仇家已布下重重包圍,等待他的來臨。
——他會來嗎?
那個一向把行俠仗義當作是在險惡江湖裡尋詩的龔俠懷,
在這雪意深寒的晚上,
還是會來
這條寂寞的長街麼?
來了。
虯髯滿臉、頎長豪壯的龔俠懷,穿著古意悠悠的長袍負著雙手,悠閒地走過只覺雪意、聞殺氣的長街。
他的身旁並行著的,當然是「詭麗八尺門」裡副掌門人「大瀉神通」朱星五。
這麼多年來,這對結義兄弟,歷過風、度過險,以前同歷患難,而今共享富貴,仍然走在一起,
在雪降未降之際,走過寂寞的長街……
「還不錯吧?大概在下雪之前,得走完這條街吧?」龔俠懷還滿懷興致的。他甚至正在想著初春時要「詭麗八尺門」下的子弟都得好好念點書,他會把張雨溪、程繼愚、方兆明等幾位大儒禮聘過來,好好教導「八尺門」第三代弟子成材,不要成天只懂打打殺殺的。「十年前我們也這樣走過,現在也是我們這樣走過……我們走過去的歲月也真不少,風險更多……不過,幸好我們還能走下去……」
他這樣說著的時候,忽然想起「歲月驚心」四個字。也許拿刀的和寫詩的都是一樣,只不過是要從死亡手上奪回一點東西而已。幸虧這幾年在峰迴路轉裡還是摘下了心頭志氣裡的星,要不然,平白活到現在,除了歲月的驚心之外還得加上不遇的傷心。
「跟著大哥準沒錯!」朱星五的手是冷的,鼻子也是冷的,眼裡眨著星星一般的光芒,也是冷的,只有在他一面說一面笑的時候,他才感覺自己在呼著熱氣:「這條路本來崎嶇不平的,但跟大哥走多了,路就踩平了。」
「不過,當年可沒有那麼繁華……」龔俠懷很有些感慨。
「對啊,當年哪有今天這般熱鬧……」朱星五附和地接下去。
「熱鬧?」龔俠懷笑了起來,望著淒寂的長街,「天寒了,人都躲起來嘍。」忽然,他停了步。
「怎麼?」朱星五發現「龍頭」的眼睛在望著一棵樹。
枯樹。
枯枝中有一椏,像駱駝般沉頸折往地面來,在風裡正迎著龔俠懷輕顫。
枯瘦的枝頭上,居然開著數蕾的花,色澤嫣紅。
「是春花吧?」龔俠懷覺得這第一朵春花映面像一枝槍,還亮著紅纓,在蒼寒裡分外淒艷地綻放著,「今年開早了哩。」
然後一陣風徐來,一朵花薄命地離了干,薄倖地迴旋而降,落在龔俠懷的錦袍上,還連著一截幼梗。
龔俠懷忽然因為一朵花而想起亡妻,不由歎了一聲。
「大哥,」朱星五笑了,「不是星五饒舌,你也該為兄弟們添個大嫂了。」
「是呀……」後面跟著還有兩個年輕氣爽的小伙子。他們一個刀在腰、一個劍在背,眉目俊朗,雄姿英發,其中一個附和道:「龍頭老大跟嚴姑娘……」
龔俠懷回頭看了他一眼。
那背劍的漢子立時說不下去了。
「……嚴姑娘……跟嚴姑娘…這個…那個……」這背劍的漢子叫蔡忍堅,和佩刀的青年杜小星同是「詭麗八尺門」裡第三代弟子出類拔萃的人物。不過,在「八尺門」裡,他們只能算是「外圍」,離決策中心的「元老們」尚有一大段距離,也未經歷過當年「詭麗八尺門」創幫立道的苦艱。
——所以只要給龍頭瞪上一眼,他的話像在喉裡結了冰,沒有過去大風大浪的力量來把他現在的話化為激放出去的千堆雪。
反而他的同伴把他的話接了下去:「嚴姑娘是個好姑娘……龍頭就算不為自己想想,哇……」
龔俠懷一向不怒而威、怒而懾人。
——門裡門外的人都形容他為一座「燃燒的火山」,所以作為門下弟子,敢對他說出那樣的話,畢竟要有些勇氣才行。
龔俠懷並沒有生氣。
他笑了。
——他一笑,蔡忍堅和杜小星才鬆了一口氣。
龔俠懷知道這些人說的話是固為關心他,可是他們誤會了。至少在剛才的一刻裡,他是想起他的亡妻,而不是「春雨樓頭」的嚴笑花。
他也時常想念嚴笑花。
想到嚴笑花就像在寒冬裡想起火爐,飯後想起甜品,倦時想起床褥——真不可以想像她這樣一個女子,連冷、艷和傲都化作淡然,竟不似存身於人間,而她偏偏其實又是那麼暖、那麼甜、那麼柔。
他常想起她。但剛才想的不是她。
他在惦念亡妻。
他並不準備要解釋這個「誤會」。
——世上有許多誤會,本就不能也不必解釋的。
就像他和劍俠葉紅之間的「誤會」。
「老二」。
「在。」
「有空替我送張帖子到葉府去。那幾次的爭吵,總是我欠禮數。你就代轉幾句話:我龔某人一向都很佩服他,說實在的,不管在官場上還是江湖上,像他那麼樣的一位俠士,已經沒剩幾個了……但願有日我能有幸敬他三杯酒」。龔俠懷很有幾分憾恨他說,「還有那個『大刀王虛空』,你傳下『量天尺』,找個道上的前輩與他說一聲,姓龔的算是服了他了,請他不必再來找我比刀了……」
「在武林中的人娶妻生子、成家立室,到頭來還不知會不會害苦了人呢!」龔俠懷這句話是有感而發,但隨即醒悟到自己不該把這種看法傳達給他的門人知道,生怕這消沉的想法會影響他們,連忙加了一句:「我這叫曾經滄海變嘮叨,是聽不得的、學不得的,星五不是娶了弟妹,樂也融融嗎?出外的人有家可回,那是天大的福氣呢。就算是在江湖上的好漢,又有哪個不喜歡世間標緻的女子……」
就在這時,長街的盡頭,嗯呀一聲,一扇門打開了,一個曼妙的女子盈盈步了出來,懷裡還抱了個曼妙的嬰孩。
婦人曼妙,是因為她走在雪意的長街上,美目如畫,步履輕盈;嬰孩曼妙,是因為裹著色彩悅目的厚祆,加上嬰孩微微掙動,構成一幅優美和諧的圖畫。
也許,在龔俠懷、朱星五、杜小星、蔡忍堅的眼裡,更曼妙的是小婦人微微掀開的右襖。
那嬰孩大概是在吮吸著婦人的乳房吧,這秀小的乳房大概是因為走動而不是因為雪寒而顫動吧?不知怎麼的,這秀氣的乳房就像是一杯暖的雪,讓在寒意中的江湖男子忍不住看了又看、望了又望。
婦人並不怎麼注意他們,盈盈走過。
背後跟著個又老又駝的僕役,推著一架木頭拖車。
當婦人掠過他們一行四人的時候,四個男子中至少有三個心裡正巴不得自己可以馬上投胎。
投胎轉世作那婦人懷裡的嬰孩。
可是只有一人不如是想。
這人當然就是龔俠懷。「那麼好看的乳房!」龔俠懷居然還朗聲說,「可是除了鍾夫人,誰還能夠在寒冬街頭裡不畏冷來餵奶?」
他如見著老朋友似的笑道:「千瘡百孔,你今回可真是犧牲色相賠老本了!」
那婦人一聽,完全變了臉。
然後她做了一件事。
她竟把襁褓中的嬰兒,向龔俠懷扔了過來。
然後她尖嘶了一聲。
這一聲尖嘶,就像一隻酣睡中的貓,忽然被人踩了一腳。
她尖嘶的時候身於就開始旋動。
旋動的時候黑髮全披散下來,胸襟半敞,她膚色極白、髮色極黑,旋舞出一種極其淒艷的殺氣來。
而在同時間,她發放了她的暗器。
五十七枚。
有的淬毒、有的不淬毒。有的一排七支,有的只有半截。有的細如眉睫,有的比手臂還粗。圓形、方形、梭形、三尖八角的都有,有的在迅射中根本讓人抓不到任何形狀。有的尖嘯而且急嘶著。有的無聲無息。有的綻放出刺目的藍光,有的簡直是透明的。
五十六枚暗器,全釘向龔俠懷。
她的目標只是龔俠懷。她的敵手也只有龔俠懷。
這時候,她背後的老漢也猝然出手。
這樣一個老人,就像太陽突然從大地裡升起來驚破了黑夜一般,他也完全破除了他的蒼老顢頇。
他發出怒吼,怒吼甚至蓋過了木頭車衝過崎嶇不平薄雪地上的聲音。
車子撞向龔俠懷。
——這一撞之力足以撞塌一座城門。
可是這一撞要比起他的駝峰一頂之力,還差似從臨安到長安那麼遠。
——否則他也不叫「山為之開」牛滿江了。
他全力往龔俠懷衝去。
衝到一半,他兀然半空打了一轉,速度不減,以背部撞向龔俠懷。
在「千瘡百孔」鍾夫人和「山為之開」牛滿江全力發動攻勢的時候,雪堆、街角、圍牆、暗弄裡同時冒出了十數名大漢。
快、而無聲。
手裡持械。
他們掩撲向龔俠懷。
他們的目標都一樣:
必殺龔俠懷!
——當然,如果有人攔阻他們,使他們這攻擊的目標受到阻撓,他們也照樣格殺勿論。
現在龔俠懷所遭遇的險境是:要應付鍾夫人滿身的暗器,要避開牛滿江的拔山河的一撞,同時要避開許多人要命的刀、奪命的劍、討命的兵器……
還要接下一個無辜的嬰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