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禁號稱森嚴。
可京娘喬裝成宮中女史,還是無障礙地從掖庭宮走向了含光殿。
她並不得意於自己的機智與功夫,卻滿腹焦慮地想:怎麼可以如此?
胤,你雖位尊九五,可你這個家,絕對還不如我能給你建的一個山腳深窪中的茅屋篷捨來得安全!
那絲焦慮就掛上了她的眼角。
為了這沒日沒夜的焦慮,她的眼角早已展開了一絲絲深刻的紋路,焦慮得不再美麗了。
走在那巨大的青石板鋪就的路面上,離含光殿越近,離胤越近,她反而像覺得離他越遠。
是好久沒看到他了,原來,他已升得這麼高,離得這麼遠。
她猛地懷想起當時年輕的他。那塵土中的行走,那千里相送的日子。做男人,做到恰到就好是誰對著秦始皇的車輦羨慕地道:大丈夫當如是?好像那才是做男人的極致。可那已遙遠得不能稱其為男人,高聳到只需要一個自認極度卑賤的女人來配能寵愛花蕊這樣女人的還叫什麼男人?
做男人,還是做到恰到最好什麼是恰到,那時你送我時,滿路風塵,你提著一根哨棒,裸著的胳膊上滿是沾著塵土的汗毛,可有時,你滿臉上,每個毛孔都爆炸著憤怒,有時,又每個毛孔都沾著笑想到這兒京娘心中就余火殘溫地一跳。
她感覺到這一跳,也感覺到那時才是恰好。
可接著,她心中忽有點欲哭欲笑的悲情:
自己做女人又何嘗做到恰好?
不說自己這一點藝業,單說自己心中的那一點執念,做女人的可以執念至此嗎?
她做女人就遠未做到恰好!
可這虛榮強權的世界,是早不允許有匹夫匹婦的存在了。
其實她的傷病才好。
可傷病初癒後,接下來她唸唸的就是訪尋氤氳使的下落。
她知道,氤氳使在煙火教中並不以技擊為能,也不擅為毒瘴,可他卻是最可慮的。因為他精擅奇門遁甲,可殺人於無形。
如今,瘴癘使已除,沆瀣使已為她擊退,最可慮的,就剩那氤氳使了。
可她四處搜尋不著。
最後,她終於感到,那氤氳使,此刻似乎就在胤的身側!
一想到這兒,她不顧傷病初癒,就再也坐立不安了。
今日,她就要獨闖含光殿。她知道,胤在那兒,氤氳使可能也在那兒。她一天都不能等了。等一分,胤都會多出無數的風險。
此時,她捧著厚厚的一摞薄冊她是擊昏了送薄冊的女官冒充她身份來含光殿的。可才走到含光殿大門前的台基上時,她就已驚覺出不對。
含光殿台基上的大門兩側,各有一尊銅鶴。那鶴的嘴裡正裊裊地吐出香煙。京娘一見那煙,心裡就低呼不好。她低著頭,用鼻小心地嗅了一下,確認那湮沒毒,卻有一種說不出道不明的渾噩之意。她細心地看了看台基上的日晷,香爐,瑞獸,龍雕,猛地驚覺出其中的章法不對,這是奇門之陣!氤氳使果然已升堂入殿,就在胤的身側!
她抬頭看了看含光殿的大門,正是日色慾盡。
外面的春正含嫣,可一入這台基之上,連這浩蕩的春光也似恍惚了。大門內,是個難測深淺,難測晨昏的混沌之境。
京娘緊張得腿都顫了起來。可她一步一步,向那含光殿的大門走去。
含光殿內,瑞香裊裊。
隨著這殿走入得越來越深,太陽也像深陷在那裡。這就是氤氳使布成的陣式?是他用來迷惑胤的天子之象?讓他認為,太陽都落在他的家裡,落在他那難測其深的權柄之淵?
殿內的一切佈置都與她數年前見過的草創之初大有不同了。奇門遁甲,奇門遁甲,京娘步步驚心。終於,她看見了那方大案,一個滿臉皺紋的、說不清是年輕還是年老的人正服侍於案側。京娘死死地盯著那張大案。那大案上,龍虎之紋交錯,繁複威嚴到讓人頭暈。那龍虎加折枝的花紋看久了似乎形狀都氤氳起來,卻在一片氤氳中露出種想像不到的獰惡。京娘看著這殿中的佈置,看著那案上擺設的筆筒、璽、硯、玉鎮紙,與種種物事,只感覺這是一個她遠難瞭解的奇門之陣。
然後,她終於見到了那坐於案後的人。那個讓她心跳立時如擂鼓般的人那場千里相送啊千里相送,那此後的雪雨風霜讓她都甘之如飴地守候
可她忽然看不清了那個人。那個人皇冠、袍子上也是那氤氳的四海翻騰、蛟龍隱沒的花紋。
她居然看不清那個人!
京娘心裡長叫一聲:氤氳使,你害了我的胤!
可她還是勉力鎮定地走到那案側。她知道那侍於案前的就是氤氳使,她跪下身,將薄冊放在大案之上她一定要殺了這個讓自己心中清朗皎明的胤變得如此渾噩靡爛的氤氳使!
胤的眼皮都沒有抬一下,只下巴一點,就示意她出去。
京娘一咬牙,就於此時出刃。她的肘間刃都沒出袖,一肘就向那侍立於側的氤氳使腹間刺去。
氤氳使大叫了一聲,即退,刃卻已刺入他腹中徑寸。京娘一臂橫擺,把那傷口直豁了開來,然後撲身而起,直向那要退向胤身後的氤氳使追擊而去。
她的肘間刃已出,這一招憑險而發,勢不容瞬。可胤忽然動了,他急切之間抓不到什麼,卻抓起玉璽一璽就向京娘肩頭擊去。京娘只聽到自己右肩骨卡的一聲裂了,她不管,還要殺那氤氳使,可肘間刃卻被胤左手的硯拍死在了案上。她可以反擊,她的功夫還是要強過於他。可她不能傷了胤。她無奈之下大叫:他是煙火教的氤氳使,是受南漢王所派,來刺殺你的!
胤一愣,你也知道?
京娘更一愣:
那麼說,你早知道?
卻見胤全像看一個陌生人似地看著她,微笑道:朕當然知道。只是他現在已自首了。他現在為朕做事,這宮中的佈置,有他,才顯得如此氤氳有勢你卻是誰?
京娘怔在那裡:是呀,我是誰?
如果連你都不認識我了,那我是誰?
她幾乎都想狂笑,可心底一個冷靜的念頭忽冒了出來:可你又是誰?
我拚死相護,為你擋住了一次又一次的險境,可終於重見,終於重逢,我怎麼已認不出你是誰?
你是誰呢?你怎麼已沒有一點點像當初我心裡的那個胤?
一行淚水忽然從京娘的眼角流下。
不多,就一行。她曾幻想過無數次他們的重見。無論多旖旎的,多傷懷的,多漠然的卻從沒想過會是如此的、愴然一面。
那行淚無端而出,不只怔住了她,也怔住了那坐於皇位的人。
他怔怔地看著她:怎麼,我覺得你有點眼熟?南漢早已降服,不足為慮。氤氳使現在已為國朝爪牙。你收了兵器,朕赦你無罪,先說說你是誰?
京娘卻看著躲於胤身後的氤氳使,那麼狡猾、膽怯、污穢、又猥瑣的樣子,躲在那依舊堂堂,卻更有威權、更加雄悍的胤背後。
可那個胤她早已不識。
她感覺,他們已融為一體。
那一刻,京娘心裡的感覺如地動山崩。
那威嚴的大殿好似忽然裂了,殘磚碎瓦一齊壓下來,一切的木石埋葬了她一切的從前。
她心中恍然地想:原來,他們已成一體。她忽然第一次冷醒地想到:沒錯,昭義節度使已平,淮南節度使已平,二李已平,荊南已平,周保權已平,後蜀已平,南漢已平胤越來越強大了,越來越像一個男人中的神。
那麼對於他,現在,其實已沒有敵人?枉自己一直如此切切唸唸的擔心他如幼小,可其實,他現在面對的是個無敵之境。
他渾濁著,包容著,彌合著,氤氳著,正把整個天下如他嚮往般的包容於一體。只是那一體雖大,雖一切俱有,只是再沒有當初那個他了
那個她心中的他了。
彷彿一道陽光照亮了自己腦中的靈骨。京娘忽然放手,放了她多年未曾暫棄一刻的肘間刃,失了神地一步一步向後退去。
胤似乎那一剎那間也認出了她。可那只是一瞬間的閃亮,然後,彼此間更覺滄海遙隔,泥流滾滾。她趟不過去,他也趟不過去。
他打了個手勢,似乎想留住她細說。
可那手勢也是不徹底的。
京娘卻只在腦中轟塌著:他不需要我了,他已不再是他,我即不再是我。
他不是我那個胤,那我又還需要他嗎?
多年重逢,原來就是這樣無語倒退,全然失措的愴然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