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唐 第三部 王孫 三十四、蒼天笑
    ——烽煙盡處尺蠖現!

    虯髯客忽然哈哈大笑,雙袖一展,直朝背後擊去。他的雙臂翻轉如意,竟要以雙手合擊,夾住羅卷那背後突襲而來的一劍。

    李淺墨情知以羅卷之驕傲,料來不會喜歡有人在旁助攻,身形一翻,已落到一株岸邊柳樹上,與羅卷掠陣。

    眼見得「天羅卷」與名震天下的「海龍王」動手交鋒,李淺墨心中,一時只覺得一陣長風悄然而起:那響自隋末、十八路反王、七十二處煙塵,無數大野龍蛇揭竿而起處的長風,透過時間的迢遞,終於再一次刮起。

    當年大野之間,有多少路英雄豪傑:如漫天王、歷山飛、天羅卷、杜伏威、小骨頭、虯髯客、竇建德、單雄信、徐績……之輩游刃天下,李淺墨未嘗不恨恨於自己未能適逢其會。可今日,這遲來的一戰,終於讓他趕上了。

    天猛地陰了,一大片雲影催逼而來,翻翻滾滾,映在湖面上,讓湖水都變得蒼綠起來。

    一場不期而至的雷陣雨即將到來。曲江池邊,四周柳樹之葉片片如刀,隨著那突起之風上下飛舞。在暗下來的天色中,棵棵柳樹鬱怒如潮,彷彿那片片柳葉之上,附著的都是當年大野龍蛇中早死的亡魂:因為當年未曾有機緣睹此一戰,今日,他們都附著在那如刀的柳葉上,來觀摩當年大野豪傑們曾無數次懸想過的這一場對戰。

    ——有多少場懸想中的戰鬥從未打響?比如:單雄信對上漫天王,李藥師對上虯髯客,紅拂女對上竇線娘,杜伏威對決輔公拓……眼見有幸得睹當年大野龍蛇中倖存的兩位佼佼者出手比拚,場中識者,一時都覺得幸何如之!

    虯髯客一身藝業橫絕天下,號稱天下頭等強橫之人,以秦王如日中天的威勢,至今仍難掩其光華,可謂大野龍蛇中倖存不多的當年爭霸者。

    而天羅卷自出道以來,絕少敗績,在當年大野群豪中,以弱冠之齡,喑嗚叱吒,驚座八千,怕是少有的可以挑戰虯髯客的高手。

    座中的李承乾忍不住都面色激動。可惜環顧左右,卻無可對言者。卻見李淺墨席上的龔小三神色間雀躍不止——對於生長於長安城的少年來說,場中的兩個高手,簡直就是他們成長中無數度血為之沸的傳說。

    可惜人人注目間,幾乎無人察覺到王子嫿眼中隱隱泛起的那絲笑意。那一絲笑意,突然讓她顯得很「女人」。那樣一種笑,怕會讓所有的女人都為之嫉妒到瘋狂吧?因為,那就是幸福,且像是一個女人能從男人那兒得來的最大的幸福。

    只見一把尺蠖劍憑空飛渡,空氣中都響起了一陣「嘶嘶」的破風聲。羅卷一出手,彷彿週遭的空氣都被他燒著了。王子嫿望著那把劍,與執劍的羅卷,只覺得恍惚中,彷彿又見到當年那個朱唇玉面的少年遊俠。

    一切似乎都依舊,一切似乎又不一樣了。那一劍中,比以往多出來的是一份滄桑。可那滄桑雖在,卻依舊不掩其銳,也難掩其勁。那一份「勁」與「俊」,在羅卷這樣真正擁有過年輕的人來說,就算積火劫灰,三千界傾覆萬次,怕也不能稍改他生命中一點本真的執意。

    王子嫿笑笑地看著羅卷,幾近驕傲地想:這是我的情人!

    ——僅屬於我的……情人!

    她心中頭一次升起這種完全擁有的感覺。哪怕在外人看來他們結縭之後,僅僅相伴一夜,即各自分飛天涯,可他全部為她擁有,她也全部為他擁有,她擁有那個不老的情人。

    只聽虯髯客哈哈笑道:「終於碰上了!天羅卷,且讓老夫會一會江湖中傳言永遠不老的老少年!」

    他雙掌如印,一合,已合夾在羅卷擊來的尺蠖劍上。

    羅卷本該可以避開,但他似有意不避。

    尺蠖劍為虯髯客雙掌一夾,如同被生生地焊死在那裡。可那柄尺蠖卻似活的,它在虯髯客雙掌之間忽然昂突怒起,劍尖一蜷一漲,彷彿一條怒蛇,仍直點啄著沖虯髯客的背心而來。

    可虯髯客雙臂竟也似活的,可以任意拉長縮短一般。只見他反夾著的雙臂突然伸長,哪怕尺蠖劍暴漲而出,可他背心口距離自己手掌的距離突然變遠,已然難及。

    羅卷長嘯一聲,執劍之手一擰。

    ——虯髯客以內力雄渾,雙掌如鑄稱雄天下,單拚力道,恐非羅卷之所長。他手下一擰,欲以劍鋒之利絞爛虯髯客一生自負的雙掌硬功「鑄鐵令」。

    虯髯客身形忽然一轉,他這麼偉岸的身子,竟也可隨劍鋒翻轉,竟頭下腳上地順勢翻轉了一圈,然後大笑著憑空躍起,在空中屈膝一坐,竟挾劍背後,就向羅卷頭上坐了下去!

    這老兒出手之怪異,真真舉世罕見!

    普天之下,除他之外,怕還沒有任何人敢向天羅卷頭上坐下來。

    可他這一坐,竟坐得那麼心安理得,穩重泰然。

    然後,出乎所有人意料地,羅卷竟然棄劍。

    ——沒人知道該怎麼應付虯髯客那樣的一坐,也再沒有人想到以尺蠖劍成名的羅卷竟會棄劍。

    連虯髯客都吃了一驚,他只覺得手中之劍忽變得滾燙,忍不住略微驚「呀」了一聲。

    羅卷棄劍之後,倒退一步,然後,翻天踢鬥,一腳就向虯髯客橫壓而下的屁股上踢了出去。

    這一招硬碰硬,沒人想到虯髯客面對天羅卷,居然敢一屁股就向他頭上坐來下;更沒人想到,面對虯髯客如此怪異之勢,羅卷竟會棄劍,然後一腳向他屁股踢去。

    只聽得羅卷與虯髯客幾乎同時發出一聲悶哼,羅卷這一踢有如倒掛金鉤,橫踢北斗,一擊而中後,就倒飛出去。而虯髯客以臀下壓,自仗著一身霸道的橫練功夫,竟不閃不避,卻也被踢得向前飛躥。

    但見虯髯客落地之後,面色略白了一白,就依然如舊。

    羅卷卻略微跛著腿,拖著一條明顯帶傷的腿,卻不改其快,攸忽間已經躥近,伸手一奪,就抽回了適才被他棄掉的那把尺蠖劍。

    虯髯客只覺雙掌火燙,竟夾那劍不住,任由他抽了回去。

    這一式魁星踢鬥,硬碰硬之後,明顯是羅卷吃了虧,可他依舊奪回了自己的成名利器尺蠖劍。

    旁觀諸人真是人人都覺得大開眼界,只見虯髯客哈哈大笑道:

    「哈哈,看來天羅卷的腦袋,真不是尋常人可坐得的。」

    羅卷洒然一笑,對自己足踝受傷似毫不在意,反譏道:「不過虯老兒的屁股,真是鐵一般硬,以後我不敢輕易去踹了。」

    他們兩人之間分明陡起敬意。

    那邊王子嫿身邊的女侍本環伺在魏王身前,這時有一人忍不住脫口道:「好帥!」

    旁邊的侍女也應聲點頭。

    羅卷雖為王子嫿情人,可王子嫿身邊侍女卻甚少見到他,平日私下裡,怕不只一次地研究過這羅卷究竟該是何等人物。今日一見,不由驚呼了聲「好帥!」

    羅卷還有空沖那侍女略微點頭示意。那侍女臉上一紅。卻見羅捲尺蠖劍重新在手,伸出衣袖往劍上輕輕一拭。

    虯髯客笑道:「好、好、好!當年,南肩胛、北羅卷,大野龍蛇中兩位少年高手,老子也頗想一會,最想試試的是那肩胛的高淺,所以還曾經專赴江南,出手逼迫杜伏威,以逼他現身一會。可惜肩胛當時不在——可惱那小子,居然敢直殺奔老子老巢,連毀我碧鯨幫十一分舵,等老子趕回去時,他卻又縮頭不見。更可惱的是,這小子居然早早地就死了,讓老朽我悵憾終生。今天遇到你,也算一償老朽我當年的宿願。」

    李淺墨在樹上聽得心中一動,沒想肩胛與虯髯客之間還有這麼段恩怨。

    卻見羅卷拭劍之後,揚首望了望天,忽然一低首,伸指彈劍,劍鋒一蕩之際,他已再度飛撲而來。

    虯髯客目光專注,適才一個照面後,他已收拾起了輕忽之心。以他之能,於天下英雄,幾乎個個輕視。這時眼見得羅卷之劍,卻也不由得不收起輕忽之念。

    只見他大袖飛揚,那袖子沾了水,再貫注了他的內力,兩隻袖子一揮起竟如兩塊鐵板也似。

    羅卷電閃而來。空中猛地劈下了一個雷,那一劍,就刺在雷響時的節骨眼上。

    這一擊,卻見得空中水珠一濺,竟是羅卷的劍刺到虯髯客袖上,以硬碰硬,逼飛出的虯髯客袖上的水珠。

    轉眼之間,只見羅捲縮如尺蠖,而展似游龍,身隨劍走,一連已沖虯髯客攻出了不知多少劍。

    虯髯客以一身內力雄霸天下,兩袖帶水,直可稱為鐵布衫。

    羅卷論起硬功,遠遜於他。不過他尺蠖劍一經施展,極見彈力。竟以身為弓,以劍為矢,奔突跳蕩,其勢勁疾。這兩人對戰,雖強弱之間,略有差別,卻個個都有一副自顧無儔的氣概。

    湖面上,一時千聲萬響,有如炸開了鍋。無數白雨跳珠,那突然而至的雷陣雨,蓄勢良久,終於下了下來。

    忽聽得羅卷沖李淺墨立身的樹上叫道:「這老不死的虯老兒,我一個人真還未見得鬥得他過。小兄弟,你何不也伸伸手,逞你一劍,咱們尺蠖、吟者,二度合擊,看這老兒撐不撐得過?」

    李淺墨於突來的大雨中,不由猛地一愣,再想不到羅卷會叫自己幫手。

    他本已在旁邊看得摩拳擦掌,恨不能親身相試。這時聽得羅卷一叫,不由大喜:到底是大哥,有這等好玩之事,不會忘了叫上我!

    可他聽得羅卷親口說出「未見得鬥得過這虯老兒」時,心裡不由代羅卷一怒。可接著又覺得,羅卷雖直承未見得鬥得過這老兒,但以他心中之坦蕩,就是說出口來,依舊不掩其凌厲勇銳的氣概。

    李淺墨笑叫了一聲:「好!」

    人已在柳樹上飛擲而出。

    他進則羅卷退。

    羅卷雖叫李淺墨與他合擊虯髯客,卻也未見得肯占虯髯客什麼便宜。只是如此好戰,對於初出江湖的李淺墨,實為難得的歷練。眼見得他觀戰之時,分明蠢蠢欲動,羅卷不欲讓他錯過機會,所以才叫他拔劍參戰。

    但他依舊不肯與李淺墨同時合擊。

    一時只見他二人一人一招,一進一退,於曲江柳岸,竟一仗尺蠖,一執吟者,與虯髯客對戰起來。

    那漫天的雨下得更密了,疾如鼓響,一大顆一大顆的,敲打得偌大的曲江池彷彿化作了一面超大的鼙鼓。那鼙鼓敲打出縱是千百名鼓手齊擂也擂不出的急急如律令的天兵天將用的鼓點。一個雨珠就是一雙巴掌,一條喉嚨,而千聲萬響,似在與雙方搖旗吶喊。

    ——烽煙盡處尺蠖現,

    大野蒼涼吟者來!

    李淺墨與羅卷一進一退之間,偶然照面,忍不住彼此間相視一笑。

    眼見虯髯客老當益壯,與一個老少年、一個小少年於曲江池邊,龍爭虎鬥。他獨鬥雙劍,卻不覺得惱,彷彿更加得趣一般,哈哈大笑,雙袖翻飛,每聽得一聲雷響,他就似更長了一分精神。

    那雷打得也大,震得珀奴忍不住都伸手掩耳。旁邊諸人等,也被那雷震得心中一顫一顫的。

    辟里啪啦的,天幕邊不時地扯起一道閃,映在下面一時黑一時白的雨幕中,彷彿扯起了一道一道的靈旗。

    那閃電彷彿是天在笑,虯髯客鬥到濃處,得意地哈哈大笑:「賊老天卻也湊趣!今日把尺蠖、吟者一齊奉上不說,還會笑。哈哈,他日若欲命名,我定稱今日為『天笑之戰』!」

    雨下得越發大了,雨腳如麻,像千針萬線。

    老天爺仗起納鞋底的錐子,把空氣中穿了無數個孔,以雨為線,用那頂大號的粗針,要把天與地縫鞋底似的縫合起來。

    滿座之中,近百王孫,直覺得被雨迷了眼,不時地伸手拭眼。可雨越下越大,下得起了泡,串著氣,冒了煙。哪怕不停地以袖拭眼,眾人還是覺得越來越看不清。

    只見到滿天白雨中,虯髯客巋然不動,兩片大袖飛捲,他人如同海岸礁石般,黑黝黝地生根在那裡。

    而羅卷與李淺墨,一人如連弩射鯨,一人如精衛填海,吟者劍與尺蠖劍此來彼去、此去彼來,兩把劍泛著天際的閃電,在虯髯客雷鳴般的出手中,履險犯難,不改其勇。

    李承乾早驚得連拍巴掌都忘了,一隻手狠狠地抓在稱心的腿上。稱心卻也不叫疼,眼中全是羨慕之意。那邊龔小三幾乎忘了珀奴有傷,任由她淋著,淋得血重又從她傷口裡浸了出來,他自己還未覺察。

    連珀奴自己也不覺得,口裡只喃喃道:天呀天呀,天下怎麼可以有如此多的男子,卻又都如此地……各有其帥。

    忽聽得一陣比雨聲還大的馬蹄聲疾響而起。

    眾人情迷戰局,幾乎充耳不聞。

    卻是瞿長史最為老成持重,雖關心戰局,依舊聽見了。

    他雙眉一皺,目光中不由滿是疑慮。

    全場之中,他估計只有王子嫿還能清醒觀局,不由朝王子嫿望了一眼。

    卻見王子嫿點了點頭。

    兩人雖未說話,卻有如交言了一般。王子嫿那一下點頭,分明是在說:……沒錯,就是八百里緊急快遞。

    一時兩人同時冒雨向馬蹄聲響處望去。

    卻見一匹棗紅、一匹驪黑的兩匹健馬,趕命似的,破雨而來。

    那兩匹馬上之人俱都穿著參將服飾,這時一衝,就衝到筵席之間。

    只見他兩人翻身下馬,沒等落穩就已稟報道:「太子,魏王,聖駕昨日已過華陰,今日,車馬兼程,率文武百官,欲返長安。此時,只怕已到長安城東道二十五里開外。太子、魏王還請緊急接駕。」

    李承乾與李泰忍不住齊齊面色一變。

    ——聖上回京?這麼快?

    兩人一時都有措手不及之感。

    可此時,他們只能立時起身迎駕。一時只見,筵席之間,一眾王孫人人得了消息,各自忙亂起來。太子與魏王要去迎駕——聖駕回宮,兩人都怕對方迎得比自己快。

    這裡,雙方侍從都已急備車馬,雙方都欲先走一步,好趕在前面。

    一時,哪怕虯髯客與羅卷、李淺墨三人正鬥得如火如荼,這些人也再不關心,彷彿與他們全不相干了一般。

    人間聚散,本不過如此。不過一轉眼工夫,那適才還轟轟烈烈的百王孫之宴,竟走得蹤影皆無,只剩下一眾僕從急著收拾東西,泥地之中,也只剩下王子嫿長身玉立,全不避雨,就在那大雨之中觀看。

    戰局之中,只聽得虯髯客一聲大笑:「李世民回宮了!」

    李淺墨心中略動,不過此戰已至酣處,這消息平時可讓他震動半晌,這時卻全動不了他的心思。

    卻聽羅卷淡淡道:「又與我何關?」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可總會有些人,不屑去做什麼王臣。

    忽聽得一人呵呵怪笑:「不好玩,不好玩!那姓李的皇帝回宮了有什麼好玩?」說著,那人怪笑著已加入了戰團。

    只見他一出手,姿勢古怪僵拙,卻逼得戰團中三人個個不由得凝神以待。

    冒出來的這人居然兩方俱都不幫。只見他一出手,先向虯髯客抓了一爪。哪怕以虯髯客這等人物,也不得不還他一招。

    他卻得趣,接下來一腿就向李淺墨踹去。

    這一腿全打亂了李淺墨的節奏,逼得他空中身形一轉。

    那人一見更是得意,返身卻合身抱向羅卷的尺蠖劍。

    只聽虯髯客怒道:「畸笏叟,你搗什麼亂?」

    卻見畸笏叟手底不停,高聲笑道:「我與那李澤底鬥得正自開心,哪知他一聽說那姓李的小娃兒回來了,兼之魏王已走,他就無心戀戰,腳底下抹油,轉眼就溜了。」

    說話間,他不偏不倚,衝著虯髯客、羅卷、與李淺墨一人又來了一招。

    只聽他連聲怪叫道:「有趣,有趣!醜老兒我正打得興起,卻沒人跟我玩兒了。眼見你們這邊打得好,不為那姓李的小娃娃皇帝干擾,老頭兒我能不插上一腳?哎喲……」

    這一聲,卻是他突然插手,惹得人人動怒,忍不住人人向他招呼了一招。

    卻聽畸笏叟怒道:「只許你們三個自己打著玩兒?就不許帶我玩兒一回?哼,你們不帶我玩兒,我也摻和進來了,你們能奈我何?」

    ——要說此老,哪怕高年耆齡,身手卻端的高明古怪。

    那三人一時拿他也無可奈何,依舊是羅卷與李淺墨一遞一遞地攻擊虯髯客,可畸笏叟卻只管插在其中搗亂,東一招西一招,一時攻向虯髯客,一時攻向羅卷,一時又攻向李淺墨。

    他如此一搗亂,惹得虯髯客與羅卷齊齊大怒。偏這老兒身法古拙,出手虯媚,十幾招下來,看得虯髯客與羅卷也忍不住見獵心喜。

    他們這等高手,修為到如此境地,本來平日裡也頗為惱恨於苦無對手,今日相遇,竟要把平日裡的枯索寂寞積攢下來的手癢勁兒一起發洩出來。

    李淺墨正值少年,最覺有趣,一時只見得湖畔四人,一個出身於大荒山的畸零老朽,一個威行東海的一方霸主,一個大野遊俠,一個弱冠少年,竟鬥得個身影分合,不亦樂乎。

    傾盆大雨中,只聽得虯髯客哈哈怪笑道:「皇帝小兒回來了,那李淳風也就該跟回來了。」

    羅卷接話道:「還有覃千河與許灞。」

    卻聽畸笏叟問道:「那號稱觀盡千劍的覃千河,手底功夫到底怎麼樣?」

    虯髯客與羅卷同時搖頭道:「沒正經比過!」

    畸笏叟問道:「許灞呢?」

    卻見虯髯客與羅卷又各自搖頭。

    卻聽羅卷突想起來道:「還有……皇帝回宮,那一直蹲在長安不問世事,裝著不關心,最會投機討巧的袁天罡怕也要出來晃晃了。」

    虯髯客大笑道:「李世民小兒若知道有我回來鬧騰,那李靖和我那三妹只怕也要被迫出來。」

    畸笏叟好奇心最盛,不由疾問道:「袁天罡那廝手底下如何?」

    羅卷惱他囉嗦,直接道:「不知道!」

    畸笏叟不由一怒,叫罵道:「我老頭兒為了變好看點兒,苦練獨門內功,潛居深山,不問世事,不知道也就罷了。你們兩個怎麼會如此沒見識,真真氣死我了!」

    虯髯客哼了一聲:「曲身事人,功夫再好又能如何?」

    卻聽羅卷笑道:「你問錯了人,你該去問問我那小兄弟。當日西州募時,覃千河、袁天罡、許灞曾同時向他出手,至於李淳風,小兄弟只怕也曾見過。你問他好了。」

    這話說得虯髯客都不由為之一奇。

    他一掌拍開李淺墨奔襲之劍,一邊詫異道:「覃千河、袁天罡、許灞三個圍攻於你?」

    李淺墨一時滿臉慚然,手下不停,逼退畸笏叟的一招偷襲,汗顏道:「我根本打他們不過,被他們幾招就逼得幾乎要出不了劍……」

    卻聽虯髯客哈哈大笑道:「你還想在他們三人聯手之下出得了劍?」說著,他古怪脾氣一起,大笑道,「我說畸老兒,羅小子,咱們不該再這麼亂打,且一起圍攻圍攻這個獨鬥過覃千河、袁天罡、許灞的小孩兒如何?」

    ——被畸笏叟那麼一攪和,適才正經之戰,已打得全無殺氣,難怪虯髯客會轉動此念。

    這時畸笏叟聽說,也哈哈笑道:「不錯,我早看他們羽門不順眼。憑什麼他們先收那小骨頭,後收這小孩子,就是不收我?」

    說著,他一招就向李淺墨攻去。

    眼見虯髯客與畸笏叟居然聯手向自己攻來,李淺墨一時壓力大增,再無飛騰跳蕩之機……好在還有羅大哥。

    只聽他叫了聲:「羅大哥!」

    卻見羅卷居然於雨中拭劍。

    李淺墨只道他拭過後就會相幫自己,卻見羅卷拭劍罷忽跳起來笑道:「這主意不錯!」

    然後,一劍就向李淺墨攻來。

    李淺墨不由得怪叫一聲,轉身就逃。

    可他身後,虯髯客、畸笏叟、羅卷,竟通同一氣,得了個好遊戲般,雖彼此間偶然交手一招,竟一齊向李淺墨追了下來。

    李淺墨只覺得狼狽已極,邊逃邊打,經過王子嫿身邊時,忍不住向王子嫿做了個鬼臉。

    王子嫿也沒想到這麼幾個大野高手,都是名震一方的男人,突然間會變得如此淘氣。

    她笑吟吟地看了李淺墨一眼,卻不擔心他,情知今日狼狽過後,李淺墨的功夫怕不精進一層?她望向長安城方向,想著駕著日輦煌煌歸來的李世民與他身邊的那些男人們,暗道:這世上的男人卻也如此地不同的……

    「下注下注,買定離手!」

    嗟來堂內,只聽得喧喧嚷嚷,熱鬧無限。

    索尖兒拿著個賭盅,一隻腳踏在凳子上,把骰子在裡面搖得嘩啦啦直響。他身邊一群小兄弟與客人們叫得也震天價響,整個嗟來堂中氣氛熱鬧已極,連裹著紗布的珀奴都在一邊笑看著。

    ——今日卻是李淺墨回請魏王與太子的日子。地點就設在了嗟來堂。

    那日百王孫之宴後,兩番連戰大食刺客阿卜,其間為奪錦鯉又與虯髯客、畸笏叟、李澤底動手,最後大雨之中,又為虯髯客、畸笏叟與羅卷聯手追逐——李淺墨雖明知最後這一場全無性命之憂,卻也鬥得個疲憊已極,鬥到最後,幾乎脫力。

    回到連雲第後,他一覺睡去,幾乎一連睡了一天一夜。

    枇杷已知經過,所以也沒叫醒他。好在李淺墨年輕,這麼大睡一覺後,卻也恢復得極快。及到他醒來時,正趕上太陽西沉,枇杷拿著條濕手巾正在與他敷額頭,見他醒來,不由笑道:「我見你身上一時冰涼,一時滾燙,只當你病了。原來羽門內力這麼奇怪,竟會有這等異象。」

    李淺墨還在迷迷糊糊中,第一個想起來的就是珀奴,猛地擔心起來,不由抬眼四處尋找她。

    枇杷最會揣測他的心意,不用他問即笑道:「珀奴沒事,沒等你們鬥完,我家小姐就遣人把她送回來了,還請了極好的大夫來看診。就是龔小三見珀奴沒事,還一直咕噥著沒能把你與虯髯客相鬥情景看完,懊喪得不得了。」

    李淺墨放下心來,微微一笑。

    枇杷接著道:「太子與魏王那邊也都派過了醫生來,我說珀奴沒事了,就沒讓他們看。聖駕回宮,想來他們現在正忙著應付,估計一時也不會來煩公子你了。不過,吃了人家的飯,是不是該寫個謝貼回去?我代公子寫好了,只等公子點頭,就遣人送回去的。」

    李淺墨含笑點頭,心裡不由歎道,真是什麼樣的小姐就帶出什麼樣的丫環來。王子嫿和枇杷都是極周到的人,周到得讓你除了聽她們說之外,都想不出什麼話來了。

    他正在想著枇杷是如何端謹識禮,卻見枇杷在那兒,像是想問什麼又不好問的,不由有些奇怪。

    見枇杷不問,他也不好問她想問什麼。

    卻見枇杷忍了一晌,終於忍不住,低聲喃喃道:「那麼說,那天羅卷也去了?」

    她彷彿喃喃自語,見李淺墨全無反應,她終於拋了顧忌,熱切地問:「公子,羅捲去了後,他和小姐有沒有說話,他看她的眼神是什麼樣的?有沒有說他什麼時候回來,跟小姐……長長久久地在一起?昨天他穿的什麼衣服,上嘴唇上面那點唇髭刮了嗎?」

    眼見她一口氣問出這麼多,李淺墨不由也有些目瞪口呆。

    卻見枇杷一笑,自嘲道:「唉,果然小姐說得不錯,我終究改不了,就是一個碎嘴丫環。可我,我真的想知道啊。」

    她坐在那裡一時怔怔地發呆,李淺墨不由也呆呆地把她看著。

    相比王子嫿,相處這麼久了,他對枇杷的感覺是更加熟稔親切一些。不知道她坐在那裡,想起王子嫿——她家那個小姐,羅卷、她家那個姑爺時,心裡究竟是什麼樣的感覺?

    跟在王子嫿身邊做侍女,那種感覺,該是又光彩又潛藏著悲涼吧?因為,那樣的小姐,那樣的姑爺,是不是會襯得自己都沒有自己了?所以她才會急切地問出這些:因為,那兩個主人的生活早已悄悄地取代了她自己本該有的生活,成了她全部的生活。所以她比兩個當事人還熱切地關注著。

    有一晌,枇杷才發現李淺墨正呆呆地看著自己。她是何等蘭心蕙質的人,一見李淺墨眼神,就似已明白了。

    卻見她鎮靜起來,伸手掠了掠鬢邊的頭髮,輕聲笑道:「沒事兒,我並不覺得自己可憐的,反而……覺得自己很幸福呢。」

    她輕輕拍著李淺墨的肩膀,彷彿李淺墨比自己更需要安慰一般,輕聲道:「我知道,不是所有人都有幸與有資格當那種天之驕子、天之驕女的,而且那樣也很累。我當不了,我卻高興做個旁觀者。就像我現在跟隨你身邊,看到你經歷了那些激動人心的事,以後一定還會做很多了不起的事,我是真的會覺得高興的。既替你,也替自己。就算我……真的很在意小姐,說不定還更在意羅卷,起碼我知道,就是沒有我家小姐,我跟他之間也不會有什麼的。跟著我家小姐,起碼讓我覺得跟他像還有著什麼。」

    說著,她輕聲笑了起來。

    「我是真的希望他們能夠幸福。」

    李淺墨愣了愣,發覺枇杷誤會了自己的意思,以為自己不只是同情,甚或看出她喜歡羅捲了。

    他輕輕叫了聲:「枇杷姐……」

    枇杷伸手捋了捋他的頭髮:「什麼?」

    李淺墨很認真地道:「我想跟你說:你真的是一個好女人,是我見過的最好的女人。我是說真的。我有過兩個娘,一個叫雲韶,她太在意舞了,也太在意自己了;一個是談容娘,她太強悍了,也太在意自己了;我認識過幾個女孩子,比如柘柘,比如珀奴,比如……耿鹿兒,還比如……異色門的那個;再比如,你家小姐,還有竇線娘;她們都很出色,但各有各的古怪,她們跟你最大的不同是:她們都太在意自己了。你一點兒都不會不如她們,其實你……是最好的女人。」

    枇杷不由一時有點發呆,愣了愣,笑著拍了拍李淺墨,笑道:「你這孩子……嘴真甜。怎麼,還嫌我對你不夠好,你再這樣,以後,不是要我把命都填給你嗎?」

    李淺墨卻有些動情地伸手拉著枇杷的手,這還是有生以來,他頭一次正經地想起關於「女人」的話題,突然發覺,無論其他人如何驕傲、自信、勇敢、美麗……但如枇杷這樣,才是他從小以來,一直未曾結識的,那種真真正正的,讓你可以永遠依靠的……女人。

    ……原來她愛羅大哥。

    這麼想著,他忽然感到又甜蜜又傷心起來。他發覺這世上原來有一個人那麼孤獨卻又如此誠摯地希望有人來將她依靠,就覺得自己似乎真的有一點家的感覺,也有所依靠了。

    人與人之間的信賴,常起於一點小事。

    從那天以後,李淺墨猛地覺得自己與枇杷真真正正地親密了起來。

    一連數日,李淺墨的生活都很平靜。

    太子、魏王,在皇上不在長安的日子裡,鬧得很凶,這時似乎都安靜下來了。當然,他想得到,在這平靜下面,是如何地潛流暗湧:大荒山,虯髯客,天下五姓,幻少師,大食人,阿卜王子,乃至瞿長史、杜荷……這些人,是永遠不會真正安靜的。

    他忽然開始有些佩服起他那個叔叔來了。天下如此多奇才異能之輩,但他御輦回處,整個長安,哪怕藏龍臥虎,在他的威睥壓下,也不得不安靜下來。

    自隋末以來,不,其實是自從漢末以來,這整個天下,何嘗真正地消停過?

    也許,這個天下,真的需要這麼認認真真地消停一刻,以休養生息。不管是不是如鄧遠公所說:休養之後,就又是一個可供剝奪的時世了……

    但起碼,這一刻,哪怕剝奪漸起,起碼一切多少還在休養生息著。

    幾日之內,他也在休養:他有很多這些日來,連番惡鬥引發的需要細參的武學修為上的難題。

    可休養中,卻聽到枇杷說:「公子,皇上回京已有十餘日,魏王與太子那邊想來也輕鬆了許多。魏王曾宴請過咱們,咱們是不是多少也要回請一下,不然就太過不知禮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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