來,靜得有點尷尬,駱明侖的喘息聲響起時,便叫眾人都沒來由地嚇了一跳。
駱明侖讓三四個親傳弟子攙著,勉強挪動步子。忙亂了一陣,才算在椅上坐定。
大總管道:你受著重傷,安心將養要緊,過來做什麼。
將弟子們打發出去以後,駱明侖烏青的嘴唇勉力抖了幾抖,聲音細微地道:我心裡擱著事,要是不說,也安不下心來躺著養病。
慢慢說吧!大總管親手給他盛了一碗湯,在他面前。
姓孟的太過張狂,駱明侖又歇了一陣,才能開口,我們自然要拚死殺了,然而如果實在不行,暫且忍這一時之氣,還是先將山上的大事料理好,日後總有慢慢報復的機會!
那賤婦一直借此事墮我威名,我也不得不下來一趟應付一二!大總管顯然十二萬分的惱火,先前一肯沒有明白說的緣故,這才出了口。
卓釗頭一趟開口道:即然姓孟的中了大總管的大明光印,活不多久了,大總管盡早回山較好
聽他這麼說時,大總管臉上突然又浮現出一股撲朔迷離的笑意來,駱明侖,和孟家賊子在一起的那個女娃,是你的徒弟?說著他騰身而起,來回走了兩步,小小年紀,就知道勾結外人,戕害師門!
啊!不,決不會駱明侖張大了嘴想爭辯什麼,然而臉憋得通紅,一口氣接不上來。卓釗趕緊掌心貼背,為他疏導氣血,徐離楓微有沉吟,關勝刀卻咋咋呼呼地嚷著:路兒機警乖順,而且還拚死斬了孟式鵬的手指
我倒要問你,那把劍,她是從哪兒來的?大總管厲聲道,她若是受制,又是怎麼突然能自解穴道的?
幾人面面相覷,都想起這女孩兒今日的詭異處來。駱明侖更急,卻再也不能從舌頭上發出一個聲音,竟兩眼一翻,歪倒在了章釗身上。
眾人不免手忙腳亂地將他抬送出去,因此陳默的到來就顯得極不引人注目。他站到大總管身後,悄聲道:我去了趟秦家
大總管微一抬手,止住他道:走,回我屋裡說話。
回屋坐定,大總管卻只是凝視陳默良久,直盯得他骨骼上如壓著千鈞重物,戰慄起來。
你今年幾歲了?大總管終於開了口,進陳家為奴多少年了?
小人六歲進的陳家,十年了。
我沒記錯的話,大總管背手踱步道,我收你為九德之默,是五年前的事對吧?
大總管驟然轉過身來,厲聲道:你本只是灑掃小奴,五年前又犯下大罪,若不是我一意護著你,你早已被挫骨揚灰了。今日你不僅未死,還列於九德,可與各幫會之主平起並坐,你可知是什麼緣故?
陳默撲通跪下,叩首道:全是大總管恩賜!
哧!大總管卻突然迸出一聲冷笑來,放緩了聲音道,我卻也不是喜歡施恩的人,我提拔你,不過是用在此時罷了。
陳默抬起頭,慢慢道:小人此去探詢,那個路兒十有八九就是
我不要八九,我要十成!大總管略屈下身喝道。
是!陳默急促地道:她到秦家正好五年,又正好是冬日到的。她給秦家兒子做的玩具,都是小時侯和小人一起玩過的,她照著自己的樣子做了一個玩偶,和她小時侯酷似,還有,秦家吃的麵條,面料配製摻的調料,與當年她吃的一樣。路兒,一定就是那個孽種。額上的汗水,在眉梢攢很久了,此時終於滴落下來。他不敢去拭,由著那滴汗水順著面頰滾落,又小聲道:昨天她恐怕已經被孟式鵬給
不會。大總管搖頭道,他若是想殺了她,當時就殺了,何必留個累贅?
是!陳默應了一聲。
召陳勇他們的信鴿,也發出去了?大總管問道。
是,陳默猶豫了一下,還是試探著道,只是把他們全調過來,山上可就空虛
只要有這孽種在手,就是天翻了,我也能讓它翻回去!大總管的手做了個翻轉的姿勢,狠狠扣在案上。
陳默腦子裡跳過胤血之術四字,心裡堵得慌,正要辭退,大總管卻又突然道:別人也罷了,陳順帶的東西要緊,你且去接應他一回。
是!陳默正要轉身出去,卻又想起一件事來,道,他們家的院子,就覺得很像牧雲台呢!
牧雲台?這沒頭沒腦的一句話,讓大總管也愕然起來,怎麼會像牧雲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