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路上走有數日,每日皆見韃子兵南下,或百或千,殺氣騰騰。尚瑞生卻不停留,反倍道而進。過了豫皖交界,尚瑞生知不遠便是宿縣,再有兩三日路程,過了淮水,便到濠州了,心下甚是喜悅。
一路時見道上逃來的百姓,皆面黃肌瘦,奔走倉皇。尚瑞生見其內不少孩童,都腹脹如鼓,頭大眼凹,連過去好幾撥,越到後來,面目越不可觀,竟是形容枯槁,狀若鬼族了。
過了宿縣,前面便是西寺坡,再向前去,更是滿目荒慘。
二人行到天黑,總算碰到一伙百姓,約有百十余人,都擠坐在一起,向天悲號。尚瑞生見裡面有幾個十六七的姑娘,下身連褲子也沒有,只用干草纏身,遮住了羞處。尚瑞生與老僧又走出百余步,在一棵枯樹下坐了。他回想沿途所見,不覺悲心如搗,灑下幾點英雄淚來。倒身欲睡時,驟聽不遠處傳來哭聲,心底一悲,睡意全消,這一夜竟致無眠。
眼看朝暾漸露,那老僧睜開眼道:你還要向前去麼?尚瑞生歎道:我此前不知人間苦狀,既到此悲境,也無須回頭了。起身仍向南行。
又行了半日,來到固鎮附近,只見百姓多了起來。尚瑞生料想此處還可過活,正感高興,猝見南邊逃來大批百姓,後面馬蹄聲隆隆不絕,竟有上千韃子兵狂馳追趕。眾百姓雖知逃不脫,仍拼命奔竄,驚呼聲不絕於耳。眾蒙兵瞬間趕到,卻不殺戮,只將無數百姓圍在大圈子內,隨將男子都挑了出來,黑壓壓跪了一片。只見幾百個蒙兵跳下馬來,各抽彎刀,令眾男子趴在地上,伸出右臂。眾男子臂膀才伸,彎刀已落,只一會兒工夫,便把上千條手臂砍斷。
尚瑞生與那老僧也被挑出,但幾個蒙兵見二人都是僧侶,居然未斷其臂。尚瑞生夾在人群當中,又怒又奇,不知韃子們意欲何為。
沿途走來,只見數隊蒙古兵押著更多的百姓,由幾面會聚而來,同樣是男人右臂皆斷。行到一處高坡時,只見坡下低窪之地,幾百個婦女都裸著身體,蹲在地上掩面哭號。百余韃子兵圍觀取樂,甚而狂笑舞蹈。
又走出一程,卻見數十股人流都向一處匯集,真是人山人海,望不到盡頭。韃子的馬隊往來奔馳,似生怕有人走脫,沿途都是砍斷的手臂,望之觸目驚心。原來安徽乃白蓮教發源之地,此次蒙古人欲在新馬橋一帶做件大事,深恐遠近幾縣暴民為亂,故境內男子無論是否從匪,皆斷其右臂。更派蒙兵三萬,驅押來數十萬百姓,令其觀一慘景,以為震懾。
少時來到一片極開闊的平野,只見南面早搭起一座高台,台面十分寬闊。眾蒙兵將無數百姓押到台前,皆令跪地伏候,四面都是騎兵馬隊,刀光耀目。但聽哭叫聲震動天地,血水染紅了雪野,腥氣令人窒息。
只聽北面牛角聲響起,又有數千騎兵奔至,隨見百余名黑甲武士護著一人,策馬而來。周遭數萬韃子兵眼見這人來到,都舉刀歡呼,聲震平野。
那人頭戴金盔,身披犀皮罩金甲,高顴卷須,一臉威嚴尊貴,手中馬鞭微微一抬,四面喊聲立止。此人下得馬來,十幾人鋪毯在前,引他步入高台旁的華麗金帳。這人坐定,沖身旁一名武士說了句什麼。那武士走出來,高聲大喝,韃子們又一片歡騰。只見南面馬隊閃開一道缺口,不多時,竟有幾百輛大車押過來,都用黑布蒙著,不知裡面裝了什麼。
幾百輛大車押到台下,眾蒙兵上前揭下黑布,只見車內都是紅巾裹頭的男女,還有十幾個小孩子,人人污血滿身,被強光刺得兩眼難睜。眾蒙兵開了車門,連拉帶拽,把眾囚趕下車來。一千夫長舉鞭大喝,似要眾囚向那帳中的大貴人叩拜。眾紅巾男女態度輕蔑,有幾個漢子更放聲大笑。
正這時,南面又押來一輛囚車,黑布扯下,只見一男子昂首立在車內,四十多歲年紀,白面微須,二目如電,神情極是鎮定。眾紅巾男女一見此人,皆拜倒在地,狀極虔誠,如對神祈一般。
那男子身纏鐵索,下了囚車,向眾紅巾男女微微點頭,隨沖那千夫長道:給我拿把椅子!那千夫長似也十分懼怕,愣了一愣,竟去搬來一把大椅,讓他坐下。眾蒙兵眼望此人,都露出又是畏懼、又是仇恨敬佩的神情,居然無人敢靠近。那男子眼望黑壓壓跪在周圍的百姓,深深地歎了口氣,目中似憐似恨,表情卻依然平靜。
那帳內的蒙酋大怒,沖兩個萬夫長大聲喝罵。二人紅著臉走出來,不敢去折辱那男子,只向眾囚洩憤,嚴令沖那蒙酋叩拜。眾紅巾男女都深情地望著那男子,許多婦女不禁流下淚來。眾蒙兵持刀上前,強令跪倒,眾男女死命掙扎,並不屈膝。一百夫長手拿短斧,揪住一紅臉大漢道:你只向和林王磕個頭,便饒你這賊蠻子不死!那紅臉大漢哈哈大笑,連話也懶得說。那百夫長大怒,一斧將他右腿劈下,熱血猛地噴出。
那紅臉大漢卻極是硬朗,竟搖晃不倒,蔑然大笑道:爺爺是頂天立地男子漢,是漢人中的烈丈夫!怎會給你這些臊韃子下跪?大明王面前,我死也死得光彩!一語才出,滿場突然沸騰起來,無數百姓哭喊道:他是大明王!他是大明王!我們漢人的大救星啊!原來那坐在椅中的男子,正是大明王韓山童。
白蓮教本為佛門淨土宗分支,源流甚為久遠。至元末,蒙人暴政苦民,百姓皆無生計,韓山童遂以彌勒轉生、明王出世為號召,鼓舞饑民,揭竿而起,聲勢浩大。此次蒙人初以十萬眾入皖會剿,歷時數月,添兵幾達十五萬人,始將韓山童擊敗擒獲。元順帝脫歡帖木兒,本擬將韓山童押來大都,耀其武威,又恐中途被教匪攔截救出,遂遣堂兄和林王孛侖赤帖木兒南下監刑,並強迫百姓圍觀,以震懾漢人反叛之心。
眾人喊聲未息,那百夫長一斧又落,竟將那紅臉大漢頭顱劈下。眾蒙兵掄刀上前,都叫道:誰跪下即可免死!若罵韓妖一句,打他個耳光,立賞千金!眾囚聽了,皆破口大罵。
尚瑞生只盯著韓山童看,心道:此人貌雖偉岸,又怎會是神佛轉世?正疑間,只見眾蒙兵已把囚徒分開,男人一堆在西,女人和孩子在東,顯是要挨個威逼,令其屈服。
一時牽出幾名男子,持刃逼到帳前,大喝跪倒。幾名男子無不大笑,沖帳裡連吐口水,立時人頭落地。那和林王端杯喝酒,微皺眉頭。跟著又牽出十幾人,傲立不跪,腳筋俱被挑斷,不覺癱倒在地。眾蒙兵正狂笑間,只聽十幾人叫一聲大明王,皆碰死在地,腦漿飛濺金帳。
忽聽眾囚中有人大笑道:老三,你我也別等了,出來給大明王磕個頭告別吧!只見兩名男子昂然而出,都走到韓山童面前,拜下身去。一男子動情道:大明王,屬下先上路了。您賜我九成之名,我沒辱沒了它。這一去正是第九死,我漢人必可復國了!韓山童歎息道:陳兄弟為我遭擒,道理錯了。你要在外頭領著大伙干,韃子們才怕呢!那男子紅了眼圈道:我愛明王,勝過生命。能陪您老人家去死,才是全始全終。另一人生得肥胖,起身喝道:狗韃子,你們抓來百姓,不過想嚇唬人!給爺爺個新鮮死法,讓大家都開開眼吧!
尚瑞生於二人走出時,已覺眼熟,這時猛地認了出來,不由心頭大震:他倆與我一同逃出韃子營,怎地這麼快就被抓了!但覺熱血上湧,右手不自覺地便去摸刀。
一百夫長獰笑一聲,忽命人取來兩張氈毯,不由分說,把二人實實裹在氈毯中,又用雪堵住兩頭,密不透氣。只見兩個氈毯連連翻滾,叫聲卻聽不到。尚瑞生兩眼冒火,心道:我還活著干什麼?那韃子王就在帳內,我若能殺了他,縱然粉身碎骨,又何足惜!抽出刀來,便要跳出人群。豈料便在這時,身子忽不能動轉,連試了幾次,都是有心無力,眼見那老僧閉目發抖,也不知是否他搞的鬼。
眾蒙兵原想那二人少刻便會氣絕,不料氈毯滾了多時,仍是不停。兩旁騎兵都沖過來,馬蹄在上面亂踏。過了半天工夫,只見毯中流出熱血、糞便,二人再不動了。尚瑞生胸口直欲炸裂,熱血噴天,險些暈了過去。
眾蒙兵凶性大發,又拽出十幾個人來,每人四肢套了繩索,繩子另一頭系在馬上,狂笑打馬,登時五體分離。又有人拽出多名婦女、小孩,以刀威之,強令跪拜。那和林王知婦幼易於降服,在帳中哈哈大笑,令將眾女子衣衫扒下。小孩子們都哭了起來,抱著那些婦女,苦苦哀求。
眾女子羞而志堅,都沖韓山童跪倒,呼喊道:大明王,我們都聽您的話,不怕韃子凶狂!您老人家是彌勒金身,韃子們殺不死的!求您照顧我們的孩子,大伙要去了!一個極清秀的女子迎風站起,面對萬眾毫無羞色,高聲道:姐妹們別糊塗,韃子們不會放過孩子的!我們跟大明王一塊死,都能入白蓮聖境。大家一起唱聖歌吧!眾女子一聽,悲而神定,都露出莊嚴之態,喚孩子們一齊唱道:彌勒轉世明王出,要為萬民造幸福。白蓮聖境邀英烈,誓捐此身驅元胡。連唱數遍,無不熱淚盈眶。眾蒙兵發一聲喊,上前掄刀便剁,數十個雪白的身子倒在地上,如聖潔的白花,裝點此血腥世界。
猛見一個女童逃出來,沖到韓山童面前,呼喊道:你騙人!你騙人!媽媽爸爸跟著你都死了,我再不信你的鬼話!突然伸出小手,打了韓山童一記耳光。眾蒙兵如睹奇景,數萬人一同歡呼雀躍,那和林王更是縱聲大笑,連酒杯也落在地上。一個萬夫長抱起那女童,高舉過頂,大叫道:這孩子看透了邪妄,你們都要學她!誰再來打他個耳光,立賞萬金,為四縣總保正!眾百姓見了,都嗚嗚啼哭,頭不能抬。
突聽一男子在人群中叫道:我我來,我來!雖斷一臂,卻硬撐著爬出人群,來到韓山童腳下。眾蒙兵又一陣歡呼。二武士上得前去,把那男子扶起。那男子不敢看韓山童,只道:你你妖言惑眾,害得多少人喪了性命!我我就要打你這妖孽!閉眼胡亂一掄,正打在韓山童下頜上,跟著驚呼一聲,如被炭火燒了皮肉,駭倒在地。
韓山童一聲長歎,忽起身道:送我上路吧!說罷向高台走去。余囚尚有兩百多人,都失聲叫道:大明王!您老人家韓山童轉過身來,眼見那女童在韃子懷中哭泣,一笑道:你們不要怪孩子,孩子們都該活著。我們這輩人不成了,下一代還要和韃子干到底!你們都是我的好教眾,我心裡很高興。說罷再不回頭,一直走上高處。
只見台上立了根大木樁,十幾個劊子手早在上面等候。一個漢人拿著鐵托盤,裡面放著十幾把不同的小刀子,見韓山童上來,忽跪倒在地,沖他不住地磕頭。韓山童道:我怎麼個死法?那漢人冷汗直冒,結結巴巴地道:皇上賞大明王三千六百刀的剮刑。我我是從大都來的,家裡世代做這個營生,實在不不敢躲差,旁旁人也做不來。韓山童冷笑道:韃子皇帝不想讓我速死,可見他心裡是害怕了。你們來吧!說話間幾個劊子手擁上來,將他剝得精光,綁在木樁上。
那漢人挑了把怪樣的小刀子,抖著手道:大明王,您老恕罪吧!我家裡有幾十口子人,不造孽都難活命的。又作了一揖,便拿刀子來割他眼皮。韓山童道:這是做什麼?那漢人道:割開眼皮蓋住眼睛,您老就什麼也看不到了。一會兒景象太嚇人,您老見了昏過去,又得弄醒才能剮,多遭罪的。韓山童道:我不看著受苦的百姓,不看著這些韃子,雖死兩眼難閉。你只管動手吧!那漢人哆嗦了一會,手穩了下來,動作極快,先將他耳鼻、雙乳割下,血登時流了一身。百姓們都慘號一聲,閉上眼睛。眾蒙兵舞刀威脅,砍了幾個閉目的男子,喝令百姓睜眼抬頭。
只見那漢人運刀飛快,從左臂魚鱗碎割,次及右臂,以至胸背,每一刀深不及寸。片刻間,台上已是血人,狀極可怖。尚瑞生始終動彈不得,欲沖那老僧大叫,聲音竟也發不出。只見那老僧身子大抖起來,相貌似在不斷變化,煞是奇異。
卻聽台上全無聲息,受刑者竟如石人一般,並不呼痛。場上靜得出奇,仿佛那刀子割肉聲也隱約可聞。那漢人運刀更快,初尚見血,繼則血盡,但流黃水而已。待割至腹下,受刑者流出的紅血、黃水已然凍結,身上竟呈黑紫之色。眾囚如自受割鋸,再也忍不住,都大哭起來。隨之滿場哭聲大作,數十萬人一齊放悲,其聲撕肝裂肺,那天空也仿佛昏暗下來。
不覺那刀子游遍身軀,竟割至兩千多刀。韓山童本是閉目忍痛,忽睜開眼來,說道:能不能快點!那漢人一生從未見過這等鐵漢,忍不住流淚道:您老忍著些吧。快到數了。韓山童一聲輕歎,又將兩眼合上。只聽四周哭聲越來越大,堪堪已割了三千刀。
韓山童自知將死,忽大睜開雙目,深情望向台下,張口欲言。數十萬眾見了,都捂嘴不敢發聲,連韃子們也敬佩非常,一點喧聲不起。
韓山童深情一笑,似充滿遺憾,又似飽含期許,聲音低弱道:鄉親們別再給韃子跪著,我們已跪了多少年了?還要跪到何時是頭?你們不要怕韃子,韃子們自己已經害怕了!你們好好想想,真正自信強大的人,會這樣殘暴無恥麼?我華夏幾千年的光芒,建下多少豐功偉業,出過幾多聖賢豪傑?我不信區區元胡,能久亡我中華!只要大家一同努力,不再畏縮苟且,早晚能滅盡韃虜,復我錦繡神州!到那時我才將眼睛閉上,歎服你們是大好兒郎!說罷再無氣力,仰天而笑。這聲音雖是低弱,卻仿佛黃鍾大呂,震顫每個人的心靈。場上哭聲又響起來,尚瑞生更是熱淚橫流。便在這時,人群中忽響起樂聲,縹緲低徊,極是祥和純淨,仿如天籟之音,聞所未聞。此時滿場戾氣大作,但此聲一出,聽者登覺心境一變,仿佛那血腥世界倏然遠去,心裡說不出的安靜平和,直如聖泉滌蕩,竟有一種大徹大悟的喜悅。只見那老僧坐在人群中,手拿一件不知名的樂器,正自閉目吹奏,神態似極安詳,又似極煩躁,面目瞬息變幻,模糊得無法看清。尚瑞生一眼望去,全然認不得了,不由低呼一聲。眾蒙兵雖是獸性如狂,此時也都停下手來,但覺心頭茫然,竟不知所措。
猛聽那和林王在帳內狂吼大叫,暴跳如雷。這聲音直似鬼哭魔嗥,竟比佛音還要惑人心智。眾蒙兵一驚之下,凶心又復高昂,刀割斧剁,幾十人立赴黃泉。余囚哭罵不止,慘聲實不可聞。
那老僧一聲長歎,忽丟下樂器,向人群外走來。此時百姓們跪得極密,他卻不推不擠,柔風般走出來,飄身到了金帳前。眾蒙兵一愣神,人已從身邊擦過,無不駭然。帳前幾十名黑甲武士正要攔截,那老僧倏露異相,搖頭一歎道:好好的人不做,那也不用再活了!右掌向帳內一罩,那和林王距他尚有七八丈遠,又有眾武士阻隔,卻突然噴出一口血來,眼珠子震出眶外,一頭翻下大椅。眾武士肝膽俱裂,齊聲驚呼,亂刀劈落。那老僧也不閃避,回身道:咱們走吧。仍出一掌,向人群中抓來。與此同時,背後十幾把刀一同崩斷,眾武士七竅噴紅,盡皆震斃。
尚瑞生眼見那老僧向自己遙遙抓來,陡覺一股難以名狀的力量吸住身軀,竟飛騰而起,一下子滑出十幾丈之遙,落下時已在那老僧身旁。只見那老僧五官變化,神氣全改,猛將他背了起來,向西便走。眾蒙兵不顧性命,上前來拿。那老僧也不知何等神通,所過之處,眾蒙兵皆倒飛數丈。
此時外面已圍了三萬鐵騎,數裡之外,更有八萬雄兵撒網包圍,可說風雨不透。尚瑞生大叫道:大師放我下來!殺幾個韃子再死!那老僧直如不聞,飛身向前沖去。只見前面蒙兵尚離有十幾尺遠,盡如枯葉遇到狂風,四散飄飛,砸得周遭兵士也倒下一片。
眾鐵騎在外圍護,並不知裡面發生了何事,眼見一人裸背赤足,飄飛如電,無不大愕。待迎將上去,欲攔擋時,才驚覺此人來得太快,刷一下從身旁擦過,好似流星一般,人與馬一同受驚,立時翻倒。那老僧一路奔來,兩旁韃子翻滾如浪,竟無人能立住腳。
尚瑞生伏在那老僧背上,但覺那老僧身前似有一股無形的偉力,比利劍還要鋒銳,初時兩丈外的韃子觸之即飛,繼而三五丈外,也是無物能存。更奇者,眾蒙兵一見他到來,臉上都露出恐怖之極的表情,先一撥瞪目張口,跟著一撥歪眼斜眉,每一撥都不相同,顯然那老僧的神態也在不斷變化,才會令眾人這般恐懼。
尚瑞生只覺在他背上已伏不住,忙伸手按向其頭。一按之下,更是大吃一驚,但覺他頭頂心竟有一物向上沖頂,突然間鼓出來,如一只利角,待要抓緊時,此物忽又不見,閃得他險些跌下來。他忙用手扶向其肩頭,倏覺他肩背肌肉粗壯無比,竟比適才膨脹了數倍,盡成暗綠之色。
便在這時,只聽眾蒙兵都大叫起來,分明看到了更奇異駭人的景象。正這時,驟感那老僧身上奇熱無比,一股怪力溢出體外,竟大半傳入自家體內。未及細辨,迎面韃子兵已潮水般湧至,尚瑞生心道:韃子們來得越多,他體內變化越烈,可惜我不能正面看他一看!其實他尚且不知,此時若在高空下望,那景象才真是奇異壯美到極點!只見十數萬眾,上百股馬隊向自家沖來,而一到身周十丈遠近,盡似波開浪退,人馬向後飛滾。
此時那老僧已連突幾十道重圍,只因速度太快,勁風吹得尚瑞生眼睛也睜不開,只能扭過頭去,不敢再向前看。這一回頭卻看見後面十數丈遠近,竟有一人緊跟在後,大袖飄飄,躍縱如飛,韃子們竟也擋之不住。
忽聽前面牛角聲大作,只見後面的韃子兵落潮般退向兩旁,跟著迎面萬箭齊發,似潑下一場密雨。陡聽身後那人一聲驚呼,飛快褪下衣袍,作勢撥打飛矢。誰料密箭射來,只飛到那老僧身前五丈之地,便都緩緩落下,惹得身後那人又大叫起來,聲音中充滿喜意。
那老僧一刻不停,又沖入迎面馬隊。韃子們驚呼聲起,臉上都露出恐懼、絕望的神情,原來十數萬人圍了幾十層的鐵桶陣,到此已是盡頭,而那老僧由最裡面沖到此處,只不過用了半袋煙的工夫。
尚瑞生眼見前面再無韃子兵,恍如做夢一般,真耶?幻耶?自己也鬧不清了。忽然間兩行血絲從眼角淌下,原來適才看得太過驚心動魄,當真是目眥瞪裂,非古人書上所寫的虛文了!那老僧又奔了多時,唯見景物後倒,山川影迷,也不知到了何處,後面那人早不見了。
猛然之間,那老僧定住身形。尚瑞生依著慣性,感覺身子又沖出十幾丈,已撞在前面一棵樹上,雖是因境生幻,也嚇得失聲大叫。那老僧將他輕輕放下,坐倒在地,閉目無言。尚瑞生細看時,只見老僧全然變了模樣,頭角崢嶸,耳大頜尖,身軀魁偉之極,除那條單褲沒變,其它一切均改,頭上竟生一角,發出幽幽的綠光。尚瑞生癱倒在地,如睹凶魔。
那老僧似已發覺,睜開眼來,仰天長歎。尚瑞生死盯住他,忽覺他還是原貌,哪有什麼變化?自家驚嚇過度,必是眼花無疑了。
忽聽那老僧歎道:那是修羅場啊!我最不願見到的地方,可還是見到了!原來我跟著你,就為了見此景象,復我法身。我終於明白了!聲音滿含悲郁,也不知明白了什麼。
尚瑞生聞言,猛想起前時那慘烈一幕,胸膛又欲炸裂,驚懼之心化作奇悲,大哭道:我漢人真是無望啊!幾十萬人只會伏地哀號,羔羊也沒這般馴服!大師,你為何不讓我與韃子們拼了?為何還要帶我出來?我但能殺死幾個韃子,也算遂了初衷,比之那個大明王,已把我活活羞死!我還要這條命做什麼!也不知是神志昏亂,還是一時血性迷心,握了那口刀,竟要重回屠場。那老僧滿臉哀戚,也不管他。
正這時,突見東面奔來一人,雖帶了幾處箭傷,仍是快捷無倫,眨眼間來到近前。尚瑞生一見此人,不由一驚,原來來人正是法明和尚。
只見法明滿臉震驚,更帶著說不出的迷茫,顯是想不到適才在前面飛奔、沖破十萬鐵騎的能者,竟是在寺裡作務多年的火頭和尚。過了半天,方顫聲道:大大師究竟是人是神?那老僧並不看他,望空歎道:眾人是人而非人,我非人而似人。唉,佛祖怎能普度得了呢!法明聽不明白,忽跪下身道:求大師慈悲,點化弟子幻身真訣。適才弟子全看到了,大師決非人間手段!
那老僧默然無語,繼而細看了他一眼,說道:既非人間手段,你還學它何用?那大漢你都贏得,凡塵中已沒人是你對手了。法明急道:石施主是人中絕頂,弟子贏他竟在十招上,分明神功未成。另有武當張全一,聽說乃是仙家手段,弟子更沒把握勝他。求大師念少林之緣,開啟下愚,弟子三生不忘!
那老僧道:張全一,可是自號三豐真人的羽士?法明道:正是他。那老僧想了一想,說道:既是真人,當知人的本意。我倒想看看,這茫茫塵世間,是否還有人在?法明大急道:大師,求您先指點一二。弟子再三叩首。連拜數拜。那老僧道:你先去吧。若有緣自會相見。法明聽這話有些松動,不敢冗言深求,磕個頭道:大師慈悲。弟子非為一己之功,實欲為少林創萬世絕學,如今多劫已歷,成毀全在大師一念之仁了。說罷站起身來,向南走去。尚瑞生喝道:你到底把我大哥怎樣了!法明不答,已自去了。
尚瑞生一急之下,大步追來,陡覺身子輕快無比,法明並未疾奔,竟被趕上。二人都是一怔,法明大露艷羨之情。尚瑞生想起適才那老僧飛奔時,似有一股奇氣注入自家體內,不期竟有這等功效,心頭一喜,又急問道:我大哥究竟怎樣了?法明笑道:石施主已立下重誓:今生再不談武學二字。我並沒傷他。言罷倏屈一指,照尚瑞生胸口彈來。這一下力道輕柔,實則金石可穿。不料撞在胸口,尚瑞生僅是一麻,僧袍卻立現一洞,棉絮飛散。法明雖僅用半成功力,也感吃驚,回身看了那老僧一眼,轉而歎了口氣,失神向南走去。尚瑞生見破洞大如碗口,知是那奇氣保住了性命,內心既驚且疑,不覺又走了回來。
那老僧見他回返,說道:你不去修羅場上殺人了?尚瑞生驚視其面道:大大師究竟是誰?何以有如此神通?我一生不信神道,今日極感不解。那老僧抬頭打量,好像才把他看清,說道:原來是有來歷的,難怪血性天良不滅。你也該有個去處了。尚瑞生道:大師要點化我麼?那老僧搖頭道:你非佛道中人,卻與佛道有緣。我們走吧。尚瑞生道:大師要去何處?那老僧歎道:去結緣了緣處!到了那裡,你才算有了出身,為後來進步之階。但須切記:他年失意來訪,不可輕動我身。尚瑞生愈聽愈亂,微退半步道:大師已知道自己是誰了?那老僧似點了點頭,又歎了口氣,如有所失。
這一路行來,四野再無人跡,也不知身在何處。如此苦行多日,好歹走出安徽,入了湖北地界。尚瑞生在路上隱覺那奇氣伏在體內,似乎有了知覺,潛移默化間,竟自行鼓蕩沖穴,生出許多奇妙。他初時尚自擔心,但隨後精神大旺,走得飛快,也便聽之任之了。途次二人絕少說話,尚瑞生並不問去往何處,倒是那老僧注目所過山川,時露留戀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