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以後,當我們的子孫回首從前,他們會否原諒我們?
通宵未眠的耿思明酒意已醺,飲下最後一杯酒,黯然自語。
這是大明景泰四年某一個微不足道的清晨。
紫禁城中,年輕的皇帝朱祁鈺已經早早起來,匆匆從養德齋移駕文華殿;雖然不用早朝,也是太平盛世,各種各樣的文書仍然雪片一樣落上御案,不勝其煩。城南南池子的一片宮殿之中,幾乎同樣年輕的太上皇,也早已起身膳畢,胡亂翻著《南華經》,百無聊賴,心中照例一片蕭索。兵部尚書于謙翻閱著最新的邸報,案邊那盞茶,沏的從家鄉寄來的龍井,已經涼了。他從案頭揀起女兒女婿的家書,信末道,今春甚早,岳王祠外,半湖梅花俱已開矣。
而此刻,在北京城,仍只是一個微不足道的清晨。
是日天清氣朗,晨曦漸透,京城街道上,行人漸漸多了起來。口外的商隊吆喝著大隊的駱駝騾馬趕早將商貨運進城。城門外,曬糞工將收集的人畜干糞攤在乾涸的河床上。城裡咸宜坊的粉子胡同裡,天香樓的老媽子將污水潑在路邊,濺到行人身上,於是一方北京官話、一方蘇州話開始激烈地罵街。鐘鼓樓鐘聲猶在迴盪,何記米行的夥計余一過趕到燈市口,手在褡褳裡摩挲著那幾錢碎銀子和一把銅錢,排隊去買京華英雄會最新的賭盤。街角的早市,叫賣聲喊得正歡嘎崩脆啊,蘿蔔賽梨啊!、舊衣爛衫來賣、硬面餑餑嘗一個咧、椒鹽餅子玉麥糕、鏹刀磨剪子嘍
聽著溫暖的叫賣聲,耿思明閉上眼,臉上的淚漸漸干了。
不遠處的淮揚會館,最好的一間客房裡,吳戈也被窗外的叫賣聲喚醒。這不過是又一個寂寞的早晨。然而,對吳戈而言,今天卻注定是一個非比尋常的日子。
吳戈坐起身,披上了卓燕客為他備好的簇新的青衫,從床下拿起同樣嶄新的粉底皂靴,倒過來在床邊磕了磕。他年輕時做過捕快,長年餐風宿露,早晨醒來,總是會習慣性地磕磕鞋子:因為當年宿在野地,靴子裡不光有沙礫,還可能有蛇蠍毒蟲。
這一次,這個習慣救了他的命。
靴子中有一個小物件掉了出來,在地板上發出噹啷的聲音,滾到了牆角。吳戈小心地拾起來:是一個棗核大小的四角釘,四個釘頭,都糊著黑色的藥,散發出刺鼻的氣味。吳戈十年前曾是名震兩淮的神捕,他知道,這毒藥是雲南怒江的山蠻所制,見血封喉。北五省黑道上的殺手中,擅使苗疆毒藥的,只有貪鱗。貪鱗出手,最少也是三千兩白銀一條人命起價。吳戈的額角冒出幾滴冷汗:如果剛才直接把腳蹬進靴裡,這枚釘一時半刻便可要了自己的命。
這已是十二個時辰之內,第二次有人想要吳戈的命。四個月前,吳戈還只是何記米行的一名挑夫,一天只掙一百二十個銅錢。而現在,居然有人用三五千兩銀子買他的命。身價從一百個銅錢變到三千兩銀,只有吳戈知道自己實則一無所有。
世事如棋,白衣蒼狗,命運不過是造化小兒擲出的骰子。吳戈無奈地苦笑。這一切都要回到四個月以前。
四個月前,芸官隨著卓燕客從一片高高的白樺林中穿過,豁然之間,一大片人群猛地展現在面前,燈光和喧嘩如潮水一樣傾瀉而來,將立在黑暗裡的芸官衝擊得幾乎站立不穩。
這,就是京華英雄會。卓燕客自信的聲音低沉而充滿誘惑,如同深邃廟宇中傳來的佛唱。芸官有些恍惚,卓燕客魁梧的身形逆在光芒裡,有如神明。
芸官茫然跟著卓燕客穿過擁擠的人群。他警惕而有些畏懼地看著周圍無比亢奮的人。這裡過去是城南的閱馬場。閱馬場入口處,兩排長廊,廊前掛了一排碩大的牌子,牌子上列著兩排格子,抬頭是兩個人名:梁公度,崔冀野。之下用炭筆填滿了字:第五招:一賠五十,第十招:一賠三十第三十招:一賠十第一百招:十賠十二三百招或平手:十賠十八這兩廊的數十個窗口外排滿了下注之人,每個窗前,都有幾十隻手,如同搶食的群鵝,捏著大大小小的銀錢奮力攀伸。
馬場的正中心,搭了一個巨大的擂台,也是戲台;上百盞大燈籠高高吊起,照得擂台亮得耀眼。芸官惴惴地隨卓燕客來到一排貴賓席入座。只見台上,一班班勁裝少年,隨著疾如密雨的鼓點,一排排跟頭旋風也似地翻舞著,表演整齊花哨,眩人眼目,贏得一片片彩聲。擂台的幾根大柱本來是描紅繪彩,但因為要為剛剛夭折的太子服喪,全漆了白漆,柱上高高懸著的一副對子格外顯眼:天地有情,代北燕南存俠骨;英雄無憾,青霜紫電會京華。
卓燕客很客氣地為芸官斟了茶,說:芸少,想清楚了麼?聽我的,不會有錯。輸了算我的。
芸官點點頭,從懷中摸出那枚沉甸甸的、捂得發熱的五十兩的元寶,遞了過去。卓燕客一招手,一名小廝飛也似的奔來。卓燕客附耳道:給這位爺台下一注,五十兩買小崔三十招勝。
雖然家道已經敗落,芸官仍同其他官宦子弟一樣,一向害怕狂熱的人群。三年前,他是當朝首輔的兒子,權勢滔天,視金銀如糞土,肯定無法想像自己居然會置身這樣一個汗臭熏天的地方。倘若不是這天黃昏遇到卓燕客,他不會下決心走進這裡。
當時芸少爺站在胡同口,看著包子鋪發呆:自己早已飢腸轆轆,而囊中除了買藥的五十兩銀,一枚多餘的銅板都沒有。這包子鋪的熱氣在斜陽裡漸漸升騰,於芸官看透世情的眼裡,竟也透著淒涼之意。
三年前,抄家的前夜,自己與柳管家在後院,將四十餘箱珠寶古玩,寶鈔綾羅,還有父親的書信密函,足足燒了一通宵。瀰漫的煙幕,至今仍在眼前。有時候芸官自己也奇怪,過去這三年是如何熬過來的。
那還是在芸少爺和姐姐荻小姐從故鄉回京的途中,忽然傳來了父親逝世的消息。首輔大人的暴卒,在朝廷上下引起了巨大的震動。然而皇上就在為首輔籌備盛大葬禮的同時,下了一道手諭徹查傳聞中的數樁貪污大案。因此,首輔大人屍骨未寒,芸少爺和柳管家便不得不窮於應付來訪的監察御史甚至東廠的官員們。
之後的變故戲劇化得讓人無法想像。曾經所有人眼中廉潔奉公、宵衣旰食的鐵面相爺,一夜之間,被揭發成了奢靡貪腐、欺君弄權、大奸大惡的偽君子。父親生前的榮耀賜封被全部褫奪;三個月後,姐弟倆又接到了抄沒追贓的聖旨。京城和故鄉山陽縣的大園子都被查封,所有家產被抄沒。京城四大公子之一的芸少爺,這短短的三年之間,人世間所有的冷暖滄桑都經歷了。
芸官是個敢於冒險的人。他現在畢竟還不到二十七歲,年輕的他不能忍受未來仍是這樣貧賤的人生。此刻,他很清楚,除開這買藥救命的五十兩銀,姐姐再也沒有首飾可以拿去當鋪,而吳戈也再拿不出一兩碎銀子;但他不惜一搏。
這時,卓燕客沉穩的聲音從擂台之上傳來,喧鬧的人群一下子安靜了:今天,我很清楚諸位為什麼會來。今天,是武林三十年未有的盛事。今天,我們京城的武林泰斗、內家拳大宗師,神拳無敵、八臂天王梁公度梁師父,台下的彩聲驟然響起,卓燕客頓了一下道,將同後起之秀,四年來七十一擂全勝的賽存孝、玉面小專諸、鐵臂震河朔崔冀野一較高下。更為震耳的一片彩聲又將卓燕客的聲音淹沒。
梁師父今天將與崔冀野切磋拳法。我京華英雄會,一向是以武會友,點到即止。諸位容在下再重複一次比武規則
梁公度四十一歲,成名卻已垂二十年,是武林公認的三大宗師之一。他相貌堂堂,沖淡謙和,話不多,身材不高,然而站在擂台上,一抱拳,便是淵渟嶽峙的大家風範,立時滿場都靜了下來。
崔冀野是個皮膚白皙的二十六歲的輕佻青年,一直嘻嘻笑著,嘴巴不停地說著什麼。他身材高大但決不笨重,光著膀子,強壯得駭人的肌肉一塊塊一條條如同雕刻。他甫一出場,又爆起一片彩聲。
眾人皆知梁公度以內家拳為主,但沒想到他一動起手竟然如此之快:身形如同一條魚,翩然流轉,身形的每一個翻轉都快捷無倫、千變萬化而優雅從容。崔冀野則如一匹豹,他的皮膚在燈火下閃著光,健美的肌肉如猛獸般飽綻。兩個人一交上手,拳腳相撞的聲音便砰砰不絕,兩條人影時分時合,而擂台角上擔當公證的一名老拳師則朗聲報著:一招,二招,三招
猛然砰的一聲,崔冀野的頭一晃,嘴角被擊中了一拳。台下一片歡呼聲中,他退開兩步,伸出腥紅的舌頭,舔著嘴角流出來的血,卻仍在笑,喋喋不休地說著什麼,雪白的牙齒閃閃發光梁公度的這一記重拳似乎完全沒有功效。梁公度心中也是一凜,他知道崔冀野是擂台上打拼出的,硬功了得,卻也沒想到竟然如此能挨打。而且令他更為驚異的是,崔冀野拳術極雜,交手不到十招,已經換了五種拳法:六步拳、探馬拳、少林拳、溫家拳甚至內家的綿掌。梁公度身法一變,換了一路八卦游身掌;而崔冀野一邊笑著,也換了路拳法,身體壓得極低,右拳卻抬得甚高,姿勢奇異,無人能識。
一轉眼,公證已經報到二十四招,二十五招,芸官的手心全是汗。卻見梁公度忽地欺近身來,八卦掌變為鷹爪,鎖向崔冀野喉嚨。崔冀野一側身,閃開這一爪;梁公度一爪抓空,立刻曲臂便是一記肘錘,重重砸在崔冀野右眉上。崔冀野雖然一身橫練的硬功夫,右眉卻也當即被砸開了一個口子,一道血流了下來,糊住了他的右眼。梁公度何等老道,趁他抬手抹眼,一記鳳眼拳典韋投戟,點在對手右脅。崔冀野連續中招,一個後滾,翻出圈子。他無暇止住眉上的血,右眼無法睜開,竟然索性連左眼也閉上了。
梁公度此前一直沒有發出任何聲音,此刻知道是獲勝良機,大吼一聲合身撲上,用了一招殺手神亭奪盔。崔冀野竟仍然閉著眼,他站起身,猛地向左跨出一步,一扭腰,右腿在空中掄起一道圓弧。
拳術最講腰馬,蓋因發力的根基在腰在腿,力量是來自腳下的大地。所以實戰之中,高手是絕少出高腿或者飛腿的。一是發力準備時間長,容易被對手抱腿摔;更主要的,高腿雖然好看,而且看似有力,其實就算踢中,也不如扎根地面的低腿更有殺傷力。然而崔冀野這一記高腿,閉眼發出,完全出乎梁公度的意料他幾乎是迎面撲向對方的來腿。崔冀野的右腳,如同天上飛落的殞石,無可阻擋地擊在梁公度的左臉上。沸騰的人群在這砰的一聲巨響中寂靜如死。
梁公度像一株被伐倒的老樹,毫無知覺地緩緩倒下。
看著對手慢慢倒下,崔冀野這才抬起手,從從容容地抹去右眼上的血,而公證剛剛報出:二十八招
這是公子贏的。五百兩白花花的紋銀堆在芸官面前。芸官有些失態,張口結舌說不出話。
卓燕客穩穩一笑,緩緩道:這,就是京華英雄會。
梁公度的頸骨在擂台上被踢折的時候,吳戈正經歷著他三十五年人生中最艱難的一次談話。
他站在簷下,侷促不安。剛剛結束了一天的勞作,衣衫上一片片全是灰白的汗漬,頭髮、眉睫上沾滿了米行貨倉裡終年飛舞的白色粉塵,汗水的痕跡一道道凝結在臉上。他也不想這個樣子去見何小姐,於是拿起肩上破舊的汗巾用力擦了幾把臉。
何記米行的賬房總管,人稱大先生的嚴紫嫣小姐在台階上皺眉俯視著簷下的吳戈,待他擦淨臉,才冷冷地說道:請進,何小姐在等你。吳戈在門外看著嚴紫嫣瘦削的背影閃進了門簾,知道她瞧不起自己。認識嚴紫嫣說來也有十五年了。那時她還是個十三四歲孩子,卻是山陽縣有名的算盤狀元,也是何小姐最重要的助手。
從南北二京,淮揚二府,到運河兩岸的眾多名鎮大埠,何記米行已開了四十餘家分鋪。把父親傳下的生意做大了五六倍,米行唯一的繼承人、何麗華小姐固然魄力甚大;而何小姐最信任的助手嚴紫嫣,才是最大的幕後功臣。吳戈知道,何記的生意百萬之鉅,便操縱在這兩個雲英未嫁的女子手中。而自己只是何記龐大生意王國底層的數千雇工之一。
何麗華輕輕地說:請進,請坐。她看了嚴紫嫣一眼。嚴紫嫣遲疑了一下,緩緩退出了屋。但吳戈並沒有坐。
他幾乎沒有抬起頭。他的嘴唇緊咬著,手指掐著大腿。巨大的羞恥感。血紅色的羞恥和驕傲在他脖子耳朵的皮膚下一點點湧起。
可是何麗華在殘忍地等著他開口。他只好開口。那聲音聽在耳裡卻彷彿是另一個人在說話,十分遙遠。
我,我,需要一筆錢。他說,我收養的那個孩子,骨骨,你見過的,還有芸官的兒子阿玨,都得了傷寒。程大夫說,並沒有特別有效的法子,開了幾方藥,只能把藥當飯吃,看能否扛過這個春天。
為什麼現在才來找我?何麗華的聲音還是那麼好聽,糯得如同山陽城裡張婆蒸的糍粑,脆得如同小月湖的菱角,三年前我還跟你說過,我們永遠是朋友。我決不會不幫你的。
吳戈抬起頭,眼前的何麗華還是那麼年輕,眼角仍然光滑,完全看不出已經過了三十歲。她一身月白色的衫子,淡淡的妝,除了簪子耳環沒有任何首飾她比十五年前更會打扮裝飾自己,也更加美麗了。十五年前,吳戈還是山陽縣最年輕的捕快,武藝高強,英俊有為。那時何老爺曾托了媒,要招吳戈入贅。只是吳戈的心思根本不在山陽縣,竟然拒絕了這旁人眼中八輩子修來的福分。十五年過去,何小姐一直沒有嫁人,應該說一直沒有招贅;而何記的生意,卻是在她這十年的努力之下龐大起來的。
喝茶麼?何麗華輕輕地問。
吳戈搖了搖頭。這是何小姐的書房,屋裡的裝飾樸素淡雅,幾架書,三五幅字畫,絲毫看不出是大富之家。他脖子上的紅暈漸漸消退了,但仍然不知道如何開口。尷尬的沉默中,只有書桌旁,一隻小銅壺在炭爐上,咕嘟、咕嘟地響著。
紫嫣,何小姐歎了口氣,輕輕喚了一聲,請你叫老余取五百兩銀子來。吳戈有些慌亂:用不著這麼多。二百兩就夠用半年了。五百兩我我恐怕短期內沒辦法還你。
何小姐道:這也怪我,我是上個月才知道,你在我的鋪子裡已經當了快半年的挑夫了。都還是紫嫣跟我說的。荻小姐和芸公子姐弟倆的境遇頗讓人同情也虧得你收留了他們一大家子。三個大人三個孩子,你一個挑夫如何養得起?她一頓,溫言道,莫如這樣,我這米行,一直缺一個總管。紫嫣畢竟是個未出閣的閨女,不方便總由她拋頭露面。你見多識廣,如肯賞面幫我,總比我們小女子強些。你的工錢我每個月少付你一些,直到還清利息我就不收了。何小姐抿嘴笑著,覺得自己說得很得體。
余一過捧著一大盤銀錠進來,放在吳戈面前,恭恭敬敬地退了出去。吳戈的脖子又開始漾起一片紅色。
他的頭低著沒有抬起,腰脊卻一直挺著:我一點不懂生意上的事。沒辦法幫你。你也是知道我的,你的好意,我心領了他不知道如何把感激的話理得更順一些他還是由衷地感激何麗華的仗義相助。只是不知道為什麼,他覺得羞恥,恨不能鑽到地裡去:這麼多年我從不肯,從不肯平白受人恩惠。我只借我現在需要的二百兩。我會在半年左右籌齊銀兩還你的。謝謝你了。
何小姐張口想說什麼,卻也忍住了。她歎了口氣,知道這個人向來是如此強。她只好禮貌地笑著,起身送他,並說:什麼時候,你和荻小姐擺喜酒,別忘記請我這個老鄉喲。
吳戈仍只低著頭,沒有回應。
看著吳戈低頭離開,何小姐臉上一直努力憋出來的端莊大度的笑容漸漸僵了。丫環沏了茶,給銅壺加了水放回爐上。
嚴紫嫣輕輕走進來,和何小姐呆呆坐下,誰也不說話。只有銅壺裡的水咕嘟、咕嘟地響著。
吳戈霍地坐起,渾身冷汗,頭髮透濕,臉上不知是汗水還是淚水。
荻小姐聞聲敲門進來,幽幽地道:昨夜你醉了。是余工頭把你背回來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她的臉上仍然寫著惶恐和擔憂,今兒一大早,一大群人來找你,在天井裡已等了小半個時辰了。
吳戈捂著臉,頭疼已經略緩,記憶一點點清晰了起來。
從何府借錢出來,吳戈站在何府大門口的石獅子前,歎了口氣,料峭的晚風卻讓他挺直了身子。余一過拍拍他的肩,道:用不著這樣要面子吧,不就是求女人幫了個忙嘛,搞得如喪考妣的。要不,咱們喝一杯去?吳戈苦笑一下。余一過也是山陽縣的老鄉,還是嚴紫嫣的遠房表兄,在米行裡做個工頭,對吳戈也一直另眼相看,頗為照顧。自從十個月前回到京城,找到了荻小姐和芸官開始,自己就一口酒也沒沾過了。吳戈這段時間,心情壓抑到了頂點。
他七年前收養了一個孤兒骨骨,後來又與十餘年前的故人荻小姐姊弟重逢。三年前他決定去遊歷一番,便把骨骨托付給荻小姐。回到京城才知道知道荻芸姊弟已然窮困潦倒。當他把荻小姐、芸官夫婦、骨骨,還有芸官的一雙兒女從城東那個破舊不堪、漏風漏雨的老宅裡接出來時,確實來不及做更周詳的考慮。
他托淮揚會館的朋友在西城的塔磚胡同找了三間屋,把他們安置住下;雖然是與許多雜人共住一個院子,畢竟好過城東那舊宅子太多。他把自己的積蓄全部交給了荻小姐,一個人同時兼了幾份工,馬伕、車伕、保鏢,在草橋、甚至天香樓賣藝演雜耍。相府的家人僕傭和丫環們早遣散光了,荻小姐換上了荊釵布裙,天天親自下廚,攬了許多女紅針黹的活計,甚至拋頭露面幫人漿洗衣被。而芸官,確實沒有什麼謀生的路子,偶爾寫些字畫,並賣不了幾個錢。
許是吳戈一個人慣了,實在難以適應同一屋簷下一大家子的生活。當然更主要的原因是芸官的妻子劉氏,吳戈盡了很大努力,仍無法與她相處溝通。她總是這麼同芸官以及鄰舍嘟囔著:咱們再落泊,姐姐也是相府小姐;姓吳的再有恩,也只是個下人,說好聽點,一個義僕。這姓吳的癩蛤蟆
聽說她這些時日來,三天兩頭托些三姑六婆為吳戈張羅,先是磨豆腐的金寡婦,後來是關大叔的啞巴閨女,最近又在說隔壁胡同賣羊雜湯的麻臉陶二妹,這些吳戈都忍了。吳戈知道,自己在她眼裡只是個老光棍,越早打發越早安心。
吳戈揉著太陽穴,他記起來兩個人喝了很多酒,余一過去出恭,不知怎麼跟人吵了起來,然後動了手。他把一臉血的余一過從人群中救出,拉到身後。然後自己動手了麼?他拚命搖搖頭,沒有半點頭緒。
他披了衣走出門。天只是初亮。在四合院的天井裡,七八名紫衣人整齊恭敬地站立著。一名高大的錦衣漢子,背著手望著漸亮的天色。
卓燕客聽到門響,轉過頭來,對吳戈說:昨晚,在逍遙酒樓,你喝醉了。還打傷了我五個徒弟。
對於吳戈來說,此刻最不願碰到的就是山陽縣的熟人。尤其是卓燕客,這個年少時的朋友,當年他和耿昭是吳戈最好的朋友。少年時的友情就是一輩子的友情,但落泊之時,最怕遇見的也是故交。
思明是耿昭的字。貧窮的父母希望他有一個光明的未來。耿思明自認為是個天才、讀書種子,至少他從鄉試起成績就相當不壞,科第之途並不算坎坷。只是艱辛苦讀換來功名之後,耿思明卻發現,在修齊治平的聖賢書之中,並沒有一個理想世界等著自己。當他的心中一片光明之時,他的人生一片黑暗;而現在,所有人眼裡,他的人生已是一片光明,然而,他的內心卻是一片黑暗。
耿思明並不是一個愛記恨的人。當年他迎娶高侍郎的千金,婚宴上他清楚聽到賓客們的竊竊私語:才華橫溢驚動京師的耿某人,在這些人眼裡,無非是個攀龍附鳳的小人。他清楚記得高府另一位女婿、身世煊赫的俞楚材公子,見到自己時高高亮起的鼻孔和不屑的目光。
他也記得,當年作為一名七品監察御史,自己秉公彈劾數名大員、包括前任首輔大人在內,自以為必能警示奸頑,震動朝野。誰知自己文采斐然的奏章被皇上輕蔑地扔在地上,不屑一顧。如果不是首輔大人故作姿態市恩,為自己說情,只怕要被處以流放之刑。皇上在罰了他一年的俸祿後命他去相府跪謝。他記得奉旨前去時,首輔大人揶揄的笑容,還有在座賓客們促狹刻薄的嘲諷。他記得去白雲詩社,起社的幾名詩壇領袖和才子俊彥們競相去討好那時還僅是個稚齡少年的芸少爺,而自己則捏皺了詩箋落寞地躲在角落。初為御史的那兩年他幾乎得罪了包括岳父在內的整個朝廷整個世界。他記得那兩年無論到哪裡,自己看到的,都是別人高高抬起的一對對氣焰囂張的鼻孔。
此刻,當芸少爺正努著卑微的笑容向耿思明求助,而他終於有了這麼一個機會,可以向曾經不可一世的芸少爺展示自己不屑的鼻孔的時候,他並沒有這麼做,只是溫顏一笑。
不是我不肯幫忙。耿思明的誠懇中有些掩飾不住的不耐煩,他皺眉看著芸官說,我性子孤僻,素來為我岳父所不喜;而且我只是一個小小的諫官,他高居吏部侍郎,本也看不起我這個沒出息的女婿。自從拙荊高氏,他頓了一下又道,病故之後,這八年來我幾乎沒有怎麼上過岳家的門,實在不能在岳父面前為你說項。他說著,和顏悅色地把芸官擺在面前的三百兩銀子推了回去。
老實說,我是看在令尊大人的面子上。他不是壞人。我很清楚,晚塘先生一案,頗有冤情。皇上這事,辦得性急了些。耿思明看著臉孔漲得通紅的芸官,淡淡解釋,如果說換了別人,我見都不會見。帶了銀子來的,只怕會被我當面啐他一臉。咱們是同鄉,你又是燕客介紹的。但我實在愛莫能助,芸少爺還是請回吧。
父喪三年,丁憂守孝之期將將已滿,芸官早有打算重新在京城廣交聲氣,以圖宦途有所轉機。有了贏來的五百兩銀子,芸官本來底氣漸足,耿思明的一番話又將他打回了沮喪的谷底:之前卓燕客的樂觀,給了他太高的期望。
耿大人,家姊的夫家鄭府,與高侍郎府上也是姻親。小人的姊夫鄭子遒公子,說來還是高夫人的表弟呢。
拙荊在世之時,也常常向我提到令姊。鄭公子英年早逝,令姊守節十餘年,斯誠可敬令尊大人主政之時,我亦曾在府上有幸拜見過令姊;反而彼時芸少爺您在京城交遊甚廣,咱們當年雖曾多次見面,竟然一直無緣結識。耿思明說到最後一句,芸少爺的臉漲得更紅了。
眼下我們姐弟,都是仗一位江湖上朋友的蔭護,才得以在京城立足。說來這個朋友,卻也是耿大人少年時的至交,他叫吳戈。耿大人還記得他麼?芸官如此說道。搬出吳戈來,是卓燕客特別交代過的:吳戈、耿昭、項裴、在下,我們四個人十六七歲時便是最好的朋友。而當年又以吳戈與耿昭交情最好。耿思明為人狷介孤傲,卻很念舊。若說是吳戈的故人,他不會不幫忙。
其實,耿思明早已從卓燕客那兒聽說了吳戈的下落和他義助芸官姊弟的事跡。耿思明在京城的朋友相當有限,卓燕客是一個,但他們官商殊途,平日也很少見面。其他的,大抵是些詩友同僚。耿思明的孤傲是出了名的,看得起的人實在不多。不過,吳戈是例外。
當年吳戈只是一個小小的縣衙捕快,而耿思明則是個窮秀才。吳戈那時忽然也想讀些書,不懂之處常常會找他請教。耿思明十五年前赴省城鄉試,盤纏還是吳戈幫忙湊出來的。而且中舉之後他滯留京華,一直是吳戈在接濟他的父母,直到他做了官,有了不多、但也不算微薄的俸祿。而吳戈,此後便從耿思明的世界中完全消失了。
每個人在少年時都會有一段真誠的友誼。在耿思明早已滄桑荒蕪的內心裡,如果說有一個人還能讓他眼眶濕潤,也許就是吳戈了。
我會帶你去見我岳父。耿思明沉思了半晌。他必須做一個艱苦的決定。
芸少爺。這件事非常難以說出口。耿思明慚愧地低下了頭,你也必須保守秘密,否則你的安全會受到巨大威脅。我岳父是個顢頇無能的人,而且毫無原則。他貪財,十餘年來一直參與同宮裡幾位公公有關聯的賣官鬻爵之事。令尊晚塘大人在世之時,也並非毫不知情當年我彈劾令尊,便是由此而來。
耿思明目光飄搖,呆呆地看向遠方:你當初只是個貴公子哥兒,並不瞭解我大明朝廟堂之上真正的危險遊戲。冠蓋京華,百丈重城,其實仿如一張巨大的蛛網;而朝廷,便是結網的那只巨大無朋的蜘蛛。你我,都是網上的小蟲子,是蜉蝣,是孑孓,是那樣的渺小,以至於我們在網上的掙扎都是那樣的徒勞
當初我掙扎反抗了但結果你已看到。於是後來,我只能就範,放棄吳戈是我最好的朋友,他對我曾經有過遠遠高出我能力的期望。如果他現在知道,我早已不再是當年那個犯顏直諫的耿思明,他一定會非常失望那麼芸少爺你,還是希望在京華這個大蛛網中恢復功名甚至得到官職麼?你確信不會後悔?
芸官神情茫然,他不太能明白,仕途正如日中天的耿思明為何如此頹唐,但他仍然用力點了點頭。他早已習慣了官場上的場面,那曾是多麼的威風,多麼的令人滿足,他怎能不想重新開始?
好吧。我岳父他確實可以做到。耿思明歎了口氣。
但是,在他那裡,不二價,五千兩白銀。
京城的一間酒肆裡,三個當年山陽縣的老友正在一起喝酒。這十四年間,他們境遇各異,經歷人世的黑暗與打熬後,當他們再促膝一起,都不由回想起這些年的歷程。
卓燕客一直記得十四年前他第一次來京城的樣子。在京城做事都是艱難的,開武館不是你武藝好就成,最緊要的倒是打點交通這些同行、還有官府你要不讓他們搗亂,只能先餵飽這些蠹蟲。
然而幸運的是,武館招到了一撥雖然窮、但天分絕高的弟子。尤其是崔冀野這個不世出的練武奇才。十年前小崔十六歲都沒滿,便在一次京華七大拳館比武切磋的擂台賽上,連敗十三名對手,一舉掄魁。而他另外三名弟子也戰績極佳。經此一役,燕山拳館的名頭開始在京城為人所知。那一年亦是卓燕客一生中最重大的轉折。父親去世,他繼承了卓鼎豐的鹽運生意。而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生意從山陽縣做到京城來。三年後,卓鼎豐的生意已擴大了近十倍。鹽、米、絲綢、藥材、木材、桐油,幾乎沒有卓鼎豐不做的生意。於是七年前,卓燕客拿出大筆花紅賞銀,創辦了京華英雄會。
十四年前的耿思明則正寄宿在京城遠房表舅家讀書。他幾乎從沒吃飽過,對那時剩下的印象就一個餓了。幸好那一年會試,耿思明中了二甲,賜進士出身;再後來贅入高府,老丈人是三朝元老、三品大員。做了御史的耿思明以為可以一展拳腳,誰知他的一份折子,被皇上批了四個字訕君賣直,斥他為了求名,不惜謗議人君和柱國大臣,差點被革去功名。八年前,高氏難產病故之後,耿思明與高府從此很少往來。朝廷裡,最忌的是朋黨,一旦跟錯了人,往往便注定十幾年翻不了身。說來甚巧,當時吏部需要擢升一名不偏不黨的官員,說是一定年紀要未足四十,還不許要江浙人氏,以示聖上用人公正,不偏向浙黨。而耿思明的同僚中,恰好若非年過四十,即為浙人,於是,耿思明就陞官了。地獄天堂,皆在人間。
至於十四年前的吳戈,彼時正賣命地做著山陽縣最年輕最有前途的小捕快。縣北門的長亭口,他送走了趕考去的耿思明,又送走了進京闖天下的卓燕客,然後就回到自己刀光血影的捕快生涯之中。終於,九年前,他在厭倦中離開了衙門,做了一名普通人。又因為六年前的一樁大案,不得不隱名埋姓。他也沒有想到這兩個十八九年前便已認識的朋友,曾經無比親近而此刻非常遙遠的朋友,今天會重新坐在一起。
卓燕客給他倒了杯酒,緩緩說道:有生以來,無論做什麼事,我都極其有天分,做得很成功,除了自己最喜愛的一件:武術。可惜的是,我從來沒有能在武術上贏得過真正的自信。十八歲以前,我一直以為自己也是個不世出的武學天才。可是那年我認識了你。你比我還小兩歲,可我就從來沒贏過你。你讓我幾乎對自己徹底絕望。我們一直是朋友,可你從來不知道,那時候,我有多恨你。所以,當年我一個人遠赴京華,就是為了離開你。
其實老天爺是公平的,他在給每個人機會,只要你願意去改變並做好準備。十四年前,思明只是個窮酸秀才;我只是個習武成癡的小富家子;而你,早已是山陽縣頭條好漢,聞名淮揚兩府的名捕神探。如今,思明已是赫赫五品光祿少卿,而我的燕山拳館排京華七大拳館之首,卓鼎豐已位列京城五大商號之一;只有你,竟然只是米行的苦力和雜耍藝人,你甚至過得還不如十四年前。不是你沒有本事,而是你自己不願意去改變。
耿思明歎息道:吳戈,在我心目中,你一直是虯髯客一樣的人物。我雖然是朝廷官員,可其實對這個世界而言,我這樣的人可有可無,我根本改變不了它一分一毫。而你不同。我不確定你能令這世界改變多少,我只知道,你不應該是現在這個樣子。
卓燕客點頭:十幾年前,我就知道,我們三個人,注定都會出人頭地,只是在等一個屬於我們自己的大場面。只等這一個機會。所以,無論多麼困難多麼絕望,我從來沒有懷疑過自己的能力和才華。而我更加沒有懷疑過你,還有思明。你已經三十五歲,中斷練武多年,生活毫無規律,而且喝醉了酒,仍然能打傷我的五個弟子。其中為首的是位列燕山拳館十三太保之七的蘇廣銘。小蘇是極出色的拳師,他在京華英雄會上,共贏了二十一場,只輸過三場。而你前天打倒他,只用了一招。這太讓我吃驚了,然而又毫不意外:你吳戈仍然是當年那個讓我無比絕望的練武天才。你不應該這樣沉淪下去。對你而言,現在就有一個最簡單的出人頭地的機會。
吳戈低下了頭,沒有說話。他知道卓燕客說的是什麼。
京華英雄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