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音奴回去,只被蕭鐵驪淡淡責備幾句,因她素來貪玩,輕功又好,溜出去一天半日本是常事。此後幾日,嘉樹再沒來找過她,而三月初九轉瞬即到,上京城為之一空,差不多的人都湧進了城外松林瞧那場罕有的熱鬧。
松林中有片極開闊的平地,懸空建著十丈見方的高台,支撐木台的八塊巨石形似老虎,故此得名白虎台。耶律真蘇當日開松醪會,曾說高手切磋,斷不能像尋常武林大會一樣供閒人起哄,便在白虎台周圍三里設了禁制。真寂寺的機關陣勢之術天下無雙,自松醪會停開,此間已三十年沒有人跡,這次解禁,可謂轟動全城。
蕭鐵驪一行從荒僻的南端步入松林,頓覺踏進另一個世界,天光被樹冠隔絕,碧森森的涼意襲來,令人遍體生寒。一路老枝虯結,籐葛盤繞,無數人聚在一起發出的細碎聲音混著松濤傳來,像一首宏大的歌謠。
走了盞茶功夫,觀音奴奮力分開一根遮蔽視線的巨籐,咭地一聲笑出來。原來已經到了地兒,白虎台週遭密密匝匝地擠滿了人,連四圍的大樹上亦都爬滿了人,竟再無一立錐之地可供落足。
師父,我們來晚啦,這怎麼進得去?
雷景行笑道:真寂寺向來低調,如今卻這樣招搖,那我們何妨再招搖一點?解下佩刀,遞向耶律歌奴,無論如何,不要鬆手。耶律歌奴遲疑地握住刀鞘,旋即被雷景行帶起,飛越人群。時間雖短,對耶律歌奴來說,卻是極奇妙的經歷,她被一股溫暖的氣流托著,急速地從空中滑過,腳下一尺之地,人頭攢動。有一瞬間,她感到自己失去了全部依憑,即將跌落之際又被暖流托住,彷彿從波谷攀上波峰,爾後穩穩地落在白虎台上。
人群轟動,喧嚷聲中,觀音奴低聲道:衰而不竭,生生不息,師父的碧海心法已經練到這一步了,咱們可不成。蕭鐵驪握住刀柄,笑道:我的肩借你。兩人心有靈犀,觀音奴在蕭鐵驪之後躍起。力量將竭時,蕭鐵驪的刀猝然出鞘,雄渾的刀氣將人群破開一道縫隙,他借此落腳,而觀音奴右足在他肩上一點,毫不停歇地掠過,末了還是她先到達白虎台。有侍童迎上來,將兩人引到右側入席。
其時已是仲春,風中薄有暖意,觀音奴臉上仍厚厚地敷了一層金色面膏,將本來容貌掩去大半。契丹女子每到冬季,便將栝蔞的黃色果實製成面膏,既能悅澤面容,又可抵禦風沙,人稱佛妝。她的妝面,眾人皆司空見慣,唯台下一個穿著連帽披風的旅人驚咦一聲,解開帽子,定定地看向觀音奴。這旅人的臉一直隱在風帽中,此刻露出來,朗如日月,利似刀劍,竟是宋國武林世家中聲名最著的英華君崔逸道。週遭推推搡搡的看客被他氣勢所逼,都不禁往旁邊讓了讓。
耶律嘉樹高踞白虎台上,將台下這一幕盡收眼底,面上卻不動聲色,拊掌道:各位靜一靜。重開松醪會,是家母多年來的心願,雖然老人家無法親眼目睹今日的盛況,但她在天有靈,也會感謝各位父老、朋友的捧場。真寂寺準備了一百桶松醪,大家放開來喝,不要拘束。他聲音清越,加以內力,漣漪一般向外擴散,全場為之一靜,隨即歡呼起來。林間散佈著許多巨大酒桶,雖說是放開來喝,但旁邊都有白衣侍者照拂,場面熱鬧卻不混亂。
嘉樹舉起雙手,壓住喧囂的聲浪,向台下一一介紹:此番蒞臨松醪會的嘉賓,有大遼魏王。一位瘦削的老者端坐在矮几旁,向台下微笑致意。魏王耶律淳是興宗帝第四孫,當今天祚帝的叔父,向來留守南京析津府,每逢冬夏入朝,寵冠諸王。此番他借朝覲天祚帝之機出席松醪會,實是給了真寂寺極大的面子。
金國使臣烏林答贊謨大人。這烏林答贊謨態度倨傲,紋風不動地坐在席上,一張臉冷得可以拿來做凍豆腐。方才為魏王歡呼的觀眾都沉默下來,場中氣氛為之一僵。
夏國的空見國師。披深紫色袈裟的大和尚緩緩起立,向觀者合十致意。和尚的眼睛長得很奇特,深灰色的眸子上覆著一層薄冰似的翳,看人時全無焦點,卻又讓每個人都覺得:他正看著自己。
遼東半山堂的郭服堂主。一個身著皮袍、頭頂半禿的矮胖子朝四方團團一揖,笑得眼睛瞇成一條細縫。初見郭服者,均覺他名不副實,不像憑著一鞭一鉤縱橫遼東三十年的大豪,殊不知他智謀深遠,手段血腥。據說郭服是漢人與女真人的混血,其母原為宋國軍妓,因故流落遼國,與奧衍女真的部落雜居,生他時不知父親是誰,便隨了母姓。郭服十七歲時,找到當年迫害母親的漢軍小頭目,殺死他一家老少四十七口,連雞犬都未放過,就此在江湖中立萬。
南海神刀門的雷景行先生。雷景行只是來幫觀音奴掠陣的,不料被嘉樹一口道出身份,站起來搔搔頭,咧嘴一笑。
觀音奴不大留意這些大人物的亮相,打了個呵欠,低聲對鐵驪道:這麼多人,怪熱的,我都出汗了。鐵驪道:把臉上的栝蔞擦掉吧。觀音奴聳聳鼻子:不行,我相貌不夠威武,要用面膏來遮掩。旁邊頓時傳來一聲悶笑,觀音奴側頭,見一個身材魁梧、結著長辮的女真武士斜視著她,意甚輕蔑。另一位袖手而坐,正是在上京集市中害她差點兒摔跟頭的完顏清中,見觀音奴視線轉過來,便向她欠了欠身。觀音奴憤憤地回頭,心中盤算呆會兒挑選對手時,定要跟那取笑自己的女真武士打一場。
鐵驪拿手肘碰了碰她:噓,觀音奴,快看那把刀。嘉樹手中托著一把刀,正向眾人展示此次松醪會的彩物。刀身從純黑的鞘中緩緩拔出,亮銀裡沁著冷藍的刀光頓時耀得人眼前一花,而刀口上淡淡的一抹胭脂紅,於明艷中滲出一股烈烈殺氣。據說這把刀名為燕脂,是鑄劍大師蕭純為心愛的女子傾力打造的,鋼質完美,線條流暢,比普通單刀更輕巧。
鐵驪的眼睛灼灼發亮:觀音奴,這刀適合你用。觀音奴笑吟吟地道:真的?我不稀罕什麼寶刀,只求咱倆少受點傷,讓阿媽少操點心。
隨後便該宣佈賽程,郭服清清嗓子,搶先道:我兩位弟子想領教一下遼國諸位英雄的功夫,不如就讓諸位依次向他們挑戰,看看結果如何?這話說得好生輕慢,台下頓時大嘩,噓聲四起,更有人振臂高呼:女真人滾出遼國去!
嘉樹不動聲色地道:郭堂主的弟子,功夫自然高明得很,不過比試尚未開始,二位高徒就坐到擂主的位置上,接受他人挑戰,實在有失公允。即便我方勝了,也教人說是用了車輪戰的法子,勝之不武。三十年前,松醪會上勝出的蕭華老英雄雖已故去,遼國的青年俊彥卻也不少,此次松醪會邀請了六位,與二位高徒一起,正好分作四對,決出四位勝者後再捉對比試,直到最後一位勝出。
郭服乾笑一聲,道:如此也好。
魏王耶律淳主持抽籤儀式時出了點岔子,觀音奴指著方才笑她的女真武士完顏洪量,道:我不抽籤了,我就跟他比。她身量尚未長足,玲瓏秀氣的手指這麼戳著身材魁偉的女真人,其情形正如布娃娃向山林中的熊羆挑戰,讓人又是好笑,又為她捏一把汗。
魏王頗為擔心,躊躇著看了嘉樹一眼,卻見他微一恭身,從容地道:蕭觀音奴是參加此次松醪會的唯一女孩兒,年齡又最小,她不願意抽籤,王不妨照她的意思為她指定對手。
餘下六人依次抽了簽,排在第一場的是觀音奴與完顏洪量。台下有人認出觀音奴便是那日在上京集市中呵斥女真人的小姑娘,這消息一經傳開,很快引起共鳴。觀眾們跺著腳,有節奏地喊著:觀音奴,觀音奴數千人的整齊吶喊匯成一股洪流,席捲整座森林,令烏林答贊謨也為之色變。至此,一場切磋武道的盛會,變作了遼金兩國武林之爭。
觀音奴的身高與完顏洪量相差太多,若要與他對視,必須仰著臉,氣勢上先就輸了一頭,因此只平視著完顏洪量胸腹間的要害,握緊腰刀,一顆心漸漸沉潛下去,連周圍地動山搖的呼喊也聽而不聞。她從小與人打架無數,只這麼一站,便是幾無破綻、攻防皆宜的姿態。
完顏洪量稍稍收起輕視之心,一抖手中鋼鞭,粗聲道:姑娘你先請。鋼鞭與軟鞭不同,例屬短兵器,他這把鞭子卻長達三尺九寸,分為十三節,鞭身釘滿倒刺,可知他膂力過人。觀音奴目測一下鋼鞭的攻擊範圍,懶懶笑道:不必客氣,你遠來是客,我讓著你。
完顏洪量脾氣急躁,與她耗了半刻,按捺不住大吼一聲,一鞭揮出。這一鞭挾開碑裂石之力,破開空氣時威勢奪人。然他手上方有動作,觀音奴已判明鋼鞭去向,迅捷無倫地滑入鞭影中。完顏洪量沒料到這小姑娘的打法竟這般猛進,避讓不及,左肩被劃了一道,而觀音奴回刀後撤之際,堪堪躲過他毒蛇般倒捲回來的鞭梢。
第一回合,觀音奴佔了先機,贏得彩聲一片。完顏洪量怒吼一聲,不顧左肩的血瀝瀝而下,將鞭河一百零八式連綿不絕地施展開來,再不給觀音奴可乘之機。這招式名為鞭河,果然像黃河之水流到壺口,頓時洪波湧起,怒濤千疊。白虎台是用堅如鐵石的千年古木建造,然而鋼鞭落空擊到檯面上時,竟激得木屑亂濺,鞭出縱橫溝槽。
觀音奴的輕巧和機變在這雄渾霸道的功夫面前變得毫無用處。若說完顏洪量像能夠驅策河流的巨靈,少女則像一隻粉色蝴蝶,在疾風驟雨似的鞭影裡飛舞閃避,美則美矣,卻讓人生出不堪長鞭一擊的焦慮。人群靜了下來,只有鋼鞭帶起的風雷之聲在呼嘯。完顏洪量使到第七十三式厲波赴海時,觀音奴已經力竭。她用盡全力躲避那如影隨形的長鞭,至此已不能支撐。蕭鐵驪霍然起立,而雷景行指間不知何時已扣住了一枚精鋼打造的刀片。
林中突然起風,於寂靜中捲起陣陣松濤,讓人悚然一驚。在雷景行和蕭鐵驪出手前一瞬間,在本來絕無可能出手的某個空隙,觀音奴發出了第二刀。這一刀極其笨拙,在旁人眼中無異螳臂當車、蚍蜉撼樹,然而完顏洪量卻露出極其恐怖的表情,發現觀音奴的刀突然解體,化作一團晶亮的霧裹住自己,身體的每一處都充斥著尖利的切膚之痛,甚至包括他的雙目和口鼻,全身血液透過密密麻麻的傷口迸射而出,視野中一片血紅。驚駭之下,完顏洪量不由自主地鬆開了鋼鞭。
眨眼間勝敗已定,方纔還遊走如意的鋼鞭,垂死大蟒般盤在地上,觀音奴的刀抵在完顏洪量腹部,堪堪推進半分。完顏洪量因發力時猝然鬆手,右肘已然脫臼。他輸得實在莫名其妙,滿場響起嘰嘰喳喳的議論聲,卻都莫衷一是,唯千丹辨出觀音奴用了真寂寺的兵解之術。道家所謂兵解,指學道者因兵刃加身而解脫肉體,修成仙人,真寂寺的兵解卻是一種強大的幻術,可令人產生兵刃解體,千萬碎片揳進身體的幻覺。施展兵解之術本就消耗精力,況且是操縱觀音奴發出,千丹擔憂地看向嘉樹,見他的臉白中沁紫,嘴唇全無一點血色,慌忙上前服侍。
觀音奴與完顏洪量對滿場歡呼聽而不聞,仍維持著方纔的姿勢,茫然對視。觀音奴的第二刀完全不由自主,清醒之後,陡然覺得那一刻自己的靈魂被褫奪,有什麼東西硬生生地擠佔了身體,讓她產生強烈的排斥,心煩欲嘔。
蕭鐵驪上前,掌著觀音奴手腕抽回抵在完顏洪量腹部的刀,創口不深,只有少量鮮血滲出來。蕭鐵驪牽著觀音奴回到席上,她臉上塗的栝蔞膏被汗水一沖,花貓一般,耶律歌奴拿巾子給她擦淨,問她哪裡不舒服,卻白著臉兒不說話,眼神惶惑。雷景行的本意是讓觀音奴出來歷練,吃到苦頭後練刀能勤快點兒,看她現在魂不守舍的模樣,頗感後悔。
完顏清中也上來攙扶完顏洪量,低聲問:大師兄,你感覺怎樣?完顏洪量一顆心兀自狂跳不已,左手按著胸口,察覺自己除了肩部和小腹的刀傷,其餘並無傷損,怔忪地道:沒什麼,一時眼離。郭服聽他低聲講述方纔的幻覺,陰沉著臉道:蕭姑娘小小年紀,不但是南海神刀門的高足,還精通薩滿教中的幻術,可真是了得啊,嘉樹法師以為呢?
耶律嘉樹服了千丹呈上的藥,臉色略微好轉,道:說到蕭姑娘如何勝出,想南海刀術已臻通神之境,豈是我輩俗人可以妄測。
雷景行打了個哈哈:嘉樹法師過獎。唔,法師的臉色這般難看,不知哪裡不適啊?
嘉樹淡淡地道:我這心疾與生俱來,發作時也不分時辰地方,讓諸位見笑了。台上坐的俱是一等一的高手,雖看不出觀音奴借助了外力,卻都覺觀音奴勝得蹊蹺,然而到底哪裡不對,還真指不出來,台下的崔逸道亦露出深思的表情。
此後三局,完顏清中、蕭鐵驪與遼國另一名獲邀者耶律阿寧勝出。觀音奴呆坐一旁,無論週遭如何熱鬧,皆不為所動,只有蕭鐵驪比試時,一雙明眸緊隨他的刀鋒移動,顯得頗關切。雷景行看出她其實什麼都沒看出來,暗想這次小妮子嚇得不輕,悄悄問她:你什麼時候學會薩滿教的幻術了?觀音奴搖頭:我哪裡學過,定是那傢伙輸得難看,找個借口來搪塞,反正別人也見不到,他怎麼說都成。
休息半個時辰後,決出的四名勝者重新抽籤,雷景行與耶律歌奴均要觀音奴放棄,孰料她瞪大眼睛,憤憤地道:我很差勁麼?就算會輸,也一定要上場,決不能讓那個女真人不戰而勝。
耶律歌奴歎氣道:你未必跟那個女真人抽到一組啊。看你拿著刀子這樣比來劃去,我實在擔心得很。你已經勝了一場,不用再比了,讓你哥哥去打吧。觀音奴嘟起嘴:阿媽不要洩我的氣,說不定我會跟鐵驪抽到一組,那豈不是更妙。鐵驪,你倒是幫我說句話啊。
蕭鐵驪禁不起她的軟語央求:你倒是想得美,人家知道咱們是兄妹,呆會兒要分開抽籤的。不過阿媽你就讓觀音奴上吧,有雷先生和我在旁邊盯著,觀音奴不會有事。雷景行看她剛才已經被打蒙了,現在又這麼精神,也欣賞她的鬥志,頷首同意。
抽籤時,蕭鐵驪與耶律阿寧抽到第一組,觀音奴與完顏清中抽到第二組。耶律阿寧使一根鉤棒,招數特異,蕭鐵驪勝得艱難,身上多處掛綵。雷景行看得心癢,想這小子家傳的刀法雖然平平,輔之以神刀門的碧海心法,再加上他臨敵對陣時反應超卓,常在必輸之境中被對手逼出一些怪招來,進而逆轉局勢,實在是天生的武者,資質大佳。惜乎這頭強牛一直不肯真正拜到神刀門下,修習神刀九式,實在可恨啊可恨。
觀音奴見鐵驪勝了,暗暗盤算:我跟完顏清中也算交過手,贏面不大呢,不過我若將他的內力多多消耗,對鐵驪就大大有利。轉念一想,不對,身為武者,自當光明磊落,贏就是贏,輸就是輸。我想東想西,不單看輕鐵驪,也看輕了自己,只管放手一搏吧。她卸了心裡的包袱,笑吟吟地遊目四顧,見耶律嘉樹眼中微蘊笑意,向自己看過來,那目光清涼透徹,似乎能洞察自己心意一般,不由大駭,轉念一想,怕什麼,難不成他還會讀心術?於是瞪回去,見嘉樹眼中笑意更盛,便向他扮了個鬼臉。這一來一去,旁人還沒什麼,白虎台下一心關注觀音奴的崔逸道卻盡收眼底。
咚的一聲鼓響,第二組的比試開始。完顏清中使的是雙鉤,一鉤橫在胸前,一鉤指地,道:蕭姑娘,你先請。同樣的話,完顏洪量說來是傲慢,他說來便是文雅。觀音奴也不多言,清叱一聲,手中刀向他抹去,完顏清中抬右手一格,左手還了觀音奴一鉤,三把兵器頓時絞到一處,單刀與雙鉤相碰時的叮叮之聲不絕於耳,儼如急管繁弦。
觀音奴方才與完顏洪量對陣,只出了兩刀,早憋了股勁兒,一上來就是快攻,刀勢綿密,幾無空隙。她輕功最好,在刀網中穿梭遊走,宛如回風舞細雪,濃雨打梨花,看得眾人入神。唯有雷景行在一旁擰眉、切齒、頓足、扼腕,只覺她或者火候不到,或者招式用老,或者準頭不好,總之錯過多少取勝機會,全是平日練刀不勤的緣故。
完顏清中性子沉穩,又防著觀音奴使出什麼古怪幻術,一直居於守勢,直到觀音奴露出破綻方才回擊,右鉤向她頭上斬去,勢如猛虎下山,是鉤法中少見的招數。觀音奴避無可避,上身往後一倒,細腰之柔,似被折斷一般。完顏清中的殺著還在後頭,身子向前一探,左鉤攻向她脅下。觀音奴向後下腰,未及收回,左手就勢在地上一撐,伸足勾住了完顏清中餘勢未了的右鉤,竟騰身而起,立在了完顏清中的右鉤上,隨後身子一旋,輕盈落地。她躲得雖漂亮,卻再無餘暇抵擋完顏清中的第二波進攻,幸好完顏清中也無意傷她,借她在空中調整姿勢之機,以左鉤震落了她的刀,替方才鋼鞭脫手的完顏洪量找回了場子。
觀音奴落地之際,亦是單刀脫手之時,卻並不狼狽,姿態清拔,傾倒眾人。她面頰發熱,靜了片刻,足尖輕佻落到地上的刀,伸手接住,爽快地承認:你贏了。
完顏清中輕咳一聲,道:蕭姑娘輕功超群,在鋼鉤上也可作宛妙之舞,比漢人皇后的掌上舞更加驚險。他倒是真心讚美,觀音奴聽來卻不啻侮辱,瞥他一眼,笑容燦爛,星眸貝齒,耀得完顏清中眼前一花。誰知觀音奴翻臉好比翻書,瞬間把臉垮下來,冷冷地道:你酸嘰嘰地說什麼,我聽不懂。她轉身就走,將還沒回過神來的完顏清中晾在當地,其人表情甚傻,惹得眾人竊笑。
雷景行忍笑道:觀音奴啊,你再不用功,人家都把舞刀當成刀舞了。觀音奴懊喪地踢著矮几的木腿:知道了。
決勝之局在蕭鐵驪與完顏清中之間展開。兩人都已比過兩局,雖未直接交手,彼此的武功路數早看得眼熟。實際交手方知不然,蕭鐵驪與耶律阿寧對決時已傾盡全力,完顏清中則頗有保留,此刻盡數施展開來,殺得蕭鐵驪左支右絀。百招之後,完顏清中直襲中路,雙鉤一分,在蕭鐵驪胸腹間拉出兩道傷口,鮮血泉水般湧出來。砰地一聲,蕭鐵驪向後一倒,重重地砸在白虎台上。眾人皆看出完顏清中佔盡優勢,但心中總有萬一之想,只盼蕭鐵驪似剛才一般絕地反擊,贏了完顏清中。此刻看他倒地,心底一涼,均想:我們輸給女真人了。
觀音奴從椅子上跳起來,全身簌簌發抖。驚恐的聲音在她耳邊盤旋,她以為自己尖叫出聲,其實只是嘴唇開合而已。嘉樹微微揚眉,萬萬沒料到這纖細少女竟有如此狂暴的靈魂,她的憤怒狂潮一般捲過他的腦海,使他這個窺視者也感到戰慄。如果靈魂可以殺人,此刻完顏清中已經千瘡百孔。嘉樹想:暴烈的靈魂雖然比安靜的靈魂難控制,然而她爆發出的力量如此巨大,若能善加利用,對我的謀劃大有助益。
完顏清中已收起雙鉤,蕭鐵驪卻搖搖晃晃地站起來,握緊手中的刀,盯著完顏清中的眼睛,道:比試還沒結束。他全身染血,面上的血污被汗水一沖,越發顯得猙獰,黑多白少的眼睛曜石一般閃著光,其中的殺氣和戰意令完顏清中也覺得欽佩,雙鉤一錯,道:今日得與蕭兄這樣的漢子一戰,無論勝敗,都是人生快事。
觀音奴奔上去,將蕭鐵驪胸腹間的傷口緊緊裹住。兩人到處流浪,受傷乃是常事,她做來自然駕輕就熟。完顏清中見她彎著頸項,嫩紅嘴唇微微撅起,凝神為蕭鐵驪包紮的樣子,心中驀然一動,觀音奴恰於此時抬頭,惡狠狠地剜了完顏清中一眼,迫得他心中又是一跳。
觀音奴回到場邊,聽雷景行懶洋洋地道:哼,蠻牛,只憑一腔血氣就可以贏人家了麼?她不由恨得跺腳:師父只會說風涼話。
耶律歌奴兩手交握,捏得指節發白,澀聲道:觀音奴,你去勸鐵驪下來吧。觀音奴一愕,隨即搖頭:不,鐵驪不會下來,不會認輸,除非他已經拼盡最後一分力。
雷景行輕輕咳了一聲,道:觀音奴,你還記得我教你練一江春愁時說的話麼?你記得一江春愁的九十九種變化,也記得每一種變化的九十九種衍生,但你從不肯想一想為什麼如此變化。至於鐵驪,你每次和他試招,倒是他輸的時候多些,但刀法中蘊含的奧義,或者他比你領悟更多。鐵驪是在你學神刀九式以後才開始夢遊的吧?其實那傢伙做夢都在練刀啊,他白天輸給你,晚上做夢時琢磨出的反擊,嗯嗯,我見過幾次,大有可觀。
一江春愁是神刀九式的第一式,也是觀音奴的入門第一課,她聽雷景行這麼一說,赧然之餘,心中存著一線希望,叫道:鐵驪,你記得師父在刪丹城時說過的話麼?蕭鐵驪回過頭來,聽她一字字地道:師父說,春江潮生,奔流到海,水還是那些水,可是流過的河道堤岸不同,呈現出來的形態氣韻便也不同。武功同理,招式是死的,人是活的,不要拘泥在套路上頭,隨機而發才好,就跟鐵驪做的那些夢一樣。
完顏清中啞然失笑,這道理眾人皆知,卻不是人人都能做到,值得這樣鄭重地說出來麼?倘若蕭鐵驪真懂得隨機而發,甚或料敵機先,也不會被自己打得沒有還手之力。
蕭鐵驪心中一震,想起觀音奴初學神刀九式時,最愛纏著自己和她過招。一江春愁變化繁複,軌跡莫測,乍見目眩,頃刻神馳,他不欲學神刀九式,刻意忘記白日所見,然而夜間發夢,那些神妙的招數便片鱗只爪地在腦海中復活,輕靈而詭譎,在匪夷所思的空隙裡向他刺來,他竭力閃避,奮力回擊,卻每每在冷汗中驚醒。
此後的比試,成為鬼神亦感驚艷的一戰。蕭鐵驪因幼妹的一席話而頓悟,並在必輸之境中爆發,其招數流暢揮灑如庖丁解牛,飄然無跡似羚羊掛角,不拘泥於以往任何一種套路,後世人乃名之曰夢域影刀。這是一種純粹的刀法,與幻術無關,然而它在夢境中衍生,一經展開,狂暴的戰意裡也挾著夢的魔力,不單催眠了對手,也催眠了眾位凝神探究其精要的高手。
完顏清中應對這刀法,便似十五歲時孤身陷在狼群,碧眼環伺,腥風撲面,稍有差池便是噬肉滅魂之禍。
郭服眼底凶光畢露,令眼角亦為之變形,他腦海中來來往往,儘是當日劈殺漢軍小頭目一家人的情景,以及最後將仇人屍體鞭得體無完膚的痛快。
雷景行記起了少年時在南海學刀的情景,每天白沙上劈風千次,潮汐中破浪千次,然而無論他如何揮刀,終究不能將神刀九式練至更高境界。終有一日師父太息,道:就這樣吧,出去歷練歷練,或者有所進益。三十年後的此刻,他再度重溫那一刻寒涼苦痛的心情。
崔逸道目光灼灼,十三年前黑山道上被契丹人掠走的女嬰,與白虎台上觀音奴的面孔一時重合,一時分開。這容顏酷似自己、神情卻像希茗的姑娘是否自己的女兒呢?他喃喃自問。
觀音奴夢見小時候與鐵驪夜宿兀剌海城外,野生忍冬的綠籐纏繞在林間,唇形花朵對生在葉腋上,初開時潔白,漸變為明黃,金銀錯雜,散發出清澈的香氣,沁到衣服頭髮上。
千丹想起了江南,脂粉香味的膩水下隱著羅網,裊裊娜娜的柔枝裡藏著冷箭,漢人的地方看起來溫柔旖旎,其實詭譎險惡。
白虎台上,連夏國的空見國師也露出恍惚神色,唯耶律嘉樹垂著眼簾,表情淡漠,然無風而動的衣袖和髮梢,證明這可以操縱人靈魂的法師也在全力抵禦夢之刀的力量。
這些形形色色、光怪陸離的夢盡被蕭鐵驪的夢吞噬,形成極為狂暴的力量,殺得完顏清中一敗塗地。如果說蕭鐵驪已展現的天賦彷彿海面上的浮冰,那麼現在海水退去,露出了底下的崔巍冰山,叫人只能仰視。
遼國天慶十年三月初九,上京城松醪會,蕭氏兄妹大敗金國高手,奪得寶刀燕脂,名揚北疆。這消息被經商的行旅帶到夏國居延城時,已是暮夏。衛慕氏的小姐銀喜乍聞這消息,連鞋襪也未及穿,赤足闖入居延海旁的雙塔寺。
幽暗的僧房裡,衛慕銀喜咄咄逼人地問沒藏空:聽說了麼?那個契丹的英雄,松醪會上打敗半山堂高手的人,他叫作蕭鐵驪。僧人的臉隱在暗影裡,平靜地回答:遼國只有蕭和耶律兩姓,鐵驪是他們的古老部族之名,叫蕭鐵驪的契丹人很多。
衛慕銀喜冷笑,並不是每一個叫蕭鐵驪的契丹人,都有一個叫蕭觀音奴的妹妹。空聽出她的意思,微不可聞地歎息了一聲:聽說金兵已攻破遼都上京,天祚帝逃到了沙嶺。現在遼國兵火連天,不可輕易涉足,況且你婚期已近
衛慕銀喜的手指將桌面抓得咯咯響,打斷他道:殺父大仇不報,我有何面目與人談婚論嫁?就算踏破鐵鞋,我也要證實這蕭鐵驪是不是殺了我父親的蕭鐵驪。在漫長的光陰裡持續不斷地憎恨一個人,並不是件容易的事,然遼國傳來的消息成了銀喜人生的一個轉機。與野利氏的婚事,誠非她所願,而與沒藏空一起踏上復仇之旅,令她心底生出了隱秘的自己都不肯承認的歡喜。
空輕輕轉動小指上衛慕氏與沒藏氏盟誓之戒,知道自己不能拒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