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的雲彩從此九月兒記得特別清楚。那個長得瘦硬的男子牽著她一隻手把她帶出了大帳,帶出了驚慌與恐懼的糾纏中。帳外有風有雲,他的手很硬,指很長,握著自己的腕讓九月兒感到一種被命運牽扯住的感覺。九月兒忽然感到很瞭解小妹,瞭解她那麼高傲的女孩兒為什麼會一箭向這個男子射出,而後,又為什麼會那麼傷心地狂奔而去。
但這男子,九月兒看著他駕車時微現疲憊的瘦硬側影,覺得:他的人、他的情感、他的理想,幾乎都像他的手指一樣瘦硬。他似乎是完美的,但是、他這樣的人,是能給人擁有的嗎?是能用來愛的嗎?
這世上原有一種人,天生來就會吸引到別人的愛的,但天生來就是讓人想愛而愛不進去的。
想到這兒,九月兒心中似乎就有一種傷心,她不是替自己傷心,而是替小妹傷心。但在她心底更深處,卻更像、替那個男子傷心。在他一生中,就不解什麼是溫柔與幸福嗎?馳走天下,縱劍江湖,說起來跳蕩激越,但那就是全部的生活、就是真正的幸福嗎?
單車在草丘間奔馳,九月兒的思緒象草丘一樣綿延起伏。她覺得這一天在她此後一生中都會是個重要的日子。她用心地看著車子經過的每一個地方,彷彿想把她這偶然邂逅的一切都牢牢記住。
他們已驅馳了一整天,將近高台了,前面忽然出現了四個人。看到那高矮胖瘦,九月兒就認出來那是張九常、馬揚、施榛和喬華四個。九月兒不知怎麼心頭一緊,他們來做什麼?會為難這個男子嗎?陳澌也已看到那四人,就像對方也已看到他們。他們車馬相會,各各勒韁停了下來。
如果說李小妹對天下有什麼理想的話,她理想的社會就是:大家各有各的馬群,在一塊天一樣大的草野上放牧,誰也不管誰,一年一度,跑馬節上一見。要說她的老家,其實在祁連山麓之南,但她生來不喜歡山,她喜歡平坦曠蕩的草原,而山的嵯岈突立,山的陰影連綿,總給她一種險惡之感。她不覺得人世間不應該有罪惡,她並不那麼善良到愚傻,她認為那是人人與生俱來的惡德,一個控制不到,人們不免要犯的嗜血的錯,像草原上原就不乏馬賊惡棍,但她,有她的弓,她的箭。讓她忍受不了的是那種有組織的惡德與暴政,忍受不了有意組織一支軍隊的屠戳。爭奪天下、他們說要爭奪天下,那有必要嗎?天下自是天下的天下,它是天地的,人生其中,不過是個過客。她想,爭什麼呢?
所以她也不理解陳澌,不理解陳澌這樣的一個人為什麼要為那什麼唐皇出面。為什麼,為什麼——他這一身功夫,縱馬草原,披沙歷雪,放情天地,難道不好嗎?為什麼要與唐皇效命,要與他們來為難?
可陳澌身上偏有一種瘦而酷的硬朗和一種秀冷的風度吸引了她。那些,都來自於草原之外。草原之外是個怎樣的天地呢?有時李小妹不由癡癡地想,有著很多陳澌一樣的人嗎?然後她就不由想起他的相貌,他的眉,他的眼,他那該死的冷睨與偶爾藏在眼中的笑,那是怎樣該死的笑啊!想到那笑,李小妹心中不由有一種又痛又恨又喜歡與由喜歡不得的無奈。她應該不喜歡他,為什麼喜歡他呢?李小妹自己也不懂,只知,一想起他,自己一向平靜的心裡就會變得好亂好亂。
如今,她縱鞭躍馬,向張掖方向奔馳。她出來得本比陳澌與張九常他們都早兩天,可她在看到甘涼大將軍的先頭部隊已到達黑泉後,就折返報信,如此危機,她必須讓大哥早早知道。然後,她就做出了一個決定:她要刺殺張武威!憑什麼他們有軍隊就認為道理都在他們一邊?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這個決定與陳澌賭氣的成份到底有多少,她不想這麼多。她負氣地想:即然你能到草原來把大哥他們和自己的生活鬧得一塌糊塗,為什麼我就不能到你們這邊殺一兩個賊官!
可她在路上又聽到了一個草原女子被劫的消息,她一路探訪,捉住黑泉的一個軍官,拒他的描述,她已知道被捉的就是她的好姐妹九月兒。雖然九月兒一直叫她小姐,她有時也會對她發發小姐脾氣,但在心中,她實是把九月兒已當做姐妹看待。九月兒和她是不同的,她有著她所絕沒有的那種女子的溫婉,那種溫婉似已浸到了她的骨裡,李小妹對此雖然有時不屑,但有時,看著九月兒那細眉細眼細細的溫柔,心底、會有一種別樣的羨慕與喜歡。她決不能容自己的姐妹再落入那群虎狼之手。九月兒是無力的,她的命本已很苦,她是她的姐妹,她不能容她再受到傷害。
下午時分,她就碰到了張九常幾個,也聽說了陳澌已出馬來救那個被劫的女子,他們都還以為被捉的是她。想到陳澌這麼快飛馬來救,不知怎麼,她的心裡就還是有些喜歡,但她的驕傲也被觸動,心裡更有一種說不出的惱怒與憤火,怒想:你已拒絕了我的一箭,那你還來救什麼,我李小妹和我李小妹的人都與你無干!然後她就飛馬趕來。其實她休息時已遠遠看到陳澌載著九月兒單車奔過,但她沒有叫,她依舊要去刺殺那個甘涼大將軍,在她心底,她已把甘涼大將軍看做了陳澌身上那她所不理解她也認為不好的一面。她即然忍不下心來殺陳澌,那麼這個什麼甘涼大將軍,就成了陳澌身上惡德的替身。——惹了你李家大小姐,你認命吧!
李小妹恨恨地想。不到天黑,她已馳至張掖,遠遠地停馬在武威將軍的大營之外。她可不是吃素的,她要等黑夜,等黑夜來時,單騎突入,殺官斬將,顯出她一個草原女兒縱橫沙場,單身赴險的那煞艷的一面!
在天黑前好長一段時間,李小妹都在認真的休息。她不是個輕率的人,一向謀定而動,她也確實需要休息,這些天的連日奔馳,已消耗了她太多的體力。看著那連雲的營寨,李小妹還是不懂,這麼多人,可以放多少馬多少牛羊呀,他們卻以殺戳為能事。她、要給他們一個好看。
天終於黑了。在天擦黑時,李小妹就開始整頓裝束,她先系裙,裙下是她的刀、她的膽、她塞上女兒的魂魄;她把雕翎箭一支一支理好,掛在腰側,然後把弓重新懸好鞍畔;最後她梳頭,把頭髮梳緊,以免決鬥時散亂開來。黑子是匹好馬,她輕輕拍著馬兒的脖頸,低聲道:「黑兒,黑兒,你是不是好馬,就看今天這一役了。」
營帳中刁斗森嚴,已燃起燈火。遠遠傳來號令切口的聲音。李小妹等到二更,才輕輕上馬,馬兒在草叢中悄無聲息地滑走。她輕如一羽地貼在馬背上,在戰鬥中,她與她的馬兒就是一體。她輕輕地向那營寨靠去,沒有驚動一個人,一隻鳥。營寨的柵欄雖高,難不住她的黑子,馬兒只輕輕一躍,就已翻入四萬大軍的營寨。李小妹後背的皮膚忽然一緊,她也感覺到了,自己距離危險到底有多近。
前面碰到了一個哨兵,李小妹身子一歪,用雙腳勾住馬鞍,人已懸在馬腹。夜很黑,這是個月隱星稀的夜,是個適合刺殺的夜。那哨兵遠遠看了一眼,喃喃道:「媽的,是誰的馬兒沒拴緊,到處亂跑」,就遙遙轉身走開。
李小妹翻身下馬,輕輕拍拍馬頸,叫那馬兒在長草中伏身等她,自己躡手躡腳向前潛去。這些年,她身經的與薛舉父子之間的爭鬥不下十餘戰,對軍營有很深的瞭解。她知道自己的優勢只在於:敵人絕對不會想到她的前來。她猜知這些營帳裡最大的那個帳蓬該就是中軍大帳,只不知張武威是不是還在裡面。她一路小心謹慎,輕輕地繞過一個又一個營帳,花了小半個時辰,才靠近到那個中軍大帳前。
她當然不會靠近帳門,而是在帳後一處升火做炊的雜亂地方隱住身,掏出身上彎刀,輕輕劃破那牛皮大帳,在一條裂縫中瞇眼向裡看去。只見帳內歌舞方罷,地上還有舞姬們遺落的舞扇。空空的大帳內杯盤狼藉,想是剛剛宴飲方畢。正中的大案前踞坐了一個人,身材甚是高大,只見後背,並不見臉。他身邊一個參將模樣的人在問:「大將軍,上午那陳澌來時,如此無禮,為何還放他走了?」
李小妹心中一動,只聽那被呼為將軍的人道:「大丈夫報仇,十年不晚。今天他佔了上風,不見得永遠風向不轉。我今天不便殺他,畢竟在軍中,恐傳與朝廷知道。我們現在很被動,我也怕太子見怪。朝中之事,畢竟不是陣前軍中,一個殺字就可以解決的,這些你怕不懂。你派人跟下去沒有?」
那偏將道:「已派人跟下去了。不過那陳澌真的是一身好功夫,為屬下這些年所未見。您看要不要請胡不孤出面?」
那大將軍已恨恨道:「他今日數次犯我之忌,當然要。胡不孤和李波決鬥受的傷好了嗎?這個人、他死定了,只是不可草率為之,容當後議。太子那邊,這兩天就會有消息傳來,我再決定是不是動手。唉,拖什麼拖,太子也是太小心了,坐看秦王坐大,還不如提前早早趁其不備放手一干。」
李小妹也不知他們在說什麼,心中微奇,陳澌不是和他們一路的嗎?為什麼還要殺他?但聽到這個消息,她雖則一來為陳澌忍不住的擔心,卻不知怎麼心頭還是一喜,似是這些天鬱結於心頭的不快也大大被衝散。只見她輕輕一探,從背上解下弓來,然後右手在腰側摸索半天,找到了一支最適合這個距離射殺的長箭。她把一縷頭髮在唇角咬住,就著帳縫,端弓瞄住,瞇起一支眼,屏住呼吸,瞄準那主案之後的人的背心,輕輕挪動左手,調整准心,就準備發出她這奪命一箭。
李雍容也知道,自己只有這一個機會,稍縱即逝,所以更要耐心。她瞄了半晌,就待一箭射出,偏偏這時背後響起了腳步聲。李雍容額角滲出了些汗。她可不知,唐軍帳下,可遠非薛舉父子麾下那些魯莽軍人可比,夜查極嚴。她只盼望那巡邏士兵還沒看到自己,可越是不想它發生的事往往發生得比什麼都快,只聽後面一聲叱喝:「什麼人?」李小妹知道已不可再拖,一咬牙,手裡一鬆,一箭就向帳中射去。
張武威這些年的軍旅生涯可不是白幹的,聞聲就已一回頭,看到那隱隱的一條破縫後想都沒想,身子就是一歪,李小妹一箭已經射出,並沒落空,直中張武威臂膀。她輕輕一歎,取出第二支箭,就又射去。這一箭更急,考的就是她平時疾射的工夫了。帳內張武威已一聲痛叫,身子一翻,要躲這第二箭。好在他帳前偏將也久經戰陣,見亂不慌,拿起案上錫壺一揮,代他擋住了這一箭。此時,張武威已藉機躲到案底,把案子掀翻以擋敵襲。李小妹心中一恨,抽出第三支箭,就向那偏將射去。那偏將這下可來不及閃,李小妹這一箭正中他的眉心,他在死前看清射箭的居然似是個女子,就在這一眼驚艷中倒地而逝。可甘涼將軍士兵久經戰陣,給李小妹的時間也只有這三箭。她三箭射完,就已覺身後有刀風傳來。她一轉身,露出顏面。那士兵詫異道:「媽的,是個女的。」李小妹手在裙下一翻,已撥出她的裙底刀,一刀索命,從那士兵脖項間劃過。那士兵至死也沒想到這女人刀子會這麼快。帳內武威將軍已叫道:「拿刺客!」
他一聲即出,只聽滿營梆聲響起,一疊疊地傳開:「拿刺客,拿刺客了!」這聲浪轉眼傳遍全營。李小妹心中罵了一聲娘,知道此時不走,只怕再也走不了了,撤身就退。可退已無及,一小隊士兵已執火而來,李小妹一咬牙,無暇射人,一連數箭,都朝近處火把射去。她箭法奇佳,箭到火滅,已射暗了附近所有燈火。敵人不知,已有人驚叫道:「來的不只一人,點火,點火。」
只聽大營之內,一時有些混亂。李小妹撤身即走,可敵人給她的時間並不多,轉眼就見火把重又燃起。李小妹知道自已脫身怕已屬萬難。別說是她,就是加上鏡鐵山五義全至,在這數萬軍中,要想全身而退,不免也難如上天。但她可不是輕易言敗的女子。藉著帳間暗影,閃轉騰挪,悄悄而退。其間不時撞上摸刀而起的士兵,都在她一刀之下,轉眼斃命。可李小妹這下也才知什麼叫做敵勢如海。她輕輕退到停馬去處,輕輕一聲忽哨,黑子已經站起,她翻身上馬,已聽正中大營之中,已傳出張武威的將令:「大家休驚,將軍健在。張將軍令,凡我將士,各守本營,巡查者來回稽查,不信刺客逃得出這刀山劍海。」
李小妹知道再不退,怕真來不及了。也不顧敵人能否發現,她一提韁,馬兒已揚身直立,向營寨外直衝而去。
但只這一隙之間,剛才似還紛亂無緒的場子已安靜了,數萬人馬各守本營,所有的漏洞似已堵塞。李小妹心裡叫了一聲苦,好在敵人因敵少已眾,反而不便放箭,倒是李小妹,頻頻張弓,遠者箭射,近者刀削,如入無人之境。但馬兒也被逼得在各帳之間盤旋迴繞,全找不到衝出的路徑。李小妹只顧向身側箭囊探去,一箭殺一人,敵人見她如此凶悍,也不由連連閃避。忽然李小妹右手一探之下,心裡叫了一聲「苦也」,她雖準備充分,但一個人能攜帶多少箭?箭囊中之箭已只剩最後三隻。李小妹不由一閉眼,難道我今天要畢命於此?就在她這麼想的工夫,只聽對面一聲沉喝道:「妖女,也吃我一箭。」
那一箭風聲好疾,李小妹側身一避,那一箭一從她面頰前不足一分之處掠面而過,把她驚出了一身冷汗。好李小妹,當此危急,全不示弱,伸手一掏,側身就向箭來處回了一箭。那面只聽一個士兵的哀呼傳來。李小妹暗歎一聲,知道沒射中正主。那邊發箭的卻是偏將魏華齡,他素以箭技稱能,這時不由罵道:「好個娘們,好箭法,再吃我一箭。」
說著,他第二箭就已破空而來。李小妹仰臉避過,那箭簡直是擦著她鼻尖飛過去的。她並不直身,就著仰臥的姿式還以顏色,第二支箭躺射而出,魏華齡側身一避,那箭「奪」地一聲正盯在他身後帳門上。魏華齡不由也變了臉色——好強的敵手。他更不說話,第三支箭直飛而至。
這一箭,李小妹看得個准,一側頭,竟用一口鋼牙咬住了此箭,自己已從箭囊中撥出最後一支箭。這一箭她卻是反臂而射,因為她的姿式已不容她從容正射。那一箭刺耳飛出,魏華齡閃都不及再閃,只來得及一低頭,那箭便顫顫地釘在了他的盔纓上。就在他們斗箭的工夫,四周火把已明,眾兵士看得清清楚楚,對方是個女子,及見到這一箭,不由齊齊倒吸一口冷氣。李小妹面色一白,不由也有些佩服起她的對手,她的箭囊已空,只剩下嘴裡噙的那一支狼牙長箭。對方也已看到她箭囊空了。魏華齡驚魂甫定,也不由喝彩:「好個娘們兒!」沖四周士兵喝道:「是個娘們兒,捉活得的,看她到底為什麼活得不耐煩了。」
四周哄然一聲應諾,也就不再向李小妹亂射,反提刀靠前。魏偏將在陣,這當然是個表現立功的好機會。李小妹卻沒看向他們,魏華齡一語說完,就見李小妹一雙冷目直直地盯著自己,弓還是對著自己,弦上雖空,但他驚心地看到李小妹的手已摸在噙在口裡的箭尾。這一箭她還沒發,遠沒剛才三箭的勁疾,可不知怎麼,魏華齡心中一慌,從軍多年,可以說,他還是頭一次被一個娘們給嚇倒過。他倒不敢輕易動彈,似是一個疏乎就足已招來李小妹最後的搏命一箭。
場中動的動,靜的靜。眾兵士都慢步上前,急著捉住這個女人向魏華齡邀功求寵,李小妹與魏華齡兩人卻像木雕一般,在一瞬間靜止不動。那一瞬很短,但對於對峙的兩個人來說,幾乎像一生那麼長。李小妹忽然撥出嘴裡之箭,在這她最後一搏的時刻,她眼中的是魏華齡,只有魏華齡,而心中有些淒然想起的卻不是她的大哥,也不是草上沙中任何一人,而是陳澌。他還在嗎?如果他日後聽說,會想到——我這一番冒死行刺,其實其實、是為了他嗎?李小妹心中不知怎麼有了一種愴艷的感覺。她這一段情來得太快,快得她自己一直都還沒來得及細細思考,但這臨死一搏時心中卻有一種翻然而悟的感覺:她是愛他的!不管他身處哪一邊,她是愛他的。她的死,日後可能有種種傳說,但有人會想到,這拚死一搏,其實是為了他嗎?其實她只是要、死給他看。
——如果你不曾象珍惜哥窯一樣的把我當做細嫩絕品的瓷器來珍惜,那我這一生就算倥傯千載,又有何宜?相逢雖短,愛卻可能很深,不知為什麼的那麼深。如果你不珍惜,那我何妨摔碎給你一看。李小妹心中有一種又慘然又酸楚似的欣慰,一切一切,只為摔碎、給你一看。
——如果你依然略不動容,那我服你,無話可說,但如果,你動了下容呢?我用一命,搏你一痛。李小妹心中有一種洒然痛快的感覺。說來話長,但這些念頭電一般地在她心頭閃過。愛啊愛,她心裡有了一種這愛好美的感覺。沒有人與你對舞,我也要舞出一段絕戀。
忽然有人驚道:「失火」,眾人一驚,一仰頭,果然火起。火勢還很旺,接連地從各處湧起,正是存糧的帳蓬。魏華齡怒道:「保護糧草」,糧為軍之心,不可輕棄。火光一瞬間照亮了李小妹的臉,那臉頰,火般明艷。她甚至都未想到趁亂逃走。只是張著弓,她這一生已完,臨死之前,就是要射殺眼前的那個什麼偏將。她這麼想著,覺得對方似已死定了。
忽然坐騎一驚,黑子還從來沒這麼驚過,顛得李小妹幾乎坐鞍不穩。李小妹一愣,才覺是黑子的臀部被人用石子用力一射,那人似乎並無惡意,但這一下手勁可也夠大了,黑子吃痛之下都穩不住,揚蹄趁亂沒頭沒腦地跑去。一干士兵見那馬驚了,有人便閃,有人便用刀砍。李小妹不及細思,已撥刀招架。可驚馬難控,黑子一跑就已真地飛越出大帳前人群,雖不能越出營寨,但也把剛才的眾人甩在了身後。只聽四處呼道:「設絆馬索,設絆馬索!」
又有人驚道:「馬廄的馬驚了,馬廄的馬驚了!」一時場面大亂。
滿營狂亂中,黑子猶在亂奔,李小妹幾乎也控制它不住。及到跑到一個帳蓬的黑影後,忽有一隻瘦長的手臂伸出來,那臂一攬就攬住了馬鬃,那人手勁似乎極大,黑子一聲痛哼,竟直立起來。李小妹一注目下,只見那人一身長袍,雖改了裝扮,分明就是那個讓她愛之戀之,惱之恨之也最甚最切的陳澌。只聽他急聲道:「還不快走!」
李小妹只覺胸中一炸,種種苦惱,種種對他的怨恨癡愁一起在胸中爆滿開來。她一撥撥落了他的手。聲音不知怎麼都啞了:「要你管!」
三字一出口,她更覺心中委屈懊惱無可發洩。身邊的時勢已經全忘在腦後,伸手奪了身邊一個帳蓬上掛著的箭鞘,掛在腰側,反向敵人衝去,連連放弦,彷彿就真的打算酣戰不退了。
陳澌被她撥得一愕,見狀更驚。他雖藝高膽大,但知兩人實是生機有限,一愕之後,他馬上搶了一匹馬,就向李小妹追去。李小妹這時有機會,卻並不向外衝,反在人群中來回衝蕩,見人殺人,見騎殺騎。陳澌無暇殺敵,只是追她,直繞著大帳追了三個往返,才把她追上。他要拉她轡頭,李小妹一個弓把就向他手臂打去,她這一下頗重,沒想到陳澌卻沒有躲,由她一下重重地砸在臂上,「咯」地一聲,差點被她把臂骨打斷。李小妹一愕,只聽陳澌低聲對她道:「別在現在跟我鬧了好嗎?」
那聲音卻似情人的軟語相求,李小妹不知怎麼心頭一軟。陳澌的手臂已搭在了她的腰上,他騎術大佳,一個人控著兩匹馬向大營外的暗夜奔去。只要進了黑處,他們就安全了。
他們當真已只剩這個機會了。武威將軍帳下士兵已漸漸從混亂中回過神來。費了好大勁兒,兩人才衝到柵欄前。李小妹幾乎是憑著潛意識揮刀,直覺中陳澌替她擋了不少來襲。陳澌只有一隻手能用,另一隻一直在李小妹腰後幫她控著韁。李小妹不知這溫柔怎麼居然會在戰陣中突然襲來,一時只覺心中眼中,腰後半身,全都好軟好軟。
陳澌只怕無暇想及別的,就在他兩匹馬兒躍出營柵那一刻,他的座騎哀鳴一聲,中箭倒地,陳澌身子一翻,已躍到黑子身上李小妹身後,喝道:「低身。」李小妹低下身,陳澌幾乎用胸膛重壓著她的身子,用後背屏擋住後面的亂箭,兩人在黑子的奔馳下向暗處逃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