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堤離余家渡繁華的街區其實不算太遠。高高的堤上密密麻麻地擠了一大排棚屋。這裡幾乎沒有路,地上淌著髒水,腐爛的菜葉,散發著腥臊惡臭的貧窮味道;乾草燒起的炊火熏得到處漆黑,而住在這裡的人們也大多面目骯髒。荻小姐已經聽華知縣說過,這些全是水災逃難過來的流民,也成了縣裡的一塊心病。縣裡這兩年增了許多偷盜搶劫,也多了乞丐娼妓;縣裡的人們,不得不將之歸咎於堤上的流民。
在余家渡,堤上已經成了下賤、貧窮、骯髒、鄉巴佬甚至一些更惡毒的話語的代稱。從遠處的雞鳴山看去,堤外五里長街的飛簷畫棟,襯著堤上的這一片棚子,余家渡便如一個穿金戴銀的病人,衣冠錦繡也掩不住身上的膿瘡。
長腳接過骨骨遞過來的那屜包子,不捨得吃,全塞回骨骨手裡。骨骨吃得一嘴的油,仍留了一個給長腳。長腳接過卻揣在懷裡,另在灶上燒了壺熱水,燙了碗冷飯,與骨骨就著方才路邊攤子買的一小包鹵雜碎下飯,呼呼地吃著。
他倆住的棚子矮小黑暗,幾處紙糊的牆縫都裂開了,四面透風。長腳把今天掙來的銅錢倒進一個陶罐裡。他的正式身份是碼頭的挑夫畢竟這裡還是窮人多,單靠賣藝糊不了口。他數著錢,停了下來,抬起頭,逆著光卻看不清門外來人的面孔。他的頭髮也是亂蓬蓬的,袖子上全是油跡,草鞋爛得厲害,腳上裂了好多道大口子,幾粒泡飯還沾在胡茬子上。
荻小姐沒有摘下斗笠,她的耳朵裡嗡嗡地哄響著,心裡一片空白,甚至沒有看到骨骨高興地揮手,呀呀地向她打著招呼。
她漸漸清醒過來,指指骨骨,對長腳說道:他,是你的孩子?
長腳瞇著雙眼,面紗下這女子的面目是模糊的。
這有什麼分別麼?他,他想了想,說,是我的孩子。
荻小姐道:你是聰明人,道理我不說你也清楚,他如果能讀點書,或者會好一些,比天天在街上偷東西強。
長腳回過頭,瞪向骨骨。骨骨不敢抬頭,用腳畫著地。
這位貴小姐要施捨我們一筆銀子還是怎樣?長腳乜斜著眼。
荻小姐道:舍弟一直缺個好的書僮,骨骨雖然淘氣,但能教好
長腳打斷了她:這孩子做什麼都行,但不能做奴才。你要是做善人,可以,拿錢來。說著一隻大大的髒手伸到荻小姐面前。
荻小姐為之氣結,卻真的回頭命一武師取十兩銀來。
卻聽得長腳悠悠地說:這堤上比骨骨還窮還慘的孩子還有好幾百,這位小姐不妨每家都派上十兩銀如何
荻小姐奪門而去,長腳久久看著她的背影,眼角微微顫抖了一下。
回家的路上,荻小姐才發覺自己的手腳都在抖。背上一片沁涼,耳朵裡仍然在嗡嗡地響,心中一片空白。她忽然笑了,不無淒涼地笑了。
是啊,十一年前那個自己痛徹心肺的夜晚。看來自己當年竟然是對的。這世界上,沒有紅綃,沒有紅拂女,沒有龍女,沒有柳毅,沒有虯髯客。只有命運。
命運讓你看到了無數的可能。但是對自己而言,所有的可能都與幸福無關。
兩名武師和田媽在身後竊竊私語著。荻小姐面紗下的臉上全是淚痕。
芸少,試試這道菜。華知縣的臉已經笑成了包子。
看著剛剛抵埠的弟弟,荻小姐的心情好了很多。弟弟忙於讀書,其實全然沒有興趣。但明秋就是秋闈大比之時,所以這次回鄉便遲她幾日,逗留的時間也會短些。姐弟倆這次回鄉,說是為一個遠房姑父的喪事,無非是弟弟逃學而自己散心罷了。
華知縣見芸少爺身後一直立著一個二十左右的少年,似為保鏢,就問:這位少年英雄是?
芸少爺高興地介紹:這是我新結識的一位傅少俠,他從川中過來,投到謝如松將軍麾下才幾日,正好謝將軍想差一個武藝高強的人送我回鄉,便與傅少俠一同來了。傅少俠那可真是武藝絕倫啊。不知道跟咱們淮北大俠卓燕客相比,誰的手段更高強?
荻小姐暗地搖頭,侄兒都快四歲了,這個弟弟仍然是這樣不喜歡讀書,背地裡弄刀舞劍,全然沒長大。
這時一個師爺進來,與華大人耳語幾句,華知縣的臉色一下子變得很難看。
芸少爺問:有什麼難事麼?
華知縣苦笑道:芸少有所不知,這個我與大小姐倒是提過。淮安王府來過幾次函了。王爺看中了余家渡堤上的一片地,要臨河蓋一座別館。可是那高堤上聚了上千流民,一直不肯搬。您看,我這裡公帑有限,不給這些刁民些許好處,他們哪裡肯走?王爺給了半年時間,如今已然四個月了,沒有半點兒進展。這不,王爺令我去陪他聽曲,肯定又要責問,我不知如何交代呢
芸少啜著酒,沉吟了一會,忽笑道:我有一計,不知可行與否。其實當今之世,凡事一旦做大了,便一切好說;做小,則萬事皆難。他模仿著父親說話的風度,摸著下巴悠然道,如今余家渡何等繁華,不比昔日,不如索性在運河上再建一橋,地址就選在堤上。這是利民利商的百年大計。以建橋為名,邀縣裡及鎮上的富商出資共襄盛舉,同時報給工部。等到此事成為山陽縣頭等大事,誰能不傾力協助?諒那些流民不得不搬,而且自然會有錢打發他們,也就不妨礙王爺建館了。
華知縣呆了一呆,伸出拇指道:都說芸少已成了首輔大人的智囊,卑職實在佩服得五體投地了。他這倒是真心讚歎,此事我會與師爺詳細商議,中間少不得向芸少討教。另外如果真要走工部的路子,呂侍郎那裡,只怕還要芸少費點兒心思引薦一下。
芸少爺得意地道:都是自己人,這個不消說的。待此橋建成,大人任內如此大手筆,大約與潘安仁一縣之花、蘇東坡西湖長堤可相頡頏。山陽縣河上飛虹,名列諸賢之後可得其三矣。
荻小姐在桌下輕輕踢了踢弟弟。雖然父親已是首輔大學士,但芸少爺仍只是個舉子,布衣之身,如何當得知縣自稱卑職?
自從十一年前父親科舉高中做了翰林編修,家裡的境況自然變化極大。父親的仕途堪稱官場奇跡,陞遷奇快,而且有不倒翁之譽。到了兩年前,新君即位,舊臣凋落,父親竟一步登天擢為武英殿大學士,位極人臣。用華知縣的話來說,山陽縣二百年沒出過這麼大的官。於是周圍的人變了,這二年來,連芸少爺也完全變了
芸少爺酒意微醺,與傅姓少年兩匹馬一前一後,華知縣的轎子竟只是跟在後面相送。一行人好大排場行到如壽街老宅。不少人遠遠地圍觀著,議論著,知道是當今首輔也就是宰相之子回鄉了。
歸來荻小姐便忍不住數落了芸少爺兩句,怪他太過張揚。芸少爺乜斜著眼裝醉,涎皮賴臉地說:好了姐姐,芸官在京裡都悶得發霉了,這次實在忍不住出出風頭嘛我這是學陳仲舉登車攬轡,有澄清天下之志。
荻小姐一向拿這個弟弟沒有辦法,只好搖頭歎氣。芸少爺又道:對了,你還記得當年住咱家樓下廂房那個小捕快吳戈麼?我這次回來,一直想找他。
荻小姐霍地看向弟弟。
我畢竟只是一介書生,真的需要幾個俠義高人相輔,其實也是為阿爹物色人才比如這個傅少俠。我一直記得這個小捕快,武藝出眾不說,也膽大心細,如果
荻小姐打斷他道:芸官,阿爹跟你說了多少次了,你就是不聽,阿爹的事你先不要摻和。你能把科場這一關過了是正經!一天到晚全不做正事。
一說起科考,芸官頓時有些頹然。
荻小姐見他如此沮喪,不忍多說,就問:那你找他可有一點兒眉目?
我剛回來,哪能這麼快啊。倒是奇就奇在這個傅姓少年,也是在一路尋找這個吳戈。還不肯與我交代是何緣故。大抵江湖中人,有些恩怨我也不便多問。我倒是想,若有這兩人輔佐我,呵呵,一定能成大事!其實咱們認識吳戈時,他也就是這少年現在的年紀,一轉眼十一二年過去了。不知道他現在變成什麼樣子了
荻小姐看著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弟,心裡湧上一種奇怪的感覺,是溫情、憐惜,卻也有幾分失意與失落。她只淡淡地說:找到他也許你會失望的。他又能有什麼境遇呢,無非是砍砍殺殺,然後娶妻生子,在某個小地方窩著,就是一輩子
芸官喚少年進來,便問他為什麼要找吳戈。
少年面無表情,說,您可記得我叫什麼名字?
荻小姐的面色先變了,少年姓傅名仇。
少年問:少爺可知道吳戈武藝如何?比之淮北大俠卓燕客呢?
芸官猶疑了一下,道:十二年前,卓燕客便在本縣,他比吳戈年長三四歲。但當時論武藝,他頗有不如。不過卓燕客後來拜了很多名師,武藝據說有了驚人的進境,除非吳戈這十年也勇猛精進,否則只怕倒是卓燕客更高畢竟吳戈仍只是無名之輩啊。
少年道:我見過卓燕客的武功,我未必懼他。現在山陽縣便有一人,刀法只怕便在卓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