詞曰:薄雲疏星,四野憧憧影。雖是伴侶,奈何人無情。身邊慇勤不知惜,那人一句便心驚。遠看窮峰似仙境,怎識哀歎處,芳草如茵,滿樹紅杏。多情,多情,偏生這般薄命。
五人到了悅賓客棧,寧釗、席倩讓秦謝等三人在門外稍候,自去與掌櫃退房。席倩去客房收拾包裹,寧釗認準自己的兩匹馬,告知店伙,自己去一側的茅房中小解。
拐了一個彎出來,忽聽一個女子道:「好啦,我只是說說而已,那姓寧的不過是仗著父輩的名頭,論到真實本領,哪裡及得上你馮踐諾?」寧釗吃了一驚,聽出正是酒樓中遇到的那個女子,好奇之心頓起,當下順著一道花牆躡手躡足走上前,撥開花叢,探頭瞧去。
半輪上弦月從金邊雲彩之中鑽出,照清柳樹旁兩個人影,一男一女,正是酒樓中遇見的兩位。只見馮踐諾搖頭道:「齊姑娘,我知道你是想惹出些亂子來,好乘機逃走。只是,那玄鐵匱是我師父他老人家的命根子,不拿你去見他老人家,我還怎麼回得了師門?」
寧釗聽了暗暗一驚:「玄鐵匱?那是江湖四寶的頭一件寶貝,難道竟在這二人手中?」想起江湖悄悄流傳的秘聞來,「江湖四件寶,一件不能少。得之得天下,威震九重霄。」不禁一顆心怦怦直跳。
只聽姓齊的女子低聲一笑,說道:「你呀,點了我的穴道,我又中了你那二師哥的毒箭,怎麼逃得了?再說,三聖教的人、陳老蛋和表哥見到我,說不定把我殺了,我為什麼要逃?何況……何況……」說到這裡,吞吞吐吐,遲疑不語。馮踐諾問道:「何況什麼?」齊姑娘道:「何況這些日子以來,你帶我四處求醫,對我這麼好,我怎麼捨得逃走?」
忽聽那店伙道:「馬牽出來啦,咦,客官,你去了哪裡?」寧釗醒回神來,順著花牆返回,鑽出身來,接了馬韁。見席倩已從客房中出來,兩人出了客棧。秦謝見了寧釗牽的坐騎,奇道:「見過愛馬的,總之是以寧師弟、席師妹為最。怎的那黃膘、雪裡站連騎都不捨得騎?」
寧釗搖頭道:「哪裡是。」席倩嘴快,搶著將馬匹被盜一事說過,秦家兄弟聽得又好氣又好笑,都道等給爺爺祝過壽,非去找到那兩個小賊奪回寶馬再打他們個半死不可。
五人一路說話,不一刻到了秦府。但見偌大一幢府第,青磚碧瓦,古樸深重。秦謝與寧釗、席倩攜手步入後院。到了客堂,小僮、僕役奉了茶來。秦謝道:「寧師弟,席師妹,我去告知七位師叔。今天晚了,明天一早再去拜見爺爺罷。」寧釗、席倩知秦三慚一向早睡早起,當即點頭答應。席倩道:「怎的好讓師叔們來看我們?我們該與你一起去見眾位師叔才對。」秦謝笑道:「一個一個去拜,你們的頭也磕腫啦。何況總不如大家在一起熱鬧。」
秦三慚一生收徒不知凡幾,真正的入室弟子卻只有八個,其子秦仲伯英年早逝,其餘七大弟子皆以「信」字排行,分別是韓信平、范信舉、王信堅、魏信志、牟信義、楊信廉、路信朋,人稱「太原七俠」。寧釗、席倩每次到太原,七位師叔都少不得指點二人幾招劍法拳腳功夫。
誰知隔了好大一會兒,秦謝轉回來,面色陰沉,神情猶疑不定,眾人不由得好生奇怪,對望一眼,席倩道:「怎的?若是七位師叔也睡了,那不如也是明日一早去拜見罷。」
秦謝歎口氣,道:「寧師弟,席師妹,不必等到明日啦。實在對不起,爺爺也不過壽了,二位好意,咱們秦家心領就是。你們今夜再去尋客棧住下,明日一早,便離開太原城罷。」打了一個手勢,何管家走上前來,將一隻褡褳捧給寧釗,道:「寧師弟,這一點銀兩聊作茶資。」
寧釗、席倩這一驚非同小可,面面相覷,半晌寧釗納悶道:「秦謝大哥,這是怎麼了?」
秦謝搖頭道:「寧師弟無須多問,快快去罷。」寧釗還想再問,卻聽秦謝道:「何管家,你送送二位客人。」
寧釗、席倩雖一肚子納悶,卻已不好再問,道一聲告辭,舉步便向外走。秦遜道:「這些銀兩,兩位帶上罷。」席倩搖頭冷笑道:「我們有的是銀子,便是沒有,難道在別處借不到麼?」
出了秦府,但見長街上燈火稀疏,空無一人。寧釗道:「席師妹,不知悅來客棧大門關上了沒有?」席倩跺腳道:「關上便關上,我們到了太原露宿街頭,有人問起就說是秦家管不起客人一頓茶了,這樣招待朋友,看他們臉還往哪兒擱?」
寧釗正要說幾句勸慰之辭,忽聽「呼嚕嚕」傳來一陣馬噴響鼻的聲音,聽來就在秦府大門附近,不由得提起神來,輕聲道:「席師妹,你聽。」席倩也側耳聽了一會,道:「怎的又是備車又是備馬的,莫非要出逃麼?」「出逃」這兩個字說完,兩人一齊嚇了一跳,對望一眼。寧釗當下將馬匹在就近一棵槐樹上綁了,兩人躡手躡足走回去,躲在一堵矮牆之後向外探看。
但見朦朧月色之中,秦府大門停了四輛大車,幾十個人來回穿梭,陸續將一些箱子、包裹之類的放在車上。秦謝、秦謙、秦遜三人低聲吩咐家人,不一會兒大車收拾停當。秦府上下此時都已熄了燈,想要看得再清楚一些卻已不能。
忽見眾人紛紛閃在一邊肅立,兩名漢子從後宅扶出一位老者來。這老者面如重棗,銀髮銀鬚,隱然仙風道骨,卻正是太原公秦三慚。他左邊那人是二弟子范信舉,儒巾挽頭,腰間插了一對判官筆;右邊那人是七弟子路信朋,五短身材,娃娃臉上已蓄起一叢黑鬚,顯得又機靈又敦厚,背上斜背著一口短刀。眾人都是面色沉重,一語不發。
秦三慚在大車前停下步來,默立一會,沉聲道:「信平!」大弟子韓信平應聲上前,秦三慚道:「我們走了之後,你也不要守這個家了。把家中值錢的東西分一分,讓他們各自謀生去罷。」韓信平悲聲道:「師父,您老人家千萬不要這麼說,我定當看管好家裡,等信舉、信朋服侍您老人家回來。」秦三慚輕聲歎道:「回來?我這一走,恐怕是回不來啦。」韓信平「砰」的一聲跪下,叩首道:「師父,您老人家萬不可這樣說。」其餘六弟子、秦謝三兄弟等一齊跪下。秦三慚歎口氣,道:「都起來。其實生而何歡、死而何懼?走吧。」范信舉上前拉開車門,秦三慚更不回頭看一眼,上了車去。
便在此時,只聽「嗖」的一聲,一道響箭射上半空炸開,半空中閃現一團絢爛的火花。寧釗、席倩二人大吃一驚,但聽秦府眾人也一齊低呼一聲。范信舉沉聲道:「是三聖教的朋友麼?」
卻聽衣袂破風之聲驟起,巷中牆後,樹上地下,一下子冒出幾十人來,俱是一色文士散袍,胸前衣襟上都繡了一隻怪模怪樣的貓頭鷹。這幾十人驟然現身,便像是鬼魅一般,說不出地詭異。為首的是一個瓦刀臉中年人,一隻獨目足有半枚雞蛋大小,陰陰地笑道:「在下三聖教夜梟堂甘祈福,受教主所命,前來給太原公秦老爺子祝壽,惟恐誤了正時,晝夜兼程,幸喜正是時候,不知壽翁貴體安康否?」
韓信平早從地上站起,抱拳道:「在下韓信平,幸會甘堂主。甘堂主大約是白走一趟了,師尊一向喜靜,不受江湖朋友賀拜。甘堂主好意,在下師兄弟七人代師尊謝過眾位弟兄,還請甘堂主代在下等向貴教主問安。」
甘祈福哈哈一笑,道:「秦老爺子喜歡清靜,原是修為人士的通病。只是半夜出逃,這種喜愛清靜之法麼,在下見陋識淺,未免意外之至。」他手下那些人一齊怪笑。
秦三慚四弟子魏信志性情最是火爆,忍不住喝道:「你說什麼?三聖教的狗雜種,你們要放狗臭屁,可得看看自己手上是不是有真活兒。」「嗆啷」一聲,將腰中的佩劍拉出來,刷刷抖了幾個劍花,又「嚓」地一下插回鞘中。他這一手十分快捷,不過是眨一眨眼的功夫,眾人未及看清,他的劍便已插回去。忽見他身側一棵小樹一截截折斷,落在地上時,樹幹變成七八截小木柱。秦府這邊眾人一齊讚了一聲。
寧釗、席倩二人在牆後看得明白,也不由得十分佩服:「這一招要是用在人身上,那還得了?!」
甘祈福擊掌讚道:「好劍法好劍法,若是在下沒有猜錯,魏兄這樣的快劍,一天總能砍三五捆柴禾呢。」
魏信志冷笑一聲,腳下一點,到了甘祈福面前,喝道:「老子是不是只會砍柴?」長劍一晃便向甘祈福刺到,用的正是一招「一意孤行」。秦三慚因材施教,七大弟子所習武功沒有一個相同。魏信志一向急躁,秦三慚便授以快劍,名曰「弩機十九劍」,意為每一劍發出,都似是弩機射出一般。
卻忽聽「光當」一聲,甘祈福向後退去,旁邊躍出一名三十歲左右的小矮子,雙手鈸鐃一合,便將魏信志之劍死死夾住。魏信志的劍快,甘祈福退得快,這小矮子的鈸鐃更快。在場中的人除了幾個高手,餘下的都覺得那小矮子本就站在那裡,魏信志一劍本就是刺向小矮子的鈸鐃一般。魏信志奮力將劍向外拔動,但小矮子手中鈸鐃竟像是焊在一起,連拔幾拔,長劍紋絲不動。甘祈福笑道:「柴禾卡了斧頭,哈哈,那可是糟糕至極。」夜梟堂下眾人又一齊嘲聲大起。魏信志怒火中燒,左手指一挺,向小矮子雙目插落。但覺雙指一實,插入一個又熱又粘的窟窿之中,正以為得了手,卻覺得手指奇痛,這才看見自己手指插進的不是小矮子眼窩,而是他的嘴巴。猛一用力,將手指抽回,雙指已經鮮血淋漓,奇痛鑽心,食指前截紅中泛白,的的確確是給小矮子咬去了一塊皮肉。魏信志大叫一聲,右手鬆了劍柄,一拳向小矮子鼻樑打去。小矮子早已一個倒翻躲了開去,三跳兩跳,躍入夜梟堂人堆中不見了。
韓信平咳嗽一聲,打個手勢,命秦府兩名少年弟子上前將魏信志扶回。他知今日恐有大事發生,當下更加慎重,清清嗓子,正色道:「人道四海之內皆兄弟。敝門上下一向對得起江湖朋友,便不是同道的也只不過敬而遠之,但要是真有人以為敝門好惹,那恐怕也只是一廂情願。不敢請問甘堂主,到底意欲何為?」他聲音雖是低沉,但字字清晰,眾人聽了,都覺得就像在自己耳邊說話一般。
甘祈福也不由心中一凜,暗道:「武林泰斗的大弟子,果然有兩下子。」打個哈哈,道:「咱三聖教自成一家,江湖上鼠目寸光之輩原本不識真神,看得起也好看不起也好,咱們這次到這裡來,是受朋友所托,給秦老爺子捎個信兒的。」
韓信平「唔」了一聲,說道:「甘堂主過謙了。江湖教義,原本各有其妙,誰是誰非誰正誰邪原本極難說清。只要識得公義二字,又何必強求人人贊同?」
甘祈福道:「那兩個朋友給秦老爺子的是一首詩。喏,在這裡了。」伸手從懷中取出一條葛麻布片,旁邊一人立刻晃亮了一個火折子,甘祈福念道:「一二三四五六七,大伙嚷著去偷雞。差了小二去望風,小二忽然打噴嚏。引來黑狗來咬人,跑了六個留了一。不要去東要去西,東邊瘸狼披羊皮。——就是這些。說句實話,這首詩狗屁不通,我不知看了多少遍,卻怎麼也瞧不出到底說了些什麼。或許『太原七俠』學富四五車,才高七八斗,倒能看懂其中妙義?」這人說話處處繞彎罵人,一有機會,不連諷帶刺幾句,實在舌癢難熬。
忽聽車中一個蒼老的聲音道:「信平,取來我看看。」韓信平將信取過,拉開車窗布幔,遞了進去。只見車中亮起燈光,良久,秦三慚道:「多謝甘堂主送信之德,代小老兒向辛教主問好,你們這就去罷,小老兒不送啦。」
甘祈福一反氣勢洶洶之態,微微一笑道:「方纔晚輩說了不少胡話,老爺子不怪麼?」秦三慚道:「胡言之罪,正抵送信之德,兩不虧欠,我不怪你。」
甘祈福對車中作了一揖,揮揮手,三聖教徒一齊轉身舉步,數十人竟悄無聲息,不一會兒便走得乾乾淨淨。
秦府上下鬆了一口氣。韓信平走到大車前,躬身道:「師父,啟程麼?」秦三慚卻不回話,良久道:「三聖教行事如此神出鬼沒,當真了得。匹夫之勇辛一羞不如秦三慚,說到御師之能,秦三慚卻不及辛一羞了。」喟歎一聲,道:「信朋,扶我下去。」路信朋拉開車門,秦三慚慢慢下了車,看看眾人,又長歎一聲,舉步走向府門。
秦三慚這一聲長歎,聽在門人耳中,別有一番意味。原來三十年前,三聖教教主辛無敵橫出江湖,自稱武林第一人,打遍黑白兩道,無有對手。遇上秦三慚,兩人一場比試,掌法、兵刃、輕功三陣下來,辛無敵卻均輸給對方。辛無敵將此引為平生奇恥大辱,改名為一羞,以勵雪恥之志。秦三慚這一歎,卻大有感歎辛一羞門人強過自己徒弟之意,韓信平等無不汗顏。
寧釗、席倩但見秦三慚步履蹣跚,比三年之前又老了不少,若非親見,誰會相信這樣一個老人身懷絕技?
韓信平上前一步,道:「師父。」等秦三慚示下。秦三慚停下步,微微一笑,道:「三聖教知道我要走,官兵難道便不知麼?」喃喃道:「除死無大事。秦某青年喪妻,中年喪子,孑然一身,全仗幾個徒弟、孫兒排遣寂寞,生死之事,早就看破;若是畏罪潛逃,可就讓人家瞧不起了。」
韓信平道:「可是,張巡師弟一番苦心,師父怎能……」秦三慚忽然雙目一亮,精光陡然射出,厲聲道:「信平,這事全是為師之意,與旁人何干?」再不說一句話,慢慢走入大門。秦府眾人也陸續走回去,不一會兒,秦府宅院之中各房點起燈來,在這夜色之中,顯得特別安靜悠閒。
寧釗吐一口氣,道:「席師妹,你看怎樣?」席倩一雙丹鳳眼忽閃忽閃,銀牙輕咬著下唇,一語不發。寧釗低聲道:「原來秦爺爺出了……說不定是得罪了朝廷。朝廷要派官兵來,跟他們為難,這……大約是這樣的,對麼?」席倩哼了一聲,道:「現今朝廷奸臣當道,你爹爹和我爹爹不也這麼說?得罪了朝廷,那也沒什麼了不起。只是,秦爺爺怎的不逃走呢?讓官兵捉了去,那可怎樣是好?」又道:「難怪,難怪。」寧釗順道:「難怪什麼?」席倩道:「難怪秦謝大哥讓咱們走,他定是怕咱們受牽連,唉,我倒錯怪他了。」
兩人到槐樹底下牽了馬匹,一語不發,默默前行,不一會兒已出了太原城。
寧釗這年一十九歲,席倩一十八歲。二人自小在一起長大,兩家大人又一向交好,早有媒妁之意。寧釗雖是不說話,一雙眼睛卻停在席倩臉上瞧她神情。正在暗暗盤算,忽聽遠遠一人道:「你們兩個躲在這裡幹什麼?」跟著三條身影從西南山坡中掠出,向東躥去。寧席二人吃了一驚,見不是衝自己二人來的,略略定心,但見那三條身影奔了數十丈,停了下來,小聲嘰嘰咕咕,似是已追上了那兩人,正在盤問。二人對望了一眼,點點頭,循聲悄悄掩去。
走了七八十丈,漸漸聽清了他們說話。只聽一人小聲埋怨道:「烏孫老大,你他媽也真是條伢兒狗,耽不得半回閒。大夥兒都埋伏在山坳中等著跟官兵拼上一場,你卻在這裡享受風流快活。」另一人道:「皮三哥,也難怪啊,你瞧聶二娘那水靈靈火辣辣的模樣,嘿嘿,要是跟你埋伏在一起,你受得了啊?」烏孫老大的聲音道:「小心老子給你砍下來!」熊六道:「那我就找聶二娘,讓她再給我賠一個。」一個女子聲音道:「腦袋我賠得起,那個我就賠不起了。」這聲音寧席二人日間在酒樓中聽過,正是與烏孫老大在一起的那個濃妝艷抹的女子,原來她叫聶二娘。另一個沙啞的男子道:「媽的,甘堂主差遣咱們,那是看得起俺神虎門,咱們還能不拚命跟著干?」烏孫老大道:「不打緊,今日咱們四五百人聚在這裡,若是能殺退官兵,保護秦老兒的安全,甘堂主一定少不了誇獎各位兄弟們幾句,那『咬斷腸』的解藥,也就會分給咱們了。」皮三道:「甘堂主已給秦老兒報了訊兒,讓秦老兒連夜向東逃走。咱守在這裡,不過是絆著官兵亂殺一場,別讓官兵追上秦老兒就成了。」幾個人一齊「哦」了一聲。皮三又道:「因此上,雖然天黑,甘堂主還是讓咱們人人帶上面罩,咱們這就戴上罷,免得官兵來了慌手慌腳。」但見他們各各摸出一個黑色面罩戴在頭上,只露出兩隻眼睛。皮三道:「你們這些笨腦子可別忘了咱們的暗號。」烏孫老大道:「『今天有雨』、『去你姑姑』,不就是這樣麼?老子是風流了,卻***沒忘掉這樣莫名其妙的暗號。」
寧釗、席倩從藏身處的一塊石頭後微抬起身,四處睃視,但見微風拂動樹影,滿山坡都似藏有人,又盡似空無一人。席倩低聲道:「『今天有雨』、『去你姑姑』是什麼意思?」寧釗道:「他們的暗號。」席倩點點頭,忽然輕聲道:「今天有雨?」寧釗不假思索,脫口應道:「去你姑姑。」席倩微微一笑,從腰間拉出一個面罩,道:「怎麼樣,咱們也瞧瞧去?」
不一會兒,二人收拾停當,相互瞧瞧,覺得沒什麼破綻,便順著方才烏孫老大等人走過的方向悄悄走去。大約走了百餘丈,忽見面前人影一閃,從樹叢中鑽出一個人來,對二人道:「今天有雨?」寧釗道:「去你姑姑。」那人道:「原來是自己弟兄。再不要走動了,官兵快要來啦。」說完便就地一臥,伏在一塊石頭旁。寧釗、席倩離他五六丈處趴下,藉著月光一瞧,但見石頭旁、樹叢後、凹坑中全藏著人,十步一堆,五步一夥,俱都不言不動。
不知道過了多久,只聽前面一人輕聲道:「噓,官兵來了,大夥兒提起神來。」寧釗探起頭來,側耳聆聽,果然路上傳來軍伍行進的聲音。不一刻,連馬嘶、咳嗽、鐵器輕微碰撞以及軍官小聲喝斥的聲音也都聽清了。再過一會兒,路上漸漸顯出隊伍頭盔、旌旗的剪影。當前十數名軍官騎在馬上,已到了近前。
忽聽一名軍官道:「停!」傳令兵旗子一晃,高聲道:「停!」隔了幾十步遠又有人喊:「停!」十數聲響過之後,軍伍停下步來,一時寂靜無聲。不知哪匹軍馬打了個響鼻,連噴過之後馬唇合動的聲音都聽得一清二楚。
清風拂過,幾株油桐簌簌掉落了桐花。寧釗平時最喜歡桐花,這時竟不能拾來輕輕吹去塵土,愈發覺得後悔。忽然之間,腦海中閃過一道亮光,暗道:「席倩平日總不關心別人的事,今天怎麼非要冒這風險?她只不過是怕秦謝大哥吃虧,雖然不能明說,但暗中幫上一點點小忙,盡一點點心意,也覺得很願意。」跟著想起席倩每回說起秦謝時,兩眼之中卻是閃爍著少見的光采。這樣一想,不由得心中發酸,跟著便側目向席倩望去,見席倩正全神貫注等著這山野之中的不知名人物下令,一口氣登時洩了。席倩覺得了什麼,輕輕推一推他,他乘機捉住席倩手掌,握了一握,席倩卻拽了幾下,慢慢抽回。
正在這裡暗暗糾纏不休,忽聽大路上一個青年男子聲音道:「寧少俠、席少俠,等一等我們!」這聲音突如其來,寧釗、席倩一聽嚇了一跳,心道:「怎的是叫我們?」但聽數匹馬從城中奔出,往這邊馳來。不一會到了近前,前面是兩騎,後邊又是兩騎,一追一趕,一會兒從跟前馳過。寧釗、席倩略略看清前面兩人的坐騎,都一陣驚喜,原來那兩匹馬正是自己二人失竊的寶駒,卻不敢現身去追,眼睜睜地看著那兩個小賊一鞭一鞭落在心愛的寶駒上,心下痛極。
莫之揚、上官楚慧渾不知山坡上有個寧釗、席倩正在暗暗詛咒自己,但跑著跑著,忽見前面旌旗羅列,大路上正齊齊整整排著一支軍伍,槍刀劍戟隱隱發光,都結結實實嚇了一跳,忙手忙腳亂勒住坐騎。田有水、田有糧兩兄弟從後邊趕上,田有水道:「兩位少俠,咱們好不容易才到了太原,說好明早便去拜見太原公秦老掌門的,怎麼半夜你們卻又出城?」上官楚慧哼了一聲,道:「咱們禮品也沒備下一些,明天空著兩手去見他老人家麼?」田有糧道:「哥哥,我說寧少俠、席少俠肯定不是想扔下咱們兩個吧,你還不信,說什麼……」見「寧釗」一遍遍向身後望,也跟著望了一眼,忽然驚道:「怎麼這麼多的官兵?」
上官楚慧道:「秦老掌門名滿天下,江湖之中人人敬重。若是只有幾個寧釗、席倩、田有水、田有糧什麼的來給他老人家祝壽,那還叫什麼『泰山北斗,人人景仰』?這幾位軍爺帶了官兵來給老人家祝壽,那是平常得緊哪,你家想結交朋友,明日我給你們引見引見,今夜晚了,咱們回城去罷。」四人掉轉馬頭,便欲回城。忽聽那軍陣之中一人陡然喝道:「前面的人聽了,沈將軍有事問你們,快快轉來!」莫之揚、上官楚慧等人怔了一怔,道一聲:「去也!」策馬便跑。卻聽嗖嗖嗖數十支羽箭從身旁飛過,那軍官又喊道:「再不停下來,這箭便射在爾等身上啦!」四人做事雖一向沒深沒淺,這時卻也知是小命要緊,一齊乖乖地停下來。上官楚慧道:「原來走路也犯了王法,娘的媽媽!」掉轉馬頭,慢慢地迎上前去。
這時天空一片明澄,月光鋪將下來,路上軍伍更加壯觀。十幾員軍官排在當前,身後旗旛上繡著沈、張等文字。其後人影憧憧,不知何幾。一位五短身材暴牙突目的將軍上上下下將四人睃視一遍,道:「你們幾人深夜之中出城,見了本將軍又鬼鬼祟祟地要跑,是做什麼的?」
上官楚慧一邊瞧著情形,一邊暗想:「這些日子扯虎皮做大旗著實受用得緊。如今跑是跑不掉,待先報上秦三慚的名來,看看是不是奏效?」朗聲道:「這位大將軍,小女子方才見了你們的威風,嚇得不得了,這城中太原公秦三慚老掌門要過大壽,你們知道不知道啊?」
誰知她這話一說,那些軍官一個個臉色一變,一名瘦臉軍官對那將軍道:「沈將軍,他們定是那老賊的黨羽,先拿下再做計較,如何?」沈將軍剛要發話,其身側一名紫臉將軍道:「慢著,咱們是去捉拿秦三慚,事不宜遲,與這些人囉嗦什麼?喂,今日合該你們走運,快些讓開!」沈將軍冷笑一聲道:「拿下了!」軍隊中霎時衝出十數人,挺矛張索,向莫之揚、上官楚慧等人衝來。
上官楚慧道:「娘的媽媽,快跑!」揚手一鞭,策馬向山上衝去。莫之揚、田有水、田有糧不敢稍怠,也緊隨其後。山郊之中亂石、樹木頗多,四人拚命策動馬匹,只盼望一進到樹林之中,官兵不易追趕,就此斷了捉拿之心。
那沈將軍冷哼一聲,對身側的紫臉將軍道:「張巡將軍,依你看,咱們這一次是否能抓到姓秦的老兒?」張巡淡淡道:「咱們出其不意,應該萬無一失。」沈將軍笑道:「就怕有人顧念師徒情分,早就給老賊透露了風聲。」張巡變色道:「沈將軍是懷疑張某?」
這時山上一名官兵喊道:「不好,有埋伏!」接著黃臉小軍官已對山上喊道:「陳參將、葛百夫長!」但哪裡有人回聲?
沈將軍向張巡瞪了一眼,道:「弓箭手!」便要向山上射箭,正在這時,只聽山上一人道:「別放箭,別放箭!」那黃臉小軍官道:「是葛百夫長。」沈將軍點點頭,只見山上影影綽綽走下十數人,頭上盔纓晃動,正是方纔的十數名官兵。藉著月光但見那些官兵甲帶散亂,軍袍不整,顯然方才是經了一場惡鬥。葛百夫長走在最前面,十幾人魚貫而行,上了官道走到近前。
張巡忽然驚道:「不對,其中有詐!」話音未落,忽聽葛百夫長身後的一名官兵一聲長笑,平地一掠,到了沈將軍馬前,半空中手腕一抖,三柄飛刀嗖嗖嗖射出。這人黑巾蒙面,獨目灼灼放光,飛刀射出,更不回頭,反手從背上抽出一柄長劍,向張巡刺到。張巡不及思索,舞動手中短槍,向那三柄飛刀碰去,三柄飛刀在短槍上刺出幾粒火星,掉落地上。這時那蒙面人長劍已遞到張巡喉前,張巡不及回槍格擋,忙一側頭,只聽一聲輕響,盔帶被那人長劍割斷,左頰也劃破一道血口,跟著頭盔掉在一旁。張巡大喝一聲,掉轉短槍,向那人一槍刺去。那人怪笑一聲,伸手搭住槍頭往下一按,身子再度掠起,右手長劍將刺到的幾柄長矛磕開,飛出左足,將張巡身旁的黃臉軍官踢落馬下,右手之劍平平一遞,又向張巡左肩砍到。同時但聽「殺啊」、「兄弟們上啊」的吶喊聲從山上響起,轟轟隆隆,不知多少人馬向這邊殺到。
官兵猝不及防,一時驚慌不迭,被沖成七八個小片。一眾親兵已將沈合將軍團團圍在中間,看情形他不會再有凶險。張巡鬆了一口氣,心下稍安,高聲道:「大夥兒別驚慌,不過是一小伙賊寇而已。親兵點起火把,大夥兒圍過來!」連喊數聲,策馬向沈合會去。沈合驚魂稍定,大聲道:「張將軍,這是怎麼一回事?」張巡道:「不知是怎麼,待會兒抓起幾個來問問。」沈合冷笑道:「不知是怎麼,不知是怎麼,嘿嘿,妙得緊哪。」張巡聽他譏諷之意甚濃,只好假裝不知,虎目睃視,去找那獨眼的惡徒。
那獨眼惡徒正是三聖教夜梟堂堂主甘祈福,他本來只想將官兵擾上一擾就作罷了,孰知官兵猝然受驚,竟不能抵擋,不由得大是興奮,舞動長劍,或刺或挑,每發一招便有一名官兵受傷。甘祈福劍法高超,在三聖教中論武功算是一流高手,但出道以來,不過是常與人單打獨鬥,像今夜這樣的混戰,卻是生平第一回,殺得性起,竟不能收,大聲道:「『去你姑姑』,弟兄們殺啊!」忽然「嗖」的一箭射來,忙一劍格開,孰知「嗖」的又一箭直奔面門而來,甘祈福雙指一挾,正要扭頭去找那射箭之人,第三支箭又射到,這三支箭一支接一支,魚貫而發,這樣一來,甘祈福再不能避過,右目劇痛,眼前一黑,什麼都看不見了。跟著身上、腿上痛入心肺,摔倒在地時,已受了十幾處傷。
張巡三箭連發,終於射中甘祈福,大聲道:「圍住賊寇,別讓他們跑了!」策馬衝出。
官兵這邊見張將軍神勇,也打起精神來,一齊喊:「抓住賊寇,死活不論!」官兵怯心一去,恢復了軍威,情勢登時扭轉。忽見城中一隊人馬手執火把馳來,一人道:「沈合將軍、張巡將軍,許遠來遲!」衝將過來。群豪這邊情怯,紛紛道:「去你姑姑,扯乎。」向外圍竄去。
張巡大聲道:「兄弟們,別讓他們跑了,抓幾個活口!」官兵人聲大振,向群豪反圍過去。群豪見情勢不對,大叫扯乎,三聖教徒抬了甘祈福,率先向山上逃去。群豪不一會兒跑了十之七八,餘下一小撮被包圍在路中,不一刻幾被砍殺殆盡。剩下十數人跪在地上,繳械投降。
眾官兵清點戰場,官兵死傷七十六人;賊寇留下四十具屍體,另十二名傷者。沈合命兵士將活著的豪雄綁了,與許遠及太原城中諸將略作寒暄,驅馬查看活口。
官兵們早將俘虜拉去面罩,只見一個個不是垂頭喪氣,便是橫眉冷目。沈合看得有氣,抄起馬鞭打了五六人,這才覺得胸臆之中氣悶稍輕,看見先頭出來使詐的那個少年也在俘虜之中,忍不住怒道:「你小小年紀,便如此擅使詭詐,大逆不道,先拉下去砍了!」
那少年正是莫之揚,今日糊里糊塗遇上了這檔子事,如今見上官楚慧、田家兄弟都不知哪裡去了,只有自己落了單,被官兵擒住,又驚又怕,聽說要砍頭,驚嚇之餘,橫下心來,大聲道:「我又沒有犯法,你幹什麼要殺我?」
沈合怒道:「你還沒有犯法!你們這伙賊黨,個個死罪不赦!」許遠道:「沈將軍,賊眾如此行事,必是早有預謀,留個孩子或許於審訊有利。」沈合哼了一聲,道:「依你之意如何?」許遠道:「先打入太原城中死牢,再作計較。」沈合點點頭,道:「我奉安祿山大將軍之命前來拘捕秦三慚那老賊,不過這事也真蹊蹺,待大事辦完,一定要查查怎樣走露的風聲。」
過了一會兒,沈合道:「張將軍,反正你不便去擒那老賊,便帶一百兵士在此清理,我與許將軍去擒拿那老賊即可。」說罷便要下令。張巡忍無可忍,沉聲道:「沈將軍若懷疑張某,盡可說出來,這般拐彎抹角,連諷帶刺,張某卻難以生受!」沈合見他雙目之中銳光閃閃,哈哈笑道:「張將軍何必如此多疑?臨行之時,安大將軍還囑咐我行事要多仰仗張將軍,哪裡會疑心自家兄弟?沈某說話一向隨意,張將軍若是見怪,沈合只好賠罪啦。」張巡冷冷道:「不敢。張巡聽令在此清理,只待早聞佳音。」
沈合道:「秦三慚身為一派掌門,賊黨眾多,今日拿了他,其賊黨必會伺機報復。若非許將軍也是軍伍中人,沈某也一樣不會讓將軍涉險。」許遠道:「原來如此,還是沈將軍想得周到。」心下卻暗道:「你還不是想搶頭功!」又想:「這兩年安大將軍越來越不將地方官放在眼裡,軍中其他兄弟們也紛紛傚尤,將相不合,其下更甚。不知皇上是否有所覺察?著實令人堪憂。」
當下,沈合佈置停當。張巡留在城外,沈合、許遠帶軍進發太原城。沈合不費吹灰之力便包圍了秦三慚府宅,將秦三慚擒拿。其後人秦謝等人已不知去向,又擒拿其家人一十七名。
沈合心想:「人家都說秦三慚如何了得,連安大將軍也一再叮嚀我小心謹慎,可這老兒一不知逃跑,二不敢抵抗,本將軍抓這老兒,直如甕中捉鱉,手到擒來,可見流言終不足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