櫃後的牆並沒有破!
甚至小屋內的其他牆、門以及屋頂也沒有破!
即使玉三郎真的還有氣力乘隙逃出,他又如何可突然消失?
斷浪只覺事情愈來愈匪夷所思!他儘管亦與聶風等人站在一旁,因為木櫃兩扇門的阻隔而無法看見櫃內情形,惟在眾人怔忡之間,他飛快踏前一步,便望向那破舊木櫃之內……
天啊……
他竟然看見了……
他竟然看見,玉三郎仍然氣若游絲的藏在木櫃之內!
這……怎麼可能?步驚雲分明已面對面看見櫃內的玉三郎,他為何又會說什麼也沒有?難道,步驚雲在此剎那間猝然瞎了?
抑或,他在假裝……?
若步驚雲真的在假裝沒看見,那他顯然是有心幫斷浪一把了,可是,他向來都與所有人無緣,更遑論與經常不服他的斷浪投緣,他為何會幫斷浪?
是否可能因為,玉三郎與他都視雄霸為血海仇人?死神不欲看見與自己相同目標的人被殺被擒?
還是因為,死神向來不易感動的心,也為聶風適才對斷浪的」絕對信任」而感動?他不欲看見聶風這種人間久違了對友情的信任湮沒?
死神莫測的心,為何如此「曲折迷離」如此令人摸不透?猜不著?看不清?
但,無論步驚雲為了何種原因,他所說的答案便是最後結論!他既說櫃內什麼也沒有,就是什麼也沒有!「軋」的一聲!步驚雲已在眾人未及步前一看櫃內之時,將那兩扇櫃門緊緊關上!
鐵案如山!
聶風霎時如釋重負,開懷一望正發愣的斷浪,秦霜亦似鬆了口氣,因為他也不想看見櫃內真的有那條血紅人影,若真有的話,他也不敢想像斷浪將如何面對聶風。
可是,似乎還有人,不服!
「不可能!不可能!」一直意氣風發的秦佼面色大變,一把搶前道:
「我和爹分明曾見斷浪將那人藏在櫃內!他為何會不見了?不!我要再看清楚!」
說著已想越過步驚雲,再開啟櫃門一看,誰知……
步驚雲突然出手!
「噗」的一聲!步驚雲赫然一手緊抓秦佼腦門,遏止他開啟櫃門,秦佼一驚,當場「哇」的一聲尖叫,其父秦寧登時亦大為震驚的問:
「步……堂主!你……要對犬兒……幹什麼?」
步驚雲眼角也沒瞄秦寧父子一眼,就如他倆是兩堆廢物,他冰冷的道:
「我說的話,」
「就代表事實!」
「他敢再開櫃,」
「就是——」「懷疑我!」
「懷疑我的代價!」
「只有——死!」
萬料不到,步驚雲竟會如斯在乎別人會否懷疑他說的話!抑或,他此舉只是想嚇唬秦寧父子不能妄自開櫃?斷浪見步驚雲假裝得如此認真,益發為他謎一般的心而暗暗咋舌!
秦霜見弄至如此僵局,不禁立即出言調停:
「是的!秦寧總教,雲師弟向來都說一便一,說二是二!他既說櫃內什麼也沒有,便是什麼也沒有!他根本沒有理由騙我們!而你父子倆,也根本沒理由懷疑他的說話!這其實是很小的事情,大家為何會弄至如斯局面?」
連秦霜亦出言信步驚雲,秦寧父子更是無話可說,秦寧只好深深不忿的道:
「好……!既然連秦堂主也如是說,我秦寧父子亦無謂再枉作小人!佼兒,我們這就走!」
說罷正欲與其子悻然離開,誰料方才發覺,步驚雲的手依然緊抓秦佼腦門不放。
秦寧又不忿的道:
「步……堂主!我秦寧已認錯,你還要怎麼樣呀?」
步驚雲罕地嘴角一翹,道:
「秦寧。」
「你記否——」「曾與我打賭?」
打賭?啊,秦寧忽地記起來了!甚至連一旁的聶風及秦霜也記起來了!只有仍在為步驚雲的心而怔忡的斷浪不知就裡!
檢閱大會當日,秦寧曾與步驚雲打賭,若斷浪最後能及時出席少年徒眾檢閱大會,秦寧便會吃一堆在斷浪馬槽內的馬糞!
吃糞此事當真非同小可!秦寧聞言私下急道:
「那個……打賭,只是我……一時……戲言罷了!當……不得……真……」
驟聞此語,步驚雲抓著秦佼腦門的手當下收緊,他雙眉一橫,冷望秦寧,一字一字的問:
「秦!寧!」
「你!敢!對!我——」「戲?」
「言?」
這下子,倒是聶風與秦霜也無法幫秦寧了!當日他倆清楚聽見秦寧說得斬釘截鐵,大丈夫一言既出,駟馬難追,怎可視為戲言?
步驚雲的手益發收緊,秦佼的腦門益發痛苦欲裂,他痛得「呱呱」大叫秦寧:「爹……!好……痛呀!爹!救……我……」
秦寧眼見自己的兒子在呱呱呼痛,冷汗驀然流了一額一身,他霍地狠狠的咬了咬牙,衝往屋外的馬槽,拾起一堆最小的馬糞便往自己嘴裡……
送!
想不到,斷浪的一番危機,居然在步驚雲如霧般的心意下度過了。
吃罷馬糞,秦寧即時已拉著自己兒子,以及帶著一個滿是糞香的嘴巴悻然離開。
還有帶著一顆對斷浪更妒更恨的私心!
而秦霜與步驚雲,便在『似乎』沒有什麼發現之下相續離去。
只是步驚雲在離去前,曾向斷浪詭譎一笑。
他這絲笑容代表什麼?是想向斷浪說,他——知?
還是不知?
聶風最後才離開小屋,離去前他相當開心:
「浪,其實,我早便認為你沒有騙我,只是秦寧父子多疑罷了。如今,不是也證明你並未有向我說謊?」
聶風對斷浪愈是深信不疑,斷浪便愈發慚愧,他低著頭,不敢正視風的眼睛,怯怯的、試探的問:
「風……,如果……,我真的曾騙你,或是瞞著你呢?」
聶風一笑,輕搭斷浪的肩膀,道:
「我們是好兄弟!好朋友!浪你又怎會瞞我騙我?好兄弟就要相互信任、互不相騙才是,這問題根本就不成立,所以我也不會答你!」
斷浪見聶風如此,更無辭以對,正欲還想再說些什麼,誰知聶風此時卻像是記起什麼似的,道:
「是了!浪!差點還有一些事未告訴你。」
「什麼……事?」斷浪問。
聶風道:
「是這樣的,我和霜師兄及雲師弟已率眾搜索多時,依然未發現那血紅人影的蹤跡。雄霸吩咐我不用再搜下去了!就由雲師兄及霜師兄繼續搜下去!他叮囑我由今晚開始,看守天下會北面的——」「天醫閣!」
「天醫閣?」斷浪聞言一怔,天醫閣豈非是玉三郎估計雄霸收藏鐵屍雄蠶之地?
「不錯!」聶風答:
「因為雄霸相信,那條血紅人影除了找他尋仇,還可能是想偷取他藏在天醫閣的鐵屍雄蠶,所以他命我看守,他深信那血紅人影最後必按捺不住……」
「而去偷鐵屍雄蠶!」
聶風終於走了,僅餘下仍茫然不知所措的斷浪,在小屋內惘然呆立。
勢難料到,雄霸居然早有先見之明,知道玉三郎會回來偷鐵屍雄蠶救玉兒。不過斷浪更難料到的是,雄霸竟任命聶風看守天醫閣!
若斷浪真的應承為玉三郎偷鐵屍雄蠶,他……豈不是要先面對自己最好的兄弟——
聶風!
一想起玉三郎,斷浪即時醒覺一件事!他連忙將屋門關上,接著便再次開啟兩扇櫃門!
櫃門乍開,只見內裡的玉三郎仍是氣若游絲,唯一雙醜陋的眼睛卻充滿疑惑,極度疑惑!
他似是無法置信的向斷浪喃喃道:
「太……意……外了!那個……步驚雲……分明已看見我,他……他……為何偏要假裝……看不見我?他……究竟有何目的?他……」
「到底是一個……怎樣的……人?」
「不知道!」斷浪道:
「我亦開始愈來愈不明白這個人了!他甚至比夜叉池更神秘更迷離!也許,他自己已是一個驚世秘密!不過,我卻知道一件事!」
「什麼……事?」玉三郎問。
斷浪若有所思的答:
「這件事就是——」「此地你已不宜久留!」
「我要立即帶你離開這裡!」
語聲方歇,玉三郎猶未及相問斷浪何故,斷浪已一手挾著他血紅的身軀,飛也似的奪門而出,急掠而去!
他要將玉三郎帶去哪?
夜風一直在向後急掠,不斷在斷浪及玉三郎身邊擦身而過,斷浪挾著已癱軟無力的玉三郎一直靜靜向前飛馳,他驀然發覺,自己多年自行暗中鍛煉的輕功原來不弱,甚至可能不比聶風慢上多少。
他只是一直缺乏自信,未能將自己的潛能發揮而已,如今事情危急,他才發覺自己的真功夫!
迄今被斷浪挾著飛馳的玉三郎,此時終於忍不住問:
「斷……兄弟,你要把我帶去……哪裡?」
斷浪胸有成竹的答:
「前輩!我要將你藏在一個天下會內,我所知道的更安全地方,讓你好好療傷。」
「哦?你為何……要這樣?」
「前輩,秦寧父子雖已悻悻離去,但他們一定不會死心,也許他們在步驚雲等人離去後,此時已折返馬槽再搜尋你!他們一定想找出你!所以為防萬一,我必須先將你安置在另一個安全地方。」
玉三郎眼見斷浪目光中那絲堅定、精練之色,且年紀輕輕,處理事情亦頭頭是道,不由無限惋惜的歎:
「斷……兄弟,你實在是……一個可造之材!如果你這次……真的能被雄霸選為第四天王,相信以你的……幹練及資質,他日前途定必……無可限量,可惜……」
「如今卻為了我這……醜八怪的事,而令你……愈陷愈深,斷……兄弟,我很……後悔適才曾跪地求你,助我偷鐵屍雄蠶……」斷浪聞言,在飛馳中的他亦不由一愕,問:
「前輩,你為何後悔?」
玉三郎道:
「剛才我……在櫃內聽見……你的知已聶風,如此對你……堅信不移,甚至說……即使你向他說謊,你的謊……都是真的,我終於,明白,這世上除了我……大哥以外,還有一個對友情如此深具情操的人。」
「聶風,他真是你一個……難得的……好兄弟!可是,竟然因為仗義幫我,而連累你瞞著自己……兄弟,若再要奢求你……為我偷鐵屍雄蠶,更會……連累聶風……失職!我這樣誤已誤人,實在……於心難安。」
「斷……兄弟,我看還是……盡快抽身而退……算了!若再因我……耽誤下去,你……一定會弄至眾叛『友』離,前途……盡毀的!」
玉三郎說著,一雙老目竟泛起兩片淚光,啊!甚至連他的淚光,也是血紅色的!
斷浪本在努力帶他離開險地,卻不虞玉三郎在此時此刻如此氣綏,他不由道:「前輩!振作點!」
「我知你感到連累了我而難受!但,真的是你連累我嗎?」
此言一出,玉三郎不期然奇怪的斜望斷浪。
斷浪又道:
「也許連累我自己的,只是我自己!」
「斷……兄弟,你為何這樣……說?」
斷浪苦苦一笑:
「可不是嗎?其實我與你,甚至與玉兒姑娘都只是萍水相逢,你可有想過為何我會幫你?」
「我幫你,只因我感到,你是一個值得我斷浪敬佩的人!你當年為增強自己替你大哥報仇,而不惜犧牲自己畢生幸福成為夜叉的情操,實在……太像我的好朋友……聶風了!你和風,都是這世上……難得的人……」
「我大可完全對你袖手旁觀,因為我根本就是雄霸的五大候選天王之一,我絕對有理由不幫你,但這世上有些事情並不絕對,我縱有很好的理由,但我過不了自己心中的……那一關,忘不了家父當年的教誨,要我即使向上爬,也要正直做人,所以,真正的……誤我自己的,只是我……自己!」
驟聞斷浪還為他說話,玉三郎更感喉頭一陣哽咽,他很艱辛才能張口道:
「但……斷兄弟,若你真的助……我偷鐵屍雄蠶,你便要……在天醫閣面對……你的好兄弟……聶風,你真的……忍心在他把守之下……偷鐵屍雄蠶?」
這個問題,才是斷浪迄今最猶疑的問題,他真的很想幫玉三郎及玉兒,惟是,他又能否真的再次瞞著聶風。
甚至——出賣聶風?將玉三郎安置在天下會內一個極為隱秘、無人注意的安全地方後,斷浪已迫不及待趕回馬槽,他如此迫不及待,只因他要求證一件事——
秦寧父子是否仍對他死心不息?
果然!不出斷浪所料!當他回到馬槽小屋的時候,他便發覺,秦寧秦佼並沒死心!
他的小屋,已被弄得——
天翻地覆!
甫入小屋之內,斷浪赫然看見所有他於小屋內的雜物都如流水般瀉在地上,混亂不堪,而令小屋如斯凌亂的,正是此刻仍在屋內肆意搜索的兩個人——
凌南
和舒宇!
「凌南?舒宇?」斷浪乍見這兩個與他同樣入選為「五大候選天王」的少年,當場一怔,但隨即明白是什麼一回事,道:
「你們……也是秦寧一道的人?是秦寧叫你們來搜屋的?」
凌南趾高氣揚的道:
「不錯!斷浪!你果然聰明!不過相信人勢難料到,除了我倆是秦總教一道的人,其餘兩個入選的少年亦是總教的人!本來今次若秦佼少爺亦入選的話,我們便會遵秦寧總教的意思,在選戰大會上不盡全力,以求令秦佼少爺脫穎而出,成為天下第四天王,屆時候,秦寧主教的勢力便可逐步權傾天下了,可惜……」
凌南話未說完,斷浪已插口道:
「可惜卻橫裡殺出我這顆眼中釘,成為第五位候選人,橫生枝節,破壞了他的癡想、計劃,是不是?」
一旁的舒宇也道:
「對!所以秦寧總教更是留你不得!他吩咐我們前來搜尋血紅人影,但那人真的已經不在!斷雜種!我問你,你究竟將他藏在哪裡?」
斷浪冷笑:
「嘿!你以為我逢問必答的嗎?我,為什麼要答你?」
「為什麼?」凌南的拳頭霍地傳出『叻勒』之聲,似在勁聚雙拳,他隨即暴喝:
「就為了這雙拳頭!」
暴喝聲中,凌南已揮拳直向斷浪狂轟過去!而舒宇見凌南動手,亦不由分說挺掌劈向斷浪,來勢洶洶!只因他們此來已志在必得,一定要斷浪屈服!
這兩名少年徒眾能在三分教場上,熬過雄霸的三分指勁而不倒,資質與功力也是不弱,但與南麟斷帥的兒子斷浪相比又如何?
根本便……
不!能!相!比!
赫聽「□□」兩聲,斷浪雖然手中無劍,惟雙拳一揮,拳勢居然已後發先至,左拳首先震開凌南,右拳,更狠狠砸中舒宇面門!
二人當場震飛老遠,在地上翻滾逾丈方止!凌南眼見舒宇滿臉血污,不由駭異道:
「你……竟有這樣深厚的內力?你既然一直有此不凡本事,為何仍讓秦佼少爺經常侮辱欺負?」
其實,斷浪之前曾被玉三郎以嫁衣神訣貫進體內的無儔功力,早已被玉三郎於三分教場一腿轟散,此刻已蕩然無存。他如今體內所存的功力,正正便是他爹斷帥小時教他的內功,他這些年來再偶爾修習的成果!然而他雖在數年間因消磨斗專而疏於修練,爛船卻仍有破釘三分,斷家家傳內功亦非等閒!
斷浪沉沉的答:
「我讓秦佼那頭狗欺負,只因我不想開罪任何人而被逼離開天下,離開我的好朋友聶風!但如今,我已是五大候選人之一,已經不須再忌憚什麼!我勸你們還是別再惹我為佳!」
「哼!好大口氣!也許你只是一時幸運而已!我們不服,你有本事就再來給我們致命一擊吧!」
二人說著,身形忽地再次彈起,揮拳又向斷浪狂衝過來,只是斷浪依舊處變不驚,他傲立原地,只因他有絕對把握可擋二人這聯手一出!
然世事往往出乎意外,正當斷浪欲再運勁抵擋二人時,他瞿地感到……
丹田一痛!
「啊」他記起來了!他曾被玉三郎重腿轟中胸腹,重傷未癒,適才轟退二人已牽動真氣,如今再運氣便真的觸動舊患,他突然再使不出半分功力!
而凌南與舒宇的重拳無眼,已在他難施半分功力之間,閃電轟至他的眼前!
不妙!只要甫給二人轟中,斷浪勢必眼珠爆裂而盲……
啊……
「啊」的一聲!卻並非斷浪的慘叫聲!
而是凌南、舒宇的驚叫聲!
他們驚叫,緣於在千鈞一髮間,他們突感到眼前一黑!
全因為,一條暗黑的人影及時落在他們與斷浪之間,而這條暗黑的人影,正是天下會人神共畏的不哭死神——
步!驚!雲!
步驚雲居然來了?
「蓬」的一聲!赫見步驚雲的斗蓬只是輕輕一揚,一掃,凌南和舒宇,竟已被他掃出小屋之外,「轟隆」一聲巨響!二人終於撞斷兩株粗大的樹幹,去勢才勉強方止!
好可怕的沉猛內力!好駭人的黑暗力量!
好莫測的步驚雲!
※※※
莫測的不單是他似乎永遠還可遇強愈強的力量!還有他那顆神秘的心!
正如慘被步驚雲掃出屋外、撞樹重創的凌南和舒宇,亦不明步驚雲為何會救斷浪這賤僕,他們縱然受傷,也怕得登時——雞飛狗走!
瞬間,狹小的屋子僅餘下仍舊呆立、不知步驚雲為何出現的斷浪,還有仍背向他,不知面上有何表情的步驚雲!
良久,還是斷浪首先說話,他萬分迷惘的問步驚云:
「步……驚雲……」
「你今夜分明……已看見櫃內的玉三郎,為何要放過他和……我?如今,你……為何又要……在千鈞一髮間……救我?」
步驚雲並沒即時回答,他猝然轉身,卻再也沒看斷浪一眼,只是又直行直過,惟是,當他與斷浪擦身而過時,斷浪本已預期不會再回答的他,戛地破例一開尊口,沉沉的道:
「斷浪。」
「我,」
「有許多原因。」
「但——」「沒有一個原因……」
「可以告訴你!」
是的!死神真的有許多不可告人的原因,只因他自己本就是一個不可告人的秘密!
斷浪沒料到步驚雲給他的答案竟會是這樣,惟他雖覺步驚雲動機匪夷所思,最後還是由衷的對他道:
「步……驚雲,無論如何,你總算幫了我斷浪一個大忙,只要我斷浪一日不死,今生今世,我都會還你這個人情!」
此時步驚雲已步至小屋門邊,乍聞斷浪此語,他仍是頭也不回,一面步出屋外,一面邪邪道:
「你……」
「可以還我什麼?」
「要還……」
「就別要——」「錯過!」
別要……錯過?
第一句說話,步驚雲反問斷浪可還什麼給人?似是證明帶著輕蔑,不過反過來說,可能亦是死神對斷浪一種暗暗的激勵!
然而第二句說話,他叫斷浪別要錯過,其實是想叫他別要錯過些什麼?
但斷浪何其聰明,步驚雲寥寥數字,他已即時心領神會,他一面看著步驚雲逐漸遠去的背影,一面暗忖:
「步……驚雲,你是提點我別要錯過……聶風這好兄弟吧?」
「其實,縱然不用你的提點,我也不會輕易錯過聶風,但,外表一直冰冷無情的你,何以又會如此固執於——別要錯過!」
「是……否,在你如謎一樣的十九年過去歲月中,你,也曾錯過了一些……」
「你無法再獲得、再彌補的人或事?」
百年孤單,千年寂寞,也許都不及一剎那間的錯過,以及這錯過所帶來的永遠遺憾!斷浪思忖之間,似乎忽然也感受了步驚雲的蒼涼與寂寞,可惜,步驚雲已在他思忖之間,擁抱千年孤單而去……
想不到在今夜,向來與死神沒有兩句的斷浪,竟會與遙不可及的他如此接近,然而,斷浪並不知,今夜,已是他一生最接近死神的唯一一夜……
因為過了今夜之後,斷浪自己的一生……
也會改變!
其實,縱然不用步驚雲提點,斷浪也不會輕易錯過聶風這好兄弟!
只是,許多時候,有些難題是委難解決的。
正如斷浪,他如今所面對的難題,便是如何可幫玉三郎偷得鐵屍雄蠶,而又不須背叛聶風!
※※※
翌晨,斷浪一大清早便再往山下的夜叉村,再往玉兒獨居的小屋附近,他很想再見一見玉兒。
誰知,剛步至她屋前十丈內時,斷浪已眺見玉兒幽幽坐於其屋前的石階之上!啊!還這麼早,她究竟在屋前石階幹什麼?
斷浪好生奇怪,連忙悄悄止步,並沒出聲,只是靜靜遠觀看玉兒在幹什麼。
一看之下,但見玉兒原來正在雕塑一具小小的臉譜,由於那臉譜給她的手阻擋著,所以斷浪一時間也無法看清楚她在雕些什麼,敢情又是在雕玉三郎的夜叉面譜吧?
只是,玉兒不但在雕面譜,且還一面雕,一面朝著距她百丈外的夜叉池那個方向,輕輕自言自語:
「叔叔,你……知道嗎?玉兒最近……認識了一個……新朋友……」原來,玉兒並非在自言自語,她向著夜叉池的方向呢喃,其實是在想與在池下的叔叔玉三郎說話,對於獨居的她來說,唯一願意聽她傾訴的人,可能也僅得玉三郎這個不知仍否存在的叔叔而已,她,其實也相當寂寞可憐。
然而更可憐的是,也許平素醜陋的玉三郎真的會躲在池內細心聆聽她的心聲,此刻,玉三郎卻已虎落平陽,被困在天下會之內,在功力未復之前,他都未能回來傾聽她的心聲……
斷浪驟聞玉兒說最近認識了一個新朋友,心頭不期然沒來由的跳了一跳,心裡打量她說的不知會不會是……他自己?其實他也不用想得太多了,因為玉兒已繼續說下去:
「叔叔,我最近認識的新朋友,他有一個很動聽、很爽朗的名字,他,叫——」「斷浪!」
玉兒所說的果然是斷浪!斷浪當場情不自禁面上一紅,然而,更令他面紅的事亦隨即來了,但聽玉兒又羞羞的道:
「我這個新朋友斷浪,真是一個熱心的人,他……不獨義不容辭地扶助我窮困的境地況,還鼓勵我堅持再見叔叔你的理想,而且……為了我,他更不惜獨力與那些欺負我的攤檔檔主周旋,想不到天下間竟有如此好心的人!所以……」
「叔叔,玉兒如今心中又多了一個理想,除了要為叔叔你造出最完美的夜叉面譜外,我更希望能造出……」
「斷大哥的面譜!」
啊?斷浪聽至這裡陡地一怔!他不虞自己給玉兒的印象,竟會如斯的好!而就在同一時間,他亦終於看見了玉兒手裡一直雕著的臉譜,究竟是什麼臉譜了。
玉兒手中雕著的,真的是一個斷浪的小面譜!
雖然面譜仍是輪廓模糊,惟依稀時,也可辨出是斷浪容貌的雛形,但,玉兒不是瞎的嗎?她何時看過斷浪的模樣了?她怎會懂得雕出斷浪的臉?
此時玉兒又沉吟的道:
「叔叔,你知道麼?我能大概雕出斷大哥的臉,只因曾在他昏迷之時,我……曾用心的撫過他的臉,他……其實長得不壞,相信,若……斷大哥他日能飛黃騰達的話,憑他的……才貌,一定會有許多女孩垂青,只……可惜……」「玉兒是個……瞎子,配不起……他!」
什麼?斷浪聽聞此語,簡直如遭雷殛!他……成料不到,玉兒竟對他有此……好感?
「說真的,斷大哥……對我好,也許只因他熱心助人……而已,他……又怎會對一個盲女……有好感?盲的人,是世人的一種負累,所以,玉兒從沒奢望斷大哥會對……我……怎樣,玉兒只希望,能再有機會……可以用心撫他的臉……」
「因為,叔叔!斷大哥的臉,曾給我一種……很溫馨、很和善的感覺,我真的很想撫清楚他的輪廓,我要為他造一個與他的臉孔完全一樣的面譜,我……要把他的面譜好好的……帶在身邊……」
「莫忘,莫忘!」
勢難料到,玉兒雖與斷浪只相處了一段短短時日,已對斷浪有此特殊的感覺?斷浪聽罷她的自言自語,不禁又羞又愧,她其實還不太瞭解他的身世背景,如果她知道斷浪曾是天下會一個最下賤的小馬伕,曾經滿手馬糞狗屎的話,她,又是否仍然這樣的想?
只是,不單她對斷浪的感覺令斷浪感到訝異,就連她的雕塑奇技,亦同樣令斷浪訝然不已!
她只是曾在斷浪昏迷時撫過他的臉,便可依稀塑出他的容貌,若真的如她所言,給她再撫一次的話,她肯定便能仔細造出與斷浪絕對一樣的面譜!
她雙目雖瞎,卻已有此驚世陶藝,若她的雙目能夠治癒,重見光明的話,她,肯定會是神州最好的陶藝師……
只要斷浪真的幫玉三郎偷鐵屍雄蠶,治她的眼睛!
只要斷浪願意成全她,他的一生,將會改寫!
然而,若斷浪真的要偷鐵屍雄蠶,他自己的友情,他自己的一生,也會改變!他,
會嗎?
斷浪仍然在遠處默默眺著玉兒,眺著玉兒為雕塑他的面譜所流露的癡癡表情,本已在猶豫不決的心,更是異常紊亂,他不期然暗暗在心中歎息:
「玉……兒姑娘,你對我斷浪的……一番好意,我……實在非常感激,但……若要治癒你的眼睛,我便必須先通過……我最好知已聶風的防守,才可偷取鐵屍雄蠶。」
「試問,我應該……如何辦?」
「該如何辦?」
無論斷浪知否如何辦,他亦必須下個決定!
而他所下的決定是……
※※※
就在翌夜……
天醫閣,雖名為閣,惟卻是一座佔地甚廣的殿堂,甚至在天醫閣外,還有一個小小的庭園。
這亦難怪,雄霸昔日在剿滅不服自己的大幫小派時,所搜集的奇珍妙藥不下千萬,小小一個樓閣又怎足夠存放這些至寶?故而,佔地甚廣的天醫閣,正好便有足夠地方容下千珍萬藥。所有奇藥都放在閣內大殿後重門深鎖的內殿。
由於是存放奇珍妙藥的重地,故天醫閣的大殿之上,總有數十天下精英防守,而最近,雄霸為防閣內的鐵屍雄蠶被盜,更命自己第三弟子聶風親處防衛。天醫閣的防守,益發如虎添翼!
不過在今夜,卻有一個人似乎會來挑戰天醫閣的嚴密防衛!
※※※
夜已漸深,天亦漸寒。
天醫閣外的世界固然是漫天風雪,然而偌大的天醫閣,也是寒冷無比。
可是,聶風猶無比精神奕奕的坐在天醫閣的大殿之上,一動不動,神情並未為週遭的奇寒而有絲毫變色,如同鐵儔一樣。
就連此刻正站於其身畔、慣於守衛天醫閣的數十精英,亦不禁對不動的聶風暗暗佩服:
「嘖!已經守了兩日兩夜了!風堂主只是稍歇片刻,便又能如此精神奕奕的守衛天醫閣,且更不怕天寒地凍,真是難得!就連我們也不得不打冷顫呢!」
眾人雖暗暗驚訝聶風的萬變不動,惟在他們竊竊私語之間,大殿進口,忽然冉冉步進一條人影!
「什麼人膽敢闖天醫閣?」眾精英隨即醒覺,不待聶風張口,他們已搶先喝問。
只是,他們未免過於緊張,因為,當他們用眼發現來人的時候,聶風早已用「耳」用「心」先發現了!
而他亦不緊張,緣於此刻徐徐步進大殿的人是……
他絕對相信的斷浪!
「浪?」
乍睹斷浪寒夜前來相見,本已精神奕奕的聶風更是精神一振!
但見此際的斷浪,雙手提著兩缸酒,他一面步至聶風眼前,一面將兩缸酒放在殿內案上,笑著道:
「風,寒夜淒清,我忽然記起你曾給我的那錠銀子,雖然我最後未能以此置件像樣的衣衫,但我卻用那錠銀子買了這兩缸酒,好來給你以酒御寒。」
是嗎?斷浪此來目的真的僅為送酒給聶風御寒如斯簡單?抑或,為了幫玉三郎與玉兒,他終於有所決定了?
見斷浪寒夜前來送炭,聶風本該感到高興,惟見他攜來的是酒,不由頭一皺:「浪,你深夜前來見我,我真的很高興,但……你也知道我不喜歡喝酒的,也極少沾唇,且如今還在守衛天醫閣期間,為免酒後誤事,你……還是把酒帶回去吧。」
是的!記憶當中,直至目前為止,聶風畢生也僅喝過一杯酒,那就是當日仍是阿鐵的步驚雲,與雪緣成婚之夜,他實在為他倆有情人終成眷屬感到高興。
可惜到了最後,那杯喜慶之酒,卻化為一杯斷腸之酒……
兄弟一場,聶風也不介意直言推卻斷浪勸酒之意,惟斷浪猶道:
「風,不礙事的!這兩缸酒,只是一般水酒而已,並非什麼嗆口烈酒!即使你一個人喝光兩缸,也不會有半分醉意,更何況,這裡的其中一缸,是給與你一起守衛的精英們喝的,他們也很辛苦呀?是不是?」
斷浪能言善道,不但在遊說聶風,更以另一缸酒吸引其餘的數十精英的心,那此精英驟聞有酒相贈,登時心花怒放,也插口加把勁勸道:
「不錯!風堂主!實不相瞞!其實天寒地凍之上,有時候我們也會自行買一些水酒回來御寒的!水酒並不醉人,那會誤事?風堂主,你又何須婉拒斷浪一番美意?」
連那些精英也這樣說,聶風一時間更是無話可說,更何況斷浪盛意拳拳,人也不想過於違逆,心想只是一些水酒而已,相信也不會太礙事,他終於微笑點頭:
「嗯!看在斷浪你的份上,我就破例喝一杯吧!」
聶風首肯,眾精英已欣喜如狂,一股腦兒將另一缸酒帶往殿內一個遠遠的角落瓜分,只因他們也相當識趣,不想打擾聶風與斷浪以酒相敘。
斷浪將兩個早已攜來的小酒杯放在案上,接著便很小心奕奕的為聶風斟了一杯滿酒,又為自己斟了一杯,道:
「風。」
「我倆一場兄弟多年,一直只以茶敘情,今日能有此機會把酒共飲,真是值得高興!敬你一杯!」
斷浪說著,主動碰了碰聶風手中的那杯酒,跟著便將酒一飲而盡!
聶風只是淺淺一笑,也是將酒一飲而盡,涓滴不留!
酒確非烈酒,聶風一杯下肚,腦海還是相當清醒,故斷浪為他斟第二杯酒的時候,他並未拒絕!
只是酒過二巡,斷浪卻驀然道:
「風,我倆……相識已久,有一個問題,我……一直都很想……問你。」
聶風一笑,溫然問:
「哦,浪你有什麼問題?」
斷浪吞吞吐吐的道:
「風,五、六年了!已經五、六年了!我和你迄今能保存著這亦兄亦弟亦友的良好關係,也許,只因為我倆之間,一直都無利害衝突,而……我問心,亦從未幹過對不起你的事,但,若有天我真的……干了對不起你的事,你會……如何待我?」
好奇怪的問題!聶風不虞斷浪在此把酒共飲的時候,會問一個如此煞風景的問題,他還是耐心的答:
「浪,我當然會原諒你。」
眼見聶風答得如斯爽快,如斯毫不考慮,斷浪當場一呆,追問:
「你會……原諒我?風,但我所幹的事是對不起你的啊?」
聶風淺笑:
「浪,我與你曾經歷樂山凌雲窟那一劫,曾經同生共死,我們的友情如此深厚,即使你干了對不起我的事,我相信,你也是為勢所逼,不幹不行,既然如此,我為何還要怪責你?我應該幫你一起解決你的難題才是!」
「一起解決……難題?」斷浪忽爾苦苦一笑:
「風,許多時候,有些難題並不是你和我合力便可解決的!」
「譬如呢?」聶風問。
斷浪道:
「譬如,若我的難題,是要反過來幫你師父雄霸的對頭人,你又如何?」
聶風一愕,他不明白斷浪為何如此窮追猛問,他訥訥道:
「這……根本不可能發生!斷浪你是我的好兄弟,你又為何會幫我師父的對頭人,令我難做?難堪?」
「但,人間實在有許多不可能的事發生!若我要幫的這個對頭人,真的是一個值得幫的可憐人呢?」
聶風道:
「如果,那人真的是一個值得幫的可憐人,便……應該不分敵我!應該一幫!畢竟,雄霸也並非全部正確!」
是的!人只能活一次,所以一定要活得心安理得!活得不枉此生!這才是真真正正的聶風本色!他當上雄霸弟子,非因正邪,只為當年籌錢救濟樂山災民而對雄霸的一個承諾!但若雄霸是錯的話,他亦絕不會偏幫到底!
聶風雖答得相當義正辭嚴,惟斷浪猶不放過他,繼續問:
「但,風,若我在幫這個值得幫的可憐人之餘,欺騙了你呢?你又將如何?」終於說到正題上來了!聶風登時被他問得啞口難言,道:
「浪……,你……」
尚幸,斷浪並未再進一步逼聶風回答這關鍵性的問題!只因他也沒勇氣面對聶風的真正答案!他只是猝然又破愁為笑,強笑!他道:
「風,也許……我真的問得太遠了!這些事情,又怎會發生呢?來!我們還是別再想這些事情!我們再乾一杯!」
斷浪說罷將酒一飲而盡,復再對聶風饒有深意一笑,道:
「勸君更盡一杯酒,
西出陽關無故人……
西出陽關……
無故人?」
誰將要離開陽關?離開故地?離開……故人?
聶風只感一陣忐忑,但還是如斷浪所願,將杯中酒再一飲而盡!
誰料,就在他傾盡這杯酒後,他瞿感到……
一陣天旋地轉!
「啊……」饒是處變不驚的聶風,此刻亦相當震驚!不期然朝遠處爭喝酒的那群精英望了一眼,天……
他們赫然已統統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斷浪給他們喝的本是淡如水的酒!應該絕不會醉!那他們為何會全部倒下?
難道……難道……
聶風並沒震驚多久,因為他驀然又發覺,一直為他敬酒的斷浪,亦霍地「噗」的一聲倒在地上!而功力最高的他,此刻亦再也支持不住……
同樣昏了過去!
想不到在數杯水酒之間,所有人都全部倒下,然而,斷浪是不是真的昏過去呢?
抑或,這僅是他為偷鐵屍雄蠶的——
一場好戲?
他終於決定相救玉兒?
賣?
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