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曜引 正文 第十一章
    混戰開始後,王無失一面作戰,一面很留意地看著宋錄。宋錄在斬了十多人下馬後,他終於如願以償地挑上了天月都指揮使。天月都指揮使是個魁梧威猛的漢子,使著兩三百來斤的熟鐵棍。他見宋錄找上來,竟有些害怕似地,拼盡全力一棒砸下來。

    宋錄站在馬下反砍而上,兩樣兵器似乎尚未相觸,空氣就被壓得熾紅。鐺刀刃彎折的剎那,天月都指揮使竟然摔下馬來,無力地蠕動著,胸腹間赫然插著半把斷刃。這勝負來得太快,旁人眼中馬背上驟然現出的這一片空茫茫的陽光,真有些如夢如幻。

    宋錄獰笑,扔掉手中刀柄,身邊早有人遞過一把刀來放在他手中。剛才他竟然是自己摧斷了那把刀,再以斷刃傷人。

    雖然也是極高明的招數,然而王無失卻多少覺得有些失望。春山府所遇見的那名執刀者給他留下的印象,實在太深。那個人使刀作戰時,就好像入道著魔,令人幾乎生不出抵抗的心思來。而宋錄的作法,不免就有了行險弄巧的意思,相較之下,終究是落了下乘。

    他偷空四下裡略逡巡了片刻,神刀都中大約有七八百人看上去格外惹眼。他們都是三十來歲的樣子,出手異常猛烈,儘是劈砍,絕無什麼回擋的動作。似乎是險之又險,然而卻總是能在對手失刃加身前,將之擊斃。這些人應當是當年魔刀天將的親兵了,也就是如今神刀都的骨幹。但是他們當中,技藝最高的,也不過是與宋錄相當。王無失心道:看來那等人物,原也是天生稟賦不同,並非是歷練得出來地。

    天月都的人本就比神刀都少,接戰不久又失了首領,頓時潰散而去。常舒見勢不可為,只能深歎一聲,落荒而逃了。

    宋指揮!他連撞倒好幾人,架開向他砍來的刀,往後蹌退了半晌,一口氣哽得差點暈過去,不容易才叫出聲來:世子還在等我們!

    宋錄總算是慢慢明白過來的樣子,抬眼看天,發覺己至日中,終於彈了下手中的刀刃。似乎不甚響亮的一聲錚響,卻讓所有如瘋魔般追殺中的兵丁都止住了步伐。

    王無失一路上本來還在考慮如何找到羅徹敏一行,卻又不驚動白衣別失。然而真到了赭石山下時,才發覺完全是杞人憂天了。一片混亂不堪地營地,和滿野亂奔的戰馬,都讓他們毫無隱蔽的必要。

    蕃兵們扔下正要扶起的金帳,嘯叫著驟攏。神刀都發出齊整地長噓之聲,宋錄的大手從後拍過來,差點讓王無失撲在馬上。

    世子果然沒有騙我!他興奮地笑聲震得王無失耳中嗡嗡直響,搶來金帳,到手的可以多分一份!

    一片歡呼鼓噪,幾千隻腳在地上踏出同樣的急切地步伐,踩著滿地馬屎氈帳向著金光燦爛的帳柱衝去。

    白衣別失的主力本來就在山內面,營地裡都是老弱,而在亂七八糟的營地裡又沒法子騎馬,與神刀都白刃戰自然處在下風。王無失跟著他們一鼓作氣殺進去,突然間腳下一絆,猛地就跌在了一個人身上。

    他爬起來,舉了矛要往下戳,驟地卻聽到那人在叫:王混!還不放我起來!

    這王混二字,是王無失當初剛投軍時的綽號,當了校將後,許久都不敢有人這麼叫了。他一怔神,低頭看下去,那四肢背擰起來捆著、正怒目相視的,不是陳襄還是誰?

    他嚇了一跳,矛尖改戳為挑,將繩索挑得斷了。陳襄一躍而起,不等他問出一句話,從地上拾起一柄刀就邊罵邊往蕃兵們殺去。

    王無失一疊聲追問道:世子呢?世子呢?

    陳襄卻跑得遠了,把王無失氣得又急又跳,一矛己然將蕃兵逼到了地上,卻又收了回來,追陳襄去了。那個蕃兵躺在地上好一會,才能相信自己居然死裡逃生,趕緊合了掌,向天謝恩。只是還沒等他念完一句,宋錄從後趕上來,順手一刀削去了他的頭顱。

    蕃兵們雖然處在劣勢,然而並無一人潰逃,宋錄殺到金帳前,也花了不少時辰。這時己有先到者將金帳撐起來,在內面喧嘩成一團。他挑開簾子,只見一群人正爭前恐後地從帳圍上摘下成串的香玉珠,夜光珠,在地氈上刮起嵌字用的金塊。正中扔著一隻紫檀兵器架座,己經被砍作了兩半,而各人手裡揮舞著的鞘皮錦麗的刀劍,顯然是出自其上。

    他用刀敲著帳柱,喝道:都出來都出來,咱們按規矩分!

    宋指使,王無失拎著陳襄跑過來叫道:世子早兩三個時辰就殺入山裡去了,咱們得趕緊去呀!他探眼看了一下帳中情形,馬上提高聲音叫道:這可不是分東西的時侯,若是死了世子,毓王絕不會再讓你們去宸州了。宸州和萬朝城,那裡能有多少寶貝呀!

    宋錄覺得有理,喝令道:都把東西扔下,留兩個人看著,打完了再說!

    諸人雖有些不願,可倒底還是見過世面的,紛紛將手中的珠玉丟地上。只是寶刀寶劍卻還是捨不得,提在手中就衝出來了。

    東面上山地道路,便是陳襄上次取水走過的,就由他帶路。在接近他們上次取水之地時,兩道刀光一左一右閃過,竟如同兩扇由風作的門驟然合攏,險險將陳襄的頭關在內面。

    宋錄見地勢險要,手比劃了兩下,就有幾名年長兵丁刀往口中一叼,兩手兩腳在山稜上一觸即走,如猿猴般往上攀去。只是眼看要到山頂,一通箭雨射下來,當即掉了幾個。掉下來的也極悍,將箭支挑著肉撥出來,罵一聲接著往上爬。這一下子,陳襄與王無失躲在一方大石之後,對視一眼,均想到他們與白衣別失那晚的情形正反了過來,都有點心驚。

    卻不想宋錄並不見驚慌,負了手向上觀去。那些攀在巖壁上的兵丁,各自尋著突出的石塊和樹木蔽身,察看著箭支的方向,判定出弓手大致位置,很有耐心地往上移動。不多時就有幾人接近了山頂,他們彼此打著手勢,等聚到了二三十人,終於齊喝一聲,翻身飛跳而起。半空裡綻開這一帶刀光,彷彿是傳說中的白虹貫日之氣,浩浩然令人心裂!

    媽的,陳襄暗暗裡罵了一聲,小聲道:原先神刀都與我們踏日都齊名,我還不服。現在看起來,不在馬上,老子還真是打不過。王無失點點頭,他心中也如是想。

    山壁上的戰鬥了一柱香的時辰,道口的封鎖終於被打散了。陳襄當先闖入,跑了一會,突然驟地住腳,王無失差點撞他身上。出什麼事了?王無失按著他肩頭問道。

    那泉眼陳襄有點怔忡地指著前面波飛浪濺的一道瀑布,道:怎麼成這樣了?

    瀑布不高,也就七八尺的樣子,水色極濁,似乎混雜著泥塊石頭。突然有一塊銳石在壁上彈起,向著王無失正面飛來。他手一動,矛頭擋開了那石塊,然而手中竟微微生麻,這水流的力量好生了得。

    似乎,是有人挖開了這裡的山壁,因此原先的地下河水全都衝了出來。他心中一動,似乎想到了什麼。然而瀑布下面,馬上跳出來七八名蕃兵,將他們圍在了當中。

    他們不出來倒好,這一出來反而暴露了進入山腹的通道。諸人衝殺一陣,追著蕃兵殺入洞穴中。然而內面黑漆漆地,他們才從大太陽地裡進來,瞬間就如瞎子一般。積水近尺的洞中刀聲箭呤四起,王無失身前身後連響起死前的哀嚎,剎那間這地方,步步驚險,處處危機,真有若十八層閻羅殿中。

    撞撞跌跌地跑了好一會,前面隱約有了火光,眼前終於可以視物,王無失才略略鬆了口氣。只是腳下一空,水流差點將他捲走。幸得長矛在手,往身後一撐,將自己帶了回來。這時他才發覺,腳下又是一條湍急的河流,將他們的去路截斷。從瀑布那邊漫過來的水,盡數匯入這河流中,河流衝開兩側石塊,水面越來越寬,足有了十來丈,猶如怒龍騰身、片刻便將掉尾而去。

    他突然想起來時路上的事,猛地明白過來,定然是這些人掘通了兩道本不相干的地下河,地勢高的河流向地勢較低的河中倒灌而去。地勢低的這條正是通向泣子河,因此才有河水狂漲之事。

    這時他發覺宋錄就在身邊不遠處,臉色青中發黑,恨恨地不知咒了句什麼,方纔的死傷定然也頗讓他心痛。前方火焰愈來愈亮,像一道紅霞繪在了頂上,可以清楚地看到石面上映出的水紋。

    喊殺聲分明大了起來,旋即可見兩少年在前飛奔,後面一名衣飾華貴的白衣別失率眾追來,可不正是羅徹敏和鄂奪玉?王無失趕緊將兩掌攏在嘴邊大叫道:世子!世子!

    羅徹敏回頭看了一眼,見是他們,先是突突地一喜,然而再往下瞧到了那條隔在當中的河流,只好苦笑一聲,再沿河往上跑去。只是這麼一分神,右居屠王的刀上帶起的厲風已然將他後頸上的散發刮得飛起。他側身回架,只是又有一支箭射了過來。

    他運起溶酥身法,骨節一下子鬆開,上身垂掛下地,箭支擦胸而過。然而那右居屠王的剛猛的刀勢卻又當頭壓下,這刀氣所至,羅徹敏竟然無法睜開雙眼。

    鐺!兵刃在他胸上數寸處交擊,他睜開眼,看到一刀一劍的刃面上交錯著鄂奪玉和右居屠王激戰中的雙眼。

    光!刀劍分開,鄂奪玉扶了羅徹敏起來,羅徹敏正欲跟他說謝謝,忽然聽到河對面傳來許多人的叫聲。羅徹敏剛來得及抬起眼皮,看到他們急切的眼神,就聽到鄂奪玉悶哼了一聲,摔在了地下。

    他背上正插著一支羽箭,羅徹敏拉他上肩撒腿就跑。放下我!鄂奪玉在他背上掙動著。

    你他媽閉嘴!羅徹敏難得學到幾句粗話,這時終於用上了一次,只覺得格外舒暢。只是沒跑出多遠,耳畔風聲呼呼,鄂奪玉的身軀僵了一僵。雖然他強忍著不出聲,可羅徹敏心知他定然又中了箭。他心急如焚,突然把心一橫,縱身一躍,在夾岸呼聲中,沉入了滾滾洪流。

    幾大口水吞下肚,羅徹敏已經不知身在何處。暈暈沉沉中又漂浮了好一會,眼中耳畔漸漸淪為純淨地黑色與寂靜,他正在想:我這是死了嗎?頭就撞在了石頭上,痛得清醒過來。他發覺自己一手中握著奉聖劍,另一手還拉著鄂奪玉,心裡這才塌實了幾分。羅徹敏將奉聖劍往石縫中一插,探出身子來長出了口氣,然後才一點點地把鄂奪玉推上岸去。

    他自己爬上來後,摸了摸肚子,己經鼓得像皮球,拍上去邦邦直響。羅徹敏將鄂奪玉身上那兩支箭摸索著撥了,感覺到他猛地彈動了一下,看來還沒死透,才終於鬆了口氣。歇了一會,整個洞中只餘他一個人呼哧呼哧喘粗氣的聲音,那聲音被重重反射回來,讓他頗有點心驚肉跳。

    他在暗中正舉目茫然,突然發覺手發熱。他起先不知所以,過了一會,發現奉聖劍通體在微微泛光。

    他一驚扔劍在地,劍竟憑空地調轉了方向,在地上一彈一彈地,光漲近尺,似乎要往某處爬去。羅徹敏本玩心極重的一個人,剛才雖然被嚇了一跳,然而這時己經回過神來,不由覺得十分有趣。於是又拾起劍,再背上半死不活的鄂奪玉,往劍光指處跑去。跑了好一會,前方似有光明,像是月色,然而又比月色堅冷些;像是臨傍晚時,青蝦蜷起來的殼上微微地青意,卻又比那要明淨些。

    越是接近,他越是覺得心驚意怯,漸漸有些不敢邁步。他聳了聳肩,搖動鄂奪玉,問他道:喂,你說這是什麼光?然而鄂奪玉只是極輕微地嗯了一聲。

    這一輩子羅徹敏還沒有感覺如此心虛過,手中的劍越發動得厲害,幾乎都握不住了。他慢慢邁步,似乎那光化作了濃濃地膠質,粘著他的手腳,讓他無法動彈。再往前走了一會,迎面一個女子從壁上向他撲來,繡滿了瑞雲鸞鳥的帔子幾欲拂到他的臉上。

    羅徹敏駭叫一聲後退數步,心跳得像要裂開。他定了定神,這才看清楚,原來是石壁上的一幅畫。那女子站在一乘車中,車身上繞滿了籐蘿,籐蘿上結著無數細小的碧果,有的果子裂開了,就有色如虹彩的鳥兒探頭飛出。車蓬是連綿不絕的雲團,太陽從中露出小半,與那女子比起來,顯得極小,彷彿就是女子的一樣玩物。

    與這繁瑣的一切比起來,女子容顏極簡,可是廖廖幾筆,就有種天之荒盡般的感覺。她一手執鏡,一手握著粒大珠,似在晨妝之中。在女子足下,懸著一面鏡子,初初一看,與那畫中之物大小形狀不差分毫。鏡子略呈凹面,形作八角,上面刻著古樸的花紋,彷彿是文字,又彷彿是圖畫。異光,正是從鏡子中發出的。

    羅徹敏看著看著,只覺得無端端生出一股悲意。眼中的畫動了起來,他可以清晰地聽到成千上萬隻虹雀在初生的朝日中啼囀,它們拍飛的羽翼一道一道地連起來,似乎可以遮滿整個天空。似乎他正仰躺著,看那變幻不定的斑闌天宇,太陽光從那後面照過來,他軀體中充滿了不可遏制的力量

    石頭被敲擊的聲音傳來,他怵然一驚,剎那間竟不知自己在這裡站了多久。他想:難道白衣別失要的,就是這東西?他上去欲摘那鏡子,觸手彷彿是握到了一塊堅冰,冷得他縮了一縮。那鏡子也無繫繩,不知是怎麼掛在壁間的。

    他將奉聖劍扔在地上,騰出五指正在上面撓來抓去,卻是毫無動靜。他惱起來,拾起劍就要往上砍去。突然劍身上象被電擊中般炸亮了一瞬,然後那鏡子狂顫起來,顫得快要裂開似地。他趕緊把劍往身後藏去,那鏡子就崩地一聲,落下地來。

    羅徹劍傻呆呆地瞧著地上的鏡子,又看了一會手中的劍,許久許久之後,才能夠俯身下去拾了起來。

    側面的石壁似乎被挖得極薄,掘擊聲愈來愈大。他恐怕白衣別失追了上來,不敢再有停留,背著鄂奪玉又往前跑去。

    一路上壁間似乎還繪得有畫,畫著千軍萬馬在雲天上征戰,有英武的少年,高冠的老者,怒笑的帝王。他手中的鏡子晃呀晃,光線也隨之搖轉不定,因此那些畫面,也一時有一時無地在他眼角上忽忽掃過。

    也不知跑了多久,前面竟然有了微微的太陽光,這洞穴,終於到了盡頭。

    終於又看到了天空,安祥靜謐地天空,又是傍晚時分,霞光染得周天紅徹。羅徹敏浴在青草氣息的風中,再也不能支持,鋪頭蓋臉地睡了下去。

    羅徹敏在風中飛奔,燦亮的雲霞從他身側一朵接著一朵地掠過。突然間有鼓聲傳來,那一定是一面極巨大的鼓,鼓面的潑動將雲團彈開了,不,這不是雲,他突然明白,這是一面接一面地軍旗!然後所有的聲音好像是同時回到他耳中,馬匹悠長的嘶鳴,身側喉嚨中的喊殺,然而這一卻只讓他覺得悲涼。

    似乎,他去打的,是一場注定會失敗的戰爭!

    遠遠處,他看到了一個背影,比光還快地速度墜落。他似乎向那邊伸出了手,可是星星卻在他手中坍塌了,化作黛青色的沙子從指縫間流失。

    他驟地一機靈,睜開雙眼,斗雪星正落在他眼中,似乎從來沒有這麼大,也從來沒有這麼明亮。

    咕咕!耳邊似乎有什麼東西撫過去,他側眼一看,卻是彩光粼粼地一束長羽。兩隻黑豆似地眼從羽下盯著他,滴溜溜地轉,似乎對他頗為好奇。

    鳥兒的形貌,讓他心中一動,覺得與方才壁畫上所見到的那些,依稀相似。看到這它,倒讓羅徹敏想起一樁事來。

    他動身的前一日夜裡,瀧華過來送他,走的時辰,偷偷地塞了什麼東西給花濺。後來花濺那晚上,都是半笑不笑、將惱未惱的模樣。最後他著實忍不住,追問怎麼回事。

    花濺最終抵不過他的賴皮,取了一樣東西攤在床上,卻不過一塊紅帕子。他不由大為失望,然而正要走出屋,驟地又跳了回去。他將那帕子鋪平了,才發覺正中原是剖開過的,讓細針密線重又縫了回去。

    帕子兩角上金邊銀實的雙蝶盈盈欲動,他終於想起那日回身擊球的少女,倚欄含羞地一笑。

    這是怎麼來的?羅徹敏又驚又喜又有些微微發窘。當日他一回到府上就被毓王召去,都忘了頭上還紮著這帕子。結果被毓王硬扯下來,然後就不知去向。

    還不是瓏華細心,幫你向文思閣灑掃的慕雲姐要來的。花濺遠遠倚在門上,懶洋洋地道:她前些時,定然是怕你得了這帕子,心思又不蹋實,才藏在手上了。

    瓏華對他這般仔細,羅徹敏不由大為感激,因此心裡就許了願,這次出門,肯定要給她帶點好玩兒的東西。可一路上走來,卻沒見到什麼特別事物,此時見到這鳥十分美麗,在瀧丘還從未見過,不由就動了心。

    他屏了呼氣,一動不動,連眼珠也不轉。鳥兒瞅了他半晌,見他如此無趣,也不再去理他,自己埋頭尋蚱蜢去了。

    他足尖一點躍起,左掌發出一道掌風,鳥兒被這掌風一逼,往下竄去。他身子頓時迴旋,右掌從下抄來,看看那鳥兒絕逃不過去了,突然發了急,朱喙在他掌心狠狠琢了一口。

    他翻手一掌拍下去,然而那鳥的身姿卻極輕盈,貼著草葉掠過半尺,長長的尾翎像在綠意中一掃,像是一支蘭槳從海水中劃過。羅徹敏撲身上去,可身疲力軟,力道用得不足,竟只能看著彩羽從他兩掌間抽走。他跌到地上,嘴裡澀澀地,塞了滿滿一口青草。

    咕咕,咕咕!鳥兒竟不肯飛走,在他頭上俳徊著,大聲嘲笑。

    呵呵呵!嘲笑的,居然還不止它一個。

    羅徹敏回過去頭去,看到鄂奪玉正在擺弄著那面鏡子,一團雪粉似地光抹在他臉上,他的面孔越發顯得蒼白。鏡光比洞中時黯淡了許多,只是比尋常水晶鏡要略亮一點。

    你什麼時侯醒的?羅徹敏問道,他被一隻鳥給耍了,還讓人看到,實著有些惱羞成怒。

    剛才!鄂奪玉佯作不知他的心思,頗為費力地揚了揚頭,指著山下道:看,我們贏了!

    羅徹敏跪起來,他們身在半山腰的坡上,腳下不遠處的金帳輝煌無比,然而旗幟卻換了模樣。許許多多火把像是夏日初綻的蓓蕾,遠遠漫出去,開遍了整個原野。

    我沒力氣喊了!鄂奪玉嘴角噙著一個頑皮地笑意,道:讓他們搜吧,再搜一會就到我們這裡了。

    羅徹敏也一歪就倒在地上,喃喃地道:我還沒睡夠,讓他們直接把我抬進帳,弄醒了要他們好看!

    誒!鄂奪玉拍了他一把,道:等一會,我問你要樣東西你給不給?

    什麼東西?羅徹敏半清醒半迷糊地問。

    這面鏡子!鄂奪玉向他晃了一晃,羅徹敏被那光刺了一下眼,整時直挺挺地坐起來。

    他怔怔地看著鄂奪玉,盯了他很久。鄂奪玉似乎深有所憾地歎了聲,道:不給就算了,一面破鏡子他咕噥著,就將鏡子往地上一扣。

    眼前又黯了下去,羅徹敏繼續發了一會呆,才道:鏡子本來是揀的,倒沒什麼。只不過我這趟出來,說了要給妹妹帶東西回去的,可這些天了,也沒遇上什麼稀罕玩意

    你妹子,她多大?鄂奪玉似乎頗有興致地問。

    想起瓏華,羅徹敏的語氣一下子輕快起來,用手比劃了一下,道:她十二歲!這麼高!

    嗯,鄂奪玉瞧著他,含笑道:她聽你的話嗎?

    這還用說?我是她哥嘛,她最聽我的了,也是最心疼我的。歷經了一番生死,羅徹敏想起瓏華來,胸中滿是寧和之意。

    不對吧?鄂奪玉似乎微有困惑,道:雖說我沒有父母,可是你父母不疼你?

    我父王最疼大哥,大哥活也好,死也好,都是這樣;我阿娘當然不是不疼我,可她疼的是她兒子,若不是我,而是其它什麼人是她兒子,她只會更疼;母妃對我極好,可我總是有些怕她!他又仰躺下去,長長吐出口氣,道:說起來還真是瓏華一心一意地喜愛我這個哥哥,不管我出醜還是無用

    不知不覺地,這些話就這麼流出來了。這些念頭就是羅徹敏自己心裡,也少有想得這麼仔細。驟然間脫口而出,他有些驚異,又有些舒坦,竟是不願意去責問自己這些想法該不該,又該不該在一個毫不相干的人面前吐露。

    鄂奪玉喟歎了一聲,似乎帶著輕微地責怪之意,道:我自記事起便無父母兄弟姐妹,因此但凡有人願對我好,我都很快活。像你有這麼多家人,我不知多麼羨慕,何必還要強分誰更好一些呢?

    嗯,我知道。羅徹敏簡簡單單地答了一句,卻也沒有什麼慚愧之意。

    呵呵!鄂奪玉道:說起來,我想要這鏡子也是想送給妹子,我雖沒有親妹子,可卻有個乾妹子!

    染雲坊的乾妹子?可是不少吧,這一面鏡子怎麼分?羅徹敏謔笑道。

    鄂奪玉倒是面不改色,道:我乾姐多,乾妹子卻只有一個。

    這樣吧,羅徹敏決定大方一回,道:你幫我捉到那隻鳥給我妹子,我就把這鏡子送你反正瓏華的鏡子也多,只是這鳥卻從沒見過。

    這有什麼難的?鄂奪玉雖然無力,卻還是大笑起來,道:你不反悔?

    君子一言,駟馬難追!羅徹敏道。他頗不服氣,自己都抓不住那鳥,他受的傷分明比自己重很多,連站都站不起來,怎麼抓得住?

    誰知鄂奪玉壓根兒就不站起來,他嘴唇緊緊一撮,發出咕咕地幾聲,比空中的鳥鳴更加宛囀。鳥兒在他頭上盤旋著,鄂奪玉的聲音似勸誘又似哀求,片刻之後,那鳥兒竟落下來,細細啄著他的面頰,垂下兩道燦亮的羽翼。鄂奪玉將手慢慢移到胸前,等鳥爪往後退來,自行踩進他掌心,才極快地一合五指。就將它擒住了。

    如何?鄂奪玉舉起撲騰著翅膀的鳥,向羅徹敏搖了兩下。羅徹敏看得目瞪口呆,竟找不到什麼話說。

    它叫什麼名字?羅徹敏雖然有點不情願,還是小心翼翼地接了過來。

    這倒真是凌州獨有的,叫作虹雀

    真叫虹雀?羅徹敏恍惚中記得自己看到那幅畫時,心裡就將畫上的群鳥叫作了虹雀。回想方才情形,卻覺得已然極淡薄,或者再過幾天就會忘掉。

    世子!世子!

    找到世子了!

    羅徹敏直接被抬進帳的願望終於沒能實現,陳襄一手把他從地上拎起來,叫道:快點,大家都找你快找瘋了!

    眾人急著找他的緣故,倒也不全是掛心他的安危,而是這時己得到探馬回報,張紓親率大軍離此地不過一兩個時辰了。

    羅徹敏一個哈欠接一個哈欠地坐在金帳正中,手上托著張紓的信,腳下跪著咆哮不止的右居屠王。他漫不經心地想了一想,道:好吧。派個使者去,讓張紓把唐判官送過來,等我們過了沖州,再交這蕃王,他踢了一腳右居屠王,道:和這信一起給他。

    啊?杜樂英抱著虹雀,一面閃避著它疾如朱光般的喙,一面驚訝地道:你不是要找鐵證嗎?

    我要找的鐵證,是讓父王母妃確信的鐵證啦!羅徹敏嘻嘻笑道:現在你們,還有唐判官都可以為我作證了。我回去就不怕挨打了!

    這話聽得沒人不搖頭,不過他又接著說下去,道:何況也要給張紓一個台階下,否則逼得他當真投了敵,又有什麼好處?他有把柄捏在我手上,整日裡提心吊膽,這才叫痛快!

    這倒是!眾人一起點頭。羅徹敏就派了陳襄去作使者。陳襄正要出帳,馮宗客卻又加上一句,道:還有五夫人!

    喔,對對,還有五夫人!

    次日,陳襄帶回了唐瑁和五夫人回來。除了少個不知去向的弘藏,他們來時的一行人,終於踏上了東歸的道路當然,還帶著心滿意足的神刀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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