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神的穹頂下,盛滿了儀式的莊嚴。
而沒有儀式的日子,這裡就滿是聖潔的幽暗。
聖·菲斯教堂的角落裡,一個小小的懺悔室門前,一個人影正低低地跪著。頭頂上彩繪的穹頂張揚著鈞天的神力:諸神與父們誇耀著他們的神跡,裸胸敞懷,光彩齊噴,述說著他們如何構建天地的故事。
但在這個小小的角落裡,卻滿是幽暗與陰鬱。
神的穹頂下無所不容,光明與黑暗就這樣以一種壓搾的姿態交映存在,壓搾得你不得不跪下來。
大天使加百利的聲音還在穹頂上迴盪:「跪下來吧,我給你自由!」
跪著的人為了罪惡的秘密而壓低了身體的姿態。
同時被壓垮的還有他獨立的意志。
他面對著懺悔室跪著。懺悔室是一個密閉的空間,只有兩三呎大小。跪著的人看不見懺悔室中的神父,神父卻可以透過一個雕花的、遮著黑紗的窗子隱隱地看見他。
跪著的人相當健壯,他前傾的肩膀似乎承擔著一整個坍塌了的世界,那重力隨時可能壓垮他的意志,整個世界似乎都在等待著聽他那一聲脊骨碎裂的聲音,所以他把一整個背弓樣的崩起。
但他的整張臉都隱藏在一片神秘的陰影裡。那陰影是為了讓他這樣的人好無所保留地訴說他所有那些陰慘罪惡的故事的——人們不總是在黑暗中才能直面所有帶著罪孽的過去?
「神父,我有罪!」懺悔者痛苦地呻吟著。
「我殺了一個人。」
神父伊堂靜靜地聽著——告白的開始總是這樣的。他是這聖潔的聖·菲斯教堂裡的唯一的懺悔神父。在這間懺悔室裡數百年間曾駐留過很多神父,但曾經聆聽過懺悔的其它神父們都早已因承擔不了那份直面罪惡的壓力,幾乎盡數神經崩潰了。只有他還在這裡堅持著。人們說,他是聖·菲斯教堂中的聖者,甚至是整個教區以及教區影響所及的所有地域內的聖者。
聖·菲斯教堂地處有史以來最黑暗的教區,這裡是一個遺忘之角,是上帝之城延伸出來的一塊飛地。而他則是聖潔的化身。所有的罪人在幾十年間紛至沓來,有的為了到這裡不惜越過破額山、跨過莫干嶺,跋涉數千里,就是為了向神父懺悔他們的罪孽,以期得到寬恕與救贖。
而那些罪惡也如潮水般湧至,一浪一浪地敲打著這個斗室之門。到聖·菲斯教堂來懺悔的惡行一般都是這世上最少有的惡德了:一個母親因為嫉妒在她的嬰兒身上印下了熾熱的火鉗;一個大盜送來了一百一十七顆灰白的髏骷,每一顆都被藥水縮成了指尖大小,那骷髏現在成了伊堂神父身邊的法器……還有什麼是伊堂神父他沒有見識過的呢?
伊堂神父機械地重複著他說過了一萬次的話:「孩子,那麼,向父、向主、向我們永恆的上帝懺悔你的罪惡吧。只是,在這裡,你必須坦誠地沒有一點謊言地陳述,把困擾你心裡的惡魔的念頭都講述出來吧。」
門外的那個人就開始低低地傾訴著,他的聲音很輕,而神父伊堂又處在一種心不在焉的狀態,根本沒有聽清他在說些什麼。
神父覺得自己老了,疲憊了,心緒也很不寧靜。這一切的起因都是因為他智慧的眼又一次地望到了血腥的痕跡。那血腥因為混在泥沼裡,更散發出一種腐臭的惡濁。
「我的教區裡不需要鮮血。」神父伊堂再一次地對自己複述著。但是,他又怎麼能夠擺脫呢?他不就是為了這滿地的鮮血才到這個教區的?遺忘之角地處在七塊黑森林之間。在那些佈滿荊棘、爬蟲、蛇類、參天大樹與殺人籐間隙的空檔裡,有那麼一小塊空地,那是佈滿沼澤與泥濘的空間,那就是「遺忘之角」。
「是我,殺害了安東尼。」門外,那個聲音低沉地說。
剛才那冗長的自責幾乎沒有一個字落入神父的耳朵,可這一句,卻似乎讓他遊走的精神終於被觸動了。他幾乎下意識地問:「孩子,你說什麼?」
「是我,殺害了安東尼。」說著,門外跪著的人抬起了他那張光彩絕世的臉。但隔著黑紗,神父伊堂的眼只在朦朧中被耀花了一下。說完這句話,那個人起身就走了。
伊堂神父的反應卻令人震驚,他只呆了一下,就馬上追出了懺悔室。前面那個修偉的身影正大步地向教堂宏偉的拱形木門外挪去,神父伊堂叫道:「等等,孩子,你等等。」
那人微微頓了頓,半回過身,露出了一張側臉。
「你剛才說什麼?你殺了誰?」
可這話才出口,神父就看到了那張側臉。他當場被震懾住了,怔在原地。等他回過神,重新醒覺,追出教堂大門時,那個人的蹤影已經不見了
第二章:絞殺
「不可能,這絕對不可能!」神父伊堂嘴裡喃喃地說著。教堂巨大的拱形木門映襯著他衰朽的身影,斗篷上的帽子軟耷耷地搭落下來,露出他頭頂稀疏的白髮。他望向天空,這又是一個陰冷、潮濕、只屬於遺忘之角的暮了。
——安東尼死了。他是天庭武裝派遣在遺忘之角的最尊貴的騎士;來自與天庭的聖十字軍團駐紮在遺忘之角的首領;本地的首席貴族;最大的施捨者同時也是最大的消耗者。他那寬大庭院的鐵青色屋頂,從教堂的門口看去,輝煌於山下的小鎮,像一面最堅實的聖者之盾。而他與他的軍團,也一向被號稱為「遺忘之盾」。他率領著他軍團的騎士們保衛著遺忘之角,抵抗著窺伺於黑森林中的無處不在的獸人族的侵襲。
在這個潮濕、黑暗、與陰冷的遺忘之角的夜幕,神父伊堂再一次冰冷的感覺到:安東尼死了。
現在讓我們來描述一下「遺忘之角」這個小鎮吧。
聖·菲斯教堂就座落在小鎮西邊紡錘形山體的山頂上,下面那個馬鞍形凹進的低地就是遺忘小鎮了。遺忘小鎮居住著上千人口,其中大半是靠為聖十字軍團後勤服務謀生的。小鎮的四周居住著數以千計的、以善於吃苦耐勞而聞名的布爾森農民。他們不僅種植,還狩獵、遊牧。他們聚居而成的數十個村莊,就依托著遺忘小鎮的保護而存在著。
就在這時,神父聽到在那原本極度安靜、哀痛的小鎮裡,傳來了一片喧囂之聲。
遺忘之角與所有的小鎮一樣,都有著一個勞動者喜歡聚集的小酒館,喧囂就是從那裡爆發出來的。它的噪聲如此之大,以至與藏在教堂後庭的教堂執事都跑了出來。
教區的生活太寂寞了,難得有一點新鮮事發生,何況是這麼大的喧鬧聲,以至於執事都捧出了「聖·菲斯號角」。這個教堂本就是為了奉祀聖·菲斯而建立的,而這枚號角,就是聖·菲斯教堂裡的鎮山之寶。
聖·菲斯據說是人類升入天庭的最後一個聖徒,他以童貞之身得蒙天寵,這號角據說還是他孩提時在海邊得到的一隻海螺,也是他留在人間的唯一神跡。它可以讓你傾聽到方圓十里之內你想聽到的任何聲音。
……聲音是從酒館裡發出,只聽一個粗啞的聲音道:「已經查清楚了!殺害安東尼騎士的,就是那個女巫——苦貝兒!」
「是她!我早就猜到是她!這該死的女巫,這個弒嬰者,這個無恥的獸人族的同謀!」
酒館裡響起了一片喧囂。人們開始紛紛議論起聖騎士安東尼死去後屍體的異像——直到他死時,他臉上還掛著一種怪異已極的表情。據隨軍醫生奧瑪的解剖結果,安東尼渾身沒有一處傷痕,但他那寬闊胸膛裡一直跳動著的健壯的心臟卻沒了。本屬於心臟的地方,只留下一點燒灼的香痕。
這樣的謀殺,在整個遺忘之角,能做出的除了女巫苦貝兒,還會有誰?
只聽另一個粗野的聲音叫道:「大家還等什麼?哈里,為什麼還不去吹響你的號角?剩下的人,一半去通知所有你們能通知到的人,套上你們的馬車,駕起你們的雪橇,和我一起去陰森林捉拿這個該死的女巫吧!其餘的人去斷頭廣場擦乾淨絞刑架,抱來你們最乾燥的木柴,架起最旺的篝火,等著我們回來。」
神父伊堂的臉色蒼白。他顫抖的身體讓他身後的教堂執事看了都害怕起來,那執事說:「哦!神父,你是不是不舒服?為什麼要為安東尼的死如此苦惱呢?他難道一向不是你的敵人嗎?」
神父伊堂什麼也沒有說,他顫微微地走向教堂的鐘樓。鐘樓很高,應該算遺忘小鎮方圓五里之內的制高點了。通往鐘樓頂端的石階窄而陡峭,神父的身體像一片凋零的黃葉逆風而上。
他們來到鐘樓頂。從鐘樓頂端俯瞰下去,冷幽的月那尖尖的一勾像一隻怨毒的發光的筆尖,勾畫出了遺忘之角邊際的黑森林與雪野的輪廓。黑與白對照著,互不妥協著,又相互侵蝕著,刻畫了原野的色澤。而同時能混雜著黑與白兩色的就只有蜿蜒的路了。
那被車輪翻出污泥的路像一條長長的、陳舊的的裹屍布。這時上面已飛快的跑起馬車來。雪橇、馬車、揚鞭的脆響、臃腫的身影、墳墓一樣的黑森林、濺飛的雪,就構成了現在鐘樓下面的整個畫面——火把高高的昂著,粗野的男聲、尖銳的童聲、間或還有肉感的女聲,一起哄叫著:「燒死她!燒死她!」
這畫面不像是追捕兇手,卻像極了一場狂歡節前的娛樂。神父伊堂的臉色陰鬱下來:這愚昧無知而又狂暴恣肆的遺忘之角的生靈啊!難怪天庭派遣的聖十字軍團,與魔王手下的獸人族在此地的戰爭會如此的曠日持久的慘烈。
布爾森農民是神父見過的生命力最旺盛,生存環境最艱苦,信仰最狂暴但也最不持久的種族了。他們今天可能還是皈依於聖靈的最虔誠的教民,明天,為了嚴酷的命運的打擊與挫折,可能就會投入黑森林,膜拜獸人族,而成為與聖十字軍團拚殺得最激烈的半獸人。
教堂執事看著伊堂神父沉重的臉色,見他默默站立了許久都沒說話,回思起自己剛才說過的話,不由歉意地道:「對不起,神父,剛才我竟還誤認為安東尼的死不會給你這慣於承擔眾生苦難的心靈帶來新一回的傷痛呢!我的修行還是不夠啊,竟誤認為他是你世俗意義上的仇敵。但對於信仰著同一個主的人,您聖潔的心又怎麼還會對他懷有一絲敵意呢。」
他為他的冒失惶惑著。
神父伊堂這時候卻道:「我和他的信仰,並不一樣。」
他顫抖的手指向下面:「看一看下面那些去捉女巫的人吧!如果安東尼還活著,這些布爾森人有多少會繼續接受他的奴役?或投入黑森林,變成一個新的半獸人?想一想原本正常的女人,現在卻被稱為女巫的苦貝兒那深埋於心中的怨毒吧。不,我和他的信仰是一樣。我服侍主以寬恕,而他,卻是以殺戮。我承認他的勇敢,但也不否認他勇敢中夾雜的貪慾與野心。」
布拉格廣場的篝火亮起來了。這個廣場還是第一個把文明之火帶入遺忘之角的利馬竇修士拓建的。從廣場的名字就可以看出他還在懷念著放逐了他的那個遙遠的西歐文明。
但從安東尼統治了遺忘之角以來,這個廣場已被更名為更為通俗的斷頭廣場。嚴酷的刑罰,在每年的三節都會隆重推出。在這裡,被絞死的人民甚至更多於獸族。廣場中間的旗柱,就是用斬殺過的獸人角來裝飾的。即使在這冷冽的夜,也脫不去那暗沉沉積鬱著的褐色的血腥。
兩個小時過去了,廣場中有數百居民燃起了數十堆篝火。但更多的木柴卻堆積在絞刑架下,它們是準備用來燒死女巫的。可漫長的等待讓原本狂歡的人們也疲倦了下來。夜色中,似乎有一種源自遠古的疑惑,開始嚴酷地拷問他們——這是一個殺人的夜,殺人必須是快的,否則它就會給生者帶來壓迫。
好在,一串馬鈴聲響了,人們重新興奮起來。
「來了!來了!」
百來輛雪橇、馬車踏碎夜色向廣場奔馳而來。廣場中的人們引長了脖子,彎伸向前,像夜色中一下豎起了數百個問號。人們太期待見到已經有十餘年未曾露面的女巫苦貝兒了。自從她的第一個兒子被安東尼以叛教之罪斬殺——其實人們私下底紛紛傳說,他致死的真正原因是為了跟安東尼爭搶同一個女人——她其餘的三個兒子就先後投入了黑森林,變成了半獸人,也先後死在了安東尼的利刃之下。
從那一天起,人們就已開始害怕看到苦貝兒那怨毒的眼神。她的眼神像一個神秘的咒語,人們紛紛傳說她喪子之後,喪心病狂,已變成一個女巫了。
女巫苦貝兒之所以至今還沒被處死,據說是出自於兩個原因:一是神父伊堂的維護,他盡力堅持讓他的教區更少的染上鮮血;還有一個就是,安東尼覺得活著的苦貝兒才是對他統治下的人民更好的警戒。他摧毀了她的孩子,也就踐踏盡了她的尊嚴。他用聖十字軍團所有的武力與榮光把她釘在了恥辱柱上。
人民是接受現實的。以後,但凡是小孩夭折、牲口瘟疫、井水變鹹,罪責的源頭就統統落在了被欽定的「女巫」苦貝兒身上。但安東尼並不下令殺她,只是每次這樣的事情發生後,就會下令把她拖到斷頭廣場扒光上衣用皮鞭狠狠地抽打她。所以,她不是女巫,誰會信呢?
苦貝兒也從不否認她所擁有的超能力。十幾年前,她終於遁出了遺忘之角的群居生活,去黑森林邊際的陰森林隱居了。
但隨車來的居然沒有她。人們也沒有注意到那被捆縛的、遮擋於臃腫人影後面的一個男孩的身體。
有人已高聲叫問道:「那個該死的女巫呢?」
「她已經死了!」車上的人大聲解釋道:「當我們趕到陰森林時,我們就看到了那個巫婆。她從她那個野獸居住的地方、地窩子裡探出頭來。她可真是賤啊,那樣的雪與泥裡她都能活下來,你們說她不是賤是什麼?她衝我們哈哈大笑,她叫嚷道:『沒錯,安東尼是我殺的,你們別急,你們的報應也快到了!我會回來的!我很快就會回來的!』然後,那個巫婆不知道用了什麼邪法,她那該死的地窩子蓬的一下就燃燒了起來。火好大,就是安明兒松油也燃燒不起那樣熊熊的大火。我們大家公認,那一定就是地獄之火。她的頭髮被火的熱氣吹升得倒立而起——那老妖婆真的瘦得只剩一把干骨頭了,我們只能遠遠看著她燒成灰,化成煙。那時,虧得安妮大嬸叫了一聲『她的靈魂脫殼了,快打散那屢煙!別讓她逃入黑森林!給她時間重新聚集起來的話,她的法術會更高一層的!那時我們所有人都將逃不過她的禍害!』」
廣場中的人們驚叫了一聲。
車上的小伙兒得意得看著人群因自己的話引起的轟動與恐慌,繼續道:「我們揮舞馬鞭、鐵鉤,拚命地去扑打那縷煙。但那煙也真邪,居然凝聚不散,直向黑森林深處飄去!」
他得意地一笑:「接下來立功的可就是我了。虧得我跑得快,追著那煙一直跑去,最後在煙落下的那叢灌木叢的背後,我逮到了這個……」
說著,他一把從身後扯出一個人來。
那是一個男孩。黑色的頭髮,尖巧的下巴,大大的眼睛裡因為驚恐,一雙黑眼珠已經嚇出更深的顏色了。他長著一張乖巧的孩子臉,不像是本地的人,而更像遙遠的東方來的種族。
卻聽那個小伙兒敞聲笑道:「你們說,他是不是就是苦貝兒的附體?」
廣場的人已被這驚心動魄情節勾引得癡狂了。他們高叫道:「沒錯!沒錯!你看他的眼睛!那比黑森林裡最黑的黑還黑的啊!看著他的眼睛,我們只看到盲人才能見到的黑!他不就是在以這種妖術欺我們以至愚盲嗎?」
四周早有人高叫道:「燒死他!燒死他!」
在全場有節奏的一聲聲「燒死他,燒死他」中;在那開始雜亂、漸漸變得齊聲一致的用腳跺地聲中,那個男孩已被推到了絞刑架上。
「看啊,他多像一棵那種滑稽的東方豆芽菜呀!」人群中一個女人這樣笑著。
那個男孩茫然地站在絞刑架兩根巨大的木柱之間,看著台下狂歡的人們,還不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但木柱上那多少年來垢積下來的血腥味兒卻喚起了他本能的恐慌。那恐慌的表情染上了他的臉,刺激得台下的人們更加興奮了。
一根粗硬的絞索嘩然落下,套上了他那細瘦的脖頸。
台下的人們更加瘋狂了——這像是一個盛典,有人打開了苦艾酒,有人打開了帶來的淡啤酒。而人們的狂熱像啤酒的泡沫一樣充斥了整個廣場。
絞刑手已開始收緊、固定他那根粗硬的絞索。男孩的下巴被勒得微微揚了起來。他的下巴像東方的瓷勺子一樣微微向前翹,下面是一個細緻的脖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