詞曰:斜風細雨,玲瓏小築。信步廊橋,簷下濺水似珠。閒數柳枝,幾粒嫩芽新吐?忽然燕影掠入屋,一時呢喃無數,驚心魂飛故鄉路。彼年一別,至今未遇。新花年年發,伊人得幾度?
且說李璘著黑衣劍士找回莫、安二人,為眾人撫琴助興。他琴技高超,奏了一曲《鳳求凰》。撥琴之時,不施內力,琴聲便不再有那種魔力。琴聲既靜,眾人紛紛讚揚。李璘笑道:各位有所不知,本王雖粗識音律,卻一向不輕易示人。莫公子若不在場,本王絕不彈琴。舉一杯酒,邀眾人共飲。
座間人等不識莫之揚,聽李璘如此說,便將眼光投向他,有消息靈通者,低聲說這就是萬合幫新任幫主,一身武功出神入化云云。見眾人目光中均有稱羨之意,劉雲霄頓生妒意。安昭心想:李璘當著這麼多人的面說這話,明擺著是想讓七哥跟隨他。七哥是堂堂男兒,自應建功立業。真到了那時,我該不該阻攔?一時躊躇難安。
是日,酒宴一直到深夜方散。杭州太守早已備好館舍,請眾人歇宿。
第二日,莫之揚向李璘辭行。李璘大覺遺憾,道:莫公子一身驚人藝業,眼下國難當頭,本王實有意請莫公子一起建功立業。歎息良久。他這話並非作偽,萬合幫有七八千人,如今重新整頓,江湖影響可謂不小。若莫之揚能跟隨他,則不僅萬合幫門下弟子可盡歸麾下,其他江湖門派也會來投靠。李璘謙辭道:請恕冒昧,不知莫公子要去什麼地方?
莫之揚道:正有一事請教。我恩師現下可能在三聖島,在下卻不知三聖島在什麼地方。還請永王殿下指點。李璘喜道:什麼?莫公子要去三聖島找秦老掌門麼?我本打算遲幾日再去三聖島,如此再好不過,一同前往便是。莫之揚心想:既如此,也只好答應了。
李璘大喜,差人叫來江浙按察使與一眾官兵,問道:眼下安賊起兵叛亂,來勢洶洶,黃河以北大半淪入賊手。皇上為此寢食難安,各大臣意見不一,有人覺得賊兵只是一時囂張,很快就會瓦解;有人認為賊兵多是北方胡人,能征善戰,且蓄謀已久,一旦發動,恐官兵不能抵擋。各位以為如何?
眾官員議論紛紛,意見卻也不外乎以上兩種。李璘離座,在廳內踱了一個圈子,斜眼在每個人臉上掃過,坐回椅中,道:本王以為,此二見解都有失偏頗。賊兵強大,小覷之無疑是夜郎自大;但若說賊兵必勝,又未免目光短淺。安賊發動兵變,其利在於:第一,賊兵驍勇;第二,孤注一擲,不計後果,軍心穩固;第三,中原已有百年無戰爭,各地軍民害怕打仗。可他也有諸多不利之處:第一,大唐歷代皇帝廣施仁政,百姓心向大唐;第二,賊兵後備不足,雖一時驕橫,但勢難持久。稍加推斷,即可知道賊兵必敗,此其一也;大唐不能一時即平定叛亂,此其二也。各官員聽永王一番分析,紛紛稱是。
李璘接著道:賊兵雖必敗,但不會自敗,需全國官兵百姓齊心協力,先抗之,再制之,後滅之。此等大事,非三年五載斷難成功。江南富庶豐饒之地,安賊一向垂涎,各位務必早募兵馬,建團練,未雨綢繆。否則萬一安賊渡江得逞,江南一帶即成了無殼蚌肉,只有任人分食。因此,江南各地,應以城池為限,廣招本土兵勇,以誓死守衛家鄉激勵將士,各城池之間務必協同照應,若賊兵打到,一處告急,八方支援,萬不可坐等觀望,讓賊軍逐一奪走。眾位以為如何?江南軍地各官員不住點頭稱是,紛紛離座道:安賊起兵,鬧得人心惶惶。我等當殫精竭慮,今日永王一番訓示,使我等茅塞頓開,當不負使命。
李璘道:甚好。各位只要恪盡職守,本王必奏請父皇,加以獎賞。危難之時,亦是建功立業之機,各位謹記。再三囑咐,一眾官兵領命而去,佈置防務不提。
次日,李璘率莫之揚、劉雲霄、十八婆婆一行人等經太倉、常熟到了海港,乘大船入海,向三聖島而去。
莫之揚想到不久就要見到師父,還可見到三聖教主辛一羞,當世武林兩大泰斗得以盡見,甚是嚮往。梅雪兒上次離三聖島是逃出的,這一次卻是跟隨著掌令使,自然不可同日而語,時時給莫之揚、安昭等人算海程尚有多遠,或指著天上海鷗講這一隻與那一隻有什麼不同。莫、安二人都是第一次到海上,倒也覺得新鮮。但不過三兩日,便覺得只是一片無際的海水,除此之外,無有其它,又感無聊。聽梅雪兒講至少還有十一二日的海程,不禁感到焦急。李璘除了參悟玄鐵匱中羊皮紙的秘密,便是日日研讀兵法,只是囑咐一班隨從,對莫之揚、安昭、劉雲霄、十八婆婆等人多加照應。
這一日船行海上,夕陽沉落,莫之揚與安昭在甲板上閒坐。海面上出奇地平靜,只有數十隻海鷗隨著帆船,撲動著翅膀,不時鳴叫一聲。向前望去,底下一片深藍,天上一片淺藍,遠遠交匯於遼遠之處,令人平生遼闊無垠之感。
莫之揚歎道:不到海上,真不知自己如此渺小。師父以前常對我說:身軀之為物,皮囊而已,惟性靈棲居之,今日才知確實。安昭道:也不盡然,沒有皮囊,則性靈無棲居處,何有性靈?沒有性靈,則又不知天地如此之廣,皮囊如此微小。忽然一隻海鷗墜入海中,振翅飛時,嘴中已多了一條銀白的小魚。安昭問道:你說那海鷗吃魚,究竟是皮囊之需,還是性靈之需?若說皮囊之需,則皮囊無有知覺;若是說性靈所需,則性靈何以存魚?
莫之揚聽這話好像簡單,實則極為深奧,凝神細思。安昭見他半天不答,笑道:還是你說得對,想之不通,不如不想。眼見天色已黑,一輪明月升了出來,海風吹來,微微砭骨。莫之揚身懷絕世內功,不覺什麼,安昭卻有點吃不消,道:回艙去罷。
二人正待回艙,忽聽一人低聲道:師侄,師侄,過來!莫之揚聽出是朱百曉的聲音,極為吃驚,扭頭回顧,見船舷邊翻上兩個人來,一胖一瘦,那胖子眉花眼笑,手中兀自捏著半隻豬耳,不是朱百曉是誰?
莫之揚驚道:二師叔,你怎麼來啦?朱百曉輕聲道:你們到了海口,我就跟上啦。來,見過你三師叔。莫之揚瞧那瘦老者相貌,知是侯萬通,忙與安昭上前見禮。侯萬通手舞足蹈,將二人扶起。莫之揚道:兩位師叔這幾日一直在船上麼?怎的沒人發覺?侯萬通笑道:你兩個師叔的本事大唄,誰能發覺?忽然艙門響處,有人出來。侯萬通道:師侄,稍停咱們上桅桿說話。兩人一晃之間,已沒了影子。
莫之揚吁了口氣,回身看時,出來的卻是李璘。迎上去道:殿下,這麼晚還沒有歇息麼?李璘笑道:兩位不是也沒歇息麼?莫公子,安姑娘,這幾日我一直琢磨江湖四寶的秘密,卻是全無頭緒。上官婉兒大智大慧,實在是一代奇女子。來,現下算是安靜,請二位一起參研。莫之揚知道若是同他一起參悟這重大秘密,以後想要辭行,怕是不易了,但江湖四寶也太讓人好奇,當下與安昭同他一起步入內艙。
李璘吩咐侍婢將梅雪兒也叫來,關好室門,拿出那四件異寶,道:這幾樣東西,無一是簡單的。且不說玄鐵匱與九齒金梭,就是這塊奇石,中間也大有名堂。莫之揚、安昭、梅雪兒三人看去,見那石頭外形似一座山峰,除此之外,也不見有它。李璘端起一杯清水,徐徐澆在上面,石頭開始變色,有的地方轉綠,有的地方轉白,不一會兒,石頭變成一座玲瓏的山峰,有林木有石群,更有一處窪處積了一汪水,似是一個泉潭模樣。莫之揚等三人都覺驚奇,待要細看,李璘一杯水已傾盡,樹林、石群等等漸漸褪色,又成了一塊灰禿禿的石頭。李璘道:還有奇處。呼的一口氣吹熄了燈燭,但見那石頭上有幾處發出光澤,連成一道細線,從底部一直通到頂端。莫之揚歎道:真是匪夷所思。李璘點起燈來,道:幾位以為如何?莫之揚想了一會,道:若在下沒有猜錯,這是藏寶圖。安昭奇道:藏寶圖?
李璘沉思半晌,擊掌道:莫公子真是大智大慧之人!對,這肯定是寶藏所在的山峰。這一道線就是上山峰的路。我苦思四天四夜未得,莫公子一語道破天機。
梅雪兒見哥哥露了臉面,興高采烈,道:永王,有了藏寶圖,就可以取寶啦。你一直憂愁軍資不足,這下可好了!
李璘笑道:可這山峰無名無姓,是在東西,還是在南北,咱們都不知道,怎麼取寶?梅雪兒頓時又喪氣,托著腮皺著眉。李璘又道:何況就算是找到了這座山峰,寶藏也不會放在山頂上,要尋找總得花一番功夫。
安昭插言道:江湖四寶,缺一不可,那話是怎麼說的?李璘與莫之揚一齊道:江湖四件寶,一件不能少,得之得天下,威震九重霄。安昭道:正是呀。我有一句話想說,可說出來未免有妄言之嫌。李璘道:這裡除了我,你們都是一家人。便是小王,也可以說是一家人,安姑娘但說不妨。梅雪兒聽他這話,其中意味甚是明白,不由心中暖洋洋、甜滋滋的。
安昭略一躊躇,道:據我推想,江湖四寶,必須會齊,方能破解寶藏秘密。像金梭用來開啟玄鐵匱便是一例。則這奇石亦非單獨之物。我想奇石是大方位,指明寶藏所在山峰,而玄鐵匱中的啞謎詩便是藏寶的小方位。梅雪兒插言道:那麼玉璽呢?
安昭沉吟道:不得到寶藏,這玉璽並無用處。梅雪兒奇道:那是為何?玉璽與寶藏無關麼?安昭沉吟不語。
李璘臉上閃過一層驚異之色,道:安姑娘不妨明說。
安昭歎口氣,道:小女子曾聽過韋武氏篡權的一些故事。想當年,韋後與上官婉兒知道自己的所做所為要麼威震天下,要麼遺臭萬年,所謂成王敗寇者是也。因此,才將大批寶藏埋起,其中秘密交於後人,待後代有能人時挖掘出以做大事,實則就是造反。因此在奇石上做了手腳,玄鐵匱中的啞謎詩更讓人無從捉摸。這是因為要舉大事必須有大智慧,如果她們的後人連這二寶的秘密都破解不了,別說得不了那批寶藏,便是得上了,又能如何?因此,這些手腳一來是怕藏寶秘密誤落別人手中,二來也是為了考驗其後人的才智。她們的後人若是聰明過人,自然解得了這些秘密,到時得到寶藏,招兵買馬,一旦一旦計謀得逞,玉璽便會用上了。梅雪兒道:就是當上皇帝了麼?安昭點點頭。
眾人各自想了一會兒,均覺有理,遙想那韋後與上官婉兒的一番用心,不自禁又驚懼又佩服。
李璘思索片刻,哈哈笑道:安姑娘真乃女中諸葛。這番解析一點不錯。可安姑娘未免過於謹慎,令尊固然大逆不道,安姑娘卻能識大局,以後說話,大可不必拘束。梅雪兒這才知道安昭方才為何猶豫,笑道:姐姐是我未過門的嫂夫人,你若是賊黨,雪兒豈不也是賊黨?何況阿之哥哥?
安昭微笑道:永王殿下所說只是其一,小女子還有一樣擔心,想必殿下已經猜到,我是一個無家可歸的人,卻希望天下任何人都不要妄生事端,我父起兵造反,我固然痛心,就是別人有這念頭,我也一樣寢食難安。李璘雙目中光芒閃動,愣了好大一會兒,吐一口氣道:安姑娘若是生為男兒,何愁功業不成?
安昭笑道:一將功成萬骨枯。我便是生為男兒身,也不會自尋煩惱。我只想與莫公子隱居山林,開荒種田,采棉織布,豈不是人生一大樂事?
李璘歎息良久,道:已是深夜,各位歇息罷。安姑娘何時破解了那啞謎詩,還請賜教。安昭道:不瞞殿下,這幾日我一直在破解,只是一無所得。與莫之揚辭過李璘,退了出來。
到了無人處,莫之揚問道:昭兒,你說不會自尋煩惱等等,那是為著什麼?安昭低聲道:李璘得了傳國玉璽,不交給皇上,想據為己有,是為什麼?莫之揚倒吸一口冷氣,沉聲道:你是說他也有反意?安昭點點頭,道:所以我說只想與你隱居山林。七哥,這人並非善良角色,咱們還是早日離開為妙。莫之揚道:我曉得。
安昭在他耳邊輕聲道:還是我的傻七哥好,跟你在一起,我真是放心得很。不過,沒想到緊要關頭,你居然也沉得住氣。莫之揚不解,道:什麼?安昭道:那塊奇石是侏儒山的模樣,你是沒看出來,還是不願對李璘說?莫之揚跟著一想,不由擊掌道:是啊,我怎麼就看不出來?極為喜悅。安昭道:不過,先不要對李璘說。咱們要離開他時,給他留一封書信,說明白方位路線便可。莫之揚點頭道:不錯。免得他得到寶藏,也來個大旗一舉,爭奪天下,豈不苦煞他的皇帝老子?昭兒,你確是女中諸葛,跟我這笨小子一起,真是委屈啦。安昭嗔道:你亂說什麼?你若是笨小子,怎會知道昭兒聰明?抱住他送上一吻,道:你兩個師叔還在等你,你可要小心。自行回艙休息去了。
海面上此時起了一點小風,三枝桅桿半卷半舒,莫之揚到廚艙拿了些魚肉點心,趁水手不察,爬了上去。朱百曉、侯萬通早在橫桿上等候,見他上來,輕輕一躍,躺在帆中,教莫之揚也依此法躺了。朱百曉笑道:師侄好孝敬。搶過食物,自管大嚼。莫之揚道:三師叔不吃麼?侯萬通笑道:與老朱在一起,我哪能吃得上?朱百曉含含糊糊道:你莫要欺哄師侄,你的銅筋鐵骨功已練到第八重了,還需吃什麼?莫之揚奇道:什麼銅筋鐵骨功?
朱百曉道:這事正要告訴你,待我吃完。侯萬通道:你吃你的,我來說與師侄聽罷。
桅桿離海面有十幾丈高,加上有風聲掩護,他們說話聲音不必刻意壓低。侯萬通接著道:當年你師祖邵飛傲身懷十大絕技,其中之一便是混元天衣功。你師父雖然是個武學奇才,可也練不成混元天衣功。我們二人處處不如他,見他練不成,就發誓要練成這功法,好教他服氣。我們知道憑誰也不能獨自練成這功法,就將功夫一分為二,你二師叔練前一半,我練後一半,合起來就完整啦。莫之揚奇道:這怎麼可能?這功法又不是陣法,豈能兩人合施?
朱百曉將一隻蚌的肉吸盡,吐出蚌殼,道:是啊,你小子倒沒笨到家。所以我練的這一半需不停地吃東西,可是苦煞我朱百曉啦,哪像你三師叔,盡揀輕擔子挑,只練後半部,那就不用吃東西。他練到第八重了,十天不吃飯也餓不死。咱們知各自的功夫不能叫混元天衣功,便自行改了名稱,我這一半叫破皮爛肉功,他那一半叫銅筋鐵骨功。
莫之揚心想:那混元天衣功想必是極厲害的外家功夫,與金鐘罩、鐵布衫之類相似,是以那日我的劍不能傷了二師叔。二師叔這身破皮爛肉功已然如此,三師叔的銅筋鐵骨功不知怎樣?好奇心起,見侯萬通瘦得皮包骨,朱百曉則胖得顫巍巍,腦中閃過一念,道:二位師叔,你們二人對調過來練功,二師叔現下練銅筋鐵骨功,三師叔現下練破皮爛肉功,豈不就成了麼?
侯萬通樂得搔脖子抓頭皮,笑道:師侄聰明得很,哪是老朱說的愚笨透頂?話剛出口,自知失言,忙接著道,這辦法我們兩年前才想出來,哪知一試,卻全然不行。師侄,你道是怎的?只因混元天衣功前半部是純陰之氣為根基,後半部是純陽之氣為根基,我二人身上已積了幾十年的功力,互相調換練功,只能化去原先的功力,若強練下去,莫說混元天衣功,便是破皮爛肉功、銅筋鐵骨功可也保不住啦。
莫之揚點頭道:原來如此。忖道:我只道別人也如我一般身上能同時彙集陰陽二氣。竟不想這水火相容之機遇,若不是恩師指點、百草和尚贈兩儀心經、服食薛白衣先生的藥丸,我哪能具備?轉念又想,邵飛傲祖師既創下這混元天衣功,卻是早通陰陽相容之道了。不過,他老人家是自己悟得,絕不會像我全是福緣好揀得。問道:二位師叔,這船是去三聖島的,你們去三聖島找我師父做什麼?
朱百曉擦擦嘴,停下吃東西,與侯萬通對望一眼,均點點頭,臉上神情凝重。莫之揚與二人相識以來,從未見過他們還有如此正經的模樣,忙坐直身子,以示莊重,卻忘記了此時正坐在桅桿橫木上,一不小心跌了下去,忙中伸足勾住帆繩,身子一曲一彈,返回橫木,嚇出一身冷汗。那桅桿離船面十幾丈高,若是落下去,饒是他身懷絕世武功,也得當場摔死。朱侯二人欠身讓出一塊地方,道:師侄,躺在帆布上,一來安全,二來底下的人看不見我們。他們所處的帆布少說也有六七丈寬,三人兜在中間,直如一張大吊床。
朱百曉道:師侄,這話我們早晚要說與你聽,我與三師叔練成這絕世神功,為的就是找你師父一決高下。
當年你師祖邵飛傲座下收了四個弟子,你師父是大弟子,我排行老二,他排行老三,老四是苗十八,不過,那時候,她可是叫苗良秀。我們幾個人如今都老啦,可當年也曾年輕過,是麼?
嘿嘿,說來真是好笑得緊。苗師妹當年貌似天仙,師兄弟三人都對她暗生情愫。我與三師弟都想:大師兄在家鄉已有了聘妻,只剩下我倆啦。哥兒倆暗中約定,一切全憑苗師妹自己決定,她若看上我姓朱的,那侯師弟就要裝作若無其事,反過來也一樣。誰知,誰知,她偏偏喜歡上了秦仲肅那個混蛋。
侯萬通攥緊拳頭,不住冷笑,似是正見到當年的苗良秀向著秦仲肅走去。莫之揚心想:苗師叔看不上你們兩個,師侄完全能夠明白。聽朱百曉接著道:我與侯師弟雖是不開心,可心想秦仲肅雖有聘妻,但畢竟尚未成婚,苗師妹看上了他,其實也不是說不過去。唉,我哥兒倆一念之差,卻釀成大錯,致使我們師兄妹四人一生再無幸福可言。秦仲肅聘妻知道他與苗師妹的事後,竟懸樑自盡,秦父又跟著氣病,竟然也一病不治。按說這兩個人是自己糊塗,死了便是,秦仲肅卻對苗師妹說什麼兩條人命,已成你我重重之隔,可憐苗師妹一怒之下,與他斷髮絕交,並自號十八,將對秦糊塗的惱恨,發到別人身上。那幾年裡,不知多少江湖好手喪生在苗師妹手中。這可不全是秦糊塗作的孽麼?我們哥兒倆找到他,勸他快快覺醒,娶了苗師妹。哪知那糊塗蟲張口仁義道德,閉口人言可畏,我們既與他說不到一塊兒去,索性就動上了手。
嘿嘿,說來慚愧,那糊塗蟲在別的方面狗屁不通,練武功卻聰明得很,我們兩個人都打不過。師兄弟的情份算是沒了。我哥兒倆想,只有師祖的混元天衣功才能制服秦仲肅,混元天衣功練成之後,渾身上下刀槍不入,百毒不侵,也不似金鐘罩鐵布衫之類還有氣門是柔弱之處。哥兒倆為著苗師妹的幸福,可就苦練開啦。可那樣的神功,誰能練成?我二人練了五年,卻一點進展也沒有,只好將功法分成前後兩部,唉,我練這破皮爛肉功,吃成一個大胖子,侯師弟練那銅筋鐵骨功,活活餓成一個乾巴猴兒。侯萬通歎息不已,甚是滑稽。莫之揚本想笑,可心想這兩個師叔雖然荒唐,卻是出於成人之美的苦衷。則他二人對十八婆婆的愛意,實是極為深切。聯想到自己,是否能如他二人一樣處理情事?不由得肅然起敬,再看二人形態時,目光中多了一份欽佩。
侯萬通接道:可不是麼?可苗師妹全然蒙在鼓中。她在江湖上闖蕩,不知結下多少仇家,咱哥兒倆只好悄悄給她化解,算不清當了多少回灰孫子。有時好話說盡,人家仍不鬆口,就讓他打一頓出氣。好在咱哥兒倆的功夫總算派上用場,挨打原是小菜一碟。
朱百曉苦笑道:命該如此,怨不得別人。能為她挨打,也是咱哥兒倆的福氣。侯萬通點頭道:那是,那是。兩人臉上竟都顯出幸福的神情,枕臂仰望天上明月,好一會兒沒有言語。
此時,桅桿上又攀上一個人來,那人輕功高超,悄悄藏身於橫木之後,三人竟都未發覺。
朱百曉道:這樣的日子一晃便是十幾年。秦仲肅武功高強,假仁假義最能欺哄那些無知之輩,在江湖上名聲大振,你師祖謝世之後,嘿嘿,那糊塗蟲真是出盡了風頭。一日,我們哥兒倆收到他的帖子,原來他竟要娶妻了。我們知道大事不妙,若是苗師妹知道了,還不得氣瘋?哥兒倆便四處尋訪苗師妹的行蹤。事情往往就是那麼怪:不找她時常可以見到她,找她時卻忽然失蹤了。可是沒有多久,便聽說了她的消息,原來她去找秦仲肅問罪,兩人大鬥一場,舊情復發,秦仲肅拋卻家業,與苗師妹聯袂遊蕩江湖去了。嘿嘿,我二人想那糊塗蟲平生中做的蠢事兩騾車也拉不完,獨獨這一回總算明白過來,都為苗師妹慶幸。
莫之揚心想:恩師拋家捨業,與女魔同闖江湖,居然能說是明白人麼?不知怎的,想起上官楚慧來,心頭一緊,暗道:自古情字最難勘破,又怎能說恩師之舉不當?身上出了一層冷汗,越想越是心驚。
侯萬通接著道:誰知好景不長,秦仲肅的結髮妻子被人殺了,苗師妹的幸福日子就到了頭。莫之揚奇道:三師叔,這個按說他們從此再無牽掛,高高興興在一起才對,又怎會幸福日子到了頭?侯萬通喜道:對啊,連師侄也比那老糊塗明白。一連歎惋,再也說不下去。
朱百曉道:那糊塗蟲卻不這麼想,反而將過錯都怪在苗師妹身上。糊塗蟲回到太原,當眾發誓:此生再不與女魔有染,有生之年只撫養孩子,鑽研武學,苗師妹結下的冤仇,通通與他無關。這樣一來,仇家紛紛找苗師妹尋仇。苗師妹無可奈何,躲了起來。唉,我哥兒倆找了她整整三十年,才找到她。大家都老了,我哥兒倆更為練功夫失了形貌,苗師妹都沒認出咱們來。師侄,我們找你,你可知為著什麼?
莫之揚正有這個疑問,靜等下文。朱百曉道:我哥倆這麼多年,練了幾手玩藝,卻連個合適的弟子也沒有,千辛萬苦找到你,為的就是要將功夫傳給你。
莫之揚大出意外,臉顯疑慮。朱百曉道:你可是怕練成我這樣的胖子,或是三師叔那樣的瘦猴?莫之揚道:師侄能有幸拜在恩師門下,已是兩位師叔的師侄。再轉拜師父,是否不妥?
侯萬通笑道:你以為秦三慚武功比我倆好,跟我們學不到玩藝兒麼?莫之揚道:師侄哪有此念?侯萬通道:我二人要你拜師,不是要你轉拜。那糊塗蟲算是大師父,我二人算是二師父、三師父,咱們齊心合力,管教你一身武功天下無敵。
莫之揚尋思:若是練成了兩位師叔一樣的體貌,縱然功夫天下無敵又有什麼樂趣?臉顯難色。朱、侯二人知他心意,道:你拜我二人為師,我們傳你功夫,卻不會成了我們這個模樣。臉上竟顯懇求之色。莫之揚心想:這次去三聖教,少不得與辛一羞會面。學他二人的功夫,自然不是壞事。但他二人與恩師師出同門,卻形同仇敵,我怎能轉拜他二人門下?說道:二位師叔,師侄雖不能拜你們為師,但一樣以師長相待。朱百曉嗔道:屁話!我們老哥兒倆又不是老得吃不上飯要找你養老,用得著你什麼相待不相待!莫之揚誠色道:師侄實難從命,只好有違師叔好意了!
侯萬通怕二人說僵,拉住莫之揚袍袖,央求道:好師侄,我們願將一身功力傳給你,他的破皮爛肉功,我的銅筋鐵骨功,到了你身上,合二為一,你就練成了外門絕頂硬功混元天衣功,這有什麼不好?莫之揚奇道:你們要把功力傳給我?侯萬通道:正是啊。我們兩人各三十幾年的功力給你,你就多了七十年功力,武林之中,誰還有這樣的本事?莫之揚道:兩位師叔,那就更加不行了。你們把功力傳給我,元氣大傷,我絕不能從命。請師叔見諒。回身施了一禮,手攀橫木,便要順桅桿下去。
驀見桅桿上人影一閃,沉聲喝道:是誰?那人影一晃,已攀桿上前,右掌忽發,拍向莫之揚後背。莫之揚手臂一緊,返回橫木,心想:李璘若知道我兩位師叔在這裡,只怕要多生事端。反手一掌,道:下去!朝那人影劈去。他本想那人身在桅桿上無法還手,只有退下,豈料那人不退反進,手掌一翻,扣住莫之揚手腕,乘勢躍上橫木。這幾下全是小巧功夫,雖是簡單,但卻是眼力、手力、內力、輕功等諸多法門的交匯之作。莫之揚已看清來者相貌,吃驚道:十八婆婆!
朱百曉、侯萬通本來一副大大咧咧的樣子,見了十八婆婆,全變得忸忸怩怩,尷尬笑道:苗師妹!
莫之揚驚訝之下,明白過來,暗罵自己糊塗:我早該猜到那個苗師妹就是十八婆婆。
十八婆婆與朱侯二位相對無言,好半天啞聲道:你倆剛才的話,我全聽到啦。朱侯二人更為尷尬。這兩個江湖異人在這師妹面前連手都不知放在哪兒,說不出話來。
十八婆婆轉過身來,道:莫公子,剛才我用了一招龍爪手,你化解得開麼?莫之揚笑道:婆婆手上的功夫高強,弟子化解不開。十八婆婆正色道:武林之中,少年一輩,莫公子算作佼佼者。但與幾個老傢伙相比,還是差了一截。莫之揚垂首謙道:在年輕一輩之中,弟子也不算一流人物。苗十八嘿嘿笑道:你也不必謙虛。老身的龍爪手是從秦三慚那裡學來的,你接不住我一招,自然更打不過他了。因此,你必須拜他們二人為師。朱、侯二人笑道:師妹,你同意我們的想法麼?苗十八歎道:兩位師兄,你們對我的一片苦心,這一世無法償還了。秦三慚毀了我的一生,還連累了兩位師兄。咱們三個活在世上,不就是想見到他認輸的一天麼?朱百曉、侯萬通興高采烈,手舞足蹈。
莫之揚心想恩師同門四人,都已是耄耋之年,但都非美滿幸福之人,不禁心下惻然。見明月不知何時已隱退,天空中惟余一片魚鱗雲,重重疊疊,更似人世間永遠理不清的是是非非、恩恩怨怨。不禁長歎一聲,道:兩位師叔、婆婆,三位都是弟子師門尊長,弟子該聽從,只是弟子心想,幾位都上了年紀,往年恩怨,何必放在心上?弟子代師父賠禮了。向三人拜倒。
十八婆婆嘿嘿笑道:莫公子是拜師麼?朱、侯二人上前扶住莫之揚道:徒弟不必多禮。莫之揚氣沉丹田,使出千斤墜來,朱、侯二人竟未將他拉起,兩人一笑,同時用力,莫之揚身不由己站起來,正色道:兩位師叔,為何非要讓弟子拜師?
朱百曉嘿嘿一笑,與侯萬通換個眼色,兩人各出一掌,啪啪與莫之揚雙掌交在一起,莫之揚想要撤掌,無奈兩位師叔掌上發出綿綿吸力,似是粘在牛皮膠上一般,哪裡動得了分毫?不由道:你們這是做什麼?十八婆婆身形一晃,繞到他背後,笑道:你福緣難得,還問什麼?伸掌在他背上一拍,莫之揚雙掌給朱、侯二人吸住,內力分不出來,不由自主盤坐在帆布上。朱、侯二人隨之也坐下。朱百曉道:徒弟,我們這就要傳你功力,你須摒卻雜念,意守丹田,倘若稍有違抗,那就糟糕得很。莫之揚掙扎道:我不要你們功力,快放開我!忽然間兩股內力自雙掌湧來,一陰一陽,一熱一冷,霎時令他胸口一窒,他知兩位師叔已傳功,又氣又急,卻偏偏說不出話來,只覺得來自朱百曉的那股內力奇寒,來自侯萬通的那股奇熱,兩股內力一經相遇,便盤繞絞動,痛不可當,不由冷汗涔涔而下。他惱恨二人強行傳功,催動內力抵抗,兩儀心經亦非泛泛,朱侯二人感到反彈之力,更加拚力催動。莫之揚吃之不消,牙關格格作響,雙目中怒火噴湧。
十八婆婆知道師門的奇功,道:莫公子,你若運功抵抗,性命只怕有虞。快默念心法,化開兩種內力,引入丹田。莫之揚覺得兩種內力傳來的壓力愈來愈大,左半身如在萬丈冰淵之中,右半身如在熔爐熾焰裡面,又驚又怕,心想:這三個人夾纏不清,我糊里糊塗給他們弄死,那就不妙啦。只好運起心法,將內力化解,引入丹田。說也奇怪,他不運功抵抗,全身便不難受,反而覺得十分舒服,一會兒似三月春風徐徐沐浴全身,一會兒似驕陽烈日曬透陳年老酒。《兩儀心經》何等奇妙,不知不覺間,朱、侯二人內力便彙集融合於莫之揚體內。
十八婆婆為三人護法,心念閃轉:秦三慚負我一生,他自以為是武林奇才,天下沒有人能夠勝他。那次朱、侯兩師兄勸他,他說什麼來著?只要有人勝了他,他就回心轉意。嘿,這麼多年過去了,我還指望他什麼回心轉意?不過,須教他知道,並非沒有人能夠勝過他,只要朱、侯師兄將功力傳給莫公子,莫公子就能練成混元天衣功,徒弟勝過師父,他可怎麼說?我從莫公子、梅雪兒手中搶走江湖二寶,能促成他一身硬功夫,也算是償還了一點心債。可是,朱百曉、侯萬通兩個傻師兄將苦練了幾十年的功力傳給莫公子,這個債我怎樣才能還清?
想到這裡,心中又驚又怕,接著想到,其實他們兩個的功力不就是為我而練的麼?他們為我而獻出功力,心中倒是高興的。苗十八呀苗十八,你一生之中何曾知道過他們的苦心?就算知道,又何曾放在心上?望著形態醜怪的兩個師兄,眼淚不禁流下來,淌進皺紋之中,暗自禱道:但願人世輪迴,咱們投胎為兄弟姐妹,一生中親密無間,便是托生為牛馬豬狗,咱們也是恩恩愛愛,再也不用受這些無邊的苦痛。一絲微笑在她臉上顯出來,瞬間又變成無限的幽怨。
忽聽一聲冷笑,十八婆婆驚醒回神,眼前已多了一人。她見是天鷹水鯊劉雲霄,暗道不好,向桅桿上望去,卻未見別人上來,當下不動聲色。劉雲霄眼珠在幾個人身上轉來轉去,嘿嘿笑道:幾位好興致,不錯不錯。
十八婆婆笑道:老婆子年老耳聾,又有些糊塗,不知劉先生說的是什麼意思?劉雲霄冷笑道:永王若是知道有人偷偷地躲在桅桿上,不知會怎麼想?他見莫之揚等三人模樣,猜想是正在運功療傷或是什麼,忖道:這小子仗著妹妹是殿下的新寵,一直對我狺狺,這下看他怎麼說?還有苗十八這個老婆子!總之是除掉一個算一個,這些人在永王身邊總是對我沒什麼好處。主意打定,道:失陪了!向橫桿下掠去,卻覺得背心一緊,人又回到上頭,冷笑道:十八婆婆,你這是什麼意思?
十八婆婆顫巍巍笑道:劉先生想報告永王殿下麼?劉雲霄道:你害怕了麼?十八婆婆搖頭道:老婆子只知道要麼先下手,要麼不下手,卻不知什麼是害怕。劉雲霄變色道:什麼?十八婆婆雙手成爪,暴長一尺,笑道:就是這個!左爪扣住劉雲霄咽喉,右手抄他軟脅。
十八婆婆早年縱橫江湖,龍爪手功夫名聲遠震,忽施暴手,哪裡還有半點龍鍾老態?劉雲霄又驚又怒,仰身避開她左抓,側腰避開她右抓,他綽號天鷹水鯊,身法自是獨到,但到底晚了一點,哧啦一聲,右脅被十八婆婆抓裂,登時痛入心腑。他情急之中,內力自然而然發動起來,回身一掌,拍向十八婆婆腹間。劉雲霄的風雷掌也是頂厲害的外家功夫,當年一掌曾險些要了齊芷嬌的性命。十八婆婆識得厲害,使一招雲海盤龍,雙掌盤旋,退步卸開壓力。劉雲霄一掌搏回戰機,卻怕莫之揚等人起來圍攻,側目一望,幾人頭上各自白氣裊裊,他也是大行家,知道三人內功運動正在緊要關頭,起身不得,不由得心下一橫:我只消將這老婆子打下桅桿,這莫之揚、朱百曉、侯萬通便全由我啦。到時將三人抓住,交給永王殿下,豈不是大功一件?當下催動掌法,全力向十八婆婆攻去。
兩人雖都事於李璘,以往卻各自顧忌,從未試探過對方路數,這一下在橫木上動起手來,真可謂是狹路相逢,砰砰啪啪換了十幾招,性命相搏,各有中招。劉雲霄的風雷掌掌風凌厲,每一掌都帶起呼呼聲響。十八婆婆不由暗暗著急:如此下去,不用劉雲霄打敗我,就能引來永王與八大劍士,那樣豈不壞事?孰知高手過招,最忌分神,劉雲霄號稱天鷹水鯊,輕身功夫自然了得,在橫木上動手自是佔足了便宜,加上十八婆婆畢竟上了年紀,一不留神,給劉雲霄逼到橫桿末端,劉雲霄雙手猛推,十八婆婆支撐不住,後退一步,右足懸空。劉雲霄冷笑道:下去罷!一招平地驚雷,啪的一聲,擊中十八婆婆肩頭,十八婆婆再也撐不住,跌下橫桿。劉雲霄笑道:您老走好!過了一會,卻沒聽到十八婆婆掉下去的聲響。正感奇怪,卻忽覺足踝劇痛,一股大力拽到,身不由己摔了下去,便在與橫桿交錯的一瞬間,才見到十八婆婆右手緊緊扣進橫木之中,忙伸手抓去,卻被她飛起一足踢了開去,這一下連桅桿也無法再摸到,不由得魂飛膽喪,啊的一聲驚叫,跌了下去。
十八婆婆翻上橫桿,嘿嘿笑道:到底是誰要走好?但想想方才確實太過凶險,不禁感到後怕,撫住肩頭,只覺又痛又悶。又過片刻,通嘩兩聲傳上來,知道劉雲霄掉進海中。聽甲板上腳步聲傳來,接著有人喊道:是什麼掉下去了?莫非是海怪?嚷成一團。
十八婆婆定定心神,回身見朱百曉、侯萬通頭上霧氣已淡不可見。過了一會,三人手掌分開,莫之揚騰地跳起,但覺丹田內力充盈,比平日多了三五倍不止,暖烘烘地極為舒服,心知朱、侯二人的內功已到了體內,想要還卻不容易了。朱侯二人神情疲憊,朱百曉似是瘦了一圈,侯萬通卻似有增胖,這自是兩人體內功力洩出,體態還原之故。莫之揚雖不情願受二人功力,見了這情形,卻不由大為感動,上前拜倒,磕了三個頭,道:兩位恩師,讓弟子怎樣說才好!朱百曉氣喘吁吁,淡淡笑道:你已身負你邵師祖當年絕學混元天衣功,只要假以時日,懂得運用之法,就可刀槍不入,百毒不侵。哈哈,秦三慚自詡武學奇才,卻也練不成這種功夫。莫之揚拜道:弟子的功法得自兩位師父傳入,卻毀了兩位師父的一生苦練,這這弟子心裡難過之極!侯萬通喘道:無妨,無妨。十八婆婆上前給三人道喜,恭賀兩位師兄收徒、莫之揚大功告成。
莫之揚又喜又悲,不知說什麼才好。聽甲板上人聲嘈雜,忙問端的。原來三人授功受功之時全神貫注,方才發生了什麼事,竟全然不知。十八婆婆簡略將原委說過,道:咱們得快些下去,不然一會兒就有人發覺少了莫公子與老身,更少了那個劉雲霄。莫之揚道:正是。請朱、侯二人先下。朱百曉笑道:我與老侯少說三五天才能休息過來。苗師妹,乖徒弟,你們下去。我們就在這帆上睡幾天大覺。
當下,莫之揚、十八婆婆悄悄從桅桿上下來,見甲板上一眾水手仍在談說,有的說可能是海怪,有的說是大鯨跳水,爭論不一。李璘也出了艙來,八大劍士緊隨其後。眾人聲音平息。李璘叫人點起燈來,道:劉雲霄師父呢,他號稱天鷹水鯊,大約知道是什麼聲音。有一名劍士立即去劉雲霄艙室相請,不一會轉來道:稟殿下,劉師父不在艙內。李璘道:咦,這就奇了。正在沉吟,忽然海面上傳來劉雲霄的聲音:救命啊救命眾人大驚。十八婆婆暗自咒罵:這廝怎麼沒死?
原來劉雲霄水性雖然了得,卻由於桅桿高達十幾丈,跌到海水中時,摔得昏死過去。他醒過來時,發覺已在海水中,肚中喝了不少水,忙奮力游向海面。一露出頭來,立即大聲呼救。李璘叫水手用長繩拴上漂子,拋進海中,更點起數十支火把。劉雲霄奮力划水,抓住長繩,綁在手臂上,船上的水手拉著他向船上游來。
劉雲霄看見莫之揚、十八婆婆,大聲道:殿下,當心忽聽身後傳來一陣輕微的破水聲響,他回頭一看,隱隱是一片彎刀般的東西向自己游來,忽然醒悟過來,這東西是鯊翅,不由得魂飛天外,嘶聲道:快拉我,有鯊魚!船上人大驚,忙急拉繩索。劉雲霄緊抓繩子,一邊回頭看,見鯊翅越來越近,嘶聲大叫。
眼看就要到船邊,忽然水花大作,劉雲霄啊的一聲慘叫,沒進海中,繩子急速退去。水手們拉不住,一齊驚呼。莫之揚心想且不論劉雲霄好壞,總是救人要緊,上前拉住繩索,一聲大喝,奮起神力,將繩索拉回數尺,船下水花嘩嘩作響,劉雲霄仍在呼喊。莫之揚神功初成,雙臂運力,猛然一拉,竟將一人一鯊拉出海面。那鯊魚露出半截身子,就足有丈長,仍咬住劉雲霄死不鬆口。安昭一箭射出,正中鯊身。眾人驚恐得無以復加,叫喊聲成了一團,七手八腳幫莫之揚拉繩索。忽然繩子一輕,巨鯊躍回海中,緊接著繩索彈上來,連著一物啪的落到甲板上。眾人一看清,都不禁覺得腸胃一緊,原來那繩索上連著的是一條人臂,帶著一塊頸皮,血淋淋地令人不忍目睹。
這一幕太過凶殘,以至好半天眾人都說不出話來。良久,李璘拾起那支斷臂,道:劉師父,你跟隨小王奔波行走,小王照應不周,致使你身遭慘禍。小王必會善待你的後輩子嗣。將斷臂拋回海中,道:迫不得已,只有以此法葬你,你天上有靈,當不會怪小王!對海中揖了一禮,沉著臉走回艙去。
眾人歎息不已,漸漸散去。只有幾名水手仍在低聲談論剛才的一幕慘劇。莫之揚回到艙中,心想劉雲霄之死全由自己這方而起,不禁心下難安,好一會兒難以平靜。不知過了多久,天色已大亮,安昭推門進來,低聲道:劉雲霄是你殺的麼?莫之揚搖搖頭,將昨夜的經過簡略說過。安昭道:既如此,那他死也不枉。莫之揚歎息無語。安昭道:麻煩倒在永王那裡,這事兒並不難查,他遲早會知道真相。莫之揚道:看樣子他已經知道了,只是不說破而已。安昭想他說的不錯,道:那咱們怎麼辦?莫之揚道:自然是他不說破,我們也不說破,大夥兒都是啞巴,啊啊哦哦,心裡明白。安昭忍不住笑起來,莫之揚卻笑不出來。
船行非止一日,莫之揚白日練功,夜間便帶上飲食與朱百曉、侯萬通在帆上相會。兩位師父恢復了精神,將混元天衣功的運功法門仔細傳授。如此五日過去,莫之揚的功法漸漸圓熟,全身真元密佈,暗中以刀劍相試,竟不能傷損皮肉,不禁很是歡喜。想到兩位師父傳功的用意,卻又不覺憂愁,但想:我總不能與恩師動手比試,三位師父加上十八婆婆本是同門,現在都這麼大的年紀,我得想個法子讓他們幾人重歸於好。說與安昭,安昭也頗以為然,幫他籌劃讓幾人和好的計策。
這一夜莫之揚會過兩位師父,下得桅桿,正要悄悄回艙,忽聽一人道:莫公子!莫之揚聽出是李璘的聲音,回頭看時,卻見他負手立於甲板之上,仰望著夜空。莫之揚忖道:他若要說破,那便由他。上前道:永王還沒歇息麼?
李璘並不轉身,隔了一會兒道:莫公子,船帆上風大,令師尊雖是武林高手,卻畢竟年歲不小,讓兩位老人家受此風塵之苦,豈非顯得我不懂待客之道?莫之揚道:殿下早知道了麼?李璘道:莫公子,劉雲霄跟隨我已經有七八年了,他號稱天鷹水鯊,怎會誤落海中?不過,此事我不會追查,免得雪兒不快,更免得與莫公子從此隔閡。莫公子絕技在身,心存仁厚,我實不能不惺惺相惜。長歎一聲,走進艙內。
莫之揚立於當地,好久不動,心想:這人讓人親近不得,卻又不得不欽佩。他立志要平定安祿山的叛軍,志存高遠。在此人面前,我為什麼常常會覺得自慚不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