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先前那道寒光,正是靈奇因尋向芳淑未遇,由姑婆嶺趕回,正遇妖人,一劍飛去,妖人被他斬斷一臂。當時遁走,心中恨極,意欲隱形暗算,就便誘敵,去而復轉。
不料金、石二人發現邪氣,情知妖人暗算,連忙發動,已慢了一步,竟被逃走。眾人本就要尋鄭元規除害,正要率眾趕走,妖人忽在前面現身,眾人大怒,忙即追上。等到妖人被眾人寶光罩住,化為血影而散,才知連先前所殺妖人俱是幻影,越發憤恨。本就必往,經此二來,如何肯罷,便同往南疆追去。因那赤身寨遠在紅河西南,為滇緬交界最險惡之區,回環二千余裡。四外叢山峻嶺,環擁若城,壁立千丈,無可攀折,最險峻處連猿鳥也難飛渡。內裡亂峰插雲,終年不開,上面冰封雪壓,亙古不消。峰腰以下榛莽怒生,籐樹糾結,毒嵐惡瘴,到處彌漫,加上濕熱郁蒸,腥穢霉腐之氣,人一近前,便要暈倒。再不,便是童山不毛,赤崖矗空,流金鑠石,奇熱如焚,不論山石地皮,都和烙鐵也似,還未走到最熱之處,人早熱死。
赤身寨便在後山深處盆地之上,亂山環繞之中。一座大約百畝,高只二三十丈,通體孔竅玲瓏,滿布洞穴的峰巖,孤零零平空自地突起。中間隔著好幾百裡的森林,黑壓壓把地面蓋住。樹干最細小的也都成抱,那最大的何止十抱。多半駢生叢立,擠成一堆。
偶有空曠之處,上面也被繁枝虯結,又密又厚,極少遇到天光。林中蛇虺伏竄,惡獸潛藏,更有各種毒蟲紛飛如雨。蜂蟻蚊蠅,均比常見要大十倍,各具奇毒,齒爪犀利,性最凶殘。尤其蜂蟻最惡,性又合群,憨不畏死。常人只一遇上,群起來攻,前僕後繼,轉眼之間便成枯骨。這還不算,因為當地連近山蠻人都永無一人敢於犯險走入,自洪荒開辟以來永無人跡。再說也非人力所能走進,四外的山先就沒法上去。山環以內地多卑濕,草木繁孽,奇花異果遍地都是。當大片繁花盛開之時,一眼望過去,不是香光如海,漫無涯俟,便是錦城百裡,燦若雲霞,看不見一點樹枝樹葉。等到花落果熟,無人采食,連同敗葉殘枝落在地上或是溝壑溪澗之中,日久腐爛,再受污濕之氣郁蒸,便成瘴氣。
日久年深,越積越多,瘴毒也越加甚。先還只在日出日落前後,隨同地氣蒸發,結成瘴霧,一片片彩雲也似升出地面。歲月既多,蘊積愈厚,漸漸結成數百裡方圓一片瘴幕,籠罩地上一二十丈,將那大片盆地蓋住,風吹不散,望如繁霞,終古不消。常人固是沾身必死,便是有道之士,如非法力真高或是先有准備,照樣中毒暈倒。此是各派妖邪所居寨子中的第一奇險。何況寨主列霸多雖和哈哈老祖一樣,習練魔法時受了魔頭反應,僵坐寨中,本身不能轉動,但苦煉多年,邪法反更厲害。近年又收了一個鄭元規,元神可以附身為惡,威力更大。連各正派中長老均以時機未至,不去招惹。
七矮弟兄雖然初生之犢不怕虎,又聽出師姊鄭八姑的口氣仿佛甚好,心雄膽壯,決計前往除此一害。畢竟對方凶名久著,不比尋常,再見妖人來去如電,幻化無方,所煉毒瘴、妖刀無不厲害,路又不熟,八姑所說途向並不詳細,也不由存了戒心。金、石二人便令眾人小心戒備,以防敵人驟起暗算。內中阿童因在下山之前習了小旃檀佛法,只一運用,前途有事,或有妖邪侵害,立可驚覺。先見沙、米兩小受傷,便已留意,聞言知道眾人結伴同飛,遁光合而為一,縱有妖邪也不敢犯。心疑妖人必在暗中窺伺,自恃佛法,意欲試他一試。便用傳聲暗告眾人,表面假作考驗近日劍遁功力,離群獨飛。阿童神木劍功力尚淺,晃眼落後。眾人怕他不好意思,剛把遁光放慢,等他同行,阿童心靈上忽起警兆。知有變故,立把佛光放起,金光祥霞飛湧中,瞥見一個妖人手指一道其紅如血的刀光,已為佛光罩住,連掙兩掙,不曾掙脫,吃佛光一裹,一聲慘叫,形神俱滅。正想將那飛刀收下,眾人也已趕回。雙方問答,稍一疏忽,怕血光一閃即隱,知被收回。正料妖人不止一個,忽聽前面厲聲怒罵說:“峨眉小狗,又殺我一個師弟,仇重如山。我不再暗算你們,如有本領,敢去我赤身寨分個高下存亡麼?”聲如狼嗥,甚是獰惡,聽去若遠若近,十分刺耳。阿童因忿敵人陰毒凶橫,幾次運用佛光向前查看,均無人影,知道妖人不敢再來。金蟬又說:“敵人厲害,既決定去,越快越好。”於是又把遁光聯合一起,妖人也不再現形影。
飛行神速,不消多時,便達赤身寨外圍亂山前面。南海雙童在七矮中最是謹慎,雖知眾人福緣深厚,此行早有師長仙柬隱示先機,未必有什危害,終覺敵人太強。心想:
“昔年史南溪攻打峨眉,鄭元規也在其內,曾與見過,因其修煉多年,得過陷空老祖傳授,法力甚高。自從在峨眉敗後,又由妖師傳以邪法、異寶,每日苦心祭煉,誓報前仇,聞說比前厲害得多。即此一人已是難敵,何況妖師列霸多玄功變化,神出鬼沒,不在當年綠袍老祖之下。想當初三仙二老火煉綠袍,曾費多日心力,事前又經天靈子將他原身毀去,還中了紅發老祖的化血神刀,才得除此元凶巨惡。以各位師長的法力尚且如此費事,妖人比綠袍老妖差不多少,七矮弟兄不過得天獨厚,仙緣甚多,所用法寶均是仙府奇珍。如論功力,近得本門心法,雖然一日千裡,進境神速,老輩中差一點的師執和海內外得道多年的散仙,有的反不如他們。但到底年歲太淺,經歷先就不夠,如何可以大意?”因而再三力主持重。並說:“妖人列霸多邪法太高,寧願被對方警覺,設伏相待,我們仍須穩扎穩打,相機下手,不可急進。尤其合則力強,分則勢孤,千萬分開不得。”
一面堅囑石完,到後必須緊隨師長之後,不許獨自行動,以免有失。金、石諸人原也深知目前這幾個為首妖邪橫行多年,積惡如山。雖因遠在南疆深山之中,近年又知斂跡,除偶然縱容門下妖徒為惡外,本身輕不出山,但是這類極惡窮凶,終是生靈之害,事如易為,各位師長決不縱容至今,不加誅戮。師長尚且慎重,防其一擊不中,激使倒行逆施,多害生靈,致成大患,不肯輕舉。我等一行轉世修煉才不多年,下山不久,當此大任,如何敢於輕敵?因此金蟬首先贊同南海雙童之言,變了初計。
石完性烈如火,倔強非常,膽子比誰都大。雖然敬畏師長,不敢還言,心卻一點不知警戒。因聽眾人說得妖邪那麼凶,越不服氣。暗忖:“祖父常說,我身稟靈石精氣而生,除遇三陽真火、乾天靈火、極光大火而外,任何邪毒均難傷害。又精地行石遁之法,萬丈山石均可通行自如,到最厲害時,只消往地底一鑽,有什妨害?初入師門,無甚功績,師父說得敵人那麼凶法,何不仗著天賦本能家學,像除妖僧一樣,暗入赤身寨,出其不意,先將為首妖孽殺死除去,或將列霸多的肉體用姊姊行時所贈石火神雷炸成粉碎,豈非大功一件?”心念一動,又想起:“姊姊石慧拜在凌雲鳳門下,不知何時始能得到音信。都是妖人不好,否則日前師父還說,為了雷起龍之事,要尋凌師叔一行,豈不可與姊姊見面?”越想越有氣,不由性起,痛恨妖人,恨不能一下斬盡殺絕。
眾人自不知他心意,又飛了一會,便越過前面高山,到了赤身寨邊界。遙望前面亂峰環列之中,瘴氣彌漫,結成一片極廣大的彩雲,覆蓋大片盆地之上,離地約有十來丈高下,方圓達數百裡。遠近群峰,宛如一根根的碧玉簪和好些大小青螺,倒插浮沉於汪洋千頃的五色雲海之中,霞彩鮮明,好看已極。來路山巔又高,凌虛而馳,迎著浩蕩天風,目極穹蒼,憑臨下界,由高向低,隱了遁光斜飛過去,越覺當前景物雄麗,從所未見。幸而事前知底,相隔已近,預有戒心;如是尋常經過,再要隔遠一些,必當是仙雲餌地,繁霞麗空,總有仙靈寄居,可以晉接,決想不到內中伏有無限危機。因是地域廣大,毒瘴凝聚,以金、石二人的神目竟不能透視下面。二人深知厲害,又因南海雙童再三力說不可冒進,便說:“好在過山以前,已用本門神符掩蔽遁光,便有敵人跟蹤,也難發現。已然深入虎穴,不必忙此一時。最好謀定後動,看准敵人虛實,再行下手除害,使其一發必中,既免徒勞,又少危險。”眾人俱以為然,便在就近下落,想不去沖動那片瘴幕,只順山徑,由彩雲之下繞將過去。
到地一看,那山形的險惡簡直從未見過。一面是峻嶺冰峰高出天漢,半山以上草木不生,所有山石沙土均是紅色。再往上去,便是冰雪布滿,陰寒刺骨。半山以下氣候炎熱,草莽亂生,上面多帶毒刺。奇石磊砢,險峨難行,休說羊腸,連個鳥道俱無。沿途不是深溝大壑,病氣蒸騰,毒煙藉郁中時見毒蛇巨蟒影子出沒,異聲四聲,響振空山,怪風時作,鳥飛不下,便是森林綿亙,叢菁阻路,光景黑暗,不見天日。眾人雖不畏這些艱險,看去也覺陰森淒厲,不可流連。略微端詳形勢,為防飛行太急,易被敵人驚覺,各把飛勢改緩,貼著地面,緩緩飛將過去。好在山路危險,也不畏難。正覺沿途形勢險惡丑怪,使人無歡,前面已然發現瘴氣,只是斷斷續續,零散飛翔,殘錦斷紈,自成片斷,浮空停滯。越往前越多,片也越大,望將過去,宛如錦堆繡幕,虛懸地上,已覺美觀非常。
等到再往前走不多遠,隱聞雞啼之聲,比起平常閒行田野之間所聞到的雞啼迥乎不同。眾人均覺這等蠻煙瘴雨,毒嵐郁蒸之地,休說是漢人,連生蠻野人也早絕跡,怎會有此雞鳴?連忙循聲尋去。沿崖一轉,忽見清溪映帶,松竹蕭森,到處花光如繡,綠柳含煙,水木明瑟,全是一派靈淑清妙之景。再被那些看去美麗非常,實則中蘊奇毒的山嵐惡瘴一陪襯,越覺靈景天開,其中必有神仙宮宅。眾人因沿途蕪穢非常,霉濕之氣中人欲嘔,這裡風景偏是如此靈妙,最難得的是泉石清幽,地絕纖塵,情知有異,越發留心。沿著一片花林直往前行,又聽山巔雞聲。日光停午,溪山如畫,滿眼芳菲中,忽然聞此,令人有雲中雞犬之思。心正奇怪,路轉峰回,前面山崖上忽現出兩間用新竹子建成的茅捨,似新落成未久。竹色依然蒼潤欲流,屋頂茅草也是青色,與常見不類。屋前崖石上高立著一雙金色雄雞,也比常見的要大幾倍,生得朱冠錦羽,鉤爪如鐵,昂首獨立,目射金光,顧盼之間甚是威猛。那地方乃是石崖上面一片狹長平地,茅屋側面尚辟有大片水田。田中種著尺許長的苗秧,看去似稻非稻,一色通紅,甚是奇麗美觀。
石生正向阿童悄聲說道:“這等地方怎會住有人家?景物偏又如此靈秀。你看花林竹屋,綠水紅秧,與四圍的樹色泉聲交相映襯,有多好看。”石完覺那田中所種與平時所見水稻不同,清風吹動,宛如紅浪,又勻又細,覺著好看,便往田邊走去。甄艮早看出主人敢在此地隱居,不問邪正,均非庸流;稻又異種,從所未見。恐石完冒失惹事,忙趕過去,想要攔阻。忽聽石完笑喚:“師父、師伯快來,這裡的水怎會倒流?”甄艮因諸人所居相隔只有半箭之地,虛實未知,恐被聽去,忙令禁聲。眾人也看出異處,趕了過來,往田中仔細瞧看。
原來水田所在,地勢較寬。好似本來和茅屋前面同是狹長形,後經人力將靠裡面的山崖由頂到底削去了一大片,並在上面加以雕琢。所以別處山崖都是布滿蒼苔,翠色如染,這裡卻是大片黑石,不長寸草。壁上大小洞穴密如蜂巢,處處嵌空玲瓏,看去頗具匠心。因是歷年較久,風雨侵蝕,如非眾人慧目法眼,又是行家,常人到此,必當天生奇景,決看不出雕琢之痕。這還不奇,最奇是那片水田廣只數畝,方塘若鏡,中間並無畦壟。所種紅稻甚是柔韌,高出水面雖只數寸,下面卻深。通體長約三尺,稻尖上各有一粒綠豆大小的紅珠。水深竟達七尺以上,稻並無根,水系活水,偏能直立水中,行列整齊,毫不移動。近梢出水數寸的上半段,盡管隨風披拂,柔軟非常,水面以下卻仿佛一枝長箭,插向土中,穩定非常。靠近前面崖口辟有兩條水路,寬約二尺,與田相通。
大股清泉宛如銀蛇,由山下清溪中蜿蜒急駛飛來,朝著相隔十數丈的危崖猛竄,逆行而上,順著水路人口石槽,直注田中。入口水勢立歸平靜,田面上一片澄泓,依舊清明,並不起什波紋。另一水路在斜對面,卻順石槽,臨崖往下飛瀉。探頭崖外一看,好似兩條玉龍此去彼來,上下飛舞,追逐於青山碧崖之上,循環往來,永無休息,頓成奇觀。
經此一來,眾人越看出田中所種,不是靈藥仙草,也是左道中珍奇之物。料定此草必須種在水中,那水更須新陳代謝,極難種植。因此開田建屋,命人留守;並用法力引得山中靈泉上下交替,不令田中留有陳水。暗忖:“似此專吸癸水精華的靈草,必有大用。崖又密邇妖窟,主人決不是什好路道。”易震便主張采上兩根,異日向人請教。好在對方種得太多,取之無傷於廉。甄艮因石完無心開口,主人必已警覺。心想:“當地雖鄰妖窟,但禁水之法不是妖邪;除遠近瘴雲浮湧外,也不見什邪氣。這類靈草想必珍貴非常,焉可無故招惹,不告而取?”忙用傳聲攔勸道:“我們不知人家底細,又當大敵當前之際,最好不要多生枝節。與其如此,不如徑往屋前探看,相機行事要好得多,”
易震原是童心未退,一時好奇,聞言也就拉倒。
石完因為不會本門傳聲之法,師父又禁說話,本來氣悶。及見易、甄二人口動,問答神情,疑是要采紅稻。性又猛急,本來同立田邊,相隔甚近,覺著那稻色如紅玉,好看好玩,心念一動,伸手便抓。誰知那稻植立水中,看去那麼剛勁,卻動不得,手才挨近,一連串叭叭之聲響過,當時聞到一股異香,隨手倒了一大片。甄氏弟兄連忙阻止,已是無及。再一細看,梢尖上的紅珠,凡是倒在水中的全都爆裂。適才響聲雖極細碎,主人必有警覺。又看出倒的那一片,齊齊整整作六角形,一倒便沉水底,隨著泉流往崖下駛去,晃眼都盡,只空出了丈許大小一片水面。二人知已惹出亂子,方用傳聲令眾留意,同時回走,想到竹屋探看。忽聽呼呼風聲,一片錦雲帶著兩點金光,已經凌空飛墮,朝石完撲去。定睛一看,正是先前所見金雞。因來勢雖猛,雞不甚大,又是自己失理,忙止石完,不令出手傷害,暫且閃避,等見主人再說。雞偏朝人猛撲不已。石完從來不違師命,又覺那雞好玩,還想將它捉住。誰知來勢猛烈異常,動作神速,爪喙齊施,微一疏忽,竟被爪尖劃了一下,當時皮破血流,又痛又癢。本是自己不好,毀人紅稻,又聽師父連聲阻止,不敢違背,一著急,便往地下鑽去。那雞又向眾人撲來。
金、石二人先見石完狼狽之狀,還在好笑。見慣仙府靈禽,區區一只較大的雞,自不放在眼裡。及見石完逃遁雖然迫於師命,但素性倔強好勝,家學淵源,怎會那樣手忙腳亂?正待行法禁制,見雞飛來,猛想起:“眾人已然隱形,此雞怎會看出?”心中一動。阿童在旁看出石完仿佛受傷,剛將佛光放起,忽聽嬌呵:“阿晨!”聲甚清越。那雞聞呼,似要飛走,但被佛光困住,急得在光中不住怒鳴,掙扎亂飛,只是沖不出去。
同時又有一條白影,映著日光,宛如銀星飛墜,由危崖頂上直射下來,快到眾人頭上,忽然一個轉折,往茅屋中飛去。剛看出是個高才二三尺的白猿,隨聽先前喚雞女子口音說道:“我有正事,不能出見。阿晨無知冒犯,你那同伴已然受傷。此雞爪有奇毒,快將他尋來,同到我家相見吧。”
眾人見本門隱形法竟被看破,大為驚異。又聽口氣不惡,忙即回應。將石完喚出一看,傷處已然紫黑了一片,說是有些癢痛,尚不妨事。便把隱身法撤去,收了佛光,同往茅屋走進。先在外面遙望,屋只兩間,地鋪草茵頗厚,陳設甚簡,門窗洞啟,空無一人,只當主人出外,因石完一喊,便往田邊趕去,也未細看。這時見外屋大約三丈方圓,當中草茵上有一女子席地而坐。身旁有一矮幾,上供花瓶和一個形式奇詭的香爐。女子年約二十來歲,穿著一身黃葛布的生蠻裝束,玉膚如雪,身材甚是秀麗。只是滿面傷疤,五官殘破,乍看面貌十分丑惡,稍一注視,便知以前貌極美麗。只因傷痕稠疊,左眼裂了一口,鼻准削去半邊,此外鱗傷甚多,變成丑怪。可是頭上秀發如雲,雙肩玉削,肌理細膩,骨肉停勻,分明是一個美人胎子。手持一鏡,剛剛放下。見眾進門,也不起立,開口便向石完道:“真難為你,居然受傷之後還能行動,此事奇怪。快請過來,我叫阿晨將毒收去,醫好再談吧。”說時,那只金雞已隨後趕來,聞言昂首張目,怒鳴了兩聲。
山女忽把面色一沉,雞似害怕,忙即飛起,張口咬住石完傷處,微微一吸,石完便覺痛癢全止。傷處一涼,立即收口,不再流那紫血。見雞神駿,羽毛可愛,想要撫弄,已然飛去。
眾人見山女毫無敵意,笑問:“道友何名?怎看出我們形影?”山女答道:“諸位來時原未看出,因聽有人說話,用昔年師父晶環查看,才知來了多人。我在此為人所累,苦守多年,不算以前被困,已有兩甲子未見外人,平日只此一雞一猿相伴。塘中所種乃大清仙界飄墜人間的靈草,名為朱萍,又名辟邪珠,專破毒嵐惡瘴。另外更有一種靈效,尚難言明。因此草乃太清靈氣所鍾,品最高潔,必須靈泉活水始能長成。頭上結實小如米粒,人手以及尋常金鐵全不能近,近則立毀。我費了多少年的心力,才得成長,昔年所許心願已快完成,不料諸位到來,無心中毀去一些。所幸種得尚多,還敷足用,否則對頭邪法煉成,便更難制了。行將離世的苦命人,本不想與外客相見。因見來客個個仙骨仙根,道法甚高,也許能夠助我一臂,為此請來相見。不知諸位道友姓名、來歷,可能見示麼?”眾人見山女人甚和善,吐屬嫻雅,又是一身道氣,料是修煉多年的散仙。
早在暗中傳聲商議,由她口中探詢妖人虛實。便由金蟬略說姓名、來歷,一面留意查看對方神情。初意所居與妖人相近,就非同類,也必相識,並未告之來意。哪知山女聞言,立現喜容道:“我自受那冤孽暗害,走火入魔已三百年。只說費盡苦心完我誓願,將來孽消難滿,仍不免同歸於盡,不料今日會有生機。諸位道友可是奉了師命,來除列霸多師徒的麼?”眾因主人裝束,本來不無顧忌,及聽這等口氣,來意又被道破,立即明言。
山女喜道:“我名雲蘿娘。往事如煙,也難詳說,但我除害的心意卻和眾位一樣。
因為本身孽難未滿,不能隨意行動,隱忍至今。前數年,因那冤孽煉了極厲害的毒蝗和血河妖陣,我才著急,元神冒著奇險,去往先師藏真之處與萬丈寒潭之下,將玉藏多年的朱萍仙草取來。仗著雞、猿之助,開出一片水田,照先師留示傳授,行法布種。妖孽昔年與我原有此後永不相犯的誓約,又在法力靈符禁制防護之下,本來不知此草用處。
直到去年被妖徒鄭元規無意中經過,發現此草剛出水面,快要結實。他前在陷空老祖門下原曾見過,深知它的靈效。同時他又發現崖壁洞穴中所養來專殺各種毒蟲的千年火雕。
此鳥金鉤鐵羽,紅頭藍身,口能吐火,大僅如拳。本來就是毒蝗克星,再要吃了朱萍靈實,威力更大。立即歸報妖師,料我有意作對。但他平生說話永無更改,不肯失信親來,表面不問,暗中卻示意妖徒前來尋事,連草帶雕一齊除去。妖徒邪法頗高,幸而我在取種之時,無意中得到先師留賜的靈符至寶。上月兩次來犯,均仗防守嚴密,人還未到,先已看破,將其驚走。妖徒無奈,又托一人探我心意。我知冤孽性情,立用激將之法令其轉告,說我仇深恨重,早晚必報。既然自恃神通,以一派宗祖自命,守著當年誓言,到時由我尋他,一決存亡,不應欺我孤身,自己無臉上門,卻令妖徒來此暗算。這冤孽竟被激動,雖然嚴禁妖徒,不許再來,卻知我不久難滿,必往尋他,日夜加功,祭煉毒蝗邪法。我前收門人早為所害,近日火雕已然煉好,朱萍恰也結實。但是此雕萬分猛烈,也是天地間的惡物,一旦長成,口能噴火,便難馴服。當初為防毒蝗厲害,不能一舉成功,曾用法力使其交配,所產太多。性既通靈,又經法力訓練,多食各種強身健體之物,越發凶猛。先還未覺,日前方始看出它的厲害。惟恐喂那萍實之前稍微疏忽,被其逃走幾個,飛往人間。固然除它討厭,而且妖徒凶頑詭詐,萬一另約教外妖黨來此暗算,一個照顧不到,後患無窮。必須有人相助,才保無害。難得諸位道友到此,不知可能相助麼?”
眾人一則同仇敵愾,又都好奇,便問如何助法。蘿娘笑道:“事並不難,到時只要有一人用那佛光凌空防護,一見有人來犯,代我上前應付些時,不令分我心神,便可成功。話須言明,我雖不是妖邪一流,但本門法力一向隱秘,有好些處不能使外人看見。
只請諸位候到今晚子時,飛空防護,如聽雞叫,便成功了。並非掃興,赤身寨埋伏重重,禁制也頗厲害,更有妖法祭煉而成的瘴毒之氣,也非此時所能前往。尤其中洞乃妖孽多年枯坐之處,肉身所在,深居地底,防御更是周密,有兩件最厲害的法寶均在身上,可惜無人能近。否則,休說傷他肉身,只要將法寶盜毀,立可滅去他大半威力,不也好麼?”眾人一想,話頗有理,也全答應。石完見蘿娘說時曾經看他好幾眼,不禁心動,躍躍欲試,准備由地底深入妖窟,毀那肉身。眾人毫未覺察。
商定以後,白猿獻上好些仙果,請眾食用。眾人見白猿靈慧非常,好似功力頗深。
又因蘿娘要到今夜始能行動,便不去擾她,同往裡間席地聚談了一陣。又令白猿引導游覽全景,由崖頂遙望赤身寨那面,邪煙瘴毒越發濃厚,殺氣隱隱上沖,形勢險惡非常。
互相指點說笑,等到月上中天,回顧白猿、石完均不在側,以為石完貪玩,被白猿引往別處。因知當地方圓六十裡內,妖邪向無足跡。白猿隨主多年,深知底細,決可無妨。
大家談在高興頭上,均未留意。
眼看己到子正,石完人尚未回,南海雙童方才疑慮。忽聽蘿娘遠遠喚道:“諸位道友,請照前言行事。”隨見下面環著水田,蓬蓬勃勃起了一片彩煙,轉眼布開,高升數十丈,連崖帶田一起籠罩在內,煙中景物一點也看不見。眾人因知事關重大,各隱遁光飛空防守。約有個把時辰過去,只聽煙中蘿娘連聲嬌叱,群鳥鼓翼之聲有如潮湧,不時夾著幾聲雞鳴猿嘯。甄氏弟兄雖然愁慮,尚以為石完好奇,同了白猿均在下面煙中,或是藏身石內,向外觀看,還未想到別的。後來一想:“蘿娘曾說行法不令人見,石完怎得入內?”越想越不放心。甄兌首先忍不住,朝下問道:“雲道友,曾見小徒石完麼?”
問完,未聽答應。隔不一會,便見白猿飛來,用手連比,石完似已獨往妖窟,不禁大吃一驚。忙告眾人,欲用地行法趕往妖窟,追他回來,以防不測。金、石二人不放心,看白猿手勢,好似已有警兆,便說:“下面正當緊要關頭,最好誰也不要走開。石完前往,並無危害。”二甄擔心愛徒,執意前往。
正在商議,忽聽異聲起自遙空,知有妖邪到來。金蟬首先勸二甄說:“石完面無晦色,地遁穿山並還勝過師弟,人也機警,動作神速,稍見不妙,立即穿地而逃。如真有事,你去也是無濟。照主人今日之言,這裡的事何等重大,豈可擅離?”話未說完,那異聲已由遠而近。只見一片碧綠色的暗雲,由赤身寨側面高空中潮湧而來,內中裹夾著大片灰、黃、赤三色火花和四、五條血也似的妖人影子。又聽蘿娘疾呼:“諸位道友,速用法寶將四邊擋住。下面雲網如無動靜,便不妨事;如有一處沖破,請先代我堵住裂口,斷他退路,再行誅殺,以免受他暗算。”眾人立即應諾。為防萬一,便令阿童放出佛光,緊附雲網之上。蘿娘驚喜道:“我不知佛法如此神妙。令高足石完現正深入妖窟,已快成功。只是邪法厲害,恐其貪功好勝,萬一有失,逐走妖人,可速往救應。由小神僧一人在此護法,過一晝夜,大功便告成了。”說時,眾人已將飛劍、法寶紛紛放起,初意敵人大舉前來,必有一場惡斗。哪知雙方剛一接觸,眾人太乙神雷未及發放,來敵已不戰而退。
眾人本就惦記石完,再聽蘿娘一說,更不放心,也沒細想蘿娘之言前後不符,當時留下阿童、靈奇代為護法,一同往赤身寨追去。因日裡蘿娘曾說,那晶環共是兩枚,列霸多也得有一枚,邪法又高,離寨三五十裡內,多高隱形法也能察見形跡,反正非拼不可,索性明張旗鼓,殺上門去,因此眾人均未隱形。只因阿童不曾同來,全都身劍合一,暗中戒備。三二百裡的途程,晃眼即至。追時,忘了下有毒瘴籠罩,等到追近赤身寨上空,遙望前面妖火妖光已由瘴雲層中刺穿下去,這才想起,忙用法寶護住全身。同時發出太乙神雷,准備擊散妖氛毒瘴,然後下落。哪知數十百丈金光雷火打將下去,那布滿半空中的彩瘴竟似實質,只動蕩起伏了幾下,仍回原樣。眾人方想再用法寶、飛劍試它一下,那籠罩地面的毒瘴倏地一閃不見,下面現出大片盆地,四外高山環繞,只有一座峰崖平地湧起。不特形勢玲瓏秀拔,洞穴甚多,全崖上下更點著千萬盞銀燈,明輝四射,燦如繁星。崖前寨門外並有兩幢三四丈高的妖火,光焰慘碧,映得遠近山石林木綠陰陰的。妖人一個不見。
眾人恃有法寶防身,仍舊飛降。剛到地上,便見妖火中現出兩個相貌猙獰的妖人,各持一個長大號筒,鳴嗚狂吹。易鼎一指劍光飛將過去,竟被妖火擋住,妖人並未受傷,仍是狂吹不已。隨聽寨中鼓樂之聲大作,先由寨子走出一人。金、石二人俱都見過,認出是妖徒鄭元規。正要上前動手,鄭元規揚手一片妖光,將眾人飛劍敵住,口中大喝:
“峨眉鼠輩,且慢動手,聽我一言。你們萬裡遠來,真有法力,何必忙此一時?”甄艮與妖人本是舊識,又想探聽石完下落,忙用傳聲攔住眾人,笑問道:“鄭道友,別來無恙?有什話說,請道其詳。”鄭元規冷笑道:“教主素不容人在此撒野,因見你們如此膽大,從來所無,想要出見自行發落,等教主出來,你們就明白了。”
說罷,一隊年約十五六歲的俊童美女,各持香花、銀燈、提爐、宮扇等儀仗,已由寨內緩緩走出。同時,四圍爆音四起,叭叭連響,眼前一亮,立有二十四幢同樣妖火突然湧現。內裡各有一個奇形怪狀,手持弓箭刀矛各種兵器的妖人分班排列。男女俊童後面,有一片丈許大的血雲,上坐一白衣少年,也由後面冉冉飛出。到了洞外,居中停住,血雲立化為一個色如紅玉的圓墩。少年坐在圓墩上面,手指眾人,笑道:“我自在此修道以來,休說在我寨前擾鬧,一入邊境,休想活命。你們膽子居然大得出奇。我平生最喜膽大美秀男女幼童,既然自投虎口,要想回去,自是無望。現我破例寬容。我知你們峨眉門下,上來定必不肯降順,本身也必有點仗恃。休說勝我得過,便將我寨前彩雲仙瘴破去,也必全放脫身,不與計較;否則必須拜在我的門下,方可活命,免去陰風化氣,毒火焚身,日受煉魂之慘。你們意下如何?”眾人先以為列霸多有名妖人,凶惡無比,相貌必比前遇妖人還要丑怪,不料竟是一個美少年。除卻目光陰鷙,隱蘊凶威,滿身邪氣而外,尋常相遇,決看不出他是方今妖邪左道中首要人物。金、石二人幾次想要開口,均被二甄傳聲阻止,說道:“邪法厲害,既然對面,便不必忙。石完先來多時,未聽提說,索性等他說完,再與動手。妖人晶環雖然可以聆音照形,卻不能查見地底,乘其動手之時,我還要由地底潛入妖窟,尋找石完下落。”眾人應諾。
等到列霸多說完,金蟬當先喝道:“無知妖人,死在臨頭,還做夢呢!”旁立妖徒聞言大怒,正要動手,被列霸多止住,獰笑道:“無知豎子,敢發狂言!我不值得動手,看你今日可能脫出羅網?”話未說完,鄭元規湊近身前說了幾句。列霸多面容遽變,揚手一片妖光遮向身前,將雙方隔斷。厲聲喝道:“峨眉小狗,竟敢傷我門人。等我發落之後,再要爾等狗命!”說時,早有一個妖人由側閃過,戰兢兢跪伏在列霸多的前面,顫聲說道:“弟子同了八師弟,因癩僧韋禿借寶未還,前往中土,尋他索討。剛到滇池,便見他被峨眉群小圍困,上前相助。不料小狗厲害,將八師弟殺死。弟子意欲誘來本山一起除去,中途又遇二師兄暗放飛刀,想出其不意,殺他們兩個報仇。不料相隔太近,反為所殺。弟子勢力愈孤,只得誘他們來此,並非怯敵,望祈師父恩看。”
列霸多目射凶光,冷笑道:“我那日已看出禿賊窮極來歸,不是本心,卦象可疑,曾令你們留意,在此二月之內不許離山一步。你三人竟敢違命,與禿賊私下結交,將本寨神幡借他,已是該死;況又私離本寨,去往中土。果然禿賊借此兵解,你們受人之愚,死有余辜。你只想將敵人誘入重地,仗著同門人多,報仇之後,再將敵人法寶、生魂取獻,以圖遮蓋,將功折罪。卻不想臨陣脫逃,首犯戒條。既是誘敵,就當沿途現形引來陣內,偏又膽小害怕,不敢挨近,致其迷路,被我對頭引去。你們見人久不到,方始約友往尋。既發現雙方合謀,便應守我前言,立時退回。再不索性拼命也罷,偏又輕舉妄動,剛一出手,便被敵人嚇退。似此兩犯教規,如何能容?”說時,妖人見妖師目射凶光,注定自己,手已揚起。知其心黑手辣,翻臉無情,照此說法,萬無生理,不由犯了野性,抗聲接口道:“師主請慢下手,弟子還有要事回稟。師娘的火雕已然煉成,不久便要來報前仇。弟子等並非不戰而退,實因仇人中途隱形,查看不出,久等未到,前往誘敵。去時,師娘正仗仇敵護法,用萍實喂那火雕。雖被法力隔斷看不出來,聽那雕鳴之聲,已到師父所說功候。急於歸報,又見誘敵計成,忙著趕回。正值師父入定,只告知二師兄,請其代為稟告。原想他最得師父寵愛,可說兩句好話,誰知他記著初入門時的仇恨,將話變過,有意陷害。弟子久受師恩,便受煉魂之慘,也所不辭。不過漢人非我族類,又是被逐來投。以前我們師徒只在苗疆稱雄,與外教中人素無交往,盡情快樂,何等自在。便有師娘這個後患,也奈何師父不得。自他一來,從此多事。今日敵人雖然是群小狗,個個都有神通,法寶尤非尋常,否則以三師兄與八師弟的玄功變化,怎會死得那麼快?連滴血分身之法也未用上,與二師兄平日所說輕視仇敵的話大不相同。並且內中一個小禿驢,所放佛光更是神妙。弟子死何足惜,只是照此形勢,昔年神仙洞遺偈留音必將應驗,何苦聽信讒言,仇敵還未擒到,先殺自己人,使外種仇敵快意,去應遺偈留音呢?”
妖人還要再往下說時,列霸多已哈哈笑道:“我已煉就不死之身,當我怕那丑婦麼?”話未說完,伸手往外一彈,立有豆大一團赤,黑二色閃幻不定的妖火射將出來。
妖徒聞得笑聲,似知不妙,暗中也有了准備,妖火到前,倏地由口內噴出一片血光。妖火也已打到頂上,叭的一聲,妖徒被那妖火震成粉碎。血肉橫飛中,一條血人影子電也似急,便朝鄭元規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