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澌要做的事很多。張武威已死,但還有他駐紮的根本之地武威處的人馬需要安撫;李波一處,需他通報;甘涼一境,各處的鎮守之使也不能沒有聯絡。而徐績所面對的麻煩也不少,四萬大軍當此之即,不能說撤就撤;李波之處,還要另立協約;軍中繁瑣細務,一一都要理順;另要飛報朝廷,靜以待命。他們兩人都要把可能發生的亂象控制到最小程度。
所以陳澌自李波處飛馬而回後,馬上又要飛奔武威。兩人都是男人,雖知彼此都責任重大,但也都沒說什麼,只送別時將分手的一刻,各自伸出一掌,擊了擊手。
一個半月後,草原初夏來了,這是草原上一年之中最好的日子。牧民們眼看著日見肥實的馬兒、牛兒、羊兒,忍不住從心裡笑了開來。草原上的婚慶嫁娶也往往選擇在這個時候。每個族隊中比較重要的慶典,都要請李波前去參與,李波雖忙,也是很樂意與會的樣子。他還帶著數百人游騎在野馬井一帶。他是個謹慎的人,如果徐績帳下軍隊有什麼異動,他必須在第一時間內做出反應。
他身邊的四弟施榛已被他派到朝廷觀覲,當然主要目的在於溝通。他們雖是遊牧之人,但面對著一個已日漸強盛的朝廷,也必須有所瞭解與承負。施榛是個能幹之人,從他傳回的消息看,已與朝廷談妥了賦稅進供事宜。二弟馬揚輕銳勁捷,被李波派去協助陳澌平撫武威雜碎之事。大哥張九常則回守草上沙。小妹李雍容在陳澌去了武威之後五六日,耐不住心中思念,也在左近一帶放牧消閒而去。更讓人高興的事,經過陳澌努力,糧馬交易重開,解決了草原牧民的一大難題,一切似乎都已平靜。
但他心裡,是不是也已平靜?
那張請柬到了李波手頭時,已是六月十二,柬上沒有別的話,只短短幾句:自隋末之世,天下大亂,中原板蕩,黎民塗炭。兄獨提一旅,游騎邊塞,下保萬民,內撫宗族,弟心下仰慕之甚,非筆墨所能言者。奈軍中細處眾多,雜事紛繁,至甘涼已近二月矣,猶未能與李兄一晤,常引為平生之憾。近日天氣陽和,草木滋潤,希圖與兄一面,不知兄可能撥冗一晤否?謹訂於六月十四,敬備小酌,專此奉候,共話平生。甘涼鎮守遣行使兼代將軍徐績再拜。
李波看了請柬之後,倒沒說什麼,只是自己一個人到草原之中看了一晚的落日。落日輝煌,但已經是落日了,是不是也像他的事業?他看著草原盡頭漸漸收盡光彩的太陽,心中有一種寥落的感覺。草原上只需要一個太陽,這不再是個眾日竟驕,光彩紛華的時世了。他在心中遙想著傳說中的后羿,天上九日竟驕,生民塗炭,不得休息,他箭落八日。他李波自知不是那射日的人。但當此時世,射日的是誰,是那個傳說中少年英撥,才氣天縱的秦王嗎?
日沉了,草原上響起牧民的歌聲,他們會不會想過,雖然明天太陽依舊會升起,但他們就能確定那太陽就是今天調落的太陽嗎?李波心時滿是一種英雄的悲壯與蒼涼。
那晚李波點著牛油燭寫了好幾封信,寫完後,想想,卻又燒了其中一半。帳外傳來牧民的野歌:「敕勒川,陰山下,天蓋穹廬,籠罩四野。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
李波投筆而思,腦中忽然在想:放牧的生活究竟算一種什麼,是不是,就是種永遠的漂泊與永遠的思鄉……
「奪」地一聲,那一箭射出,正中靶心。徐績縱聲而笑,他滿斟了一杯酒,笑道:「李兄神射,果然無敵。」
他在中軍大帳宴飲李波。他的中軍大帳可頗不同於張武威,所有絲繡盡都撤去,顯得簡樸已極。他這次設宴,準備得頗為隆重,不在於菜,不在於酒,而是他讓中軍大營四周的人馬都向外撤退了一里許,他的大營也紮在草原上,四周猛的一空,但顯出中軍大帳有些孤零零的味道。這是他對李波的敬重,李波分明也領了他這一分敬意
李波一早即至,所帶隨從,不過十人。徐績也只帶了十餘名偏將相陪。軍中宴飲乏樂,他們便較射賭酒。凡李波一箭射出,必中靶心,帳中人不由便一陣笑樂。徐澌帳下勁士本頗不乏善射之人,心中便頗有不服,明知這麼射是注定射不贏李波了,但不停有人出來勸酒。李波量豪,更不屑於為盞酒之事與人辯駁,杯到即飲,這麼從早上飲到日頭西沉,那些要灌醉李波的將官一個個都面露惺惺酒色了,李波卻面皮不變,依舊一發一中,果然不凡。
滿帳之人都頗有喜色,不只李波帶來的隨從。他的隨從一開始不免還頗有疑慮,覺得李波這麼孤身犯險,單刀赴會,未免不值。但看著徐績誠心相待的樣,漸漸不免也開始開懷。
徐績酒卻喝得不多,李波也不硬勸。兩人俱是見聞豐富之人,開口講評天下大勢,臧否隋末以來人物,心中所見,每有相和,這時,徐績就會滿引一杯酒一飲而盡,賓主相處極歡。
主客即歡,他們麾下隨從當然也更高興。李波本是傳奇中人物,徐績帳下之人有幸一睹其神采,更是引為平生幸事。他們此時回思,得陳澌與徐績奪帳之力,四萬大軍免於一場征伐,而且是這樣一個強悍的對手,這時笑樂之中,人人只覺自己當真是在鬼門關口打了一個轉回來,對徐績與陳澌之舉,不由多了一份發自內心的服膺。
只聽這時李波一箭射罷,展顏一笑道:「徐兄,兄弟有一句話不知當問不當問。」
徐績笑道:「李兄有話就請問,小弟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李波笑道:「秦王身邊,不知才略如徐兄的,共有幾人?」
徐績一愕,然後皺了皺眉,李波只當他不便回答,一笑掩過。卻見徐績伸手數來:「長孫無忌、房玄齡、杜如晦……」一個個數下來,然後展顏笑道:「李兄,不是小弟自謙,小弟倒也還不是一味自謙之人,但這麼數下來,可真的倒是要數上好一會兒。小弟也一向還頗自負,但秦王帳下,如兄弟輩,可以數得出的,怕也有個三五十人。」
這時轉到李波愕然,他面色一怔,知道這徐績此話看來還是出於真心,不似空言,本舉在空中的手不由就停了一停,想了想,置杯不飲,又想了一會兒,才舉起一飲而盡,笑道:「那倒真是人才濟濟了。厲害,厲害!」
滿帳之中,怕只有徐績看得出李波那面上笑容中隱藏的苦澀。他與李波對望一眼,彼此都感到一種英雄的悲涼。只聽李波笑道:「李波今日,才體會得出周公瑾當年說『即生瑜,何生亮』那一句時心中的無奈。」
徐績想了下,笑道:「不過,也未使不是萬民之幸。」
李波臉上笑容微僵,目光似是看向遠處,是呀、未使不是萬民之幸。光看看當今草原上牧民們的平安喜樂,遠不同於秦王平薛舉父子前的張惶無定就可以略知一斑了。他輕輕一歎,又滿了一杯酒,一飲而盡。
天下是什麼,是一個供人縱騎遊牧,生斯死斯的大牧場嗎?李波輕喟著搖了一下頭,他是知道天下並不是一個大牧場的。他生長於祁連山之南,還記得那時溝渠細布、農人耕作的農田,那一種精心細作的農業文明,那是一種迥異於邊荒牧馬的生活與文化,也有一種迥異於放牧者的禮儀與規範。那種規範,是不是才對人生提供了最幸福的終極關懷?李波在心裡沉思。他是在隋末之亂中叛離出那種文化的,在他這一個生命強者的眼裡,人生如放牧,是一場自己面對無涯的荒涼與無涯的拷問的過程,但是不是所有人都能如此呢。他握著手裡的酒杯這麼想,所以,所以所有人都慶幸著秦王的功業與他帶來的規範妥貼吧?只有他,還執執於如此永久的放牧,自我放牧,永久的叛離與永久的思鄉。
人從哪裡來,到哪裡去,李波想到了這個問題,但不是所有人都情願想到這個空忽渺茫、思來戰粟的問題的。他的放牧到底是在放著什麼,是放牧他自己嗎?李波心中忽有一種慨歎,那慨歎甚至漾到了他一向平靜的臉上來。他想起那縱聲喝馬、單騎縱酒、地闊天荒的日子。這種自由,可能並不是所有人都能承受。
徐績的眼裡有一種瞭解的神色,但他沒說什麼。有一種人,可能生來是不能把自己溶入某一種平定的制度並從中感到幸福的。
徐績又端起一杯酒,道:「李兄,請。」
李波也舉酒而笑:「請!」他知道,這杯酒盡後,正題該就來了。這正題該就是催他這個化外牛羊自牧的人加入某一社會軼序的正題。
這一杯酒卻讓徐績雙頰一紅。然後他從懷裡掏出了一張絹帛,輕輕展開,含笑道:「李兄,如今天下已定,天下英雄,除不甘受縛,終尋死路的外,均已盡入秦王網羅。秦王極慕李兄之材,甚望李兄也可體天下大局,入朝共事,以謀天下蒼生之福,厚意倦倦,李兄以為如何?」
他似也覺此番話很難出口,但人生之中,有些話,是必須說與總要說的。帳中一靜,只見陳澌笑道:「秦王為李兄專列了幾個職位:虎賁中良將,甘涼將軍,與右驃騎,不知李兄對哪個中意些?」
李波沒有說話,接過那絹帛,輕輕撫著上面的字跡,果然是秦王手書。秦王世民摯愛書法,寫得一手好字,他輕輕撫著這個沒沒謀面的一代英才的字,良久良久,未做一聲,半晌歎道:「李波草野之人,一向疏散慣了,怕當不得此等重任。」說著,他指掌用力,輕輕一抓——這天下的網羅真是無所不在,他李波的時世已經完了,到頭了,那張密實的絹帛就在他一抓之下,寸寸而裂。
徐績的臉上也露出一抹緊張,他也不知這邊塞英才到底會有何反應,但是他的事,他還是必須要做。見李波已決撒地拒絕後,徐績輕輕把座右的一壺七寶夜光壺、自開筵以來還沒斟出的酒與李波倒了一盞,輕聲歎道:「李兄,那請盡此一碗。」
李波用指扣住了那盞酒,他的指尖微微用力,青筋微露,不知為什麼要這麼用力地抓住這一盞酒。徐績已輕語相勸道:「李兄,你出身世家,也知,這是個大鵬斂扇,英雄不並存的年代。如李兄一意不接受,以李兄之英材,秦王與朝廷均不可能放心,李兄是不是再想想?」
李波唇角微露冷冷的笑容:「不用想了,我李波只是草野之人,不慣束縛。徐兄,此話休提。」
徐績輕聲一歎:「難道李兄就不珍惜塞上這難得的平靖局面?」
李波沒有答話,輕輕彈了下那杯子,曼聲問道:「徐兄,這杯酒,你要我怎麼喝?」
徐績瞳中的神色就深了一層:「李兄想怎麼喝就怎麼喝吧,這是一杯——毒酒。」
李波帶來之人沒想一天宴飲後還會冒出這樣一句話,只聽徐績已道:「小弟知李兄一刀之利,十步以為,生死在兄。但小弟已吩咐帳下兵士,無論如何,哪怕折損一千人馬,只要李兄今日不受朝廷之命,也要留下李兄來。」
徐績帳下軍官也沒料到會是這樣。可既然那是一杯毒酒,他為什麼還要明言?喬華一直在旁歡然飲酒,這時不由情急,跳起來道:「這些朝廷中人,果然一個都是不可信的。二哥,你先走,咱們盡有熱血子弟,你衝出去,這兒我擋著,看他們怎樣胡來!」
李波已一掌壓在喬華肩上,大力如喬華,卻也掙不開去。只見李波端起那杯酒,淡淡道:「徐兄果然坦蕩。」
他話裡全沒反諷意味,因為、徐績明知李波就在他十步之內,且長刀在側,還敢坦言這是一杯毒酒,果然說得上坦蕩。
徐績額角跳了跳,淡淡道:「不,小弟卑鄙,但為了朝廷,卑鄙也只有卑鄙這一次了。李兄,我知你宅心仁厚,也知你無意令黎民塗炭,錯只錯在,這不再是李兄的時世了。」
李波唇角一抿,淡淡道:「好,此杯之後,萬望徐兄不要難為我帶來的隨從。從那日張將軍死後,我已料到可能有今天一幕。」
喬華大急,怒道:「二哥,你休聽他們花言,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咱們先拚一場再說?」
李波衝他微微一笑道:「五弟,燒什麼,燒那些草上沙大好子弟的白骨嗎?還是這些百戰得安的軍士的?五弟,你聽我說,今天這杯酒是我自願喝的,無論你如何不情願,也要把這話告訴大哥、三弟與四弟,還有,我的小妹。聽著,這杯酒是我自願喝的。因為、它是我命定的了。」
喬華眼中一紅,還待再說,已聽李波道:「另外,小華,我雖心中也以為你和小妹並非良配,但在二哥心中,始終對沒能下力助你成就你這番心願有一分悵然。」
說著,他已用右手靜靜地端起那杯酒,笑道:「這一杯,卻不能與大家共飲了。」
他一語即出,連徐績帳下之士也覺心頭慘然。喬華要掙,卻掙不開他壓著自己肩頭的左手。忽聽帳外有人斷喝道:「李二哥,這杯酒你喝不得!」
那聲音疾,可那說話人射出的一箭比他的聲音更疾,只聽破空聲中,一箭已至,卻是陳澌已至帳外,見情況緊急,從帳外兵士手中奪過一張弓,搭弓就射來。
鮮血一冒,那一支箭就正射在李波右手上,可李波手抖都沒抖一下。他笑眼向帳外一頭是汗的陳澌望去,心中低語道:阿澌,這也是為了你理想的時世呀。他心中還有好多話,但也不想囑咐了,小妹自有小妹的一生,他這個末路的哥哥,也不能再一一管帳了。在陳澌衝到他案前的一刻,李波已把酒倒進了喉裡去,口裡輕笑道:「好辣。天無二日,這個日頭沉了明天會有新的太陽升起來的。你們看了這麼多天的太陽,以為每天升起的都是頭一天落下的太陽嗎?太陽……有時也會死的,它照得難道就不累嗎?」
酒真的是好毒,喬華這時才有機會從李波漸漸失去力氣的左手中掙出,只聽他哭喊了一聲:「二哥」,滿眼怨毒地望了帳中所有人一眼,無暇報仇,耳中聽到李波說:「五弟,背我到草原」,他熱淚滾滾而下,抱起他二哥,怒吼了一聲,衝出帳外,隨便搶了一匹馬,就奔向了那莽莽蒼蒼的大草原。
案上杯翻,流出兩滴余酒,似乎在說:歷史的進程就是這樣的。就是這樣的了,只是甘心如李波般這麼洒然退出的沒有很多。
陳澌一把糾住徐績的領子,怒道:「你飛柬招我回來就是為了這個?」
徐績寧靜地道:「不錯。陳兄,我對不起你。但、天下大勢,原是剛則易折的。你不用為到底為不為李波報仇而猶豫,我剛才陪喝的也是一碗毒酒。朝廷的密令已傳了下來,太子大為震怒,李波如不肯降,不殺他實無以面對朝中,而張武威之死,也必須有人承擔,否則秦王會很為難。他叫我在我們中二者選一,以搪太子責難,你年輕,所以我選了我自己。當初你我帳外相議,不是說要為這行動擔當自己所必須擔當的嗎?代價不算小,但你我總算還做得出色。能與陳兄共事,我很心甘。能逼殺李波,雖非我所願,但陪他而去,我也還心安。今日起你就要提點這中軍大帳了。我已傳令,準備好了明日大軍開撥,返回武威。陳兄,別壞了這流了不少血換回的安寧局面。」
陳兄望向帳外,不知喬華抱著李波已奔到了哪裡。忽然忽然,他發現,自與李波謀面,雖然兩人處處立場不同,好多時甚至還針鋒相對,但對他這個人,對他對自己生命所選擇的一切,自己還是從心底佩服的。而他這一死,真的讓自己、從此在心中會永遠的空出好大一片。
李波是死在曠野中的——如他所願。他死時甚或含著笑,喬華抱著他,欲哭無淚,他知不知道他的死會給好多好多人、甚至包括只聞其名都沒見過面的人的生命帶來好大的悲痛甚或永生無法禰補的遺憾?
遠遠有牧人的歌唱,那歌是永遠的漂泊與永遠的思鄉。關中百姓初定,他們安居一方,不再背井離鄉。人們都如此的害怕漂泊與思鄉,但他們知道遊牧的含意嗎?——我們其實都一樣,我們心中荒涼,足下蒼茫,在流沙與弱水之間遊蕩,沒有故鄉。
風說著一個人的名字與他心裡的話,但沒有多少人聽到,他們大都沉溺於自己虛假的安定與虛假的故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