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飛燕 正文 第四章 冬
    弱颻坐在妝台前,略略晃動頭顱,讓那對黑珍珠耳墜在面頰兩側晃動,如兩滴從最深的夜裡墜落的眼淚,懸在腮畔,將墜未墜。

    數月前那個南海客人攜這珍珠至蘇城開價時,所有人驚叫起來,以為他瘋了,一對珍珠居然敢叫出這麼高的價。而當弱颻把它們買下來時,倒沒有人驚叫出來全部嚇呆了。

    弱颻想,若是十六歲的自己聽到這個數字,恐怕倒不會嚇呆,而只會當作天方夜譚一般。楚方在得知此事之後,疑心弱颻開闢了什麼新的財源,因而耗了許多氣力查她的收入,自然是一無所獲。弱颻聽到這消息時,笑得直不起腰來。男人明白什麼?女人的錢除了花在這上頭,還能用到哪裡去?

    弱颻看著鏡中的容顏,依然是欺霜賽雪的肌膚,依然是流盼生輝的鳳目。可只有她自己最明白,這面孔就如同那些鎏金的燭台,一日日地經那燭火熏灼。面上擦得再珵亮如新,但紋理深處早積下黏膩的煙垢。弱颻不無淒涼地想著,她雖還未真正的老去,但最美好的時光的的確確已流逝不再了。

    姑娘,時辰差不多到了。弱颻要赴的,是紫老太爺的葬禮。紫老太爺三日前回城之時死於一無名少年刺客手中。如果弱颻尚是雷家的人,那麼兩家死敵,自不會有什麼應酬往來,但雷家成為蘇城老大的歷史已有五年了,五年來,蘇城新起之秀的弱颻姑娘,倒是與紫家合作甚歡。

    弱颻是為了這次葬禮特意佩上這對耳環的。因為葬禮上會遇見展銘,她不想與其他的女人一樣烏眉灶眼,當然更不方便在奔喪時花枝招展。她煞費苦心地想了許久,方想起這對耳環。黑色算是應了景,而那珠子深邃貴氣的光潤,也足以襯起她瑩潔的肌膚。她一邊這麼做時,一邊在嘲笑自己。這多年來每逢要與展銘會面,她都禁不住要這樣大費周折。雖說從未得知展銘是否看在眼中。

    葬禮上冠蓋雲集,所有蘇城道上有名望的人都來了。弔喪只是例行公事,來客們真正的興趣都集中在最後的重頭戲上,由三位紫老太爺生前密友也是蘇城道上的前輩一齊公示紫老太爺的遺囑。那遺書中最要緊的,不消說,自是紫家的繼承人。所以弱颻越發覺得自己臨去前的這一番功夫下得可笑。今日是展銘如此要緊的關頭,多年與黑復的較量眼見就要生出勝負,便是真正的仙子落在他面前,他只怕也會熟視無睹罷。

    黃色絲帶飄然而落,白綢緩緩展開。弱颻的心不由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本無子嗣,展銘入贅數載,恪盡子責,可以相托祖業。著立為繼子弱颻欣然抬頭,卻沒能見到展銘的神情。展銘側著身,身後的帳幔裂開了一道縫隙,顧小姐神采奕奕,容光照人。弱颻看在眼中,覺得她居然比起十年前更增了幾分艷色。

    弱颻轉過頭去,這一轉頭就看見了黑復。黑復的雙瞳泛起了一蒙碧色,一如多年前他在雷府牆頭的回眸一顧,也如同那一次般,讓弱颻有一剎那如臨死境般的畏怯。黑復突然向弱颻這邊看來,弱颻一瞥,他看的原來是楚方。楚方略頷首,回了黑復一個心照不宣的眼神。於是弱颻笑了,片刻前尚如刀絞的心境,猛然風光霽月起來,恰如勁風鼓蕩,掃盡一應陰霾。

    弱颻到家,已是未正,她吩咐下去:不要下軛,一會兒,保不定還要出去呢!她回到房裡,要丫頭們取溫水來。丫頭們以為她要卸妝,結果她卸是卸了,卻又取出香粉,更為仔細地敷了上去。丫頭們面面相覷。

    姑娘,有人捎信來。弱颻驀然起身,拂落了桌上的粉盒。抽出素箋當空一展,稀稀曠曠數行狂草,與自己的小楷一般,皆是當年娘親在星光之下扶筆練就的。弱颻一剎那心如鹿撞,手足酥軟。

    備車,我要出去!姑娘這晚麼了還要出去?外頭可冷,下雪了呢!侍女抖開了朱貂的披風,似一團紅雲,將弱颻裹在其間。

    真的下雪了,只是疏疏落落的瓊粉玉屑寂然而落。伸出手去,一點瑩然入掌,頃刻化去,只餘泌膚涼意。弱颻略略撩起窗簾,看著蘇城的繪壁華簷在愈來愈疾的雪中漸漸隱去,不由想到來這裡已有十年了。算起來,竟比在北方家鄉呆的日子還要長了。乍見到這鵝毛漫天的景致,倒有些不慣了起來。在蘇城這些年,細細一想,居然沒有下過幾場像樣的雪,那麼今日這一場瑞雪,難道是上天的某種吉兆?弱颻一路上難以自抑地淺笑,許多江湖風浪履過,早已不信福命之事,但今日,她卻極想信上一回。

    悒翠軒,又是悒翠軒。弱颻足尖方一點地,便有掌櫃的親自迎了上來,道:姑娘今兒是查賬來了?弱颻懶懶地答道:正是,若不提早幾日,怎知你們這些腌臢波皮們,有無藏私偷懶?

    掌櫃一臉冤屈,叫道:天地良心,姑娘說這話,不是難為死了小人?一入了賬房,卻壓低了嗓子道:客在裡間。弱颻點頭,掌櫃退了出去,鐵閂從外間銷上。弱颻在牆上一推,牆上現出一扇門來,門後是一道長梯。弱颻一步步走在梯上,她愈走愈慢,最後雙足幾乎在寸寸移動。最後,她在一道簾子外站定了。不曉得這一次伸出手去,還能抓到什麼?若果遂她願,那這一世蒼天待她未免厚愛。或許她不應如此貪心,可她卻又是如此地不甘啊!

    弱颻打起簾子,一眼就看到展銘在窗前的席上盤膝而坐。他面上帶笑,笑意澄澈一如初識之日,道:下雪了!弱颻突然心緒平和起來,萬般思緒都溶於他那澄澈的笑意之中,於是也笑道:是呵,下雪了!然後走過去,對他隔桌對坐。這兩句話說過,二人忽又無言,好似這一趟來,本就是為了說方纔這兩句,就因這幾年罕遇的好雪,才發起興致,相會故人。

    弱颻直直地盯著他,十年了,自從那天看著展銘的背影溶入春雨暮色之中,她還從未這般細緻地看他。並不是全無機會,只是眼角方瞥余影便已如在十八重地獄中滾過,痛得鑽心刺骨,又哪裡還敢正眼相看,甚或一看再看?

    十年了,賣藝少年漸成江湖頭領,面孔更見瘦硬,眉弓顴骨都愈發的高聳起來。從前清朗如水的一雙眸子,而今卻深邃難測。唇上添了一抹短鬚,而鬢上一星白斑赫然在目。原來也不復當年青澀少年。那根白髮在弱颻眼中,直如一根銀針紮在心上。這時展銘突然開腔說了句什麼,弱颻同時說:你有白頭髮了,我替你拔下來。就那麼伏過身去。她說這話時如此自然,好似這多年間事,都不曾發生過,他們兩個早早離開蘇城,繼續流浪,終於得以安下家業,這一日寬坐觀雪,閒話家常。

    弱颻撥開展銘的鬢角尋準了白髮,兩指掂住了正待用力去拔。突然手臂被一隻剛硬的大手緊緊地握住。那手掌灼熱,直如一隻燒紅的鐵箍,套在弱颻腕上。這熱力有如電流般,頃刻間便已擊遍了週身骨骸。

    展銘左手將隔開二人的小几推翻於地,右臂再用力輕輕一帶。弱颻覺得天旋地轉,已被他打橫抱起,放於席上。這一刻,弱颻只覺身子輕盈如雪,沒有絲毫重量。她閉上眼,腦中卻通明透亮,好似看到牆壁窗紙盡數化為無形。萬物江山光潤明淨,再無半點塵埃。天地間充斥著潺潺的水聲,間或有耐寒的鳥兒啾呢數語。

    也不知多久以後,弱颻倚在展銘的臂上,聽他道:弱颻,我們重回一起罷!她想起來,這就是方才展銘被她打斷了的那一句,弱颻此時身軟如泥,神思慵怠,只是在喉間低吟了一聲,覺得這話委實多餘。展銘輕撫她的長髮,又道:你可知黑復久不服我,他已與楚方有通。若紫老太爺傳於我,他二人便要聯手與我為敵?

    終是來了,弱颻有些悲涼地想道,雖說這本就是在宣讀遺囑的那一刻她就已看明白、想清楚的事,可她還是盼著展銘晚一刻再說。弱颻慢慢從展銘懷裡掙出來,揀起衣裳披在身上。窗紙上已漆黑一片,此時起了風,雪片打在上頭,沙沙作響,今夜的蘇城如此寧靜。自從雷老爺子去世,這蘇城的格局終又到劇變之時。在這樣一個千門競閉的夜晚,許多人家圍爐夜話,恬然入夢。但對其他一些人來說,這卻是個狂躁焦慮的時刻,他們的命運將隨著這二三日間之事而改變。

    展銘亦坐起身來,伸手推開窗子,冷氣直直衝上二人肌膚,弱颻不自由主地打了個寒噤。大團的雪球已捲了進來,襲在弱颻胸上,刺骨地涼,她不由嗔道:你瘋了!這話一出口,她忽又呆住,怎的這般耳熟?

    展銘長身站起,任那北風捲一窗雪花當胸,他看著外間朦朧燈火道:弱颻,你看這麼一座蘇城,天下間再也無一處比此地更為富麗,可也無一處比此更為殘酷。它吞下多少如你我一般之人的血肉,方飾得這般物華天寶。

    弱颻拉他坐下,關上窗子,渾身抖如篩糠。展銘的眼眸灼灼閃動,大聲道:弱颻,你可知我當年為何要去找紫家?你走的那日,只怕是覺得再也不會見我了罷?可我不許這樣,我要讓你時時見得展銘這兩個字,常常見得我這個人,決不讓你可以忘卻。弱颻眼中已有淚水潸然欲落。休說是真是假,若是無由聽得這一席話,何以去慰那些蟬聲嘈雜的月圓夏夜?

    二人緊緊擁在一處,展銘的下頜挺在弱颻發上,硌得她隱隱生痛。展銘在她耳邊輕語,這座城奪去我二人十年歲月,日後,我們要讓它盡數還來!

    還得來麼?失去的只是十載春秋麼?不

    弱颻心知坐山觀虎方為上上之策,若是與人聯手,楚方與她的地盤人手都是從雷家分出來的,牽絲掛縷,糾纏不清。多年來二人生意往來極密,當是不二人選,遠比與展銘合作為佳。以展銘、弱颻二人對戰楚、黑,勝負尚在五五之數。不過,弱颻側頭看他想道,當年棄他而去,方得手上所有;今日用這些,重又換得他來,也算天公地道。於是一笑,道:那紫小姐怎辦?抬了頭,去看他神色。展銘與她的眼睛對視著,一字一句說道:在名份上,她永是我的正妻,可我會將她送走,今生今世,永不見她!

    弱颻閉上眼,頓覺身心俱疲,好似多年掙扎終於攀至極峰。果然,這世上若有人不會拿虛言哄我,怕是只有展銘一人。或許是因他看我,已太過通透,就如我看他。弱颻彷彿聽到夜色裡有人在說,弱颻這名兒,倒似生來就給人家作婢妾的呢!她無聲無息地笑了,一如窗外無聲無息的雪。

    就這樣吧,其他的女人,弱颻就懶得問了。這世上多少殘敗污爛,還不是一場大雪落下,就蓋了個嚴合密實,變成一個琉璃世界,粉妝乾坤?弱颻想,只要打好眼下這一戰,此生也算功德圓滿了。

    弱颻坐在樓中,北風穿堂而來,滿屋長幔高揚。她心思忐忑,不時注目窗外,窗外白雪皚皚,盡失樓台。弱颻有些不耐煩地起身,在窗前眺望,復又坐下,道:怎的還沒來?張三虎看了看沙漏,撓頭道:與約定時分,尚有二刻,都聽說此人生性古怪,極是守時,固不早至,卻也從未遲到。弱颻方覺自己有些失態,坐回椅上,怔怔地看著面前的那張空空的椅子。

    她邀約的人還沒有來。周圍已經佈置好了,只要那人稍微有異,以弱颻摔杯為號,便會有密如飛蝗的箭枝將樓上的人紮成一隻刺蝟;而弱颻自己坐下之處會破開一方木板,平安落下。何況樓上有跟她多年,忠心耿耿的十多位干將,若是他們一起出手,便是黑復、楚方、展銘他們怕也難以相敵。

    可是弱颻還是不安心。她再度向遠處眺望,突然在渾成一色的天際,一個小小的白點倏忽飄來,如一枚再尋常不過的雪花。弱颻的神經在這一刻就已繃緊了,她等的人來了,這樣的輕功,除了此人,還能有誰?

    弱颻上次見到此人時,正率手下精銳,伏於江上渡口,預備行刺抱病歸城的紫老太爺。那夜,滿月清輝撒於江上,江水平緩如一面迎風抖開的長綢。弱颻遠遠見一列人馬過來,那中間擁著的一頂氈轎中,坐的難道真是老奸巨滑的紫老太爺?弱颻心頭抽緊了,手心沁出汗來。她在心中默數著自己與紫老太爺的距離,二百三十步,二百二十九步在一百五十步時,是她的斷流刀法最佳暴起之時,那時她會全力擊向氈轎,而其餘的人會為她掩護的。

    當她數到一百五十七步,刀上已蓄滿了她全身的功力。可就在此時,她突然覺得有些異樣。她扭頭見到一個朦朧的影子,從皎皎明輝中浮了起來。不過弱颻馬上就發覺了自己的錯誤,不,不是浮起來,而是穿越。弱颻抬頭時,恰恰見著他御風而來,不染半絲凡間煙火之氣。在弱颻尚在神思迷離之時,那刀光就已裂空而來。時光突然頓住,千載東逝之水,亙古經天之月都凝定下來只是一刻。然後,聲色俱去,只有深藍的天幕上一道浮光殘影。

    滿目的喧囂繁華轉瞬即逝,只剩得這一天一地的寂寞,讓弱颻腔子裡的一顆心空蕩蕩地浮著,竟沒了個落實的地方。只覺得那等炫目的刀光,若是向著自家灑來,只怕也會沉溺其間、雖死無憾。弱颻環視眾手下,見到的都是駭到極至,卻又萬分留戀、魂不守舍的眼光。然後弱颻才發覺,那一刀所至,居然是紫老太爺的氈轎。旋即周圍四騎頓時矮去一截,四具頭顱滾下水中。只是一聲,這四人頭顱居然是同一刻落下!然後那頂轎子在正中裂開,清明的波光飄過一帶血色,隨波浮載,連江心那輪圓月,也浸成緋紅。

    弱颻命張三虎去察這人底細,本沒料到會有結果,誰知還不過一日,就有一份完整的履歷放在她桌上。這人本是十餘年前蘇城名家之後,累世書香門第,因得罪了紫老太爺而舉家就戮。那日後有人見他在城外荒墳上燒紙,未焚盡的黃紙包袱上有他父母的名諱。張三虎本不喜多言的,還是忍不住加上幾句:此人絕頂高手,眼下在江湖上又全無聲名,正應刻意結交,若能收為自用,當是上上大吉。

    弱颻猶豫著,並不太想去招惹這個人,那一刀給她留下的悸動太深了,以至於從那以後,她都對自己的刀法失了興致。她不覺得自己有這麼大的能耐去收伏這等人物。若不是昨日與展銘的會面。

    昨日一會後,弱颻就將手中籌碼盤了又盤,算來以自己多年苦心經營,敵住楚方那一系人馬,當不在難處。惟楚方此人劍法,尚無人可敵。若集自己與手下幾員大將群戰之,又恐折損過重,落個兩敗俱傷的結果。展銘倘若有失,那就是生生便宜了黑復,令他渾不費力便將整個蘇城收於掌中。總要有個穩妥些的法子方好。斟酌再三,也只有借助此人之力去殺楚方。弱颻並不想與他瓜葛太深,只是一方出錢,一方做事,其後再不相干,也就沒了後患。遂令張三虎著人與他交涉,約下今時之會。

    長幔輕拂之下,一個幻影附於幔上,揚身入樓中。風鼓羅紗掣回,那幻影便從中落了下來,凝於椅上,化作一個人形。一身白衣,略泛微黃。棕黃的斗笠,一幅淡青色的面紗,將他的面孔掩於其後。

    弱颻望著這人,極為好奇,不自覺地在腦中幻出他的面容。雖頭腦中這樣胡思亂想,該說話卻早已乾脆地出了口,那日有幸得見先生手刃紫賊,先生得報大仇,實是可喜可賀;蘇城少一惡霸,更是本埠百姓之福。在下十分欽佩!便在椅上行了一禮。青紗的後面,似有氣息起伏,弱颻知道他定是驚異自己如此坦白。這人肯赴此約,大概有一半是為了想弄明白,自己是如何得知他的身份的罷。聽聞先生身上多有不便,在下便想與先生作個交易,借先生絕世神刀助在下一臂之力,在下略有奉贈,以壯先生行囊。

    那人默然片刻,終於開了腔,你要雇我做殺手麼?弱颻聽他口氣不善,這問話本在意料之中,也早有備好的言詞應答,不知為何,依舊是心上一寒,道:哪裡敢,只是先生左右無事,空放著大好身手,卻要受那饑寒之苦,便是不在意這等身口之欲,也不可受那干小人輕辱。世上,總是敬銀錢勝於人才。

    那人突然輕笑,如晨間曦芒躍於雲層,道:身口之欲我也是要的,開價吧?如此順利倒讓弱颻一時沒能答上話來,怔了一會方道:一千赤金,如何?那人面紗拂動了幾下,爽利的回道:好,就說定了!說著從袖內取出一隻圓筒狀物,道:若尋我時,放這焰火上天即可。

    只是先生請讓在下一睹真容可好?既誠心合作,總不當如此藏頭露尾罷?這話是衝口而出的,其實事先並沒有想過如此節外生枝,弱颻卻極想對此人更多些瞭解,方可讓她略為安心。那人驟然定住,他這一定,便讓四下風聲都凝住了一般,樓上眾人俱有些喘不過氣來,大約過了半炷香的時光,他的手驀然揭下了竹笠。如晨風拂過,驅散了山間青嵐。一個俊秀的少年,就如同十八歲的雷老爺子,活脫脫地坐在她面前!

    弱颻一時呆住。少年微微笑過,那面上頓時多了些生氣,似山間瑞獸相和,祥禽紛吟,道:行了吧?然後跨過桌面,足尖輕點窗欞,一掠而下,在那一帶堆滿了瓊屑的枝頭施施然行去。白衣翻飛,與積雪渾然一體,所過之處,居然不曾墜下半點雪粒。直至他消失了,弱颻方想起,她本是要再細細盤問一下此人來歷的。

    錚!清鳴乍響,弱颻手臂一陣酸麻,當空翻滾了十餘步,才勉強站穩當,她低頭去看,不由苦笑,隨她多年的緬刀已斷去一截,餘下的刀身在她手中顫動不已,發出綿綿不絕的悲吟。受了這麼重的傷,它也很痛吧?

    弱颻抬頭看向前方。楚方長刀拄地,緩緩立起身來,胸前的傷口中鮮血正湧出。砍斷這柄當年他親手送給弱颻的刀,楚方也不得不付出極大的代價。他們對峙的地方正是昔日的雷府,而今已是蓬蒿蔽人,牆頹梁傾。積雪壓了下來,那些易引人懷思的景象盡被掩去,只是滿眼逼人的雪光,有如雷老太爺發喪那日,整座宅子被一匹匹白絹蓋了個嚴嚴實實。

    四下裡橫七豎八地躺著十餘具屍體,血紅雪白,觸目驚心。心腹喪盡,他們二人眼下都只能靠自己了。可弱颻只覺得丹田之中空空蕩蕩的,方才擋開楚方那劍已耗去她七八成功力,好在楚方看起來,也並不比她強多少。

    她此時既驚且疑,不曉得自己悄悄借此道去攻黑復,卻為何會被楚方攔個正著,落到這等境地。弱颻一面細細調均了呼吸,一面慶幸,心道:好在我尚留有一手。便伸手入懷裡,摸住那煙花,點燃,一朵碩大的牡丹,當空綻放,其焰將墮之時,復有一朵再生,便是在此白晝之時,依然明艷不可方物。灰青色的天幕上頓時熱鬧非凡,儼如嚴冬之日,忽作春色滿園。接連十餘朵後,方復歸於靜寂。

    楚方摀住了創口,手背頃刻間便被血水浸沒。可他一旦舉刀,依舊穩如磬石,刀身上殺意凜凜。他對天上那一幕並不在意,諷笑道:你的得力的手下,除了一個張三虎,已盡數死於此地,還能喚何人救駕?

    弱颻在心中祈禱:快來,快來她看著那刀脊一寸一寸抬起,烏沉沉的無一絲光亮,心知當刀與肩平之時,楚方便會發出他那招泣冥之神,那不惜焚身捨命,必要與敵偕亡的絕招!弱颻知道,這應是他所能揮出的最後一刀了;她更明白自己手中這柄殘刀決然接不了此招。

    當刀只餘一寸便要平肩之時,楚方的手突然頓住了,他的面上突現苦笑,慘淡如此時的天地的餘光,道:弱颻,我們為何非拚個你死我活不可?弱颻不由心喜,面上卻不現紋絲動靜,答道:又不是我尋上你,是你自家找來,那黑復與你本是宿敵,你何必助他?

    楚方聽了這話,不滿地叫道:若你與展銘幹掉了黑復,這蘇城便為你二人天下,哪裡還有我的活路?你你為何必要去與那姓展的合流?說著便生出些戚容來,只是刀上氣勢卻絲毫不懈,愈運愈足。弱颻,由他們斗去,你不插手,我也不。待他們兩敗俱傷,你我那時

    那時,還不是輪到我們這般打一場?弱颻卻直起身,冷言冷語地回了一句。楚方眼神略黯,刀身一挺,正與肩齊。就在這一刀嗡然作響之時,他身後突然一股惡寒襲來,沒有一絲一毫徵兆。楚方見弱颻眼中瑩然生光,不由大驚,便欲轉身回刀,卻已來不及。只能用數年苦修之力往左一伏,直挺挺撞向牆頭。然後腳下猛蹬,將積雪向來人面上撲去。

    可是那漫天的雪屑尚未近他半尺之內便畏然伏地了。那白衣少年手間璀璨的明芒忽閃。刀光過後,只覺天地忽然昏暗,弱颻的雙目一時間竟然有如盲了一般,無以視物。耳邊傳來啊的喝叫之聲,待她好容易看清時,見楚方倒在地上,雙手極力抱頭,口裡呵呵亂叫。

    少年刀尖上落下一條淌血的事物,弱颻看了一會,才醒悟過來,這卻是楚方的舌頭!少年手中厲光再閃,便有血水淋了弱颻一頭一身,更有一物從楚方身上飛起,那事物撞在軟白的殘瓦上,使得大塊雪團落下。那雪團未及至地,便化為赤紅,與血水無異。那竟是一條小臂!

    弱颻叫道:殺了他就行了,不要折磨!這一聲她拼盡了全力喝出,以此時油盡燈枯之態,居然也震得松針之上雪粉簌簌而落。卻又見耀目之極的刀光頻閃,每一道電擎似的熾光過後,就見楚方從地上跳起一次,如被電擊中的魚兒,躍動不已。他身上便又有肢骨脫飛,彌於眼前的儘是猩紅的雨滴,地上很快就再不見一寸淨雪。

    弱颻欣喜之情無影無蹤,心中的恐懼只有比方才更甚。她猛然醒起,此人已不可以常理度之,更覺自身處境極危,勉力提氣,便欲逃走。方一動腳,少年立即發覺了。他放過了在地上猶自撲騰的楚方,斜提了明刃而來,經過楚方的身子,也不相避,也不躍過,而就那麼踩在上頭,彷彿腳下踏著的不過是一方玲瓏的太湖石。弱颻此時已看不出來,他踩的是楚方身上那一個部位,因為此時這具血肉,已經沒有了人形。

    他身上的衣裳在雪景中本略現微黃,可此時,於一地緋艷之間卻白得刺目。他這麼一步步走來,弱颻心頭一點點沉下去。她握了握手中殘刀,欲要挺身一戰,卻又提不起半分意緒,於是將那斷刃往少年身前擲去,也不看可有結果,轉身便跑。

    方止邁開半步,就覺身子一輕,然後才感到膝下涼颼颼的,不待她低頭去看,整個人便已重重砸在地上。雪粉從弱颻睫上抖落,弱颻見兩樣長形的物件從灰濛濛的天際中落下,掉於她身側。那上面的料面花樣好生眼熟居然是她今日穿出門的緊身長褲的色澤!

    這電光火石間,弱颻倒不覺痛,反而心胸中澄明無比,十年間幾許人事倏忽而來,如白駒過隙。她突然伸手從脖子上扯出一根絲絛,叫道:給我個痛快,陽陽!這聲音本是尖利的,卻似被厚厚的積雪吸了去,變得啞然疲怠,如久病的老人,於將死之時,喚叫兒孫。

    刀光毫無猶疑地再次一閃,好似這一聲並未聽入耳中。寒流掠過,弱颻如沒入雪洞之中。略有知覺後,弱颻細看渾身上下,卻沒有再少了什麼。她方自愕然,才覺出項上絲絛已空,那絲上的白玉環呢?

    玉環躺於少年的掌心,通體晶亮。在污血中浸了這多回,它還是這般明潔如初。少年握緊拳頭,另一隻手抬起,揭去斗笠,遠遠擲開。

    弱颻不由苦笑,為何沒有想過怎麼會有人那麼酷似雷老爺子?這世上若有人可令張三虎叛她,大約也只有這麼一個人。大概是那時有忠誠的僕人將他冒死救下了吧,又找了個相仿的做幌子。她也終於明悟,為何張三虎這麼快地弄來履歷;又清楚,為何會於此地遭遇楚方。那是要一併報仇來的。她這般想時,並無一絲愧恨不甘,只是深覺原來現世作孽定是現世報的,來生之說,終究渺茫。她合上雙目,等著冰涼的鋒刃吻上她的頸側。

    可是許久無聲,當弱颻再抬頭時,只見看見那少年衣袂翩翩,躍過楚方的身側時,他手中有微芒疾出。楚方那尚在略略蠕動的一團殘軀頓時鬆懈下來,靜臥於地。然後便是天地寥廓,人去無蹤。

    弱颻不曉得方纔那一刻,少年眼中,是否有一隻紅霞般的紙鳶斜過,還有嘹亮的哨聲,高亢直入雲霄。她這樣躺在那裡,目中只有濛濛的疏空,心上只餘茫茫白的一片。溫熱的血水從她雙膝斷處淙淙湧出,她的生機也一絲絲隨之離體而去。弱颻覺得很安心,似乎這樣子死去,本也是一件不壞的事情。來去清爽,了無掛礙,不再欠人,也無人欠己。

    不再欠人?無人欠己?弱颻突然想起來,不,自己還欠了別人,還有人欠了自己。弱颻猛然坐了起來,扯下一幅衣裙,紮緊了大腿下端。展銘!你現在怎樣?沒了我的援兵,你可應付得來?你現在在哪裡,你還活著嗎?她雙肘著地,五指扣緊了地面,爬行了起來。

    一路上不時有石塊草梗向她身上面上劃來,可她都已全無知覺其實若有人方才經過斷膝之刑而不覺其痛的話,只怕也沒什麼可以讓其疼楚。她並不曉得能上哪裡尋展銘,平日裡精明的頭腦此時已全然失了效用。她更不去算計,因為只消一算,便可知她絕不能爬到他們曾經約定的地方去。弱颻發上的珠玉一粒粒散落下來,錦衣一縷一縷被磚稜掛下。僅有惟一的意念在對弱颻說:再用一把力,再用一把力爬,爬,爬!她在心裡狂叫:蒼天呀,讓我再見他一面,再見他一面。我罪孽滿身,可若能再見他一眼,我甘願千生萬世永墮輪迴!

    猛然,弱颻的頭撞上了一方堅硬的東西。原來卻是昔日雷家大門的門檻。弱颻將一隻手臂越過條石,死死地扒住了,想要將整個身子翻過去。雙肩卻已虛弱如紙糊的一般,怎麼都撐不起身,每每翻到一半處,便又滾了下來。反反覆覆數回,這平日抬膝可過的石條,卻如天塹絕崖一般,無以跨越!弱颻終於氣餒,她坐臥於石下,不甘心地想道:原來,終於是不可再見了!這想法一浮出腦海,支撐著她的最後一點靈智便如雪臨火上,消溶無形。她眼前的雪光愈來愈亮,眼中被這白晃晃的光芒佔滿了,便什麼也看不見了。

    在這一刻,還有另一人的眼中,也是如夏日正午時驕陽的那種熾光。

    展銘腦中發暈,便是再如何用力,依然吸不進一點氣來。黑復刀刃上的銳光似乎要射透他的眼睛。展銘用盡了全身的氣力方轉過身去,終於見到自己身後的屬下,不敢與他對視,眼中閃過怯懦不安的神情。展銘想開口質疑,可這時整條舌頭已經麻痺起來,發出的只是一些呀呀的低聲叫喊。展銘知道他中毒了。

    展銘想出劍,但他腦海裡弱颻的面孔像馬燈似的轉個不停。幼年的相依為命,那全然依賴信任的目光;十六歲時的訣別,她如此的無情,讓他每一念起忍不住生出無法自抑的殺意,只想與她一劍同刎,讓這卑污的人世再也不能將她奪去;這些年來強作鎮靜的客套,看著她那樣哀婉的眼神,他知道她在乞求他的原諒,而他可以原諒嗎?他不知道,直至他不得已尋她聯手時他還是不知道,而此刻,他突然知道了。無論她做過什麼,展銘想,我都從未恨過她,讓我如何原諒?

    展銘手中的刀一寸一寸抬起,他不能這樣子死去,他知道自己也許不可能逃生了,可是他還是要拼一回,為了能再見弱颻。就在黑復的刀刃已經抵到他身前三尺之時,展銘才終於凝聚了最後一絲氣力出劍。只是,已經太遲了,那刀風呼嘯而來,像冰凌一般直逼上他的眼睛,他眼中一陣劇痛,整個世界由煌白轉為漆黑。就在黑與白分割開展銘最後的視野時,有極模糊的影子穿過,就好像一片雪花掉落在地。他死死地摀住了眼睛,雙手痙攣得全然不像是自己所有,劍從他手中滑落,可他也全無所覺。

    他等待著,等待著冰涼的刀鋒破開自己的咽喉。他頗有些歉意地想:弱颻,對不起了!就在這時,忽有迎風一斬之聲傳入耳中,展銘雖然見不到,卻還是想像出一色雪光被硬生生剖開的場面,之後傳來的是一聲充滿了駭意的慘叫。展銘沒有聽出來是誰,直到聽到黑復極力壓抑後叫出聲:你你是誰?他方才明白,剛才那一聲是黑復叫的。展銘與黑復交手多年,從未想過有一天他也會這般畏懼。

    你還沒有想到嗎?很清亮的聲音,只是太冷了,但那冷意之中卻又有一絲藏得不太嚴實的瘋狂。你是雷陽?啊快,兄弟們上!救命!突然間好像什麼閘門被突然打開了,刀刃撞擊的聲音,哭叫聲,匯在一起,塞滿了展銘的耳朵。展銘卻沒有去聽,他全部的心思都化作一個念頭:弱颻,我來找你了!在他身後,那個清冷的聲音穿透了所有的嘈雜:我今日且不殺你,我讓你一點一點地死掉

    雖然不是向著他來的,可展銘聽到這話,依舊忍不住哆嗦了幾下。他凝起最後一點內息將毒性逼在了眼睛中,經血流出。他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憑著記性摸到自己的住處。一路上都沒有遇見什麼人,好像他們都到前面抵抗那雷陽去了。他將要推開自己的臥房,卻聽得妻子在和丫頭說話:黑復為何不回話?去看看,他中毒死了嗎?展昭突然渾身如墮冰窟。小姐,你真要置姑爺於死地嗎?他到底忘不了那個女人!我決不能讓她們在一起!就算他納別的女人也可以,可可就是不能讓他和那個女人在一起,絕不!你以為他死了,我還能活麼?我情願一起死!從未有過的堅決,平日裡妻子的語氣有多溫柔,此刻便有多冷酷。

    展銘一時萬念俱灰,方才或者還有些復仇的念頭,這時胸中卻只餘下白茫茫空蕩蕩的一片。不知是人負他,還是他負人,不知何為是,何為非。他只有一個念頭:逃走!什麼恩,什麼仇我都不要了,我只要能再聽一次弱颻的聲音,那便死罷!他模糊記得臥房後面有個小側門,通過秘道可以逃出紫家大宅,便摸索了過去,幸喜那小門居然未鎖。就在他打開門的那一刻,有什麼東西撞到了他頭上,他抓住了那東西好熟悉的紅松木琴桿!

    展銘突然想起來,當年他入贅紫家之後,本要將這胡琴扔掉。是紫小姐說這是他們初見時所操之琴,要留下來做個念心。展銘緊緊將琴抱在懷中,一時啼笑皆非,心道:十年前抱著這琴來,十年後抱著這琴走,天意啊!這樣抱著琴,突然又好像多了些依靠,也不過是和從前一樣了!

    那姑娘可醒了嗎?這是弱颻聽到的第一句話,她想:我死了嗎?手摸到了床上粗布,一股藥香衝鼻。這姑娘可真可憐。這幾日不太平啊!說是前日城裡幾家又打起來了,弱颻姑娘和展大爺都不知去向,黑大爺也讓人傷了,怕是被誤傷了的。阿彌陀佛,我兒呀,你這幾日切莫再出去了!

    展銘到底是敗了?他在哪裡?弱颻略動了略身子,發覺腿上斷處已包紮妥當,經這一睡氣力也恢復了許多,便想:我得去找他,我得去找他!這念頭一起,便再也按捺不下,翻身便從床上爬了下來。這間小屋只她一人,收留她的母子二人在外間說話。正對著床有一扇小門,門從裡面閂上。她爬了過去,輕輕取下門閂,便出了屋。

    外面的雪已經化了大半,看來她這一睡也有了一兩日的時光。泥濘不多時就透過了她的衣裳,濕嗒嗒地涼,冰渣子在腹腿上磨蹭著,如同數把小刀割動一般。多日未食,那昏黃的日頭照在她眼前,一陣陣地發暈。她以為自己己爬過千山萬水,可其實才不過是數十丈,便已力盡。弱颻無可奈何地停了下來,心道:展銘呀展銘,我能上哪裡找你呢?

    忽然有幾個細弱的音調隨風飄來,再用心去聽時,卻又不可聞。順著樂音爬了一會,終於辨清了那竟是一曲《分飛燕》!弱颻渾身浸於樂曲聲中,說不出的舒服受用。她心知是死前幻覺,又覺如此之死,真是毫無可懼。忽然那樂曲嘎的一聲,現出雜音,好似拉琴之人久已荒疏,有些生澀。弱颻不由氣惱,怎的死時所聞都是生澀之曲生澀?弱颻猛然坐起來,陡然漲了百倍的力氣,那曲子好似將生氣一絲絲映在她身上。她雙肘在地上如疾雨似的狂點,向著那琴聲起處爬去。

    琴聲漸近,越過一道巷角,弱颻抬頭,見一個蒼鬱的身形蜷於牆腳,灰壁灰衣,幾不可辨。那人聽到動靜,停了手中之弓,側頭回望。弱颻喜喚一聲,叫聲卻又被生生斬斷。展銘的雙眼空無一物,赫然垂下兩道乾涸的血跡!啊!弱颻抱頭狂叫,眼中世界急旋起來。

    忽然一雙手將她如風車般疾搖的頭顱抱定了,之後聽到一個溫和的聲音道:不要緊,不要緊,弱颻!聲音入耳,弱颻腦中現出一線光亮,覺得圍遭一切,一片片回歸原位,漸漸又拼就了一個與往常無異的人間。那雙手往她身下撫去。弱颻大叫道:不!可手掌已在殘肢處落下,展銘的唇角一陣抽搐,但卻一笑:弱颻,從今後,你幫我看著路,我背你走!

    巷子深遠處,好似有人叫嚷著:聽說了嗎,黑大爺遇刺了!好像是先頭老雷家的人!那黑大爺好像只是受了傷,讓幾個手下拚死搶了下來。那一戰喲,血水流的這些聲音隱隱淡去,好似一本大戲唱畢,厚重的簾幕緩緩拉下,隔去散場的鑼鼓。在那台上,還會有人銀槍狂舞壯懷激烈,還會有人水袖曳回淺吟低唱,還會有人春風得意逸興高歌,還會有人傷時感遇愁緒滿懷。一撥撥戲人上了又下,於他們之前,也將於他們之後。只是從此後,和他們再也無干。

    不知過去多少年月,風霜催人速老。也不知是哪一座城池,城牆根下一個乞人拖著一面草繩麻袋織就的蓆子走來,席上跪坐著個乞婆,雙膝下卻是空的。那乞人走起路來直挺挺的,不會避人,原來是個瞎子。

    婆子道:老頭子,就是這裡罷。乞人應了一聲,坐了下來。一株黃桷樹從牆縫間探出枝葉來,灑下一幅綠蔭。婆子從褡褳裡摸出一隻缺了三四個口的青瓷花碗來,從葫蘆裡倒了小半碗水,捧了起來,道:先喝了罷!乞人接過來喝了,交回給婆子,婆子手抖抖顫顫地將碗放於身前的地上。乞人自肩下卸下一柄漆皮斑駁的胡琴,弓在弦上略一蹭,就有些曲調從上發出,赫然便是那一曲《分飛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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