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瑩碧木然聽著,腦中飛逝而過的,是十一年來的滄桑。她忽然狂笑,將手中的等閒刀筆直地指向他:什麼過去種種因緣而生!過去的一切,全都因你而生,該放下屠刀的人,是你,不是我!
屠刀!她殺人,那又如何?心死了,這身軀便不受她控制。她心中的俠念,早在他棄她之時消磨殆盡。不再有仗義行俠的抱負,她自甘成為一個殺手,恨不能斬盡人間所有,與他同歸渺渺。
他超然的臉上有了一絲痛苦之色:瑩碧,一切罪孽的確因我而起。既是如此,便讓我來承擔一切吧。
她冷笑,收起心痛,手腕一折,等閒刀發出一縷桀驁的寒光。你不該叫我瑩碧,過了這麼多年,你的修行反而不如從前。你忘了分手時如何稱呼我?你說,女施主。最後三個字,她說得怨恨淒苦。
遠處躲著的藍颯兒一陣難過,想起過去對秋瑩碧的嘲笑。她可以肯定,眼前這個大和尚就是秋瑩碧生命中唯一的男人,讓她終生痛恨感情的男人。她原以為那人會是個花花公子、薄倖小人,才會令秋瑩碧滿懷恨意。她無論如何也沒想到,他竟是個和尚。
他低下頭,輕聲念了句佛號,復又抬起,誠懇的神色鎖著悲憫。我的確修行不夠,年少氣盛時才會一錯再錯,請你饒恕我的罪行。他莊嚴地跪下,慢慢地叩了一個響頭。
秋瑩碧淡然地道:什麼我呀我的,你應該自稱貧僧,不是嗎?你們出家人,首先不就是要放下我執麼?她手中的刀不覺已垂下。
他苦笑,長歎一聲道:我是凡人,做不了聖僧。如今只求彌補罪過,盼你給我個機會。原先,他顧著自己解脫,如今,他才念及芸芸有情眾生,只盼來得不是太晚。
她虛脫了也似,聲音空茫地傳來:機會?錯過了,就再也無法回頭,還有何機會可言?她身子輕微地顫起來,既已動了心,又怎能收得回去?她恨他的自欺欺人。是他來招惹她的,不論他是誰,偏偏遇上了她。可她一旦愛了,就放不下,又怎容他脫身逃去?
酒肉穿腸過,佛祖心中坐。酒肉可以穿腸過,情愛也可以嗎?
我原想既然你做了和尚,我就當尼姑,一輩子陪著你和你的佛祖。可你給過我機會沒有?秋瑩碧苦笑著捋了捋秀髮,在晚空下,晚風中,她依然美得令人心動。
他長跪不起,不覺又想到那癡情的摩登伽女。
你若真想嫁阿難為妻,就去發罷。佛陀的眼中,有智慧的笑。摩登伽女的目光飄過他身後的比丘,他們有的嗤笑,不信她能愛得如此堅定,有的驚異佛陀的大膽,怕這賤民女子擾亂佛門清淨尊嚴。
為心中所愛,鉸盡青絲萬縷,亦不顧惜。落發時,摩登伽女毫無遺憾。真的,雖然這色相為她珍惜,但能與阿難朝夕見面,成就夫妻之名,縱然出家又如何?光頭秀目,摩登伽女終成比丘尼。
他癡癡地想,他不願她去發啊,那飛瀑般傾瀉的烏烏青絲,曾經纏繞他迷亂的眼神,成就她無雙的靈秀。若為了他而消失,這是何等罪過。他明白,那些迷戀色相的雜念,正是阻他成佛的魔障,然而他,竟捨不得完全放棄。
他吸了一口氣,歲月的修煉終使他比從前更加成熟,說話時平靜地如一座荒山,淹沒心底蔓逸的雜草。我一直不知道你就是牡丹。如今我才明白,你為我造下無邊罪孽。我才是該死之人,請你放過那些無辜者。他深深地注視她,看到她眼中聚集了越來越多的恨,你想報仇,就動手吧,求你給我一個贖罪的機會。
哈哈她先是忍不住淺笑,繼而變作狂笑,遏止不住似的,笑得人心驚肉跳。她覺出徹骨的寒。他不是為了她,他關心的只是無辜者。無辜,難道她不無辜?原本已絕望的心,因他的重新闖入,稍稍有了一絲動搖。是的,她寧願動搖十一年的恨,也想回到從前。可他這番話,一如從前的傷情,極致而徹底的絕望倏地從四面八方湧來,擠壓她碎了的心。
原來,心可以一傷再傷,如紅顏黯然老去。已經,已經是永遠回不去了。她慢慢提起刀,聲音空洞:你要我來了斷,是不是?你不怕死?
他雙掌合十,結跏趺坐,安詳愜意。善哉。只求我一死之後,你能恢復本性,不再是殺人不眨眼的牡丹
武功、膽色、品德,我的夫君缺一不可你如此貪戀美色,背信棄義,死不足惜這世間太多惡人,我雖是女子,也欲鋤奸而後快只要你願捨戒,我們就能一起走到天涯海角,我亦跟定了你那曾經令他傾心的女子,已成絕世殺手。他等這一刀,等這解脫,等了很久。
秋瑩碧執刀仰天,欲哭無淚。他還是要丟下她,丟下她一個人孤零零在這世上。
寧願死,也不願和她一起。
她渾身冰涼,幾乎站立不住。藍颯兒悲傷地遙望兩人,彷彿沾到秋瑩碧心底的淚。她很想衝上前,把那個臭和尚大罵一頓,連瞎子也能看出那飛蛾撲火般的癡情,為什麼他不明白?如果他明白,為什麼不接受?如果他曾經接受,為什麼要放棄?
他低頭垂眉,怕看秋瑩碧怔怔凝視的眼。解脫生死得阿羅漢,心頭反反覆覆,停留這一句,他唯一堅定的執念。修成正果真的如此重要?忍看摯愛於面前崩潰。他不敢多想,出生以來,他只為此而活。他要守住這信念。
一晌貪歡,竟如此收場,是他始料未及。色相到頭終是空,她須明白這個道理呀,塵世中糾纏的愛慾,只是無妄之災罷了。璀璨年華轉眼濃血枯骨,一個臭皮囊而已,何必如此執著不放?他肯捨這性命,為的是讓她捨去仇恨,這番苦心,他信她終會明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