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月混飩如一個啞謎,從來也沒有人能預知自己在未來的歲月裡會遇上什麼。
只有雪緣,已預見自己將泥足深陷,因她發覺自己不知為何愈來愈不想離開他……
就在半月後的一個晚上,阿鐵猶未歸家,雪緣剛剛把煮好的粥端到桌上,甫一轉身,赫然發現一條青衣人影已不知於何時站於她的身後。
人影還有一具七彩斑讕、如鬼銑般的面具。她終於未找她了。
「神母?」雪緣甫見她,當場如重遇親人般喜悅。
是的!神母與她曾情如母女,至少在雪緣的心中這樣認為。
神母卻沒有和她一樣的喜悅,她只是淡然的道:
「連我掠進來也無法察覺,看來為了他,你已把自己的驚世道行忘得一十二淨。」
雪緣面上一紅。這段日子她確是在想著如何可令阿鐵開心,經常心不在焉,她真的早已忘記自己身懷絕藝。
也許在她心中暗暗吟千遍萬遍的,再非移天神訣修練法門,而是一個「雲」字。
神母續道:
「想不到以你神姬之尊,居然會如斯屈尊降貴,每天打掃煮粥,還替男人擦靴子,你這樣做,人家還不願領情呢!這種生涯,你不感到太過委屈自己?」
雪緣一愕,彷彿有點感觸,但猶堅持:
「喜歡一個人,必須要如此包涵忍讓,毫無條件付出;這個世上,沒有不勞而獲的情……」這一句,真不啻是癡男怨女的名言。
神母道:
「那你可有什麼收穫?」
雪緣道:
「我不管有何收穫,我只覺得如今自己所過的生活無論是好是壞,足苦是甜,也是自己心甘情願的,我自己所選的路我會自己負責,不用再受神的擺佈。
神母追問:
「那你義認為自己眼前所過的生活是苦是甜?過得可愜意?」
雪緣聞言眼圈一紅,只因她著實活得不好,卻又不知該如何向神母說起,一時間啞口無言。
然而神母心細如塵,雪緣雖是不語,也猜知一二了,她又苦口婆心的勸道:
「倘若活得不好的話:你如今還可回頭的。我剛從搜神宮總壇回來,才得知大神官並未帶阿黑回去見神,他早已不知所蹤,神仍未知道此事。」
「大沖官並未帶阿黑回雲見神?那……他倆去了哪?」雪緣詫異的問。
「不知道。所以,你若要改變主意回頭的話,還未太晚……」
雪緣驟聞此語,霎時站在當場,她可會有半分動搖?
不!她井沒有半分動搖,相反毫不猶豫的道:
「不!神母,求你別再勸我,我已決定……」
今生都跟定了他!
真是冥頑不靈!神母歎道:
「僅為五年前第一眼看見他所種下的思念,即使真的要死,你也不怕?」
雪緣心事重重的看昔神母,並沒答話,倏地,竟然撲進神母懷內,眸子泛起一片淚光:她多年來對她的倚賴之情,突如其來地如江河缺堤般湧出來。
神母還記得,這個已是十九歲的女孩,十四年前也是在她懷中哭泣,只不過是,十四年前她因為要面對一個完全陌生的搜神宮;今天,她卻因為要面對一段無法捉摸、前路滿佈荊棘的情。
這一刻,神母和她,彷彿又回到了當年,重拾那份親如母女的感覺。
神母一面輕輕撫著她烏亮的髮絲,一面安慰她道:
「孩子,別要哀傷,世上並無不可解決的事,凡事也不要太悲觀……」
雪緣淚盈於睫,埂咽道:
「可是……無論……我怎樣對他好,他……都對我……很冷,我……這次真的……算鍺……了,他似乎……並不會……喜……歡……我……」
神母溫言道:
「那你就回來吧,即使全天下的人都不要你,還有……神母會站在你的身邊。」
雪緣但聽神母如此愛惜自己,淚終於掉下來,然而她仍是搖頭道:
「不!神母,我……我已經……無法離開……他,他雖然對……我不好,但……我不見他時……心裡又很想……著他,神母,這……就是……情……了?」
不錯!這就是愛情!
當你發覺自己無論怎樣,也無法狠下心去離開那個人的時候……
當你在看書之時,偶然在書中發現他或她名字裡的其中一個字,而會不期然又升起了思念的後,這就是情了。
神母無奈的點了點頭,太息:
「這確是情。看來你已對他動了真情,但,他既然不喜歡你,你不能不顧自己安危再泥足深陷下去……」
乍聞此語,雪緣又奮力搖頭,像已下了無比決心:
「不,我早……說過,我一生一切……都會跟定他,這個決定……絕不會變,只是……我有預感,自己……的一生一世……不會太長,也許……不久以後……」
但聽見具不死之身的她也在預言自己會死,神母震驚道:
「別再胡思亂想,你……還是好好等他回來吃粥吧!時候不早,我要走了!」
是的!桌上還有一碗她下了千般心思的粥,等待著她心中的人回來吃!
雪緣默默的坐回桌子旁,神母正欲轉身離去,雪緣猝然又道:
「神母,可否……答應我一個請求?」
「你儘管說。」
「應承我,若……有天我……真的遇上……什麼不測,求求你,代我一生……保護他,特別是……不要給大神官……」
眼見她對他如此情癡,神母還未待她把話說完,已道:
「好,我應承你,只要我神母有生一日,步驚雲絕不會死。」
能得神母出言答應,雪緣很放心,緩緩的闔上眼睛,道:
「謝謝您,神母。我不忍看著你走,請你在我張開眼睛前走吧!」
又是「謝謝」!這個女子,怎的說「謝謝」成了習慣?
神母面具下的雙目看來亦暗暗泛起一片淚光,她最後為她吐出五個字:
「好!你要保重!」
跟著便消失於茫茫黑夜之中。
可惜,這一夜當阿鐵回家之後,依咱沒有吃她為他所煮的粥。
他只喝酒。
第十七天。
阿鐵今天很早便已出外採藥,只因他的酒愈喝愈凶,愈喝愈多,根本沒有餘錢可以買酒來喝,惟一方法,便是拚命的去採多一點藥。
惟是上天似於也不希望他如此酗酒下去,採了老半天,阿鐵草簍中的藥仍是少得可憐,不單如此,在黃昏回程的時候,更下起雨來。
阿鐵忙走到樹下避雨,滿以為待雨停後便可回家,這場雨卻居然下了半個時辰,阿鐵在百無聊籟之下,遂把自己早放在草簍中的那過來酒拿出來。
阿鐵心想,酒,真是人類的豬朋狗友,只要還有錢便還有酒喝,豬朋狗友也會圍繞身邊。若一朝山窮水盡,不僅無錢買酒,連豬朋狗友亦避之則吉。
雨下得愈來愈急,阿鐵一壹下肚,已開始有點醉意。
他等得不耐煩了,故乘著五分酒興,也不再理會雨停沒有,緩緩的站起來,碰碰跌跌的直向前行。
雨水打在他的身上,把他打得渾身濕透,他卻似無所覺,斗地腳下一滑,一個踉蹌,便倒地翻滾,恍如他的一生也隨之倒下。
翻呀翻,一直翻至西湖畔,蘇堤邊。
雨水不停的打在湖水上,掀起了無數中淺笑著的漣漪;阿鐵看著湖中自己的倒影,他的倒影蒼白得慘無血色,原來他在大喝之後,面色會變得如斯鐵青。
這個就是自己了?這個就是步驚雲了?
阿鐵慘笑,心想:這樣讓自己頹萎下去也好,他不要當什麼不哭死神!
他不由自主的撫著自己的臉,接著,他突然發現一件怪事!
赫見湖中自己那個影倒影,竟然沒有像自己一般以手撫臉,而且,還向阿鐵展露一絲詭異的微笑。
阿鐵一駭,連忙揉了揉眼睛再看個清楚,這一次水中的倒影卻並無異樣。
阿鐵方才感到寬心不少,可能是自己喝得大多酒了,雙目才會如此昏花、不濟。
正想勉強再站起來,霍地,一雙強而有力的手赫然從湖下閃電伸出,一把看攫著呵鐵頸後,發力狂拉,想硬生生把阿鐵的頭拉進水中。
呵鐵大驚,當下酒意也消了一半,急忙以雙手拚命按著堤邊。
這五年來,他在村中一直以力大無窮見稱,如今生死悠關,更是使盡全力,「嘩啦」一聲:他身形猛地向後撐起,水中狂拉他後頸的人也給他硬生生拉出水面。
二人一起重重跌到地上,阿鐵於倫惶中定神一看來人,不禁當場大聲驚呼一聲。
「阿黑?」
不錯!眼前人和阿鐵長得一模一樣,而阿鐵只消一眼便知道他是阿黑;阿黑那種冰冷的眼神,他與他共同生活五年,一眼便可認出。
原來適才水中的倒影並非阿鐵自己,而是阿黑!
只是,阿黑此時正冷冷的盯著阿鐵,嘴角又泛起那絲邪異的微笑,就像完全不認得阿鐵是他大哥一樣。
在他眼中,阿鐵似乎已成為了他要擒殺的——獵物!
如今既然一擊不能得手,阿黑亦不再勾留,雙腿一蹬,便回身退走,身形之快,簡直有如一頭黑色的豹,矯健無比,速度令人咋舌!
「阿黑,另走!啊鐵慌忙站起來發足狂追,然而阿黑的快看來已是人的極限,阿鐵根本無法追上。而且追出不及百丈,阿鐵體內的酒意也因發足狂奔而愈來愈盛,他斗覺酒氣攻心,腦海一陣迷糊,便仆跌在地上。
惟是在他失去知覺之前,口中遠是不斷如夢吃般呢喃道:
填好,阿黑……你真的……沒有死,但……你……為……何……完全……不……認得……我?」
啊……黑,我……是……你……的……大……哥……啊……」
呢喃聲冉冉沉不可聞,阿鐵終於昏了過去。
滂沱大雨還是下著,似在哀悼著人間有情……
這一倒,阿鐵就整整昏了兩天。
只因為,雪緣發現他的時候,他仍是倒臥在大雨之下,渾身已給麗水打至僵硬。
然而雪緣把他帶回家裡後,他的身體反而開始發熱,他病了。
阿鐵的腦海雖一片迷糊,惟仍可依稀感到雪緣把他的上衣脫去,一雙玉手抵住他的背門,他當然明白她想幹些什麼,他迷迷糊糊地、虛弱地喊:
「不……要,我……不要你……破誓,以……移天……神……神……決……替……我……驅……熱……」
雪緣的掌立時頓止了。阿鐵感到,她又為他穿回上衣,兩顆燙熱的水珠,滴在他的臉上,他還沒機會琢磨那是什麼水珠,已隨即什麼也無法感覺了。
再度回復知覺的時候,阿鐵是給一個男人的聲音弄醒的。
「他已無大礙,醒來後便可下床了,不過,為要讓他能好好固本培元,你一會把這碗早已煎好的藥餵給他服下吧。」
阿鐵又聽到雪緣唯唯稱是的聲音:
「我明白的,多謝大夫!可惜這些銀子還不足夠,我索性打後給你一起送來吧!」
阿鐵開眼睛,只見雪緣正把一個男人送出門外;那個男人,正是村裡收費最昂、最醫術亦最高明的唐大夫。
唐大夫離去後,雪緣方才緩緩轉身,拿出一些碎銀子一面細數著,一面滿懷心事地步回屋內,乍見阿鐵已從床上下來,臉上的愁容登時一掃而空,喜形於色問:
「阿鐵,你……醒過來了?」
阿鐵並沒回答,只徐徐坐到桌旁。
雪緣不以為意,一邊把余銀放到桌上,一邊道。
「你醒過來便好了。你知否自己已昏了兩天,全身火熱?我本想以移天神訣替你驅熱你又不肯,惟有找唐大夫回來替你醫病……」
說著正想端起那碗培元藥茶給阿鐵服下,詎料還未觸及那碗藥,阿鐵猝地道:
「唐大夫素來收費最昂,你,那來這麼多的銀子?」
他指著桌上的碎銀子,雪緣紛厭陡變,想不到阿鐵甫醒來便問這個問題,霎時答不出話來。
她前來阿鐵家暫住之時身上並無分文,在也是以徐媽留下的一袋米糧賴以為生,如今又為何有那樣多的銀子?看來,這些銀子的來歷大有問題。
阿鐵斜瞥著她,猜測:
「這些銀子,是你回去搜神宮分壇拿回來的吧?」
「我……」
雪緣沒料到阿鐵居然會如此猜度她,看來十分失望,陡地啞口無語,站了半晌,正想張口解釋,然而阿鐵並不給她任何機會解釋,他勃然變色,高聲道:
「難道……你已忘了自己的誓言?你不是說過絕不回去哪裡?絕不再取哪裡半分半文?你要重過新生?」
雪緣的頭垂得很低,低得令人無法可辨她此際的臉色,她可有半分委屈?
阿鐵第一次如此疾言遽色地道:
「我討厭沒有原則的人!即使你拿錢回來救我也不會多謝你,我不想再見你!」
說罷演手一揮,當場把桌上的藥與銀子一掃!他是故意的,他要乘勢趕走她!
「崩」的一下碗破聲混和了銀子細碎的墮地聲,頃刻之間,地上撒滿了寥落的銀子,還有藥碗的碎片,和傾瀉了藥茶。
那些銀子,散乳得如同雪緣被傷害了的自尊。
那些碎片,碎得有如她此刻的心。
雪緣村鎮表情地看著滿地狼藉,看著那些銀子,眼淚已不住在她眶內打滾,但她遠是忍著不流。她做夢也沒想過,自己一片苦心,竟會換來阿鐵如此無情的對待。
也許她本來預算阿鐵醒來後,會因為她找來銀子替他醫病,會對她好一點,豈料如今……未曾相愛,已經無情!
他怒得一臉鐵青,她落得一臉蒼白,或許,這原是他和她的本來面目。
她忽爾淒然蹲下身子,徐徐的小心奕奕的檢抬那些撒了一地的銀子,就像是一個遭子女遺棄街頭,倚賴拾荒維生的老婦,她並無半絲抱怨。
縱是最無情的男人瞧見她伶仃可憐的樣子也會不忍,不過阿鐵仍不放過,道:
「你猶執迷不悟,還要檢抬這些銀子?」
雪緣並沒抬頭看他,只是自顧一邊撿拾著銀子,一邊木然的道:
「阿鐵,無論……你喜不喜歡,這些……都是……我找來……的……銀子,我……不會……胡亂……丟棄……」
說著已開始有點硬咽,但她仍深深低著頭,不讓阿鐵瞧見她此際的臉色。
只因為,她的臉色正流露著真相;而真相,卻是相當可悲,她寧願他不知……
一宿無話,兩宿無話,三宿也無話。阿鐵似乎已絕不會和雪緣說半句話,也沒有告訴她關於他遇見阿黑的事,免得她又牽涉入這件事內,他只想她僅快離開這裡。
而且在病痛的第二天,他也不想在床上枕下去,免得再受她的照顧,故而一大清早便出去採藥。
其實若真的要擺脫她,阿鐵只消不再回去就是,可是天大地大,若不回家,又不知該往何處?更何況,阿黑可能隨時都會回來他不明白,為何阿黑竟會安然未死,為何他又會一反常態,掉過來襲擊阿鐵?
但阿鐵決定不再多想,一切疑問,就待阿黑現身後再作打算吧!
如此這般又過了三天,一直相安無事,直至雪緣留下來的第二十四天……
第二十四天的中午,一個驚心動魄的中午……
阿鐵那天的收穫十分不錯,背上那個草萎在中午時已給塞個滿滿,於是也不再採藥下去,一徑便往市集上的藥鋪交貨。
貨銀兩訖後,阿鐵不想再採藥,霎時間不知該往何處溜躂,心想:不若早些回家雲休息吧!反正即使雪緣在家,他也大可躲在房中喝酒。
心意既決,阿鐵便趕快回家,然而在他回抵家裡時,出奇地,雪緣居然不在!
阿鐵從沒想過,雪緣每天在他出外採藥時會在家幹些什麼,不過他也不大好奇,逕自步進自己房內。
猶未坐下歇息,屋外便傳來了一陣敲門聲。
「誰?」阿鐵連忙趕去應門,但見門開處,那個替其治病的唐大夫正站在門外。
唐大夫看來並沒預計應門的會是阿鐵,一站,隨即笑了笑,問:
「阿鐵,是你?你身體可好?」
阿鐵不明白唐大夫為何會中午到訪,惟有寒暄道:
「還好,謝謝你上次替我治病。」
話未說完,已發覺唐大夫的眼睛並不是在看著自己,而是落在屋內:像在搜索著一些個麼似的,阿鐵奇問:
「唐大夫,你在看些什麼?」
唐大夫皺眉道:
「阿鐵,你的未婚妻……雪緣姑娘在嗎?」
阿鐵為之錯愕,沒想到雪緣居然對唐大夫自稱是他的未婚妻,心裡雖然有點惱她可惡,可是不知怎的,又有一點甜意,他答:
「她不在,唐大夫,你找她有事?」
唐大夫似乎井沒聽見阿鐵的話,只是自顧低聲沉吟:
「她不在?原來……傳言非虛,唉,真是可惜……」
言罷驀然從懷中掏出一包小小的碎銀子,遞給阿鐵,道:
「阿鐵,對不起,請你把這些銀子交回雪緣姑娘,這些銀子,老夫受之有愧。」
阿鐵甚奇,問:
「唐大夫,我……根本不明白你在說些什麼。」
唐大夫道:
「原來你還不知道?那好吧,就讓老夫告訴你,事情是這樣的……」
「六天前的一個風雨之夜,我家門外忽地傳來了一陣急速的拍門聲,於是老天便去應門,卻想不到門外的是個一身白衣的少女,斯時她已渾身濕透,想必是有親人病危,她不惜冒雨前來求我出診……」
阿鐵聽到這裡,不禁記起自己在病得迷糊之間,曾叫雪緣不要以移天神訣救他,只因他這一句話,她便冒雨夜行,不期然升起一股慚愧之意……
唐大夫繼續說下去:
「那個時候,她已為你急得淚流披面,但風大雨大,我實在不想踏出門口半步,遂胡亂要了個診金,希望她知道而退。」
「唐大夫,你向她要多少?」想到雪緣為他淚流披面,阿鐵的臉色已愈來愈青。
「三兩!」唐大夫面有愧色的道。
「三兩?」阿鐵膛目結舌。三兩銀是一個不菲數目,醫喪殮葬包辦也不用這麼多!
唐大夫道:
「是的!我本預期她會離去,誰知雪緣姑娘僅是一愣,跟著便重重的點了點頭,說沒有問題,不過她手上並沒那麼多錢,她說一定會賺錢還給我……」
「當時我見她竟毫不猶疑點頭,心中也被她對你的關懷所感動,私下有點不忍,於是也就不由分說,與她一起來給你診症。」
「來到你家的時候,你已全身火熱,恐怕再這樣下去若然不死,也會變成癡呆,可是藥鋪們早已關了,縱然我開方亦無藥可配,但雪緣姑娘說不要緊,她有方法可找藥回來,跟著她便不顧橫風橫雨,拿著那張藥方撲了出去……」
「一個時辰後,她不知從何處帶藥回來了,我見她一身白衣滿是泥濘,當下也明白是什麼回事,遂也不再多問,趕快煎藥給你服下,才險險把你救活過來。」
阿鐵倏地感到心頭一陣絞痛,他可以想像一個白衣的少女冒著狂風暴雨,獨自在山間苦苦尋藥,那種徬惶淒楚,只果全為了一個她心中的人!
他突然驚覺,原來雪緣待他是這樣的好,可是他卻負了她……
但他不是一心為她設想而要逼她難去嗎,即使知道她對自己這樣好也絕不能心軟!
「這之後,你經過兩天眼藥與調息,終於好轉過來,而在第三天,雪緣姑娘已來找我,給了我一些銀子。」唐大夫見阿鐵不語,又道。
「她,何來銀子?」阿鐵本堅決硬著心腸,然而還是不禁一愕,
唐大夫道:
「初時我也不大知道,只管收下,心想這些銀子也足夠自己素來所收的診金,總算沒有白醫一趟,豈料第二天,雪緣姑娘又來登們造訪,再給我一些銀子……
「我受寵若驚,一時貪心便收下了。但第三天,也即是昨天,她又來給我銀子:算來已有半兩,我實在受之有愧,於是便推說不想接受,只是雪緣姑娘堅決他說,這既然是她與我議定的,我不須可憐她,她要守信,囑我照收好了……
阿鐵一直在靜靜的聽,心中也在暗暗琢磨,雪緣到底何來銀子?這些銀子若真的是從搜神宮分壇取回來的話,她只須把銀兩一次給唐大夫便成,何須天天前去找他?
阿鐵有點不好的預感,遽然問:
「唐大夫,今天既然你說受之有愧,我想,你一定已知道雪緣從何處得來銀子?」
唐大夫垂著頭歎息道:
「是的!昨天我已知道了,聽說……」他摹地欲言又止。
阿鐵追問:
「唐大夫,有活不妨直說。……
唐大夫終於鼓起-口氣道:
「好的!阿鐵,我想你也有權知道,雪緣姑娘為了你,據說在倚紅樓裡工作。」
倚紅樓?天!真是晴天霹靂!阿鐵乍聞這三個字,當場站住,臉色陡地發白。
倚紅樓是西湖一所妓院!雪緣在哪兒可以幹什麼?她為他那樣做,他怎擔戴得起?
雪緣……
唐大夫猶在道:
「所以,這些銀子我真是受了也寢食難安,我連本來的診金也不要了,阿鐵,希望你把這些交給雪緣姑娘……」說罷又把那包銀子遞給阿鐵,然而他並沒有接。
「雪緣!」阿鐵翟地高呼一聲,再不理會那個唐大夫,發狂般衝了出去。
只因為,一股潛藏在他心底已久對雪緣的感情速如山洪爆發,他一直假裝的鐵石心腸終於崩潰,他很後悔會那樣苛待她!他以為這樣做是為她好,誰知其實對她更不好!
情若要來,誰都阻擋不了!當他發覺自己其實是天下間最幸福的人時,會否太遲?
倚紅樓,樓高三層,是西湖市集內一座甚為觸目的樓房,因為怡紅樓外,一年四季,從早到晚,從晚到早,左右兩旁總高懸著兩排大紅燈籠。
倚紅樓亦不冷清,相反其門如市,客似雲來,這個世上,只要有肯買的男人,便有肯賣的女人。
不過,倚紅樓今日卻來了一個很特別的不速之客,一個雙目茫然、不知在找些什麼的客人!這個人正是阿鐵!
他走進倚紅樓後,剎那間竟覺惶然失措。
但見樓內廳堂之上偌大無比,滿是紅男綠女,熙來攘往,女人們的衣飾更是俗艷華麗,令人眩目,阿鐵只感到眼花撩亂。
此時一個臉懷大痞的鳩母已迎了上來,涎著臉道:
「嘻嘻,這位官人,是來找姑娘吧?……
阿鐵沒有答她,只一直向前行,鳩母見自討沒趣,輕啐一聲,逕直走開,又強顏歡笑地去迎接登門而進的其他客人。
阿鐵站在廳堂中央,翹首掃視在上兩層倚欄媚笑的姑娘,各女花技招展,爭妍鬥麗,零沽色笑,然而眾女之中,沒有雪綠……
雪緣在哪?難道她正在……?
一念及此,阿鐵忽地心焦如焚,他原來如此在乎她?
是的!他在乎她!即使她已淪為零沽色笑又如何?他絕不會計較,他只想找回她。當在不需要她的時候,當在苛待她的時候,她仍然堅持待他好,她便是真正的好。阿鐵又回望廳堂上的眾生,但見一片黑壓壓的頭影,盡皆面目模糊、然而……眾裡尋她千百度,摹然回首……
在那燈火闌珊深處,一條白影正徐徐的步出後園。
是她?
雪緣?
阿鐵心頭一陣驚喜,就像如獲至實一般,乘著鳩母們不覺,也跟著步出後園去。
倚紅樓原來像一個裡外不一的偽君子,外表雖然風光旖旎,後園卻污穢不堪。
所有廢物、剩菜全都棄在後園,故這裡不但亢,還臭氣熏天。這些地方只適合那些低賤的人在此工作,然而此時一條白色的影兒正把一盆滿是碗碟、酒具、剩菜的大盆子捧至後園的空地上,旋即擰起衣袖,在這樣惡劣的環境下,幹起清洗的粗活來。
周圍雖臭得中人欲哎,惟這個人一點也不介意,因為她所幹的,都是為了心中的那個人,只要那人能健健康康的生活,她捱這點苦又算得什麼?
縱使日後他把她視如陌路,她也不會怨他!
她正是雪緣!
她並沒有於阿鐵所想像的工作,只因如今她所幹的粗活,就連那些妓女也不屑做!
盆中的碗碟、酒具異常多,好像雪綠無論如何努力,如何洗得渾身是汗,還是洗個不完;不過她心中有數,她必須在黃昏來臨前把所有做好,再趕回家中煮粥,免惹起阿鐵懷疑。她不想他知道她為他幹了什麼,免得他心理上再添額外的壓力。
只是她一面洗,一面似是在想著一些事情,故此也渾忘了警覺,她居然沒有發覺不遠站著一條人影,正偷偷窺視著她所幹的一切,那個人已面無血色。
雪綠想了一會,終於停了下來,她掏出一些碎銀子,數著算著,還自言自語琢磨:
「怎麼辦?只得這樣少,相信還要幹好些時日……」
原來她所想的僅是如何賺錢還清阿鐵的診金?
正自想得出神,倏地,她赫然發覺地上乍投一條人影。
誰?她驚詫於自己的出神,竟然不知道有人到了身後,慌忙回身。
一看之下,她的心登時差點跳了出來!
她身後的人,竟是她朝恩暮想的一阿鐵!
阿鐵正定定的看著她,一臉死灰;他的死灰,是因她為自己不惜如斯卑躬屈膝在這種下流的地方幹盡粗活,他不知該如何感激!
可是他向來都對她很冷,眼前他臉上的死灰卻令她誤會了,撤底的誤會了!
「阿鐵……」她以為阿鐵又要再次發怒,又要再擲她的銀子,更何況她如此倒的態已結他瞧見了,自慚形穢、無地自容之下,她淒惶緊抓手中的銀子便向廳堂的方向衝去!
阿鐵本想好好的和她說話,役料到她會奪路而逃,連忙緊追其後;二人甫出廳堂,阿鐵已一把捉著她緊抓銀子的手,張口正想解釋:
「雪緣……」
只是她以為他又要再擲她的銀子,慌忙道:
「不!阿鐵!求求你!別要再擲……這些銀子!」
話雖出口,惟二人這一糾纏,她一不留神手上一鬆,銀子還是「的的答答」的撒了一地,她的心登時又如水晶般迸碎了。
廳堂上所有客人和女人都不期然向二人望去,但見雪緣已狼狽地俯身撿拾那些銀子,口中猶在道:
「阿鐵,這些銀子都是我……辛辛苦苦以血汗賺回來的,求求你,別再……趕我走,請給我……一個機會……重過新生,即使是……很短的……時……間……」
她的聲音已漸硬咽,出奇地卻井役下淚,只因千百雙眼睛正盯著她在撿拾銀子,還有不少人在穹穹嗤笑,幸滅樂禍,儘管他們不明白到底發生何事!
她不要在人前流淚!她要堅強!她只想拾回自己光明正大、辛苦賺來的銀子!
阿鐵站站的看著她一身出塵白衣滿是污漬,看著她那雙因長期干清洗粗活而泡至發白脫皮的手,他的心深深震動!
他一直都高估了她的美貌,低估了她的意志,也低估了她對他的感情。
他絕不想她淪落至此,他忽地鼻子一酸,心頭湧起一股莫名的衝動,他想上前緊緊擁抱這個未嘗過半點人間溫暖的可憐女孩,他要以最溫柔的語調對她說一句:
我喜歡你。
可是,就在阿鐵正欲上前擁抱她的時候,雪綠已把銀子拾回,她不敢再宜視阿鐵,只把頭垂得很低很低的道:
「阿鐵,我……知道是自己……不對,若你……要責備……我的話,就待……今晚回家……才罵吧……」
說罷也不給機會阿鐵說話,卑微地不敢看廳中眾人,匆匆步出後園去。
阿鐵並沒追出,他只是癡癡的看著她伶仃的背影,私下已下了一個決定。
今日阿鐵的家,未到該弄晚飯的時候,很早的時分,已升起了縷縷炊煙。
那是因為阿鐵已決定不再酗酒,從今以後,他要當一個好男人。
她的男人!
所以,這個下午,他特地買了菜和肉回來,他要為她一鍋湯。
湯,蘊含了世間無比溫暖;若非喜歡一個人,誰願站在家中個多時辰,苦待那楊「功成出關」。天下男女老幼,每天歸家,也只不過是希冀喝地一口湯吧?
更何況,這些菜和肉,已花光了阿鐵向豐的錢,酒錢!
不過他不管了,今夜,他決定要好好的待她。
他要給她一個意外的驚喜,他會在她回來時,首先裝作對她更為冷漠,不瞅不睬,然後就在她心灰意冷之際,他便會突如其來手緊緊擁抱著她,再說那句今日中午他在倚紅樓欲說未說的話:
雪緣,我喜歡你。
是的!只說了這句話,他與她之間的情便可正式開始,只要說了這句話……
即命名過後她的下場是死,他也會陪她一起——死!
一切對他倆的阻撓:他都不怕了,只要這段情能夠開始,誰還關心結局?
既知難以永,不若珍惜片時。
地老天荒於他和她,也許會因將來重重困阻變得遙不可及,然而至少,此時此地,此人此也,如她所願,就讓他倆不願後果地真真正正活一次吧!
想至這裡,阿鐵臉上泛起一絲溫暖的笑意,他細心的拌著那鍋混和了他無限心意的湯,徐徐的舀了一口,細意品嚐,感到味道還不錯。
撲鼻的湯香,動人的心意。
他要給她一個最意料之外的驚喜!縱使明白陰晴未定,但片時歡笑且相親……
把一切粗活於完的時候,雪綠並沒有立即回家,只是漫無目的地在街上逛。
因為她感到害怕。
她的事已被阿鐵知曉,她知道,回家後他一定會對她更冷,她不敢面對他!
她不明白,為何每次看見阿鐵冷漠的表情時,便會很不開心:
有幾次,她真的想過要放棄,回到那寂寞無比的西湖下,繼續她修練的不死生涯。可是每一次她還是會留在他的身邊,她始終離不開他。
夜色愈來愈濃,黃昏眨眼便已過去,晚風也愈來愈寒,雪緣以雙手緊抱著自己單薄的身子,一身白衣在晚風飄飛,一身飄零的身世了民在晚風中輕湯……
她抬首看天,心想:天色已晚,也許,阿鐵的氣已消了?不若現在回去……
然而,她還沒回到家裡,便已發覺,阿鐵早已默默的坐於屋外的竹籬笆下,低下頭一臉漠然。
雪緣心積壓不妙,估道他定是在生氣了,每次他生氣的時候,他總是冷若寒霜。
她步至他的身邊,歉疚地、輕聲地道:
「阿鐵,對……不起,我……瞞著你……在倚紅樓……幹活……」
阿鐵不聞不答,因為他要為她帶來更大的驚喜?
雪綠見其不語,心裡更覺難受,遂輕輕搭著他的肩膊,道:
「阿鐵,請你……原諒我……」
她明明沒有做錯,卻反過來求他原諒,可知她如何喜歡他!
只是,阿鐵仍沒答話,他要到何時方才肯對她說他早已預備的話?
雪緣於是又把臉湊近他的臉一點,她癡癡的看著他,再次輕喚:
「阿鐵……」
他和她,此刻的距離是如此接近,只要他略為趨前,他便可緊緊的擁抱她,深深的親……
果然!阿鐵霍地傾前緊緊的擁抱著她,他要立即向她表明心跡?
雪緣沒料到向來對她冷漠的阿鐵突然如此熱情,登時受寵若驚,心神一蕩,臉上一陣緋紅,她雖不明阿鐵為何會突然一反常態,惟儘管如此,她已感到無限幸福……
幸福,乎真的已降臨在她的身上,她也有點不敢相信,但不能不信,阿鐵的兩片唇,已深深印在她粉頸之上……
她只感到渾身發軟,然後,她便赫然發現了一件事。
印在她頸上的,並不是阿鐵的吻!
而是咬!
野獸般的嚙咬!
雪綠私下為之一驚,慌忙運全身內力護體,猛地把阿鐵重重震開,嚷道:
「你不是阿鐵!你是誰?」
眼前人並沒答話,僅是瞪著她詭異邪笑,嘴角猶滲著一道血絲。若雪緣不是有移天神訣護體,若雪緣不及時震開他,恐怕已被咬破咽喉了!
她也願不得頸上那個滲血的齒印,因為著著眼前人那張和阿鐵一模一樣的臉,她霍然湧起了一個異常恐怖的想法,她無比震驚地問:
「你……是阿黑?天!大神官給你吃了什麼?」
阿黑依;日沒有回答,他以行動回答!
「嗖」的一聲,他儼如一頭黑色的豹撲向雪綠,身形快如閃電,那快,已超越了人類的快。
「你吃了『獸丸』?」她仍是無比震驚地問,同時間身形一幌,輕易便避過阿黑的攻勢,可見阿黑雖快,她更快,快上許多倍!
獸九?什麼是獸丸?常人吃了之後會變成怎樣?縱然雪緣身負絕世神功,但獸丸的可怕竟亦可令她不寒而慄?
阿黑撲了個空,居然也不再纏鬥,順勢向前飛逸;眼見阿鐵久等的二弟經己出現,雪綠怎會如此輕易讓他走?不由分說,閃電縱身而起,追!
然而追至半途,她猝地湧起一個更為可怕的念頭:
「糟!中計!阿鐵他……」
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