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這個署假是砂過過的最快樂的署假了。因為,有一個朋友陪著他。無論他做什麼,都有精靈星在陪他玩兒。
快樂是需要載體的,他與精靈星感受快樂的載體就是排球。
砂終於可以重新用力地打球了——拋、一粒銀色的球被他拋向空中,然後他彈起身,右手握拳,重重地扣了下去。
可星接球的方式卻是砂從沒見過的古怪。星不是用力量在打球,他是用精靈的魔法。他用手粘住那個球,無論砂扣到多古怪的位置,它都能把它粘住,懸浮在空中,把它回過來。
每當看到星這麼古怪的接球方式,砂就忍不住要大笑。
星也有一點不好意思,揉著手腕笑嘻嘻地看著他。可星的回球從來不掃砂的面子,總是能要讓他接住,再扣殺。哪怕那球回到了砂一個意想不到的角度,砂夠不著了,星的眼睛就會看著那個球,專注地看,那個球在空中忽然就延遲了,停在空中兩三秒,等著砂的到來。
這是一場永不墜地的排球賽。可在星這樣的調動下,真的讓砂的球技都高明起來。
有時砂揮揮汗,不滿地說:「跟你玩球真變態,永遠沒有輸,也沒有羸,永遠白出汗。」
星就微微地笑。它是精靈,就是變成了男孩,也變成了一個像永遠不會生氣的男孩。
可快樂的小世界還是那麼容易被擊破的。
操場裡,砂的一根手指輕輕撫著自己胳膊上的那個小洞。這是夜,他從家裡逃了出來。
他不喜歡那個家,凌亂亂的,在一場大戰之後,所有能破的東西都會破掉。
因為是夜,所以他可以催動起他越來越熟的魔法。他在指頭尖一粒一粒地凝結著灰塵。這天氣本身就是個揚塵的天氣,夜色裡到處灰濛濛的,校牆外的街空上,空氣被燈光照著,一片黃埃埃的。像是污濁了的永遠洗不淨的白T恤。
砂的感覺,很不快樂。
到處都是灰塵,煩惱的灰塵。這樣的天氣,好像專門就是等著人發脾氣的。
——媽媽手裡的菜刀遞給爸爸,她遞東西的樣子一向生硬,爸爸沒有接住,掉了,刃鋒砸在腳趾上。
——血。
——媽媽怔了怔,抬手就打了爸你一個耳光:「你這樣的男人有什麼用?」
然後,混亂。所有的塵埃在砂的心頭揚了起來。他討厭這個灰撲撲的世界,討厭當小職員的母親,討厭當校工的父親,討厭這一切。
星在聽他講,表情怔怔地。聽到那絲血跡時,他的身子顫了一下,低聲問:「你覺得痛嗎?」
砂搖搖頭:「不。割在我自己身上的,我都從來不覺得痛,何況是割在別人身上的。」
星怔怔地望向他:「難道,你真的從來就沒覺得痛過嗎?」
砂一粒一粒地在手指尖結著灰塵,搖搖頭。
過了好半晌好半晌,他才說:「可能我前一世就是一粒砂子,從來不會覺得痛。也可能,從我生下來起,我就決定,不再為這人世的煩惱而痛。我珍惜我自己的感覺,不讓它為那不相干的一切來痛。我要找到自己認為最重要的東西時,才為它痛。」
他想想身邊的世界,不遠的國家在燒著戰火,身邊的人們在彼此折磨,痛是脆弱對堅硬的反應,那是造物對人開的一個玩笑。活在這個世上,痛是痛不過來的。他不要陷進那個造物的玩笑,不為它賦予人的天生的痛感而痛。這是他對身邊生活的反抗。
只聽星靜靜地說:「這麼說,你該是這個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了。」
砂靜靜地看向他,不懂他在說什麼。只聽星說:「你知道我們精靈族跟洛可可和灰天宮的人,還有鏡像廊最大的不同是什麼嗎?」
「洛可可是個母親,她覺得,沒有痛苦就是人生最大的幸福。她最大的願望就是,可以讓她的孩子無痛的度過一生。」
「灰天宮裡住著據說是構造了這個世界的天神。它們認為,只知勞作,而沒有感覺的人才是它們最好的子民。」
「而鏡像廊……」
星的聲音怪異起來:「它們覺得只有照入鏡子中的鏡像,虛幻成美麗的可以給人品嚐的痛才是完美的痛。它們喜歡的是痛的鏡象。」
他輕輕捋著自己那不像是塵世中男孩所應有的十指,「但我們精靈族卻認為,痛苦是用來感受幸福的唯一途徑。沒有痛苦,也就……沒有了幸福。」
他的眼抬了起來,亮晶晶的。砂望著他——星是一個與自己完全不同的精靈,他的痛感是最敏銳的。星忽然笑了,看著那一天一地的昏灰,笑道:「小砂,別不高興了,我給你變一個魔法看好不好?」
砂抬眼望向星,怎麼,這個笨精靈原來也會魔法?
「這是我會的唯一的魔法了,但它好像沒有什麼實際的作用。」
星微微的笑著,他的笑好像是星光。然後他說:「閉上眼睛。」
砂閉上眼睛,眼裡還殘存著身外那灰濛濛的操場,半黃不綠的草,與揚塵天氣的景象。
可隔著眼皮的遮擋,他還是看到了星那伶柔的十指動了起來。他的十指是灰白的,透著一點銀色,那十根手指輕輕地像在飛舞。然後,砂眼中所有的殘象都不見了,只見得到那手指,銀白的手指。然後,他聽到星說:「聽!」
砂聳起耳朵來聽。
一陣唏唏簌簌的聲音開始很小,然後,它慢慢地響起來了,卻依舊不濃。
那是什麼?那是什麼?砂靜靜地在聽。那是……象全世界所有的細雨落在了全世界所有的草坪上,全世界所有的草坪上響起全世界所有細雨的唏簌聲……
這就是星的魔法嗎?
好久好久,星說:「睜眼吧。」
砂一睜開眼,就吃驚地發現:自己身邊的操場不見了,身邊……只有草地,無窮無盡的草地,全世界所有的草地都延伸在自己身邊了。
而天上,零零丁丁地下著細雨,只濡濕人,卻不澆透人的細雨。
砂伸出手,到處都是清新。他吸了一口氣,全世界所有的綠都吸到他的肺裡面了。
——全世界所有的細雨絛蕩盡了全世界所有的塵埃;
——全世界所有的綠,濯浣著全世界所有的清新;
星呢?
什麼都沒了,除了雨和綠草,只有星還那麼單純、那麼美好、那麼清晰地坐在自己的身邊。
砂聽到自己在心底呻吟了一聲。他心裡所有的隔膜都消逝了,那綠,那雨,那風,似都可以透體而過。他覺得,他與星是這世界最唯存的兩個透明的生命。
這是——永恆……
一點淚把砂心頭最後的一點防護都衝落了。他在心裡低低的呻吟了一聲:還有比這更美妙的魔法嗎?原來星是很笨,它只會一樣魔法,那個魔法卻可以把人帶入……永恆。
星卻輕輕開口了,他的唇裡噴出了一點白汽,浮在草地上,像濛濛的霧。只聽他說:「喜歡嗎?可惜,這可能是我最後一次可以給你表演這個魔法了。」
砂愣愣地抬起頭。
「因為,我要走了。」
砂的眼看向星,他覺得自己可以看穿它,因為它是透明的。
星說:「畢畢受了傷,他逃走時,留下了一點點痕跡。洛可可和灰天宮的人沒有再來找你,知道為什麼嗎?因為他們嗅到了畢畢逃走時留下的精靈的痕跡。」
「這一次,他們大概終於可以找到通往精靈國的路了。」
「精靈國,精靈國在最近一千年來,已經很脆弱了。他們要去毀了我們脆弱的精靈國。」
「我雖然是一個沒有什麼本領的最笨的精靈。但我覺得,我還是應該回去。那是我的家,也是好多好多喜歡精靈的人們的精神之家。我沒有什麼本領,但我也還想為它一戰。」
「我要盡力保護我所在意的。所以,我要走了。」
他的聲音脆弱起來,透明得像全世界所有的細雨都正在裡面穿過。
「但你知道,我是一個魔法最少最笨的精靈了。我這一次走,可能就永遠回不來了。我可能會從此……耗散成虛無,像你所說的。所以,這一次,可能是我最後一次給你表演這個魔法了。」
砂的心裡忽有什麼裂了的感覺。那是什麼感覺?怎麼他以前從來沒有感受過?像是,心裡猛地有什麼地方一空,永永遠遠也填不上了的感覺。那感覺是如此尖銳。
星忽然笑了,它伸手輕輕拂在砂的臉上:「但我會記住你,這樣的眼,這樣的眉毛,這樣的膚色。以後,我一見到小麥快熟時的麥田,就會想起你;聞到一點點麥熟時的氣息,也就會想起你。因為,我是你的精靈……」
他說著,身體就在變,在從一個男孩再次變成一個精靈。然後它像是在飄散,眼睛笑笑地看著砂。
空氣中的星已慢慢不再存在,留下的最後一點實像就是它的笑。
那笑還在,精靈星卻不在了。身邊,魔法還在繼續,全世界所有的細雨唏唏簌簌地落在了全世界所有的草地上,所有的綠,所有的空靈,所有的永恆。
砂的心底一空:你給我看到了永恆,怎麼卻把這永恆留給我一個人,讓我覺得它是如此的空……
要開學了,這裡是跟精靈國不同的塵世界,刷老人說這是個塵世界,可砂的心裡只覺得好空,雖然塵世界中的一切都那麼踏實得伸手可摸。
九月一日快到了,不知精靈國的紀年卻是用什麼,也有九月一日嗎?也有學校嗎?也有操場、灰塵與課程表嗎?
砂忽然決定曠課,他要去找星,他不能讓那麼無助的精靈一個兒面對精靈國的破敗與毀滅。他找到了刷老人,說:「我要去精靈國。」
「你知道我怎麼才能去到精靈國嗎?」
刷老人靜靜地看著他。
「別去,你是我見過的最快樂的孩子了,因為,你不會覺得痛。你為什麼要去精靈國?你要知道,你去過一次後,你就永遠不會再像現在這麼快樂了。你可能會,真的知道什麼叫痛。」
他抬起一雙眼:「其實,那不是痛,而應該是——痛苦。」
「你還小,不知道痛苦的破壞力究竟有多麼大。」
「你是唯一獲得了我魔法灰塵的孩子,你又是唯一的沒有痛感的孩子,為什麼一定要去那麼危險的地方呢?女巫洛可可已熬好了她所有的法力,她頭上的頭髮從沒有像現在這樣的墨綠。何況,追蹤在她身後的還有灰天宮點起的十萬天兵。」
「精靈國現在是宇宙裡最危險的地方了。你快快樂樂,平平淡淡地生活,上學,讀書,這樣不好嗎?」
砂沒有回答什麼,他的眼中卻全是執拗。
他只是再次地問了一句:
「請告訴我通往精靈國的路。」
刷老人卻歎了口氣:「可我,只認得所有塵埃中的路。只要塵埃飄得到的地方,我就知道。但我不知道精靈國在哪裡。」
「因為那裡,沒有塵埃。」
他想了一會,又想了一會兒,最後,又想了好久,久得他的手上都生出一層新的灰塵了,他才開口說:「但我知道,去精靈國的路一定是從異度空間開始的。你如果要去精靈國,只有先到異度空間。」
「不過,你可要小心,那不是人類可以去的地方。你小心自己到了那裡,會變成一顆真的砂子。那你就永遠永遠,回不來了。」
異度空間?
——砂抬起眼想道:異度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