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是人。
不是禽獸。
可是而今在「花生堂」前「守靈」的或是「護靈」、「祭靈」的人,卻各因所謀而
你一言,我一語,你一嘴,他一舌的爭執起來。
乃至衝突。
大家已鬧得面紅耳赤,也吵得顏面盡破,已經再也坐不下去,有的站起來戟指大罵,有的根本已拔出了兵器——講已沒有用,不管事了:
得要開打了。
李吻花豎著眉心一點硃砂,春蔥般的手指辣椒般的、指著陳開懷大罵:
「你這邪眼邪心天殺的長毛短腿怪!我可是含辛茹苦的把這狗雜種養大,要不看在死鬼那一點情義上,我用得著留下這種癡狀孽障!我有那一天對不起他!?你這放屁口說不出人話!你在先夫生前裝好樣的,卻跟汝姑娘混個顛龍倒鳳,為的是啥?別以為我不知!」
陳開懷氣得挺直的鼻樑也打了個葫蘆結,回罵道:「我去你的!我尊重你,才喊你大嫂,要扯破臉,叫你倒掃把!你還算善待我這小侄兒?嘿,他要吃的沒吃的,要穿的沒穿的,把他弄得小乞丐似的——你不殺他,是為了保住他樣兒,以免『老字號』的祖宗當家們追究。你別以為我不知,你的把柄多落在我手裡呢!」
「把柄?」李吻花頓失寧嫻守孝婦人的氣派,尖叫了起來,目露凶光,臉露狠色,「你說,我有啥把柄!?」
「你哪裡沒把柄的?」陳開懷陰陰笑道:「你別以為我們大家都不知。你誣我跟汝姑娘混,你這當大嫂的,可有好典範?梁深仇本就是你的姘夫,三鞭道人可不就是你的舊情人——還在這裡充德高望重、道骨仙風的!我嘔!」
李吻花可沉不住氣了,霍地一聲,把頭上肩上的麻披全打了下來,紅了臉右手伸入右袖子裡,厲聲喊罵:
「——你!含血噴人,可有證據!?你敢誣賴,我拔你舌頭挖你舌根!」
陳開懷見她一手已放入袖子裡,馬上留了心,凝神以待,在旁的溫汝也連忙提醒他:「你把她激怒是對的,她一亂,就守不住《山字經》了——不過你要小心,她是『江西李家飛刀幫』的人。」
陳開懷提了心也吊住了膽,但嘴裡卻哼哼哈哈陰笑了幾聲道:「那算啥!我怕她鼻孔有牙不成?要真憑實據,只看陳大爺我高不高興!三鞭道人未出家前就叫余近花,外號『採花搜魂,三鞭一槍二殺手』,聽名字就這知道種人好事多為,何惡不敢作?一個吻花、一個近花的,叫得好不親熱!何況,他還是權相蔡京的親信呢!你跟他沒胡來,我的舌頭不用你拔,自己一刀兩斷如何?」
李吻花氣極要發作,三鞭道人卻沉著地道:「陳開懷,你誣蔑我,我也忍讓你,但辱及相爺,你可天大膽子!」
溫汝乍聞,也變了臉色,忙扯扯陳開懷衫袖,細聲道:「咱們別惹那麼多人好些!」
陳開懷連忙稱是,他闖蕩江湖多年,眉清眼明,自然知道有什麼人是惹得,哪種人是惹不得的!
溫汝才把話說了,卻聽一聲冷笑。
冷笑的人正是那位「過膝神猿」孫加零。
只聽他寒著臉道:「你們這些人,說話得罪了相爺,可有好下場?」
溫汝忙道:「孫四哥,他說的是無意話,您別有心聽。您跟家兄原是八拜之交,而今他屍骨未寒,可否衝著這個情面,不予計較?」
孫加零嘿聲道:「無意話?無意中的話才是有心話!——你們可知道我司職何處?」
溫汝勉強笑道:「大家都知道『神槍會』的好手孫加零正是在相爺府裡當紅,風勢還吃得緊哩!」
孫加零大剌剌地道:「你們知道就好!你們窩在這兒是聚眾,還說這等逆反的話,我回頭跟二句一說,看他不派兵剿平了這兒!」
陳開懷哈哈強笑一聲:「孫四哥,口在您臉上,您要是一個高興,不提不說那就得了。」
孫加零冷然道:「可是我就不高興——你們又如何使我高興起來呢?」
陳開懷試探地道:「你該不是說……把《山字經》交給你,你就高興起來了吧?」
孫加零一雙長手甩了甩,綽槍泰然道:「算你聰明!」
陳開懷這回忍無可忍,跳起來罵道:「去你媽個屁!你在蔡京面前不過是條狗,三言兩語就想獨吞這絕世武學!我殺了你,看你有嘴巴回去搬弄是非否!」
這回李吻花也幫著陳開懷那邊說話撐腰:「你姓孫的算個啥!三鞭道人才是相爺跟前紅半天、撐得起另半天的人,我夫君的經書會送給你為非作歹去?我這可是留給卷兒的!他老爹可沒恤念他這孤兒,只給他這三幅吃不得用不得的畫,你四哥來這兒,不見得是護靈,而是順勢勾結道長把同門對頭孫炸孫十三藉機除去,別以為我們會指望你安著好心眼兒光臨舍下!」
孫加零這下可全變了臉,怒笑道:「去你***,你會把經文留給這白癡!你跟姘夫、姦夫只想獨吞這本記錄著各種各式用毒絕學的經書,還裝得個三貞九烈八德四維的!余三鞭,你在相爺那兒,分屬不同會派系,你少惹火我,我早看你不順心眼了!」
余近花(三鞭道人)立時發話反駁。溫汝卻發現她身邊的詹遠草這陣子一直沒說話,只臉色陰晴不定,便挨過去暱聲問:「你怎麼哪你?」
詹遠草就是沉住臉,不做聲,不吭氣。
溫汝又出盡渾身解數,嗔他、嗲他、親他,他才說了那麼一句又酸又溜的話:
「——原來你跟他……是不是有點不乾不淨?你又說他只是你的……」
他指的當然是陳開懷。
溫汝一時語塞,正尋思應答的話兒,不料陳開懷卻聽見了,他正罵在興頭上,且早因心裡頭憋了一股氣,久未發作,既給詹遠草道了出來,便索性攤牌了:
「好,你知道又怎地?烏龜王八戴綠帽先給我套一頂我才回你一頂,我屠慣了妖,祭慣了刀,你的黑光我可放不上心頭。」
溫汝氣得直跺足:「哎呀,大敵當前,你們罵個啥嘛!」
在旁聽得堂中正七零八落好不燦爛各路人馬罵作一團的何大恨,不禁「嗤」地一笑:「嘿,大家都在糞坑裡混出來的,現在鬥垮斗臭,誰贏了只不過更臭!」
梁深仇卻對何大恨始終忿忿不平,就趁此追擊了一句:「臭貨,以為自己出污泥而不染麼?也不過是一樣貨色!」
何大恨這回可火了,而且還火極了:「好哇!臭婆娘,這回我不惹你,你可踩上門來著!你這不是男人充挺槍舞棍的,當然不搞這個了,你要搞也沒人要你,留給你自己喝尿吃糞絕子絕孫去吧!」
梁深仇最恨人罵他「不是男人」,何大恨這一句下來,他氣得全身骨骼一齊作抖,正在天人交戰:好不好全不理會李吻花召他來助拳一事,先行把這何某人打殺掉再說呢?正盤算痛恨間,卻不卻聽得陳開懷嗤地一笑,竟插了一句話過來:
「——說真的,我一早已看出他不是男人了!」
這一下,他再也按捺不住了。
他怒叱。
出手。
終於有人出手了。
他一出手,堂中所有的人,都一齊出手。
他們早就想出手了。
他們已耐不住性子。
——一旦有人出手,他們只怕自己後出手遭殃,所以誰都爭先恐後的出了手。
堂前唯一沒有出手的是:
那小孩。
他在看畫。
他仍在看畫。
他剛看完第一幅畫,那是一幅細筆描繪的山水畫,把山的一切特色都畫出來了,但好像就是缺少了一些什麼事兒。
——到底缺少了什麼,他小小的心靈一時也揣摸不出來。
直到他看到第二幅畫,忽然豁然而通,豁然而解了:
原來第一幅畫的山,什麼都齊了,啥都有了,但缺少的正是——
一些不是屬於山的東西:
像雲,像煙;似天,似河。
雖然這些並不是山裡頭的「事物」,但一旦缺少了這些種種,反而見不出山的特色,襯不出山的原貌。
說也奇怪,好像山反不是山了。
所以,第二幅畫沒有直接畫山,反正更像。
更有山的味道。
這時,大堂上的人都各自謾罵、怒斥,且就要動手了。
但小孩都沒把這些聽進去。
他只在看。
留心的看。
看畫。
看山。
——看一幅不是畫山的山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