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僧』果然不在谷中。海刪刪面上浮起的失望之色似乎一點也不比甘苦兒少。半晌她才道:「他不在,咱們還是出去吧。」
她似不想打擾釋九ど這麼個清靜之地。甘苦兒想了想,只有跟在她的身後,心裡卻在道:這裡這麼暖和,為什麼還要出去?
倆人重又返入前洞,一時也沒有什麼話說。半晌海刪刪才道:「睡吧。」
她久居北方,自有她抵抗寒冷的辦法。只見她把適才生的那火堆向前挪了挪,騰空了火堆下的地面。洞內的地上本來陰濕,可剛才生過火的地方已烤乾了。她把那塊地整理了下,在洞中柴堆邊尋了尋,又找出一大塊狼皮褥子,鋪在地上,口裡笑道:「就這麼睡吧。你是南方人,怕還從來沒睡過燒地炕吧?」
東北老林中的採參人野外露宿用的都是這方法。甘苦兒不由大是新奇,笑問道:「這洞裡怎麼還有褥子?」
海刪刪道:「這是他預備的呀——這裡其實不是什麼獵人過宿的山洞,是他備好了好給偶然在這兒避風過宿的人準備的。」
甘苦兒心道:這個和尚心腸倒是不錯,怎麼恨他的人那麼多?鬧騰了一天,他也倦了,與海刪刪各守一頭,蜷在那塊大狼皮褥子上睡下了。可人雖躺下,眼睛卻一時不想閉攏,直盯著那被火光映得一明一暗的山洞內壁只管發呆。半晌他問:「你說他現在會到哪裡去了呢?」
海刪刪搖搖頭。
甘苦兒道:「照你說的,他是個好慈悲的人物。我知道你哥哥昨天就與胡半田見面了,可能還會火並——是為了他的原因要打一架。那『孤僧』可能也知道,他這麼個慈悲人,肯定不會希望有人為了他而受傷死人吧?他會不會到了大樹坡呢?」
海刪刪聞言一驚,拍頭道:「我怎麼就沒有想到?你說的不錯。明天、明天我們就到大樹坡去找他吧。」
兩個人當下不再言語,一時各自睡去。甘苦兒雖在睡中,腦中依舊好亂,一時夢見媽媽,一時又夢見那還沒見過面的釋九ど,過了一時,又夢見自己在練隙中駒步法與那才看到的『刪繁就簡劍』,一時又夢到了與小晏兒在相互嬉鬧。就這麼胡思亂憶,半踏實半不踏實地睡了有一會兒,忽覺身邊好冷,起來加了一次火,回過身,就著火光看見正睡得甜甜的海刪刪的模樣,自己心裡也不知是什麼感覺了。
大樹坡是個好大的坡。——這裡本是長白山支脈,山勢平緩,坡上長滿了針葉林,佔地極大。林子裡如今枝葉凋零。甘苦兒與海刪刪是一馬雙乘來到的這兒。那馬兒本已力乏,走到坡下就再也走不動了。甘苦兒把它就拴在了坡下面,自己與海刪刪徒步上坡。地上積雪頗厚,甘苦兒走得疲憊,忽生不奈,笑向海刪刪道:「你且在後面慢慢地走,我先到前面搜它一圈。這個雪地,這麼走要走到什麼時候?」
海刪刪一停身,笑道:「我可是顧及你才走得這麼麼慢的,你看我的!——可惜你不會滑雪,否則倒可快些了。」
說著,她撥劍斬斷了一顆小樹,用手中的劍削了幾下,就已削出了兩塊雪板,她用繩子將之縛在腳上,又尋了兩根直硬的樹枝,歡嘯一聲,人已在雪地上滑了起來,果然甚快。甘苦兒一撓頭,見她轉眼已出數十步之外,回頭笑看自己。甘苦兒笑道:「沒想你還有這招。不過,你還是快不過我的!」
說著,他一提氣,只見他面上一抹淡青之色升起,清氣上升,濁氣下降,海刪刪只見他身子登時似輕了許多。甘苦兒揚聲一聲清叫,已施出『隙中駒』步法,不用雪板,人已在雪地上疾滑而去。那身法當真如白駒過隙,目不容瞬,只聽他叫道:「這樣,你搜東面,我搜西面,看看誰先找到。」
說著,他不等海刪刪回答,人已疾向坡對面西首直掠了開去。海刪刪一愣:看不出這小子還有這手,果然又輕又快!一轉眼,小苦兒身形已遠,雪地上,只留下兩趟淡淡的足跡。
甘苦兒因昨日眼見海刪刪練習『刪繁就簡劍法』,一見之下,已覺海刪刪那劍法與自己修為的『隙中駒』步法暗有楔合。細心揣摸之下,已另有所悟。這時,他將自己昨日所得略加運用,漸漸只覺六經二脈之中順暢無比,心裡自是大為歡快。他此來本是為尋人,這時更覺得自己要找的那個『孤僧』只怕真會知道媽媽的去向了——他這隙中駒步法本就不是得自姥爺的,而是六歲生日那年,從綺蘭姐偷偷交給他的一個小冊子上學來的。那小冊子本是他媽媽留給他的,冊上畫的人似是個和尚,風華清絕。這隙中駒步法一但施展,當真沒有一絲人間的煙火之氣,甘苦兒心中想起那冊尾的幾句話:「百歲人生,如駒過隙;石火夢身,幻若無跡……」,那筆跡間的意態大似昨日所見的石室之側所書的『空外空』三個字。甘苦兒心裡這麼想著,腳下加勁,不一時就已馳掠到那山坡之頂,這裡向下一眼望去,視野極為開闊。只見茫茫雪野,坦坦蕩蕩地就那麼送入眼底。坡上生了好大一顆樹,那是一顆古柏,想來這坡就是因這樹而得名『大樹坡』的了。甘苦兒猶嫌立身處矮了,騰身一縱,人已如猿猴一般縱上了樹巔。他張口一吸,一口冷冽已極的空氣刀似地就劈入了他胸肺裡,那股冷澈之味,讓他頭腦一清。他放目向下望去,忍不住差點驚叫一聲——只見那坡正下方,有好大一塊空地。空地兩頭俱是樹林,相距數百尺。兩側林端,這時正各有一班人馬立在那裡。左首人多些,好有二百餘人,俱是短衣革靴,手仗刀劍棍棒,打扮得極為利落。而右首的人卻少,只有五六十個,卻人人乘馬。
那馬可真是好馬,只見一匹匹都身高腿健,馬上的騎手也個個剽悍。他們人人俱著青衣,一手執轡,一手握刀。那刀鋒裡泛出的冷光似是比那雪更白更亮。甘苦兒倒吸了一口氣:好大的陣勢!遼東綠林,果非小可,想來這就是海東青與胡半田的兩撥人馬了。怎麼?他們前日之會是不是被那突然而起的白毛風攪散了?所以今日又在對陣。
甘苦兒縱目極望,只見兩陣正中,正站著兩個人。一個人身裹重裘,圓敦敦地那叫個結實。一張凍紅臉孔,太遠,看不清面目,但其立身的紮實停穩一眼可知確是個高手。甘苦兒就猜他是胡半田了,實也沒想到一個綠林大盜也有這般聲勢。他眼一偏,向胡半田對面那人望去,只見那人身材高挑,雖穿著冬衣,依然掩不盡他身形之間的剽悍。那人一身青衣,只見背影,可小苦兒還是感到了他身上傳出的那一股凌歷之氣。兩個人似在說話,隔得太遠,全聽不清。然後只見那兩人似是語終話盡,互看一眼,各自回頭,向自己隊列中走去。
甘苦兒忍不住恨罵一場:「這還叫土匪?放著好好的架不打,就這麼言合了,一幫窩囊廢!」
他心裡猜想『孤僧』可能就在左近。以他愛熱鬧的脾氣,是極願看到兩班人馬火並的。何況他們一打起來,那『孤僧』釋九ど為人仁惻,只怕就會現身,這時見兩人各回班內,只怕馬上就要撥頭而返,不由罵了出來。
坡下那兩個領頭的人各回隊內。他們約束部屬想來極嚴。胡半田那邊的人馬草莽一些,隱有鼓噪。甘苦兒卻在盯著那個海東青,他只見那海東青面色青白,長相卻頗為不俗。他才入隊內,翻身上馬,小苦兒料他就要走了,正在想著怎麼現身挑撥,讓這兩幫狠人狠鬥一場,引那『孤僧』現身,雖知如此舉動海刪刪定不會滿意,但也顧不得她了。卻聽坡下那海東青猛地開聲一喝:「咄!」
他鞭子揚起,那個鞭花舞得甚是夭矯。這一聲卻脆,聲音一響,只見他座下的馬兒就打了個響鼻。甘苦兒還沒回味過來,已聽得海東青喝道:「弟兄們,給我滅了姓胡的,別放了一個回去!」
甘苦兒大驚,他還沒回過味來,只見那五十多匹馬已捲蓬似地就衝了出去。那邊胡半田的人卻似沒太大準備,想來胡半田那老小子上了海東青的當,小苦兒一拍大腿:「好陰的小子!我甘苦兒喜歡你!」
他一語未落,那兩幫人本相距不遠,加上海東青屬下俱都騎馬,那馬兒都個頂個,一匹匹身高腿長,這麼放蹄一奔,只見一片青衣青雲似地就向胡半田手下衝去。胡半田手下發了下呆,可他們哪時好惹的,愣了下,忽吐口大罵,提刀帶棍,已雜雜沓沓地迎了上去。兩邊人馬一交,只見先翻起的是那雪,傳來的聲音也是人足馬步踏在那雪野上的一下下嘎吱嘎吱的雪聲;接下來飛濺而起的就是血!那麼紅、那麼燙的鮮血。那血一灑入空中,激揚跳躍。甘苦兒大驚,顫聲道:「好鬍子,果然說幹就幹上了。」
坡下卻只聽兵刃相擊之聲不斷,間夾的是坡下悍匪馬賊們出招劈劍時的一聲聲喝叱。那聲音粗劣莽重,幾百人沉重的呼吸交織在一起,端的不是好耍的。
甘苦兒也不是沒有見過打群架,不過那多半是街市裡的青皮流氓們的互毆,再怎麼打也不會像這樣的刀刀入肉,劍劍奪命。他一時只覺都驚呆了。呆了以後,他看見雪地上那血和被眾人足踏雪淺處翻起的黑泥。只聽他喃喃道:「這麼狠,這可不好玩,這可太不好玩了。」他心裡忽生起了小晏兒讀書時給他講的仁惻之心,心裡揣想著剛才還那麼活生生的生命這一下就熱血四濺,滾落入地,只怕馬上就會凍之成冰。他抬頭看了看天,原來火並一點也不像他想像的那麼好玩。他的手下意識地一伸,想握住想像中晏銜枚的手——小晏兒如在,他們二人一定會為這有生以來頭次見到的大戰而瞠目對視。
胡半田的人勝在人多,可海東青屬下個個狠勇,仗著騎在馬上,居高臨下,並沒落下風,反似佔著優勢。那海東青本人更是見人殺人,見刃折刃。他用的是一把好刀,那刀並不像他屬下舞得潑風也似,卻又冷又狠,一出一個准,一刀之下,必有一個對手肢殘倒地。胡半田已紅了眼睛,他在眾人之中穿梭,要找到海東青單挑。他身子重,挪動得可並不慢,只見他一個敦敦實實的身子在人群中一竄一竄,那海東青雖有意先躲開他,殺人為先,欲一折其鋒銳,可還是被他逮住了機會。
甘苦兒只聽得一聲喝叫,卻是那獨腳大盜胡半田的怒喝。他已發怒,只見他那敦實實的身子忽一躍而起,雙手如鷹,直搏向海東青馬上的身體。
海東青也一聲陰笑仰臉高望,手裡一刀就向正落向自己的胡半田劈去。
那胡半田想來急怒攻心,略避鋒刃,居然右手一掏,一式黑虎掏心直向海東青胸口抓去。海東青一刀落空,反刀一劈,用刀背直劈向胡半田右臂。
好胡半田!仗著四十餘年生練的功夫,一咬牙,竟以右臂直擋那鋼刀之背,左手加急已極快地拍上了海東青的右肩。甘苦兒都似聽到了『咯』的一聲。那刀背雖鈍。胡半田左手擊中對手之時,右手卻也擋不住海東青那刀背的重擊,一咬牙下,人已落地。
一招、僅只一招,雙方俱已掛綵!小苦兒倒吸一口冷氣。只見那海東青面上殺氣大起,人已從馬背之上騰了起來,右手刀鋒忽燦,凌空一擊,攻守之勢已換,竟是『蒼鷹搏兔』——他就是那夭舞於天上之鷹,而敦實實落在地上的胡半田就是他要所搏的那只悍兔。
甘苦兒情懷激盪之下,也不由叫了一聲:「好!」
這一招凜然狂蕩,果是一等一的刀法,全無花哨,是陣前軍中殺敵於一瞬的刀術。胡半田在地上弓起了背,雙手在腰間一撕,大皮襖已經裂成兩半,他手裡從腰間就解下了一根三節棍,他手持兩頭,只聽得崩然一響,封住了海東青那必殺一刀,海東青翻身一退,一退就已退回了馬上。那馬兒雖健,卻也似承受不住他那倒挫之力,忍不住挪了步子向後連退了兩步。兩人說話已不似開始密談時那麼謹慎。小苦兒只見海東青一臉鐵青,揚聲怒叫道:「胡大掌櫃,『妖僧』的人是我的,你不讓,我讓你血濺當地!」
胡半田一張紅臉上也怒容極熾,喝道:「改姓小子,我遼東之地不是冰宮,還不容你這般隨便撒了野去!」
他兩人一言之下,已又交上了手。甘苦兒心情已代入了場中局勢,見海東青刀鋒一出,不由腳下就微動,似在想對方這一招劈來,自己要用隙中駒的哪一步才可躲了過去。見到胡半田的三節棍抽起,他也不由肩膀一晃,似要用隙中駒避開了他這一棍去。
坡下兩人鬥得極為悍烈,哪想到坡頂大樹之上的甘苦兒也是滿頭大汗。他一向小視天下英雄,這時才發覺自己未免大錯特錯了。如此悍鬥,極端凶險,可不是尋常名家子弟可以憑幾套家傳工夫輕易躲了開去的。
只見甘苦兒鼻息加重,似比坡下狠鬥的兩人還來得緊張刺激。他漸漸已覺閃轉不開——如果對方招式所指的就是他小苦兒的話,他只怕立時就要中招倒地。忽聽得一聲極慘極慘的慘嚎響起,甘苦兒心頭一驚,眼光一轉,眼角里已極端不忍地見到:一個胡半田手下的悍匪本已受傷倒地,這時挪動不開,生生被海東青疾動的屬下座下之馬一蹄踏入了胸口,血蓬地一下就噴了出來,接下來只見到那人在雪地上抽動的身影。小苦兒心中不忍,然後才接連見到海東青手下的兩個馬匪一一掉落在了馬下。他們人雖跌落,可馬兒並不停,只見眾蹄踏落,那幾人被人腳馬步踏著,一個一個眼看著就要碾成肉泥。
那一攤攤攤在雪上的紅血骨渣可全無賞心悅目之處。甘苦兒雙眼一閉,情願永生永世不要再看到這般惡鬥了。卻聽一個熟悉的聲音響起,卻是一個女孩兒慘叫道:「夠了,你們夠了吧!不要再打了,不要再打了!」
他一睜眼,只見海刪刪已從東首坡角冒了出來,雙足疾滑,竟直衝向陣中去。
海刪刪衝向的方向正是海東青與胡半田悍斗之處。如此險惡之地,甘苦兒眼角一掃之下,已知兩人接下來招式之所向,海刪刪捲進去的話,以她的功夫,加上此刻的心情,怎知閃避,怕不要被那利刀猛棍削成肉泥?
甘苦兒驚叫一聲,猛一提力,人已從大樹之巔急躍而下。無意之中,他的『隙中駒』步法竟發揮到他此生未曾達到的極致!山坡本高,他距戰陣也較海刪刪為遠。但他步法已施之下,只見他一個不高的還沒長開的身子如一隻燕子似地在高空翔下。甘苦兒雙臂張開,直如御風,口裡叫道:「刪刪閃開。」
海刪刪卻沒聽清他的話。她不忍見此惡鬥,身子一滾,人已半迷糊地快撲進那海東青與胡半田的戰團裡。直到她眼裡看到那正招呼向她身上的一縷刀芒與一片棍影,她的眼睛才猛地一閉,閉之前眼角掃到了小苦兒疾掠而至的身影,腦中卻想起一個清致已極的和尚的風姿:他怎麼沒來?他怎麼還沒來呢?
她明白,這可能是自己此生的最後一刻了。她忽覺得自己好沒用好沒用——為什麼她化解不開人世裡的這些爭鬥和仇恨?連她最親的哥哥心底的仇恨她也化解不開。一滴淚滴下,透出她長長的睫毛,從她溫暖的眼底滑進這冰天雪地裡。
甘苦兒眼見她遇險,心頭大驚,疾叱了一聲:「石火」,石火本為隙中駒中最捷快的提氣之法,但卻輕易不可動用,耗力極大。只見他一叱之下,身影當真如星石火濺,一眨眼間已衝到海刪刪身側。那棍影刀芒距他眼角已不足一指。甘苦兒當此急險,口裡喝道:「夢——身!」
救不救得了海刪刪和自己,就看這隙中駒步法中的『夢身步』了。他左足自踩右足的足尖,只覺右足刺心一痛,手裡已捉住了海刪刪的小手。他帶著海刪刪原地一旋,身影忽真似幻化成夢中之身。海東青與胡半田也沒想到這時會接連有兩人撲進自己戰陣裡——就是一流高手,也不會有如此膽色,敢獨攖他兩人殺氣所向。他們也沒來得及看清撲進來的是誰,只知是年紀還不大的一男一女。那男孩來得極快,抓住那女孩後,身形忽似變了,變成一個夢的影子。可就是這,還並不足以抵擋躲避海東青那迅如雷奔的刀法與胡半田怒如搗海的三節之棍!
甘苦兒已知單憑躲是躲不開的了。他一咬牙——他身無長器,左手忽在海刪刪腰下解開了她所佩之劍,連鞘也不及脫,反臂一伸,攻敵之所必救,口裡喝道:「枝柯瘦盡、滄海裸石、虹奔天下杳無跡」——他一出手,居然已用上了昨日所悟的『刪繁就簡』劍中的第七、第九和第十三招。只聽一片錚錚密響,海東青的刀光、胡半田的棍影,居然在他連點之下被盪開了一隙!
甘苦兒當此生死這際,腦中忽電光石火一閃,如有所悟,人已在那一隙之間帶了海刪刪鑽了出去,手裡竟依『刪繁就簡』劍,施出了有生以來頭一次自創的一招,只聽他喝道:「簡約——方——通——神——」
那一劍當真簡約已極,如羚羊掛角,無跡可尋,在海東青與胡半田變招之前,竟幻化為二——小苦兒右手鬆開海刪刪的身子,讓她就那麼靠在自己身上,一撥撥下了那劍上之鞘,以劍擊胡半田三節棍之鈍,以鞘迎海東青迅冰刀之利,同時襲向兩人胸口。
海東青與胡半田俱是一聲高叫,身形一翻,極力一避,才險險避開甘苦兒這簡約一劍。
他兩個翻身一退,小苦兒才覺喉中一甜,剛才使力過甚,一口血逆騰而起,直欲噴出口來。而懷裡海刪刪這時已驚得昏死過去。
只聽海東青與胡半田已幾乎異口同聲道:「你是誰?與那妖僧是什麼關係?」
接著,海東青才看清倒地的是自己的妹子,大叫了一聲「刪兒,你怎麼會到了這裡?」
海東青與胡半田同時驚叫的聲音太大,坡下兩幫正在搏死相拚的人馬聞得不由一愣,手底俱都慢了下來。海刪刪正悠悠醒轉過來,看到她哥哥,低聲道:「哥,你們別打了。」
海東青提起的心一放,一擺手,人已又一躍而起,在空中沖甘苦兒叫道:「你很好,護住我妹子,等我殺了這姓胡的再說。」
他躍起出刀,一招又向胡半田斬去。
甘苦兒不服他那份睥睨之態,冷哼了一聲:「老子憑什麼聽你的。」
兩邊人馬見首腦沒事,鼓噪一聲,又自緊打緊的拚鬥開來。海刪刪不忍去看場中爭鬥,注目向甘苦兒道:「你快叫他們別打了。」
甘苦兒也不願見這兩幫悍匪再次爭鬥。胡半田的人這時已知這一男一女兩小俱是海東青那邊的人,出手已在向他們身上招呼。好在甘苦兒身法精妙,雖在亂陣之中,卻帶著海刪刪左竄右轉,一時別人倒還傷不到他們。
海刪刪不忍抬頭怕再見到有人死傷,可低著頭,也見得地上一片片血跡泥污,口裡已有哭腔,又衝甘苦兒道:「求你,讓他們別打了。就算我哥哥他有血海深仇,就算胡半田想要那一大筆財寶。可人還沒見著,財寶的影子還沒露呢,他們就這麼拚死鬥上,值得嗎?」
甘苦兒此時哪還有餘力勸雙方化干戈為玉帛?他不願傷人,僅求自保已經很難了,不由心裡一聲苦笑。他帶著海刪刪盡力躲閃,可人在陣中,自保艱難,正在這時,忽聽坡右首那片密林中忽傳出一聲長嘯。那嘯聲並不如何沛然豪邁,但清銳高亢,直干雲霄。場中人一愣,海刪刪聞聲卻一驚一喜,抬目望去。甘苦兒也順她眼光隨聲望去,只見不遠胡半田手下身後的那片密林的林梢上,這時忽現出一個白色的影子。地上的雪是白的,被馬蹄翻出的泥土是黑的,灑在雪地上的鮮血是紅的,樹幹枯聳、都近於褐色。那片褐色的枝頭頂上,本只有一片灰茫茫的天空。可這時,天空下,樹叢上,在那一場窮聲長嘯後,忽現出一個白衣的人影。那襲白衣本也不見得很乾淨了,可在那人身上,卻皎如玉樹。只見那人頭上光光,這麼寒冷的天也沒帶個遮寒的帽子,身上穿得也極為單薄,一身白衣在風中獵獵,幾欲憑空而去——那卻是個和尚。甘苦兒心裡叫了一聲:「孤僧!」
四下裡的人不由也聞聲揚首,他們大叫的卻是:「妖僧!」
只見那『孤僧』釋九ど垂頭下顧,見到一地狼藉,他的臉上不由現出了一絲悲涼。
他腳下只踩了一根極細極細的樹枝,人在枝上隨風搖曳,一身寬大的僧袍罩在他的身上,從一字的肩上直披下來,竟不似穿上的,而是披上的。
甘苦兒心中一動,口裡輕輕念了聲:「啊,是隙中駒,是隙中駒中『掛杪頭』中的『揀盡寒枝』。」
他說的是隙中駒中的一式身法——揀盡寒枝。
揀盡寒枝——不肯棲,那樣的人,這樣的風度,當真稱得上『揀盡寒枝不肯棲』了。可縱是揀盡寒枝不肯棲,在這嘈雜雜的人世,他卻又能棲身何處?
海刪刪與他所見卻又自不同,她的眼裡只看到那人頷下肩頭突出的一截鎖骨,那麼孤橫、那麼清鎖的兩根鎖骨——那要命的、屠殺她眼光、屠殺了她滿腔溫柔的鎖骨。在她心裡,一個男人最能顯示他生性的位置就是他的鎖骨了。只聽她自語呢喃道:「唉,他又瘦了。」
釋九ど果然瘦極,只見他頸上的喉頭輕輕聳動,一雙眼空空茫茫,不似看向坡下眾人,而是在看著人生中那無涯的苦與無窮的爭鬥,清聲低誦道:「凡三千世界,一切有常之苦,俱為無常之滅……」
他身形清撥,可清撥過後,卻別有一種風華妖冷之致之處。他的頰臉為那寒風凍出一抹妖紅,甘苦兒一見之下,才明白為什麼別人都叫他『妖僧』了。那種風致,那麼氣味,已全非人間所能有,如要用一字形容,當真只有『妖』之一字可以庶近了。甘苦兒雖一向自許滑稽,卻自知一向也頗討女孩子們喜歡。說起相貌,他一向認為小晏兒那相貌才可以說是一種極致。可看到那個僧子之後,卻發覺:這樣的男人才會是天底下所有女子都會一見傾心的吧?因為他冷雋下面那難以掩藏的一抹生之妖異,那近乎艷到極處卻洗之澹極的眼眸。他覺得懷中海刪刪的身子輕輕一陣抖動。這時,只聽那邊樹林下傳起了幾聲呼叫:「妖僧,休走!」
小苦兒大驚,他認得那聲音,那正是胡記酒家中那晚見過的辜無銘、曾一得與周餛飩的叫聲。怎麼?他們也找上了『孤僧』。那尉不平呢?還有張濺與覃紅簾何在?
釋九ど輕聲一歎,那聲音雖輕,小苦兒卻覺得那種感喟似是就在自己耳邊響起,只聽他道:「唉,我還是來晚了。」
林中周餛飩三人分明已快追近。只見那『孤僧』向眾人群中一望,似就已找出了雙方首領。他一雙目光竟似可以分視兩人,只見他左眼似望著海東青,右眼卻望著胡半田,清冷道:「你們想找我,何必枉傷生靈?想找我,就跟來吧。」
說著,他身形一撥,人竟似憑空而起,僧袍袍角掩住了他的雙足,只見那邊樹梢上一陣輕顫,一條水紋似的漾去,他竟在樹尖梢處向北飄然而逸。林下周餛飩三人怒哼一聲,也騰身上樹,他們輕功不及釋九ど,只能在樹半腰處立身,直向前面追去。胡半田還在微愕,海東青忽一揮手:「追!」
他手下眾騎一鞭馬,已向前卷奔而去。胡半田焉肯落後,已率眾疾追。
甘苦兒一抬頭,他要問出他媽媽的下落,也想前追,可懷裡還有個海刪刪。這時,他見那『孤僧』一扭頭,似溫似涼地看了他一眼,那一眼似就把他的前身後世統統看穿了。只見『孤僧』袖角一揮,眾人光顧追他,倒沒望見,甘苦兒卻見他袖中掉下了一包什麼東西。懷裡海刪刪猶在癡望中,望著樹梢頭那遠去的背影,口裡猶在道:「……你不要引開他們。他們要爭的終歸要爭的。你一個人,怎麼鬥得過呀。」
小苦兒聽她語意,不知怎麼,心底就劃過一絲微微的氣惱。直望著那『孤僧』與跟襲的眾人去遠了。海刪刪還在寄目長風,不肯收回她的目光。小苦兒口裡不由微妒道:「我的大小姐,你的情郎去遠了,別看了。你這麼靠著我,你倒舒服,我可累了。」
海刪刪還沒有聽清,只知道他在說話,回過頭來怔怔地看著他:「你說什麼?」
甘苦兒不由更氣,他還沒見過這麼不在意他的女孩子。除非那丫頭是對小晏兒別有心許,否則他沒有不怒的。他一把鬆開海刪刪的腰,怒道:「我說——你的情郎走遠了,光看是看不到的了!」
海刪刪這時才明白過來。外面天寒,她的臉本因虛泛白,這時卻騰起一片羞怒。只見一蓬紅在她的臉上漾了開來,揚手就一巴掌打來:「你胡說!」
甘苦兒早防她這一招,身子一逃跳開,笑道:「還說我胡說,你自己找個鏡子看看你那花癡的模樣吧。羞呀羞,居然愛上個和尚。他大你多少?你知不知,他最少也有三十五六歲了。雖是男人,可當了和尚的就不算男人了。偷和尚的名聲很好聽嗎?」
他口裡胡沁著,其實是在發洩著心頭的不滿。不知怎麼,他自己也明明傾心於釋九ど的風神,可見了海刪刪情癡目迷就覺萬般看她不來。至於當了和尚怎麼就不算男人,他一時倒沒想明白。平時他嘲笑人心底意有絲快樂,愛看別人又急又惱的樣子,可這次,不知怎麼,他心底卻沒有一絲一毫的輕鬆感受。
海刪刪的手僵在了空中。甘苦兒以為她還在盤算怎麼發做,等了半天卻沒聲。他側過臉,這麼一拳打空了的感覺可不好受。他偷偷湊上前,一撥海刪刪,海刪刪不妨之下,被他把臉扭了過來。然後,甘苦兒只見海刪刪一頰一臉都是淚水。那淚水裡裹挾的哀愁卻讓小苦兒一向樂天的心思都悲哀起來。只聽他柔聲道:「好了,算我沒說。你別哭了吧。」
海刪刪這麼要強的女子,卻似已忘了掩藏,忍不住自己的傷心,眼淚繼續撲嗒撲嗒地往下掉。那一顆顆熱淚滴在這天寒地凍裡,讓甘苦兒的心裡也一滴滴地燙。
他揉了揉海刪刪的肩膀,也不知怎麼解勸她才好。可他一向狡獪多智,腦子一轉之下,一拍手:「你要再哭,我們就沒法去撿他扔給你的那包東西了。」
海刪刪果然聞聲收淚,疾道:「東西?什麼東西?」
甘苦兒計謀得逞,心下得意,也不理她,自己往那林中奔去。海刪刪果然在後面就跟了上來。走到林中,甘苦兒在地上疾掃了幾眼,才看到地上一塊白布包裹。那白布與雪近於同色,很難發現。他一下揀起,海刪刪已到了他的身後。甘苦兒輕輕打開那包裹,只見裡面裝了兩個瓶子,輕輕扭開,氣味一瓶清香,一瓶微辛,倒出一點,竟一是丹丸,一是藥散。甘苦兒還愣著,海刪刪卻已明白,輕歎道:「他還是這麼記掛著別人,他留下傷藥,是要咱們給倒地的人療傷呢。」
見到『孤僧』如此舉動,甘苦兒心頭一時也悵悵的。海東青與胡半田的人都走得急,沒留下人來照顧自己受傷的人。海刪刪捧了那藥,找那猶未斃命的就開始施治。那藥似大有靈效,何況傷者體質也還算好,外塗內服之後,血都止了。海東青這邊死了兩個,受傷四人,比較少。胡半田那邊就多些了。那些人得到救治後,也不吭聲,甘苦兒救得不耐煩,怒哼道:「你們是為了追殺別人受的傷,別人留藥治你們你們也真有臉就讓治。能動的話,快都給我滾!」
胡半田的人恨恨地望了他一眼,知現在傷中,不能拿他怎樣,相互扶著就此去了。海東青手下海刪刪卻是認得的,只聽她黯然道:「你們也回去吧。」
那幾個抱起死者的屍體,向她行了一禮,當下也黯然而去。
坡下一時重又安靜。海刪刪一抬頭,竟又望向『孤僧』去的方向,發起呆來。
有一時,她沒聽到甘苦兒說話,回頭一望,只見甘苦兒一臉惱怒。海刪刪道:「你怎麼沒聲了?」
甘苦兒冷冷道:「不想打擾你想情郎呀。」
海刪刪面色又一怒。她不能忍受甘苦兒話裡的譏刺之意——更不能忍受『情郎』這麼一個聽著好輕薄的稱呼。其實在她心底,她也不知自己對那『孤僧』究竟是個什麼感受。
甘苦兒一指受了傷猶未去遠的海東青的屬下:「你老哥的屬下為你情郎受的傷,你怎麼也不照管,你還是跟他們回去吧!」
海刪刪還想說什麼,甘苦兒怒道:「快走,賴在我身邊幹什麼?想找偏宜老公嗎?」
海刪刪心中一痛,一甩臉,甩下兩顆淚水,雙足一展,頭也不回地去了。
見到海刪刪絕決而去,甘苦兒幾乎忍不住伸手要拉,可手伸到空裡,卻又沒拉她。剛才看她留在這裡,那麼怔怔地想她自己個兒的心事,甘苦兒心中不快。不知怎麼,海刪刪掉頭一走,他心裡又也無端難受起來。他低頭髮氣,踏了兩腳地上的雪,怒道:「好希罕嗎?長得漂亮又怎麼樣,還不是偷和尚。」
他年紀小,也不見得知道自己所罵的話是什麼意思,可罵過了後,心裡就舒服了些,卻轉而替海刪刪擔起心來。接著一股自憐自惜的心情不由浮了起來——好容易有了個朋友,原來她掂記別人還是比掂記自己要多些。女人呀女人,原來如此不可信的。他倒忘記那海刪刪認識孤僧原較認得他為前了。他怒踢了下腳下的雪,心裡忽想起晏銜枚,口裡喃喃道:「還是小晏兒好」,接著不由想起:可他以後要是有了中意的,還會跟自己那麼好嗎?他心裡一痛,突然又想起從沒見過面的母親——媽媽、媽媽,你現在在哪兒呢?
他心底這麼想著,腳下卻向自己繫馬之處折去。還是、還是先找到小晏兒吧,他現在還知怎麼樣了呢?見不著自己,他還不知有多急呢?
這麼想著,他心底高興了些。只顧低了頭走,卻沒看路,這時,耳邊忽有個聲音道:「你見到孤僧了?」
甘苦兒一驚:誰在說話?
他一抬頭,只見自己已走到了坡頂,那顆大樹下,這時正坐了個人,一張臉看來好冷好倦,臉上露出幾個洞。他倦倦地用一雙瞎眼看著坡下,甘苦兒驚道:「瞎子!你怎麼在這兒?」
他叫完之後自己也有些不好意思。那老頭龔長春卻並不為忤,微笑道:「我雖瞎,可看到的知道的怕比好多明眼人還多呢。」
他的語意似在指向海刪刪,小苦兒臉一紅,又踢了踢腳下的雪:「你是怎麼摸來的?」
龔長春笑道:「瞎老頭一個人雖摸不來,但有人相幫呀。」
小苦兒愣道:「是誰?」
龔長春笑道:「一個你也認識的人。」
甘苦兒一跳而起,大笑道:「小晏兒?」
龔長春笑笑卻沒說話。小苦兒已跳上前搖著他的臂膀,笑著追問:「他在哪兒,怎麼沒看見,快帶我去見他。」
龔長春笑道:「那你快扶我走吧。幾里之外有個小酒店。找到了酒店,你也就能見到帶我來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