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湖似在哭泣。
它已寂寞的哭了兩天。
漫天雨絲如淚滴下;在第三天的雨夜,當北山的靈隱寺響起了晚鐘之時,當綿綿黑夜籠罩了煙雨中的西湖之時……
她人回到她該回到的地方——
西湖之底!
當神母剛剛回到西湖底下的搜神宮分壇,猶未步進分壇中自己的寢室,就在寢室門外,遇上了黑夜。
黑夜本應在外面的世界沉沉籠罩著,神母又怎會在分壇內瞧見黑夜?
只因為,就在分壇一個角落:正有一個人低著頭,靜靜的坐著。
他整個人嚴如黑夜,一雙眼睛在黑暗中放光,就像外面的黑夜也給他帶了進來。
「步驚雲?」
神母極度詫異的低呼一聲。
她從沒想過他會突然在此出現,更沒想過守在分壇出口的那條白蛇「小白」竟會讓他進來,難道自他上回在此昏迷數天後,它已認得他了?
「你,就是神母?」
但見阿鐵緩緩抬首,一張赫然流露一片冰冷,一種絕對不應是那個向來待人以誠的阿鐵所該有的冷。
這種冷,甚至比阿黑的冷面還要冷上千倍萬倍;這種冷,已到達了死亡的邊緣,世間只有一個人方才配有這樣的冷——
不哭死神!
是的!在神母快瞥之下,眼前的阿鐵,彷彿已不再是當初那個徐媽的的兒子阿鐵;莫名的忿恨已深入他的骨髓,勾起了他深藏體內早已忘懷了五年的冰冷!
死神的冷,漸漸在他的心底復甦!
是為了什麼原因?
神母並沒有正面回答阿鐵問她是否神母的問題,她只是反問:
「你,怎會知道世上有『神母』這個人?你怎會知道跑來這裡等?」
一連串的問題,阿鐵卻沒有即時回答,他僅是定定的盯著神母臉上那張花斑斑的面具,盯了半響,方才徐徐的道:
「是她告訴我的。」
不錯雪緣曾告訴阿鐵,她是給搜神官內一個永恆罩著面具的長老「神母」帶到這個西湖底下的分壇,細心撫養成人;雪緣還告訴阿鐵,神母每隔一段時間便會回來這裡;只是如今,這個曾將一切向他傾囊相告的紅顏,在哪?
「她……還告訴你些什麼?」神母似乎愈來愈是擔憂。
阿鐵木然的答:
「她還告訴我關於『神』的真相,我,什麼也知道了。」
神母一怔,她雖知雪緣喜歡他,卻不虞她會把關於神的一切也告訴阿鐵,想不到她對他如斯愛慕,不期然輕歎道:
「既然你已由不知變為知了,那也沒有辦法;只是,她,如今在哪?
她有股不祥的預感。
是的。一個是與她情如母女的神母,一個是她一直喜歡的男人;兩個與她深有淵源的人此時此地碰頭,她這個處於夾縫中的人如今在哪?
阿鐵沒有立即以口回答這個問題,他,以拳頭來答!
只見他一言不發,猝地一拳重重擊在身畔的石牆上,「隆」的一聲:整堵牆並不僅給他擊穿一個大洞如斯簡單,整堵兩丈見方的牆赫然給他一拳擊個進碎,頃刻化作飛灰,片磚不留!
他居然會有這樣強的力量?這種力量,比五年前他的前身步驚雲所擁有的力量更為可怕十倍!
神母猶未及為阿鐵擁有這種力量而訝異,便已聽見阿鐵平靜的道:
「她,就在這裡。」
神母如言一看,一看之下,饒是不為甚高的她,一顆心也差點跳了出來。
因為在那堵給阿鐵轟至灰飛煙滅的牆後,曾是雪緣的寢室;如今在這寢室內的炕床上,正靜靜躺著一個薄命的人,一個也許是神母在此世上惟一關心的人——
雪緣!
但見雪緣正緊緊閉著她那雙美麗的眼睛,一動不動,彷彿連呼吸也沒有了。
她死了?
「啊!」神母陡地驚呼一聲,身隨聲起撲向雪緣,忙不迭察看她的臉,可知她如何關心她!
雪緣的粉頰上此刻卻泛著一絲離奇的笑意,既是滿足又是苦澀;神母一探她的鼻,發覺她已氣絕;然後再按了按她的心坎,竟又發覺她的心猶在跳動……
只是,雪緣對一切事物己毫無反應,她如今宛如一個真正的花。
美麗、柔靜,卻無法動,欠缺了生命。
怎會這樣?神母問。
阿鐵咬著牙根吐出一句話:
「是因為——神將。」
「神將?」神母聞言一樣:
「他……居然已甦醒了?」
「不錯!而且他還殺了我!」阿鐵沉痛的答,接著回望床上的雪緣。
神母開始有點明白了,沉吟道:
「所以,你本應是一個死了的人,卻居然又活過來;而她,反而像死人般一睡不醒,再也不能張開眼睛了,唉……」
阿鐵默默的點頭,繼續說下去:
「當我從死亡中活過來後,我就發覺……她己毫無生命的躺在我的身邊,一雙手猶緊緊的擁抱著我,還怕我再會受到傷害……」說到這裡,阿鐵看來有點感觸:
「我不明白為何自己會活過來,也不明白為何她會變成這樣;然後,當我在她身畔默默守了一日一夜,當我欲哭無淚,發狂地打地面之後,我,終於明白了一件事!」
「你明白……什麼事?」
阿鐵又定定的注視著神母,高舉緊握的拳頭,一字一字的道:
「我竟然一拳便轟裂了方圓二十丈的地面,我開始明白自己能夠重生,是因為——」
「我擁有了雪緣原本那股移天神訣的力量!」
神母一直耐心的聽,這次她並沒感到意外。只因當知道阿鐵從死重生,而雪緣又變成這樣半死不生的時候,她已瞭然如胸,雪緣定是為救活他而不惜犧牲自己渾身移天神訣的真元。
想不到她對他,已情深至此……
可是,他對她呢?他對她可有相等的份量?抑或始終,她愛他,比他愛她更深?
神母忽爾記起,雪緣曾幽幽的投進她的懷中,含著淚訴說他待她很冷,如今,他仍依然故我?抑或已經……?
一念及此,神母摹地升起一個念頭,她故意要試探他:
「既然她已為你犧牲,而你亦成為一個不死強者,那你還來這裡找我幹什麼?」
呵鐵瞪著神母的眼睛,徐徐道:
「因為,我並不需要我成為一個強者,而且她曾說,是你把一手撫養成人;我想,無論搜神宮內其他人對她怎樣,至少,你也會對她有些微感情……」
神母苦笑,她何止對她有些微感情?由始至今,她部視她如自己親生女兒般愛護。
就在神母苦笑之間,阿鐵突然「噗」的一聲跪在神母跟前,爽快的道:
「神母,我曾嘗試把移天神訣輸回給她,但並不成功。我在這裡已等了兩天,終於等到了你,我只希望,你能願念對雪緣的些微感情,教我如何可以把她救活過來。」
事出突然,神母心頭陡地深深一陣震動,也不知該如何應付,惟有道:
「男兒膝下有黃金,你居然為救她而不惜向女流卑躬屈膝,她真的如此值得?」
阿鐵一張冷面夾雜著無限沉痛,表情異常複雜,他緩緩點頭:
「級使再次失去生命我亦不計較,我,已經不能失去她!」
他說罷回望躺在床上的雪緣。
花死了!花曾對他的種種關懷、戀慕、犧牲,隨著一縷花魂,即將埋進那冰冷污葬的黃土地下,那管他如今戀戀依依?
想不到直至他失去她的時候,方才驚覺,他不能失去她……
神母默默瞥著他那張沉痛的臉,終於明白,為何他適才竟會一反阿鐵平素的溫熱,變得如死神般冷,因為,人,總會在悲傷中突變……
有時候,太過度悲傷的心,帶來的,只會是太過度的冷,對人世的心灰意冷!
阿鐵的冷,都是為了失去她……
不過神母已活了一段冗長歲月,對於悲傷,她太有經驗應付,她只是理智的道:
「你雖說不能失去她,但也許僅是你的一時衝動,才會求我救她而已……」
她的話猶未完,阿鐵霍地收斂了自己的沉痛表情,再次冷淡一如死神,道:
「我,像是一時衝動?」
「我不像,然而男人,大都是一種容易食言反悔的動物……」
可不是?自古以來的絕色紅顏,全都曾為她們的男人對愛反而哀傷。
白素貞的男人,令她身死心死,含恨於雷峰塔下。
楊貴妃的男人,雖曾寵她愛她,惟在馬嵬坡因六軍不發,竟賜她一條白練自盡,以謝天下。
魚玄機的男人,更信她最後不得不無奈嗟歎一句「易求無價寶,難得有情郎」……
寶物易得,情義難求,真是千古人間悲哀事……
可是阿鐵卻無比堅定地道:
「我對她,絕不言悔!」
簡單的七個字說得鏗鏘有力,惟神母仍繼續試探下去。
「了!難得你出言絕不反悔!只是若要我違背神而教你救她。也許還不足夠,我需要證明!」
「怎樣證明?」
「你既然號稱不哭死神,倘若你能為她滴下一滴淚,就是最佳明證!」
此語一出,阿鐵的瞳孔陡地收縮,雙唇緊閉,只因這正是他的難題!
不哭的死神既名不哭,何來有淚?他的語調冷而平淡,問:
「可有其他辦法?」
「能夠給取代的辦法,就不是最好的朋證。」神母說著回望阿鐵,歎道:
「能夠隨時給取代的愛:也不是真正的愛,難道你還不明白?」
「我明白。」阿鐵也極為凝重的看著神母,再問一次:
「若我能夠流淚,你真的有辦法可以救她?」
神母默默不答,僅是微微點頭。阿鐵於是很放心的道:
「很好。可惜,我是一個沒有眼淚的人……
「既然如此,我就以——」
「我的血來代替我的淚,哭吧!」
此語一出,阿鐵倏地挺起雙指向自己咽喉直插!
他真的要以自己的血來代替眼淚!
變生時腋,神母這一驚非同小可,想不到他居然為救雪緣以死明志,慌惶一爪疾出,緊扣他的手腕,免致他雙指真的插進咽喉;可是神母修為雖高,阿鐵此時已盡得移天神訣,功力蓋世無匹;她雖一爪緊扣其腕,卻始終未能阻止他雙指插前之勢,僅堪拉歪了雙指方向……
「噗」的一聲,阿鐵雙指插在他自己的胸膛上,神母再拚命使勁急扯,兩根指頭才不致全插進胸內,卻已劃破了阿鐵的衣襟,更在其胸膛上劃下了兩條深刻指痕,鮮血當場從指痕中濺出,血滴如注……
恍如兩道淚,真正的血淚!
不哭的死神,終於為她流下了淚……
神母依舊緊緊抓著他的手,歎息:
「阿欽,你……這樣做又是……何苦?」
阿鐵面無畏色的道:
「這條命是她給我的,我再死一次又如何?」
神母道:
「為了她,你真的不怕死?」
阿鐵道:
「我本想親自把她救活過來,再對她說一句我未說的話。」
「什麼話?」
「一句天下女子最喜歡聽的話。」
什麼是天下女子最喜歡聽的話?神母並不蠢,一聽便心領神會。
她愣愣的注視著阿鐵那雙「矢志不渝」的眼睛,他這雙眼睛雖有一股冷意,然而冷意背後卻像藏著熊熊烈火!
她忽爾放開了他的手,又再回望床上的雪緣,幽幽的對她歎了口氣:
「原來……他還未對你說出那句話?唉,真是可惜!不過……你的眼光看來不錯,你真的在芸芸眾生裡,選中了一個能為你幹任何事的男人……」
說罷頓了半晌,接著回頭一瞄阿鐵,道:
「阿鐵,若要救她,你這就去吧!」
「去哪?」
「西湖,雷峰塔底,白素貞埋屍的地方。」
「為了什麼?」
「為了找出盂缽救你的女人。」
阿鐵眉頭輕蹩,問:
「盂缽本是一件超級武器,既是殺人武器,如何救人?」
神母從容的答:
「當你找到盂缽的時候,你便會明白一切了。」
「記著!本來修練移天神訣的人一旦神功離體,倘若找不到盂缽,絕對捱不了一個月,全身便會融為泡沫而死……」
阿鐵一怔,問;
「那即是……」
「那即是說,雪緣所餘下的時日己無多,只剩下二十七天……」
阿鐵的臉色益發鐵青,神母又道:
「我本亦應與你聯袂同去,只是白素貞的墓向來是搜神宮門下的禁地,故我並不便與你一起出現;口果可能的話,我或許在適當的時候現身幫你……」
她說著一瞄床上的雪緣,續道:
「而且我深信,要救你的女人必須靠你自己的一心一意,倘若她此刻有知,也會為你能一人獨力救她而高興。即使最後救不了她,她想必也心甘情願……」
阿鐵道:
「這決不會發生,她絕對死不了!」
神母苦笑:
「凡事別要空言色對,白素貞的暮機關重重,凶險非常;縱然是我,入得了也未必可以活著出來,你如今要走的路,也許是一條不歸的死路……」
阿鐵道:
「即使是一條死路,我也非闖不可!」
「假若有更強的高手將會出現來阻撓你呢」
「那我就殺!遇神殺神,遇佛殺佛!」
此刻,阿鐵的臉上又再度浮起那絲冷意,他突然步至雪緣身畔,一把抱起她,舉步便要離開。
情就有這點可怕!情若要來的時候,它甚至會撤撤底底的改變一個人!
粗暴的人會因情而變得溫柔,善良的人亦會因情生恨而變得殘酷!
而向來溫純的阿鐵,從地獄步回來後,此刻為情為她,也變得異常冰冷,冷得就像五年前他的那個前身——不哭死神「步驚雲!」
因為只有冷,才能克制他心中對她的痛惜與思念,才能令他勇往向前,不懼一切!
一切都是為了她。
神母見阿鐵說走便走,訝然道:
「你為何要帶她一起去?把她留在這裡吧!讓我好好的照顧她!」
神母雖是一番好意,阿鐵卻重重搖頭,答:
「不!若此行不能找到盂缽,也即是說我已死在雷峰塔下,那她也救不活了;即使死,多也要與她死在一起,我對她,至死——」
「不離不棄!」
他的語調如此斬釘截鐵,神母似乎深深感動,故也不再阻撓,只道:
「記著!西湖水干,江湖不起,雷峰塔倒,白蛇出世!」
阿鐵聞言一頓,回首看著神母,似在咀嚼著她這句話的含意,最後似懂非懂的道:
「神母,多謝你背叛神給我這句提示,有命的便再見吧!」
阿鐵說罷毫不留變地轉身而去,決絕而堅定。
他似乎正逐步逐步的回復他不哭死神的真面目;死神,看來將要在他體內重生……
神母看著阿鐵冉冉遠去,看著他手中抱著的雪緣,不禁又再歎息道:
「孩子,你比白素貞直的幸運了,你找到了一個真正的男人……」
「即使此行你倆死在一起,也是死而無憾的吧?唉……」
當阿鐵抱著雪緣踏至用道盡頭之時,那條白蛇「小白」仍是守在分壇出口。
阿鐵無言的與它擦身而過,但……倏地,只感到一些東西從後拉扯著他。
阿鐵回首一望,原來小白正以嘴咬著雪緣的白衣,似甚依依不捨。
阿鐵苦澀的道:
「你也想去?」
小白當然不懂點頭,然而阿鐵是知道的,畢竟,雪緣在這裡已住了十數年,人與蛇也相聚了十數年;只有某些人才會因利忘義,蛇,反而專心。
阿鐵無奈地輕輕撫了撫小白的頭,道:
「對不起。此行是生死之行,只怕我不便帶你同去,不過,請相信我,我一定會帶雪緣回來見你。」
小白靜靜的盯著阿鐵,並沒吐信,良久良久,似乎已明白了阿鐵的意思,終於像是十分懂事似的又再蜷伏著,她對他,看來也有信心。
阿鐵幽幽轉身,繼續向前走,不忍再回頭看他。
北山的靈隱寺遽地又再響起晚鐘。
也不知是否在為這雙生死與共的男女,響起一聲斷魂的——
喪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