詞曰:荷花十里田田,粉瓣罩乳煙。最是霓裳羽衣舞,長袖攬江山。盛筵常憐寂寞時,身隔重重山。夜半參星斗,虔心禱夙願。清淚百行漣漣,今生見卿顏。當謝天外飛來仙,夢殘夢又圓。在天願作比翼鳥,並蒂常相連。常常執纖手,無語兩相看。
上期說到莫之揚見秦三慚側臥在草堆上,雙目緊閉,一動不動。一摸秦三慚的額頭,但覺渾身一震,不由得驚呼了一聲。他不知秦三慚正在運功治病,渾身上下密佈著三元真氣,還道是這老人病得厲害,抑或是自己出了毛病。
秦三慚睜開眼睛,看了他一眼,似是笑了一笑,又閉上眼睛。過了一會,獄卒開了門,郎中提進一壺清水,在牆角支起一隻小爐,打開隨身的一個小箱,拿出幾包草藥,一隻陶罐,道:「小兄弟,你來。」
莫之揚依言在郎中跟前蹲下,那郎中道:「這老頭兒經絡虛弱,又中了暑氣,加上挨了棍棒,病得十分厲害。不過,我這裡開了一方『八仙回魂湯』,只要吃上七副,大概能保他活命。喏,小兄弟,你看仔細了。」打開八包草藥,接道,「這是川貝,一回放六錢,這裡沒有秤,嗯,抓上半把大約這麼多就是;這是葛根,每回捏上一小撮;這是蟬蛻,一回用兩個;陳皮,是三錢,這麼大一塊就成了;三七,這麼多;當歸,這些;菟絲子,嗯,多一些也好;薑黃,每回四片。」逐次放入陶罐之中,一邊問莫之揚道:「記住了麼?」莫之揚點點頭。那郎中在陶罐中加了水,道:「開了以後文火煎半個時辰,就可以餵他了。一副藥分三回,第三回煎的時間要長一些。」
莫之揚想了一想,道:「是不是第三回時藥性差了,需多煎一會子?」那郎中喜得兩撇疏須都飛揚起來,連連點頭道:「不錯不錯,你好有悟性,唉,可惜,可惜。」莫之揚從他箱中取了火鐮,打著火絨,在小爐中生了火,那郎中看了他一會兒,輕聲道:「小兄弟,我叫向來治,是范陽大軍的後營郎中。你年紀輕輕,一定要好好地聽從長官安排,求個從輕發落。若是你出來沒地方安身立命,就來找我罷。」說完,長歎一聲,出了牢房。
莫之揚回轉身來,呆呆地望著爐火。爐火漸燒漸旺,不一會兒,陶罐蓋子開始「咯咯」跳動,屋子裡更加悶熱。莫之揚撩起衣襟扇了一會,看看秦三慚,過去給他扇風。秦三慚微微「嗯」了一聲,依然不動。
大約過了半個時辰,牢房之中藥香瀰漫開來。莫之揚停了火,取下陶罐,將藥汁潷在飯缽之中,捧到秦三慚跟前,輕聲「喂喂」叫了幾次,秦三慚睜開眼睛。莫之揚道:「吃藥罷。」秦三慚點點頭,慢慢欠起身來,莫之揚扶他倚著牆壁坐下,將藥捧上。秦三慚喝完了藥,咳嗽幾聲,道:「謝謝你了。」莫之揚點點頭,收拾了藥罐、陶缽,在另一邊坐下。
獄卒送飯時,放莫之揚出來到原來那間牢房前取回飯缽。兄弟們半日不見,有如十年八載,隔著鐵柵欄問個不休。獄卒給他盛了兩碗飯,又倒了一些碎肉熬成的湯,特別說明是給秦三慚的。莫之揚將一缽飯連同肉湯捧到秦三慚跟前,輕聲道:「前輩,飯送來啦。」秦三慚睜開眼睛,微微一笑,道:「小兄弟,你吃罷。」
莫之揚見他目光清澈,似是好了一些,不由得替他高興,道:「前輩,他們給了你一碗肉湯呢。」秦三慚苦笑一聲,道:「我吃不下,你吃了罷。」莫之揚急道:「這怎麼能行?前輩,你吃了飯,病才會好。」秦三慚拾起飯碗,吃了一口,把肉湯往自己飯缽中倒了一點,餘下的大半碗連同碗底肉一齊倒進莫之揚的飯缽裡。莫之揚慌忙阻攔,秦三慚左掌輕推,力氣大得驚人,莫之揚覺得胸腹似是被一床棉被包住,使不出半分力氣。秦三慚放回湯碗,微微一笑,道:「吃罷。」莫之揚覺得腸胃有如雷鳴,實在管束不住,端起飯缽來,想了一想,又將幾塊大一些的肉夾進秦三慚碗裡,道一聲:「前輩,多謝啦。」捧起飯缽便吃。只覺得那米飯連同肉湯如山洪般滾滾湧入腹中。
莫之揚吃飽了飯,看了秦三慚幾次,見他眼睛都已闔上,覺得以前中的鐵砂掌傷隱隱疼痛,乾脆練起「坐拳」、「四象寶經」上的功夫來。秦三慚看了他一眼,又闔眼睡去。
功夫練過,已過了近三個時辰。莫之揚便又去熬藥。秦三慚吃了藥,照例枯坐。以後一連四天,都是如此。莫之揚每日分得半碗肉湯,對秦三慚好生感激,有心多與他說幾句話,奈何秦三慚半點談興也沒有,便只好自己練拳,想心事,吃肉湯,睡大覺。
第五天上,秦三慚精神見好,與莫之揚說了幾句話,問了他的姓名,家住哪裡,此外,不見有別的什麼,飯也照例吃得極少。一晃七日過去,向來治給秦三慚開的七副「八仙回魂湯」已經吃完,秦三慚的病果然好了,但依然不愛動不愛言。也不知是獄卒忘了還是怎的,莫之揚沒有被關回原先的牢房之中。莫之揚忍不住問了獄卒一回,獄卒卻道今後就將他留在這裡,並且說:「天天吃到肉湯,你還不高興麼?賤小狗!」
當日晚上莫之揚準備睡覺時,秦三慚問他道:「小兄弟,你不願與我在一起麼?」莫之揚道:「也不是,大約我喜歡熱鬧罷。」秦三慚歎道:「莫小兄弟,你是個好孩子。」靜靜地望著他,雙手捂著膝蓋,慢慢道,「我看你這幾日練拳、練功,那些拳術是跟他們幾個學的罷?」莫之揚道:「正是。我其實學得不好,反正無事,左右也是個坐牢唄。」秦三慚道:「不知囹圄非人間,狂言已歷真火煉。嘿嘿,人這一世啊。」長歎一聲。莫之揚似懂非懂,眨兩下眼睛,不知怎的想起「江湖四寶」的事來,暗道:「陳老蛋說那玄鐵匱是四寶之首,明明是我藏在坡子溝石洞中了,怎麼那天秦老前輩的徒弟卻問他?」忽然輕聲道:「前輩,那天晚上他們來救你,你怎麼不願逃走?」
秦三慚雙目一亮,旋即便又如常,正色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逃到哪裡,不一樣是大唐的罪民?」
莫之揚聽他如此說,想起單江、卜萬金等人罵他「老糊塗」之類的話,臉色微微一紅。秦三慚不以為意,道:「小兄弟,你習練的內功像是『四象寶經』,是麼?」
莫之揚不料他會忽然這樣說,嚇了一跳,心道:「四象寶經是上官姐姐家的獨門功夫,秦老前輩怎會知道?」嘴中自然問道:「你怎麼知道?」
秦三慚吸一口氣,慢慢道:「『四象寶經』是當年『魔劍仙姬』水如冰水十二娘的獨門絕技。水十二娘與我師父交過一次手,我師父覺得她內功奇特,似是逆脈而練,雖然贏了她,卻不能撂下心思。他老人家苦思冥想整整十七天,終於明白了逆脈而練之法,破解了『四象寶經』的秘密。就是如你這樣先叩齒二十下,然後左手握右足湧泉,右手握左足湧泉。他老人家想通之後哈哈一笑,又苦思了二十幾天,才道:『四象寶經,巧則巧矣,然正是由於過巧,才暗藏凶禍。水如冰也算是個才女,那樣死法未免太慘。』」
秦三慚已是耄耋之年,說起師父之時,依然恭敬似入塾學童。莫之揚卻因他說得奇特未以為意,見他停了口,問道:「秦老前輩,那水如冰哪樣死法?」想到自己練的也是「四象寶經」,如果也是「那樣死法」——且先不論究竟是哪樣——著實讓人害怕,當然更想知道是什麼死法。秦三慚道:「這『四象寶經』初習之時,舒服異常,而且進境也十分迅速。可一等練到火候,內息運轉之時,便能阻亂經脈,致使血脈倒流。唉,那時全身血脈便會凸現,日日忽冷忽熱,疼痛不堪,最終定當血脈破裂,痛苦如萬箭鑽心。因此,師父他老人家才為水如冰惋惜。有心告知水如冰『四象寶經』的險處,又知水如冰心高氣傲,既輸給師父,必不會聽他勸告。相反或許會以為師父怕她報仇,阻止她練功。過了大約是十年罷,果然水如冰的禍根發作,死法與師父擔心的一模一樣。師父知她死訊之後,悵然若失,連道:『我廢了她的武功,便可讓她多活十年。』當時我的年紀也不過二十六七,還不明白生死之義,勸師父道:『水如冰那樣的人多活十年只能是江湖的不幸,早一些死了,豈不更好?』」
說到這裡,他閉上眼睛,良久不語。也不知是沉浸於往事還是年紀太大了精神不濟。莫之揚等了半晌,終於忍不住問道:「前輩的師父他老人家怎麼說?」
秦三慚雙目依然瞇著,卻道:「他老人家先是說我思慮事理未脫常規,水如冰雖是樹敵頗多,只不過是由於她愛管閒事,又加上劍法太高,因此,怕者有之,妒者有之;又說自古以來大奸若忠、大詐若誠者比比皆是,名聲不一定便如其人。而後卻歎道:『唉,若是我廢了她的武功,恐怕她連一天也活不下去,別人不來殺她,她也會自殺了,還哪裡活上這十年?』師父他老人家真是見識良深。可惜水如冰到死也不知他有這番苦心,反而囑咐徒弟一定要練好『四象寶經』上的功夫,找他老人家雪恥;若是他老人家不在人世了,便找他老人家的……的傳人。師父知曉後,更加憂慮,此後便閉關整整十年,終於想出了一個法子,來彌補『四象寶經』的不足。然而卻不見水如冰的傳人來尋仇,師父便將這個法子傳給我。臨終之時囑咐我,若是水十二娘的徒弟來了,一定要將那個法子傳授,免得『四象寶經』的禍根再害人。我等了二十幾年,到了快五十歲時,才等來了水如冰的徒弟。」
莫之揚心念一閃,脫口道:「是上官婉兒?」
秦三慚雙目陡然睜開,沉聲道:「你怎知是上官婉兒?」一瞬之間,即判若兩人。
莫之揚見這老人的目光忽然變得有如鷹隼一般,不知怎的心下十分恐慌,擠出一絲笑容,道:「我聽說上官婉兒是水如冰的徒弟,便胡蒙,居然蒙上了。秦老前輩,水如冰除了上官婉兒這個徒弟之外,還有沒有別的徒弟?莫非我猜錯了?那找你的那個人又是誰呢?」莫之揚生性敦厚,這些胡謅的本領都是近幾個月才學到的,有些得自於上官楚慧,有些得自牢中弟兄。
可是秦三慚卻道:「小兄弟,你說錯啦。上官婉兒從不承認是水如冰的徒弟……你既會『四象寶經』,莫非是上官家的後人?」他想改名換姓是常見之事,何況「上官」一姓在那時十分危險,改了姓氏,絲毫不足為奇。
莫之揚忙搖頭道:「不是不是。唉,我的一個朋友是上官婉兒的後人,這『四象寶經』的功夫,便是她傳我的。」
秦三慚奇道:「哦?這『四象寶經』雖說有害無益,可水如冰、上官婉兒卻將它當做絕世寶貝一樣。你那朋友對你可當真是很夠交情。」
莫之揚想起上官楚慧的音容笑貌,不知怎的心下一陣揪動,笑了一笑,什麼也沒說。秦三慚又道:「可是你那朋友卻害了你了。雖說他是無心之過,可天下的過錯又有幾個是有心的?有心無心又有什麼不同?」喃喃自語了一會兒,像著了魔一般。莫之揚正感不耐,卻聽秦三慚忽然道:「哦,是了是了!」
莫之揚奇道:「前輩,怎麼了?」
秦三慚瞇著雙目,道:「漢景帝時,轅固生與黃生在皇帝面前爭論,黃生說道:『湯、武非受命,乃殺也。』轅固生駁道:『不然,夫桀紂荒亂,天下之心皆歸湯武。湯武與天下之心而誅桀紂,桀紂之人,弗為使而歸湯武,湯武不得已而立,非受命為何?』唉,臣弒君,子殺父,君既不仁,父既不慈,何咎臣子?」說到後來,聲不可辨,惟見其唸唸有辭,唏噓不已。
莫之揚聽不明白,只好靜等不語。秦三慚念叨一陣子,睜開眼睛,似是剛從夢中醒來,慢慢道:「小兄弟,你學了『四象寶經』本是壞事,但跟我學了『洗脈大法』,兩種功力便正好奇正相剋,相輔相成。唉,但若是你事先未習過『四象寶經』,我一定不會教你『洗脈大法』。因此『塞翁失馬,焉知非福』,是過是功,任神仙也難辨也。」
莫之揚問道:「秦老前輩,你要教我『洗脈大法』麼?」
秦三慚歎口氣,道:「佛道:緣即是遇,緣即是住。終生而未遇,不為緣;遇到而未住,不為緣;唉,其實,住下而未交,亦不足為緣。那『洗脈大法』是我師父當年專為水如冰所創的獨門絕技,不成想今日才得授與『四象寶經』傳人,雖是曲折了一些,但畢竟未負先師當年一片苦心,可見造化弄人,也見造化不盡弄人。」
莫之揚最怕「經脈凸現」極礙觀瞻,「血脈破裂」更是令他心驚肉跳。慶幸之後,忽然又是一驚,心道:「娘子練這『四象寶經』在我之前,所受的毒比我更要厲害了。嗯,我定要好好學那『洗脈大法』,將來離開這裡,便教給娘子。」但忽而又想這裡關卡重重,自己又是個「死囚」,要離開真是千難萬難,一時好生黯然。
秦三慚絮叨一會,忽然清清嗓子道:「莫小兄弟,咱們本來同為落難之人,應以朋友相論,但先師告誡老兒,『四象寶經』傳人不轉拜我萬合門下,不能授以洗脈大法。小兄弟,今日我欲收你為徒,不知你意下如何?」
莫之揚本無師門,這時只一心想學好「洗脈大法」,將來教給上官楚慧,當即道:「能有幸拜入前輩門下,我真是太高興啦。」翻身跪倒,向秦三慚磕了三個響頭。秦三慚將他挽起,令他在自己身側坐下,歎道:「我一生收徒不知何幾,每次收徒時不說隆重熱鬧,可一班人長幼順序排列,儀式總是像點模樣。今日這樣收你為徒,真是委屈你了。」
莫之揚聽他說得淒涼,抬頭向他看去,但見他神情蕭索,面上筋皮微微顫動,不禁心下一酸,叫道:「師父!」
秦三慚道:「我親傳弟子十一人,大徒弟是我子秦伯仲,已經過世了;還有你十一師兄張巡,原是帶藝投師的,你已見過;你十師兄倫古翰舒,是西域之人,這些年我也再未見過他,沒聽見過他的消息;你九師兄肖慰林,最有悟性,可惜九年前染了猩紅熱,不治而亡了。你其餘七位師兄都以信字排行,自從伯仲離開我之後,便立了韓信平做掌門大弟子,分別是韓信平、范信舉、王信堅、魏信志、牟信義、楊信廉、路信朋。前些日子你已見過王信堅師兄,唔,唔,他也離開咱們啦。」
莫之揚想起王信堅的慘烈情狀,不由得心中一絞,見秦三慚兩行老淚緣頰流下,沒入鬍鬚之中。
自此以後,秦三慚便教莫之揚「洗脈大法」。那「洗脈大法」原為輔助「四象寶經」而創,練習起來,自然絲絲入扣。不幾日,莫之揚已能借意導氣,十次之中有三兩次能提起氣來在身上遊走。秦三慚怕師徒相處不會太長,將「洗脈大法」讓莫之揚死死記住,將來便是得不到指點,他也好自行習練。莫之揚心下感激,暗道:「師父雖愛絮絮叨叨,對我卻是極好。」
獄中生活難熬,幸而莫之揚勤於練功,不覺一日日過去。秦三慚見他聰明勤奮,甚是喜悅,但也並無多少誇獎之語。這日莫之揚練功既畢,弦月東昇,斗室之中鋪滿清輝。莫之揚算算時日,與秦三慚為伴已將月半,心道:「官府怎的還不提審?」
他卻不知,此時平盧節度使兼范陽節度使、驃騎大將軍安祿山正在惱火。大唐、契丹戰事已近四個多月,安祿山的十五萬大軍初時尚有小勝,到後來卻連吃敗仗。戰事相持四五個月,安祿山死傷六萬多將士。
唐玄宗天寶十二年八月,安祿山獲知哥舒翰打敗吐蕃,被封為西平郡王,當即氣得肥肉打顫,頓足大罵。其時唐玄宗李隆基已是六十九歲高齡之人,以為只要有安祿山、哥舒翰、史思明等將領守衛邊疆,他就可以與楊玉環做人間神仙,永享富貴。於是,酒也喝高了,舞也看累了,詩也吟夠了之後,唐玄宗心血來潮,對楊玉環道:「你的乾兒子安祿山已近五年沒有見了,想不想他啊?」
楊貴妃嬌笑道:「皇上說哪裡話?安祿山名為玉環養子,實比玉環還長一二十歲,不過是說笑罷了。我天天陪在皇上身邊,連自己都快忘了,怎麼會想起別人?」
唐玄宗龍顏大悅,道:「安祿山長年駐守邊域,為朕把守門戶,嗯,何不召他進宮,讓他享幾日清福?」
天寶十二年十一月,安祿山接到詔書,趕赴京城。十三年正月,安祿山入朝。這樣一來,秦三慚、莫之揚足足坐了三年半的平安牢。
天寶十三年六月,又是一個酷暑之夜。八十六歲高齡的秦三慚正在給十七歲的莫之揚解析武學、佛法,以及江湖種種見聞。其時天色剛黑,月亮還未升起,狹小的牢房中更顯得異常悶熱。在這片黑暗的之中,只有秦三慚那蒼老而又清越的聲音:「天下武學,若論宗淵,當從黃帝、炎帝而始。當年蚩尤作亂,黃帝得天賜兵,神勇莫敵,天上水中,擒殺蚩尤。百姓慕其勇,羨其技,乃學而演之,於日月消長之中,歷萬代之化,遂成天下各武功門派。此正如女媧造人一般,當初不過是一樣的泥丸,一樣的水珠,至於後來有人當了皇帝,有人當了百姓,有人做了文臣,有人當了武將,有人成了豪雄,有人落為流寇,都非當日女媧所能預知了。」
兩人沉默了一會,聲音已變得低沉而粗重的莫之揚道:「師父,我們做了囚犯,女媧當日更難預料,是麼?」
秦三慚沉默了半晌,道:「之揚,你練功罷。莫看你前些日子習成『洗脈大法』第八重,已與『四象寶經』陰陽調劑,可是若要到江湖上數一數二,還差得很遠呢。」
莫之揚忙答應一聲,自去練習「洗脈大法」。但不知怎的,今日他有些異樣,要靜下心來,摒去一切雜念,無論如何也做不到,恰巧一隻蚊子飛來,莫之揚手指一彈,「嗤」的一道勁風,那蚊子登時落在了地上。
秦三慚聽到響動,歎了一聲,忽然道:「之揚,我知道,前天夜裡你悄悄運功脫了鐐銬,去見你那幾個結拜弟兄。昨夜你就心神不寧,今天又是如此,莫不是他們約了你一起越獄?」
莫之揚被點破心思,嚇得慌忙跪倒,低聲道:「師父神明,不過弟子並沒有答應他們。」
秦三慚鄭重地道:「這兒原非你的久留之地,不過,天下雖大,容人之處卻十分之小,唉,你……你今後須也記得。」莫之揚聽他話中似有深意,抬眼去望他,卻見他雙目已經闔上,惟有一把長鬚微微顫動。
這三年以來,莫之揚的唇邊由開始長出絨毛到鬍鬚見黑,個子也足足長了一頭有餘。監獄裡的口糧雖然差,但莫之揚卻長得十分結實,他的頭髮雖很蓬亂,他的臉龐雖然不潔淨,但他整個人正像一柄蒙了風塵的寶劍,只消輕輕吹去塵土,就可以感受到那逼人的鋒利。
然而,對寶劍來講,他並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鋒利,他只有遇到對手,遇到敵人,才可以從對方的脆弱與枯朽之中明白自己的鋒利。
莫之揚靜靜坐到半夜,聽師父鼻息輕微,很長時間才呼吸一次,禁不住想:「我越獄走了,師父怎麼辦?」雙目停在秦三慚臉上,久久不能移動。
忽然,聽得隔了幾間的牢房之中快刀小妞張順連連咳嗽,莫之揚仔細一數,不多不少正是七下,知道是幾位哥哥發出暗號了,猶豫一下,閉目運氣,使出半年前練成的縮骨神功,輕輕除了鐐銬,躡手躡足走到牢門前,身子一擠,已從鐵柵間穿進甬道之中。守夜的幾名獄卒聽到動靜,卻沒有來得及看清什麼,莫之揚已點出數記天罡指,封住獄卒啞穴。耳中聽秦三慚似是發出一聲輕歎,莫之揚心下一陣酸楚,卻不及猶疑,奔到單江、張順、駝象等人的牢門口。人影剛至,便聽張順輕聲叫道:「七弟,是你麼?」莫之揚心口輕跳,低聲答道:「是我。」單江嘿嘿笑了兩聲,道:「好七弟,快到李黑豬那裡取鑰匙來。」
莫之揚返回幾位獄卒身邊,認出李黑豬,從他身上搜出鑰匙,復奔回牢門前,連試好幾把,終於打開牢門大鎖。眾人一齊低呼一聲,奔進甬道。班老二跑了幾步,但覺腳上鐵鏈叮啷作響,恨得連踢幾腳,但那鐵鏈都是精鋼製就,焉能踢得斷它?正無計可施之際,忽聽莫之揚道:「二哥,別動!」班訓師回頭之間,見一道刀光劈下,不假思索,忙側身一閃,卻聽腳下「卡嚓」一聲,困在雙腳上三年之久的鐵鏈已被莫之揚一刀斫斷了。班訓師連聲叫好,其餘幾人的鐐銬也已被莫之揚一一斫斷。眾人見莫之揚手中之刀無非是從獄卒那裡得來的尋常兵刃,在他手中卻變得有如神兵利刃,均知七弟功夫了得,十分高興。
其餘幾間牢房中的囚犯已經驚醒,忽然有一人道:「單大哥,放我們出去!」但見各牢柵欄之後均擠滿囚犯,紛紛叫嚷。班訓師歎了一聲道:「***,都是落難之人,大家一齊跑了正好!」拾了鑰匙打開數間牢門。叫嚷之中,一百七十餘名囚犯將他們平日恨到盡頭的幾名獄卒盡數殺了,向甬道木門衝去。
莫之揚始料不及,及至驚醒回過神來,眾囚已有大半衝出地牢。他想了一想,奔回秦三慚的牢門前,跪倒喊道:「師父——」
秦三慚長歎一聲,慢慢道:「既有去心,何必回來?你這回離開這裡,幫我找找謝兒,唉,你那幾個師兄,現下不知怎樣……佛說,四大皆空,我又說到了哪裡?」頓了一頓,忽然厲聲道,「去罷!」
莫之揚悚然一驚,聽外面喊殺聲愈加激烈,不知怎的內心一股熱血被點燃,對秦三慚磕了三個響頭,站起身來,抹去眼淚,向甬道外衝去。
甬道一道木門早被眾囚撞倒。莫之揚出得地牢,但見夜色之中火把晃眼,眾囚正與兵勇們打得你死我活。一小隊兵士見莫之揚衝出,喝一聲「拿下了」,衝上前來。其中一人身似鐵塔,手執一條鑌鐵鏈,向莫之揚兜頭罩落。莫之揚與人交手經驗極少,一不留意,被套個正著。那人一聲暴喝,手腕猛拉,右拳早已向莫之揚耳根擊到。這一招頗似班訓師慣使的「裡應外合」,莫之揚摸清拳路,自然而然用一招「雙神把門」格擋,左臂肘立在面門,右手向前勾他手腕,那黑大個嘿嘿一笑,心道:「老子這一拳就將你胳膊打斷!」卻不料「卡嚓」一聲,只覺得一條手臂硬生生打在一截鐵棍上,痛得大叫一聲,口猶未合,左腕又被莫之揚伸手抓住,一拉一圈,再也立不住身,鬆了鐵鏈,一個翻身摔倒出去。莫之揚一招將一個鐵塔般的漢子制服,連自己也有些意外,怔怔然從脖子上卸下鐵鏈,見身邊幾名兵勇揮刀砍來,叫喊一聲,鐵鏈揮舞之處,幾名兵勇倒了下去。周圍幾名兵士見莫之揚出手狠辣,只道:「拿下了!拿下了!」卻無人上前。
單江叫道:「兄弟們,咱們是要逃出這鬼地方去,不要戀戰,大伙往外衝啊!」率先向營門衝去。眾囚方才一場混戰,渾已忘了是要越獄的,此時聽單江一呼,盡皆醒悟,一窩蜂向校場門口衝去。眾兵士見情勢緊急,雖懼囚犯紅眼拚鬥之狠,但更懼日後軍法處置之酷,均不敢懈怠,一齊上前阻攔。雙方一場惡戰,校場血腥刺鼻,喊聲震天,至於是死是活,那全看老天之意了。
單江等六個兄弟聚在一處,一邊與眾兵士周旋,一邊尋機逃跑。不多久竟殺出一條路來,衝到圍牆邊側。快刀小妞張順一馬當先,先將守大門的一隊兵士捅翻了三人,開了大門,眾犯紛紛衝出。
莫之揚早知有一仗要打,但真見了這等場面,還是嚇得將武功幾乎忘盡,跟著單江、班訓師等人一路跑去。官兵雖然追來,幸喜犯人四下亂逃,官兵分成幾股追趕,但聽人聲漸漸遠去,又跑了一二十里,天色稍稍透亮,官兵的追趕喝罵之聲也終於聽不見了。
單江頓住足道:「兄弟們,歇歇罷。」眾人停下步來,回首望去,但見天邊透出一絲曙光,漆黑的大地上鑲著山巒林木的剪影,一切都是那麼新鮮。
單江道:「大夥兒先歇一會,如今咱們出了那鬼地方,第一要緊的是先計議一下,找個地方好好吃頓飯。」班訓師等紛紛稱是。單江朝眾人望去,點頭笑道:「不錯,咱們兄弟都好好的出來啦。嘿嘿,官兵雖然厲害,卻也沒奈何咱們,咦,你是誰?」
眾人聽他忽然這樣說,一齊扭頭順著他目光瞧去,但見離他們一兩丈的一塊石頭上,一人頭戴斗笠,臉掩藏在黑暗之中,身材高高大大,負手而立,一動不動。
眾人俱都吃了一驚,暗想:「不知他來了多久?咱們這時候才發現他。」
卻聽那人輕聲一笑,慢慢道:「我本來就在這裡,我還沒有問你是誰,怎的這位朋友就先問起我來了?」說著轉過臉來,一抹晨曦照在他臉上,但見雙目灼灼,滿腮虯鬚,分明是一個滿臉英氣的大漢。
單江突然看到自己六人都穿了一身囚服,此時天色微明,諸多不便,便道:「對不住,兄弟們走罷。」
駝象、羅飛、班訓師、快刀小妞之輩雖都不是怕事之人,但對單江一向言聽計從,壓下一肚火氣,跟了單江轉身而行。
但忽然之間,只見一道灰影平地一掠,那大漢便擋在眾人身前,眾人都是練武之人,卻不見他如何運氣提足,彷彿他本來就站在眾人面前一般,不由得均吃了一驚。莫之揚站在最後,仔細向那大漢看去,忽然道:「南大哥,是你麼?」
那大漢微微一怔,向莫之揚看去,道:「這位兄弟是誰?怎的識得南某?」原來這人就是四年之前,莫之揚與上官楚慧在杭州城外那廟中遇到的姓南的大漢。這姓南的乃是當世有名的英雄南霽雲。南霽雲排行第八,江湖人物一向稱他南八。江湖有諺云:「不怕民究,不怕官抓,就怕南八。」這是黑道朋友的話。正派人士則稱之為:「武林有個南霽雲,天下誰敢稱劍神?」
可惜莫之揚並不知道面前之人就是南八,他只知這南大哥高深莫測,酒量大得驚人,而且豪爽大方,曾一出手就送給自己一盒「黑玉續骨膏」。這時見南大哥詢問,心道:「原來我這幾年長變了模樣,南大哥認不出我啦。或許只是一面之緣,我當時是個斷了好幾塊骨頭的窮小子,他哪裡記得我?」才從獄中出來,怕惹了麻煩,便含含糊糊道:「我在一個酒館裡吃酒時,聽別人稱你南大哥,便也這樣稱呼你啦。」
南八微微一笑,道:「看來南某白跟你們一路啦。對不住,打擾各位,就此別過。」抱拳施了一禮,竟轉身便走。
眾人都心頭納悶,靜一會兒,南霽雲已經走出七八十丈。駝象忽然道:「他是誰?七弟是識得他的,怎麼不問七弟?」莫之揚便將四年前遇到南大哥一事講過。單江沉吟道:「依七弟之言,這人分明是一個可交的漢子,卻為何不願與咱們多言?」快刀小妞道:「我看他是怕人認出來。」班訓師「嘁」的一聲,道:「他***,他又不是囚犯,怕什麼讓人認出來?」
快刀小笑道:「二哥說得有理,但須知怕人認出來的並不儘是囚犯。皇帝微服私訪,怕人認出;尼姑喬裝幽會,怕人認出;自然,咱們是囚犯越獄,也怕人認出啦。」
眾人一齊大笑,只有單江微微一笑,低頭前行。眾人不知他想什麼,只得跟上走。走了幾步,單江卻頓住足,看著快刀小妞,沉聲道:「六弟,依你看如何?」快刀小妞道:「是了,大哥,咱們偏偏跟去,看看那姓南的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單江笑道:「我說過六弟腦筋比刀法還快,果然不差,弟兄們,走!」
卻說此時西涼官道上,正行進著一支隊伍。這隊伍前面是八匹駿騎,端坐八員將軍,後面是五排兵士,約一百名左右;再後面是六輛大車,滿載數十口雕花銅鎖木箱,其後又是五排兵士。隊伍行進緩慢,連馬匹都已十分疲憊,車輪嘎嘎之聲分外刺耳。
隊伍前首打了兩面旌旗,一面上書「御使」,另一面為一個單字「羅」。旗下八位將軍中間一個白白胖胖,不是別人,正是當年的蘇杭河道按察使羅而蘇。羅而蘇當年怕皇上派的御使查他,只好籌集巨資,進京城找李林甫幫忙。李林甫接了賄賂,當夜將此次御使查訪外官的人物名冊拿出來一對照,見果然有羅而蘇大名,當下將名字劃去。羅而蘇送了一筆錢,聽了一頓訓,流了一身汗,不久接到聖旨,召回京城擔任兵部侍郎。此次受皇帝御差到范陽犒賞軍旅,本想今夜趕到,誰知行進緩慢,離范陽近七十里時,天已黑透,只好傳令宿營。
羅而蘇睡到半夜,忽聽一聲悶呼傳來,他是練武之人,頭腦一驚,立即翻身爬起,摸起佩劍,叫道:「來人!」但連喊數聲,卻不見有一個人來。起來一看帳門之外,四名兵士竟都歪歪斜斜靠在門邊似是睡著了。他早年是黑道中混過的,知是中了迷藥之類了,忙提一口真氣,護住心脈,蹲下身來向四周瞧去。
這一夜只有淡淡一絲星光。羅而蘇心口怦怦直跳,貓著腰走了幾步,只覺腳下絆絆扯扯,躺著不少被迷倒的兵士,走到停放大車的地方,見大車靜靜停在那裡,車上箱籠沉重,並未丟失。
羅而蘇稍一寬心,不覺鬆了一口氣,卻忽覺腦袋發暈,四肢懶洋洋地提不起勁來,大驚之下,忙凝神提氣,但是一口真氣在丹田之內遊走不定,要聚在一起卻無論如何也不能夠,不由得大喝一聲:「是什麼人?有種快給老子出來!」傾聽一會,夜幕之中傳來一陣似有似無的竊笑,再想聽清,卻覺得眼皮重得不能張開,神智正一絲絲離己而去,腳下一軟,摔倒在地。
夜幕中出來了一隊人馬,約摸一二十人,頭戴文士巾,身穿儒士袍,前胸都繡著一個金光閃閃的元寶圖案。他們眼見羅而蘇全部人馬被迷倒,走上前來,打起火把,圍著那幾輛大車站定。一個留了兩撇小鬍子的豐偉漢子打個手勢,手下兩名青年立刻上前將一隻箱子上的鎖卸開,官封一撕,箱蓋啟處,一箱金元寶頓時露在眾人眼前,隨著火把閃爍,熠熠生輝。這一幫人又動手將其餘木箱打開,見不是金元寶,便是銀錠、珍珠、玉石之類。其中哪一箱都價值連城,這四輛大車之上二十二隻沉香木箱,其價值何幾,簡直不可想像。一幫大漢興奮得圍著木箱又吼又叫,又笑又跳。那名留小鬍子的頭領臉上頗有得色,看著眾兄弟們歡鬧一會兒,拍一下手掌,道:「合上罷!」眾人七手八腳將木箱合上,轉過身來望著小鬍子,待他下令。
那小鬍子端坐在馬上,雙目閃動,望著眼前眾人,忽然從馬背上無比迅捷地飛起,向一名長了一隻鷹鉤鼻的漢子撲去,從他懷中摸出一隻金元寶,放回大車木箱之中,靜了一下,道:「天下財物之多,不足人心之貪。凡人不知財物真諦,乃喜金貪銀成癖,做出種種可笑之事,三聖教門人卻是受舉世真義昭示,知財寶之為物,猶若武者之刀劍,既能傷人,亦能自傷。眼下三聖教要謀大事,積累財富那是勢在必然;咱們元寶堂兄弟敝衣陋食,為教中積攢金銀,所圖正是報效教主,早日成功。至於每個兄弟心中,金銀財寶不過糞土一般,豈能為此而犯教規?卞副堂主,行刑!」
旁邊一名中年漢子答應一聲,從腰畔拔出一柄短而圓的鋼刀,手起刀落之處,血光迸濺,那鷹鉤鼻漢子的右手已離開手臂。那小鬍子側頭道:「給他敷上藥。騎馬的兄弟都下馬,套上大車,咱們速速離開此地。」翻身下馬,瞥見地上的羅而蘇,忍不住笑道:「此人也真是有兩下子,在『大夢酥霧』之下,還能走四五十步不倒,嘿嘿,罷了,皇帝老兒反正不會饒過他。我們走!」大車轔轔之聲便在夜幕之中漸漸遠去。
這三聖教元寶堂小鬍子風堂主率手下二十五名兄弟劫持了朝廷賞賜邊戍守軍的四車銀槓,向北奔去。這時夜已交了三更,盛夏已經過去,朔方之地,空氣已有些寒意襲人。風堂主徒步行走,走在隊伍最後,雙目盯著四輛大車,眨都不眨一下。
車輪在地上轔轔作響,誰也不知道這一小撥人,正押運著世上驚人的財富,在夜色裡行走。一行人走了不知多久,忽聽前頭的兄弟「吁」一聲,拉住馬車,隊伍停下來,一個教徒跑來,稟道:「報告堂主,前方路上放倒了十幾棵樹,斷了道路,兄弟們正在清理。」風堂主「嗯」了一聲,沉吟道:「莫不是有人算計咱們?」
「咱們」二字聲音未落,忽聽前面一個兄弟喝道:「什麼人?」接著響起兵刃抽出之聲。風堂主、卞副堂主對望一眼,走上前去。有一名兄弟晃亮火折,點起火把,不一會兒,火把依次點燃,照見了週遭的物事。
但見前面路上,橫七豎八堆放了一些新砍的樹木。樹木對面,站立著七名莊稼人打扮的漢子。老的不過四十歲,最小的一個也有十六七歲。這些人雖是莊稼漢打扮,但神情眉目、舉手投足之間卻並無莊稼漢的厚道樸實,相反卻帶著一股久闖江湖的野氣。風堂主是何等樣人,一看便知對方是有備而來,所謀不在別的,正是四輛車上的二十二箱財寶也。
風堂主吸一口氣,朗聲道:「各位朋友,不敢請教是何方高人?」
卻見為首一個大鬍子莊稼漢揚一揚手中一條趕車用的鞭子,道:「啊,這位先生是問俺們嗎?」
風堂主心中閃過一絲怒意,卻強笑道:「正是。在下要趕路,卻見路上被人用這些樹木給截斷了,幾位朋友許是來得早些,可知道是誰幹的麼?」
那大鬍子莊稼漢挺了挺肚子,大聲道:「這是俺們幹的,先生覺得有什麼不對嗎?」
風堂主見對方如此樸拙,卻絲毫不敢輕視,又抱拳道:「這幾位朋友既不肯以真姓名見告,在下也不好勉強。不過,我想各位朋友定是常走動江湖,從在下兄弟們的衣色上,也該知道咱們是三聖教的人,三聖教最講禮儀,萬望幾位朋友也以禮相待,日後見面,少不了再多多結交。」
卻見那大鬍子莊稼漢搔搔頭皮,嘟噥道:「三聖教?俺可沒聽說過。」扭頭去問另一個紫臉莊稼漢:「大哥,什麼是三聖教啊?」
那紫臉莊稼漢也一臉茫然,忽然拍額道:「三聖教還不知道麼?老二,平時咱們吃不飽肚子,不是常吃別人的剩飯、剩菜、剩湯麼?剛才這幾位先生說看看他們穿的衣裳就知道啦,你看他們穿得人模狗樣,莫非自以為有許多剩飯、剩菜、剩湯,要送給我們吃?喂,告訴你們,剛才已經有個財主老爺請我們吃過飯啦,你們的什麼三剩、四剩,老子們不想吃啦。」
三聖教平日走動江湖,無論黑白兩道,無不謙讓三分,莫說敢如此挑釁,便是與他們打個照面,也是避之猶恐不及。卞副堂主忍不住冷冷道:「你們長了幾個腦袋,膽敢在三聖教面前撒野?」
風堂主眼睛一轉,攔住卞副堂主,道:「幾位朋友除了攔路,不知還想做什麼?」
莊稼漢中一個又矮又結實的道:「你看我們一人拿了一條車鞭,我們的財主老爺說了,今夜讓我們等在這裡,他家的一些債戶來給他還賬,你們果然趕著馬車來啦。」這人說話又急又快,看他手舞足蹈之式,風堂主便知今夜必有一場硬仗要打,沉聲問道:「你們的財主老爺在哪裡?」
卻聽一人緩緩道:「在這裡。」腳步「咚」的一聲,隔了許久又「咚」的一聲,從樹林後慢慢走出一個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