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個人的一生,都可以說是一曲戲。
有些人極具魅力,一生可說是一曲引人人勝的戲;且撇開了這些特殊份子,大部份人的一生,皆在胡糊塗塗、漫無目標中混過。大家都在禮貌地、不含惡意地以「假我」欺哄著至愛親朋,欺哄著凡塵眾生,巧妙地掩飾著真我,演技倒也不壞,若然不太苛求,一生,也就這樣平凡的度過……
這才是真實的人生。
惟於芸芸眾生之中,豪俠、烈士、英雄、才子、佳人的故事也自不少,這些情情義義,都瑰麗得過份動人,魅幻得如同美夢,根本不是現實中該有的人生……
特別是對他與地而言,現實,簡直如同一顆給挖出體外的心,血淋淋的不堪入目!
只因為,他本是冷看人間的霸王,她卻是依附霸王而生的女人;霸王與美女,只合該在傳奇中出現,卻不該在人間苟存!
霸王美女的愛情故事,也永不會有圓滿結局。
真正的愛情,原是一項難度相當高的奇跡。
正如他與她……
那已經是神死後的第十五天了。
距離神州大難的日子,還有一天……
久違了的雷峰塔,在夕陽斜照下依舊巍峨雄偉,只是又有誰會知道,雷峰塔可能亦滿懷心事?雷峰塔下的兩道自然天險既已碰在一起,一月限期已近,若明天仍無法補救,神州逾半的地方必將蒙難……
故而,塔在滿懷心事;「人」,也在滿懷心事。
這個「人」正是雪緣。
但見雪緣正坐在雷峰塔以南十丈外的一個小樹林內,一片死靜的看著林內四個新建的墓,四個沒有遺體的墓。
而這四道墓碑上所刻著的名字,當中不是粉身碎骨便是無法尋回屍體;這四道墓碑,正是分別屬於「小情」、「阿黑」、「許伯」與一一「神將」。
原來自阿鐵四人僥倖從血牢那場驚天巨爆死裡逃生後,也昏回神墓尋找神醫,殊不知神醫老早知機逃遁,且留下字條,揚言他日若有機會,一定會在步驚雲身上再試試他的操刀聖手。四人遍尋神醫獲遂折返西湖,由於故屠早被神將所毀,便暫時租住另一小居,且在雷峰塔附近建了這四個墓,而阿鐵更把阿黑的墓建在小情墓旁,這本來是阿黑的最後心願,他固然會成全他。
可是建墓以後,阿鐵等人便再沒甚麼可干了,他們為神州所幹的事已於無可干!
而明天,大半神州更不知將淪為何等境界?
神石雖是舉世沉敵的武器,卻並不代表它能永不磨滅世上並無永世不滅的人或物,長生不死的神也不能例外,已是最佳鐵證!
神石在多次與神的超級力量摩訶無量硬拚後,繼而還要抵擋血牢那場足可毀天滅地的巨爆轟擊,縱然神石最後仍能助阿鐵他們安然脫險,但它自身,卻再也支持不住,終於毀為寸碎……
神石既然碎盡,世上已沒有任何事物能夠代替神石阻隔兩道天險,明日大半神州必會發生地殼巨變;阿鐵他們本亦想通知各人逃難,卻不知道將會滅降何處,既然眾人縱使得悉後也不知該往何處避難方能活命,反而會在惶惑恐中度日,那何不索性讓他們知道?也許還會令他們好過一些。
還是那句老話,不知比知更為幸福!
這段日子,雪緣、阿鐵,聶鳳、神母四人每天皆前來這裡掃墓,惟獨今天,阿鐵與聶風一大清早例已外出,神秘兮兮的,不知為了甚麼,居然井沒再來,這似乎不大符合他倆的個性。而本來神秘莫測的神母則倍為神秘,蹤影沓然……
雪緣依然默默的瞄著眼前這四座清責,似是想了又想,想了又想,沒完沒了似的,也不知她在想些甚麼?
想了很久很久,她忽爾「唉」的輕歎一聲,姍姍站起,看來心裡已下了一個相當重大的決定,剛欲舉步離去,這地,身後傳來一個聲音:
「你終於想通了?」
雪緣回頭,但見樹林深處,正徐徐浮現一張六彩斑斕的面具,神母,竟然又再度出現了。
神母乍現,雪緣卻並沒感到意外,她只是道:
「神母,你知道我在想些甚麼?」
神母歎息:
「別忘記我一手把你撫養成人,依你的性格,你會想些甚麼,我實在太清楚了。」
雪緣又道:
「那麼,你認為我在想些甚麼?」
神母答:
「你一定在想,究竟如何才可阻止神州這場浩別?孩子,你騙不了我……」
雪緣聞言一愣,隨即微微的點了點頭:
「是的,神母你猜得一點不錯,我確是在想如何才可以阻止這場浩劫。」
神母問:
「你可已想通了?」
「嗯。」雪緣點頭:
「這幾天以來,我一直看著這四個墓,一直在想個不停,可能是他們給我的一點點靈感,我突然明白,既然當初青天有缺,女禍亦能煉石補青天……」
「如今神石雖碎,我也可把神石重新黏合……」
什麼?原來神州尚有一線生機?神州蒼生可能不用在死?然而。到底以甚麼方法可使神石重新黏合,回道嗎?由始至今,我確實把『情愛』二字看得太重,阿鐵永遠排在我心中的第一位,我卻因而忽視了週遭其他人的存在,這……其實是不應該的……」
「小情與神將的死令我領略到『情』並不需要真的擁有;而法智與阿黑,他倆為了蒼生寧願一死,更給了我極大的啟示,就是……」
「我半生受神操控,如今總該依自己的志向,為蒼生干一點事!」語氣十分堅決!
神母注視著雪緣,若然她沒有罩著面具,雪緣定可瞧見她那一臉詫異之色……
良久良久,神母方才深深的仰天長歎一聲,道:
「很好,你……終於真真正正的……成熟了……」
是的!她成熟了!她不復是當初那個初進搜神宮便投進神母懷中恐懼飲的小女孩,她也不復是那個癡戀癡迷步驚雲的神姬……
當然,不再癡戀,並不表示她不再深愛:若然愛他是鍺,她永遠都不想做對……
「神母」希望你暫時不要把此事告訴阿鐵,我不想他……
雪緣的話猶未說畢,神母已打斷她的話,爽快的道:
「放心!我不會說,這是你的意願,我一定成全你。」
「很好。」雪緣臉上無奈地綻出一絲笑意,忽爾問:
「是了,阿鐵與聶風今天怎麼一大清早便外出?他倆在幹些甚麼?」
神母似是有點心虛,故意聳了聳肩掩飾,答:
「誰知道呢?男人也有男人們的心事,我們未必能完全明白,正如男人也不會完全明白我們的心事一樣……」這種似是而非的答案,答了如同沒答,真是神母的「拿手好戲」!雪緣也不欲深究下去,她只是悠悠的轉身,一邊道:「神母,我還想靜靜的想一想,你就讓我獨個兒回家,在路上細想清楚吧!」
神母道:
「這又有何難?我倆暫且各行各路,各自歸家好了,不過……」
「孩子,希望你能記著我曾說過的一句話;即使全天下的人離開了你,我神母也會永遠站在你的身邊,永遠永遠的,你,明白嗎?」這是一句安慰的話,雪緣十分感激:
「我明白的,神母,雖然你只是奉神之命把我撫養成人,但我縱小至大,早已認為……你是……我的……親生娘親了……」一語至此,雪緣已淚盈於睫,咽哽難言,惟有轉身,逕自舉步離去。
神母惆悵地瞥著雪緣伶汀的背影,不由滿目惋惜,喟然長歎道:
「天若有情天亦老,孩子,我只有一個希望,就是當一切完結之後……」
「你,並不會像天那樣老,唉……」
究竟神母在說些甚麼?
究竟雪緣將要如何才可令神石口復原狀?
晚風溫柔的吹,溫柔得似是情人的甜言蜜語,溫柔得就像是——
情人的手。
如今沒被情人臂彎擁抱著的雪緣,一頭黑髮飄飛,孤單的身子在溫柔的晚風中益發孤單,她形單雙影的徘徊在西湖市集的大街上,彷彿是一雙孤獨的,可憐的妖。
已經是日落西山,市集上營營役役的販夫走卒早已歸家樂聚天倫去;大街之上,只有數間賣麥賣酒賣茶的店舖仍在營業,為了生計,不少人依然在幹活!
正如大街暗處一個角落,一個小女孩一邊在晚風中瑟縮,一邊也在賣著花。
瞧女孩也只不過是九歲上下年紀,這個年紀的女孩本應已在家中靜靜等候娘親弄飯,怎麼她的父母竟會如此殘忍,這麼晚了,還要她一個小女孩在擺賣?
雪緣不期然步近這個女孩,女孩乍見有人步近,以為是生意來了,忙不迭拉著稚嫩的嗓子高聲大叫:
「好花!很好的花!姐姐,要不要買些好花?」
雪緣瞧著她那滿是污垢的臉,和她身上革薄的衣衫,不禁異常憐惜的問:
「孩子,這麼晚了,你為何還在這裡賣花?你不感到冷?你的爹娘呢?」
畢竟是個九歲稚童,被雪緣如此一問,已毫無戒心地把平凡的身世和盤托出:
「爹去年死了,娘親最近也病倒了,家裡窮得很,我便替代娘親在此賣花;姐姐,請幫我買些花吧,這些花再賣不完,我……便連娘親的醫藥費……也賠掉了……」
啊!是一個孝順懂事的小女孩呢!女孩扯著雪緣雪白的衣角,雪緣瞧著女孩那雙可憐而又哀怨的圓眼睛,鼻子不由一酸,心中不忍,忙掏出一綻銀子遞給小女孩,道:
「孩子,姐姐不需要花,這錠銀子,你就拿回去給你娘親醫病吧!」
銀子已送至女孩眼前,女孩目光落在這錠銀子上,一時間竟爾站住了,也許弱小的心靈從沒想過,會有人這樣仁慈,贈一錠銀子?但,女孩居然拚命搖著小腦袋道:
「不!我不要!姐姐,娘親……說過,無功……不受祿,人要自力更生,我……只是在賣花,又不是……在乞……」
啊!寧賣不乞?很好的家教呢!雪緣心想。
既然女孩如斯堅決,拚命搖頭,生怕雪緣硬把銀子塞給她,雪緣惟有道:
「那……姐姐便把你所有的花買下吧!孩子,夜了,快回家照顧娘親!」說話之間已把那錠銀子塞到那小女孩手中,惟恐她不要。
其實那幾株可憐兮兮的花那裡值一錠銀子,惟原則上是竟已賣了,小女孩總算欣然接過銀子,小臉滿是感激之色,道:
「謝謝姐姐!有,你心腸這樣好,娘親曾說,好人定有好報,老天爺……一定會給你一個……如意郎君的……」女孩說著已歡天喜的地拿著那錠銀子轉身,小腳急急的跑動著,像要盡快回家雇大夫給娘親醫病,悲哀而弱小的生命,所記掛的也僅是家中的慈親……
這個賣花的小女孩僅是其中一個不幸的例子而已,神州無數的大街上,還有無數窮苦而流連街頭的小孩,他們無依、無教育,也沒有幸福……
神州,實在有太多的苦難,而明天一到,他們當中大部份人又要面對另一場苦難了,包括,那些孩子……
一念到將有無數孩子與蒼生受難,雪緣的心更是堅定。
如意郎君?雪緣陡地記起小女孩適才所說的最後那句祝福的話,私下不由一甜;是的!她早已找到了如意郎君,可惜……
就在雪緣思潮起伏之際,倏地,不遠處赫然傳來了一陣喧天的鼓笛聲!
只見大街之上,正有一列送嫁隊伍浩浩蕩蕩經過,一行竟有半百人數之多;這級龐大的送嫁隊伍,陣容倒真鼎盛。
住在大街兩旁的村民聞聲,也紛紛探首窗外,更不時傳來無數竊竊私語:
「啊!這麼夜了,怎麼還有新娘出嫁?」
「咦!好長的一隊送嫁隊伍,是誰家女孩如此幸福,居然會有這麼多人送嫁?」
「哎,若我也有這樣鼎盛的陣容給我送嫁,我立即嫁一次也願意啊……」
頃刻人聲鼎沸,混和了嘈吵的奏樂聲,大家都在羨慕,即使連豈站著的雪緣也在羨慕……
不錯!那個女子不希望能風風光光的嫁?若然所嫁的是心上人,更是幾生修到!
正當一眾人等艷羨無邊之際,那道大紅花轎,猝地,竟在雪緣踉前停了下來!
雪緣當場一怔,還沒想清楚究竟是甚麼一回事,花轎門的帳篩突然一掀,轎中的新娘已大步走了出來!
所有旁觀的群眾盡皆側目,那有新娘未抵男家例跑出花轎之理?豈料定睛一看,大家更是為之嘩然不已;原來從花轎內走出的並非新娘,而是一個身披大紅吉服、氣字軒昂的——
新郎倌!
天啊!這到底是一個怎樣的世界?
「阿……鐵?」雪緣極度震愕地站在原地,她簡直造夢也沒想過,從花轎內走出來的人竟是阿鐵!
不單阿鐵,其中一個一直截著竹笠、在送嫁隊伍前負責奏樂的男人亦微微的抬了抬頭,此人赫然是——聶風!
目睹向來飄逸的聶風居然甘願充當樂手,雪緣更奇,聶風卻在歡愉的笑:
「恭喜恭喜!雪緣姑娘,恭喜你今天嫁得如意郎君!」
連聶風這樣脫俗的人也要湊與來當這個小角色,真是難為了他,也足見他與阿鐵的一場情誼!而此時阿鐵亦已步至雪緣跟前,輕輕的執著她的手,溫柔的道:
「執子之手,與子偕老;緣,我要成婚了,新娘……會否是你?」
說了!這句天下女字最喜歡聽的說話,阿鐵終於在此時此刻,說了!
雪緣愣愣的看著阿鐵;她看著他的眼睛,他也看著她的眼睛。
四目交投,雙方皆似要融化在對方的目光中……
雪緣此刻方才明白,何以今天阿鐵與聶風會那樣神秘兮兮,原來他們在籌備這個婚禮;在札州將要大難臨頭的前夕,阿鐵終決定要達成她的畢生宏願——
他要迎娶她!
只因為沒明天,他們或許再沒有明天,大半的神州蒼生或許也沒有明天!
今夕何夕,竟會有此良辰?在這沒有明天的良夜,她,深深的被感動。
可是,她仍一直的站立原地,卻令阿鐵誤會她在猶豫,堂堂曾是不哭死神的阿鐵,也不禁靦腆的道:
「緣,怎麼……了?難道……你不……?」
他本想問,難道你不喜歡我了?然而他猶沒說罷,雪緣已飛快的投進他寬闊的懷中,輕輕的掩著他的咀;她無限深情的看著他,最後脈脈的點了點頭。
週遭旁觀的君眾眼見這幕活劇圓滿結束,不由起哄,一時間連串掌聲、叫好之聲不絕於耳!
聶風也在一旁拍掌叫好,然而,他較眼利,他摹地發覺,怎麼雪緣的雙目際隱閃過少許淚光?她……不開心?
怎會呢?聶風心想,或許雪緣只是太高興了,她高興得淌下眼淚吧?
一定是這樣!
這是一個很悲哀的婚禮。
說它悲哀,只因這夜雖是阿鐵正式迎娶雪緣的大好日子,可是只有他們心中自知,過了今夜,明天縱使他們能憑藉上佳武功逃過浩劫,也將會看見許多家散人亡的慘劇……
只是,既已無法補救,惟有,片時歡笑且相親……
故在阿鐵新租回來的小居,門外,也掛了一雙大紅燈籠;門內,更設了數桌小菜,大宴他和神母在西湖的鄰里,霎時之間滿門吉慶,喜氣洋洋……
這群鄰里,其實早知阿鐵的舊居不知何故在一夜間整棟崩塌,徐媽三母子與小情更失蹤了一段日子;然而今夜,神母又再次卸下她的面具:回復她「徐媽」的身份出現在鄰里之間,且替兒子主持這場親事。眾人雖奇怪阿黑與小情到底去了何處,惟因今夜畢竟是阿鐵的大好日子,眾鄰里說道賀話也來不及,更不會胡亂相問!
按照民間俗例,一對新人在拜堂後,新娘便須進新房等候新郎;故此雪緣在和阿鐵雙雙奉茶給神母后,她便須進新房等候,而阿鐵亦繼續招呼鄰里。
神母一雙子女能夠有情人終成眷屬,席間固然欣慰不已,惟略有憂色:而聶風眼見這個曾死氣沉沉的雲師兄如今終成家立室,亦為其開心;至於阿鐵本人在暢懷之餘,那種在其臉上的燦爛笑容,相信會是不哭死神一生中最燦爛的一次,也許……
亦是最後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