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唐 第三部 王孫 三十二、風雲會
    曲江池邊多柳,一排排的,碧色毿毿,彷彿一堵翠屏風也似。

    池邊筵上,近百王子,衣冠各異。這時眼見得刺殺再起,李淺墨憤然拔劍,一勢飛渡,就要與那名大食刺客對決於翠柳堤上,一時不由人人仰望。

    只見李淺墨挾怒而發,一劍擊來,劍氣激得那株高柳上的柳葉一時無風自動。他一身鵝黃,彷彿鶯投綠柳,月漲春堤;可他手底的劍式卻如流星渡野,長河向日,奔騰而澎湃。

    樹上那名大食刺客眼見得李淺墨飛擊而來,於一叢翠柳葉間猛然祭起他那把新月彎刀,同樣是挾憤而出,一刀就向李淺墨劈去。

    他手中的新月彎刀本呈弧形,刀路怪異,一刀劈下,讓人全測不准刀意之所向。看似劈頸,倏忽向肩。觀其刀風之悍烈,刀勢之決絕,怕是鮮有中土刀客能比。

    眾人於他身形一閃間已窺得他的樣貌。只見他一身白袍,點塵不染。那身白袍把他從頭到腳密實實地罩住,面上更還罩了條白色的紗巾。那一身白衣白巾,映著他那被太陽曬成深蜜色的肌膚,卻有一種別樣的風塵感,更有一種別樣的爽潔感。

    座中人還鮮少見到一個少年男子以紗巾蒙面。可這紗巾罩得他全不見文弱,反更增昂揚。

    哪怕他全身上下都罩得如此嚴實,還是可從身形看得出他的年紀並不大,似乎方及弱冠。那罩面的紗巾下面,聳著高挺的鼻,鼻上是一雙熾烈的眼,而眼上面,他的一雙眉毛墨蠶也似,又黑又濃,襯得他的五官更加突出,如刀刻斧削般。

    這時只見得他的粗黑的眉毛扭得如殭蠶也似,想來李淺墨兩度阻止他的刺殺,已讓他怒火如灼。

    李淺墨自出道以來,還是頭一次遭逢此等少年高手。兩人一出中土,一出異域,年少相逢,各逞勇銳。

    只見一招即出,兩人不閃不避,空中只聽得「噹」的一聲,卻是兩刃相交,於無數柳葉間爆出了星星點點的火花。

    李淺墨憑空來襲,本處弱勢,這時被對方一刀震得翻飛出去,無從借力,便順手牽住了一根飄拂的柳條,借勢上翻,化弱勢為強勢。從上擊下,如鷹擊長空,鶴鳴九皋,手中吟者劍化為巨鳥長喙,從上啄擊。而那根長長的綠柳條,也被他一把扯斷,這時拖在空中,如同一根綠羽搖曳,更增他飛翔之勢。

    那名大食刺客抬臉望天,一把新月彎刀斜斜上指——兩人都正是負氣使性的年紀,第一招,未分強弱;第二招,就依舊全無花巧,拼的還是速度與臂力。

    只聽得「噹」的一響,敲金裂玉,那劍刃長鳴、刀身銳顫之聲傳入眾人耳中,直似有一根鋼絲,要嗡嗡地鑽進各人的耳朵裡去。

    這一勢交接之後,只見兩個少年高手各自精神一振。那名大食刺客孤身萬里,匹馬單刀地遠赴大唐,只為不辱使命,孤身行刺敵人於百王孫之會中,想來自恃極高。而李淺墨藝出羽門,出道以來,鮮少遭逢這樣同等年紀的高手,一時受激之下,劍氣更見昂然。

    眾人方才聽得幻少師的解說,知道那刺客來自大食,這時只覺得他的刀路之間,依稀可見遙遠的美索不達米亞平原之側,兩河奔流、荒沙萬里,匹騎縱橫、彎刀向日的氣概。

    而李淺墨的一把吟者劍,挾羽門千載傳承的古老遺韻,似銳實韌,乍曲還直,自有其奔逸高絕處,也自有其勇銳悍利處。

    第二招兩兵相接,兩人依舊均未能分出高下。

    李淺墨一聲低吟,再度借對方之力翻飛而起,直衝高柳之巔。而那名大食刀客也低哼了一聲,腳下一聲裂響,卻是他立足的樹枝吃不住力,「喀嚓」一聲幾乎折斷。

    李淺墨的羽門劍術一向以輕快見稱,這時只見他盤旋直上,忽又急轉而下,劍勢倒掛,如九天銀河化為匹練傾瀉。座中多有人見過他的出手,卻還是頭一次見到他這等銀河倒掛的劍勢。只見空中彷彿掛起了一面銀白的瀑布,那是羽門的「河伯」之勢。

    羽門劍術,本有「九歌」、「九辨」、「九思」……之別,合稱「羽九劍術」。李淺墨這時劍取九歌之意,頭下腳上,如「乘水車兮荷蓋,駕兩龍兮驂螭」,一把吟者劍在他手裡,全拋點刺之用,代之以削砍之猛,欲以一道銀河,直捲那西來的大食刺客於無邊雪浪之下。

    那名大食刀客分明也已興起,他騰身而起,於空中一刀橫斬,彷彿一輪新月經天而過,直斬向李淺墨倒劈下來的銀河匹練。

    這一勢交擊,再不僅是一聲銳響,而是千百聲銳響迭次發出,直如爆豆也似。兩人兵器,一轉眼間,已交磕了不知多少次。直到彼此勢盡後,李淺墨翻飛而起,立足樹梢之上,胸口猛烈地起伏不定,止不住地一陣喘息。

    而那名大食刀客也好不到哪兒去,背倚著高柳樹幹,面上紗幕已整個汗濕。他呼吸重濁,眼見得那紗一上一下,濕濡濡地貼著他的唇。

    一時只見,兩個少年高手,各逞意氣,怒目對視於高柳之上。一在樹巔,一在樹腰,各執利器,卻一動不動,待機而發。

    可他們雖不動,那翠柳之間,卻有幾滴鮮紅的血滴下。

    ——卻是兩人執刃的虎口,都遭對方震裂。這時哪怕兩人仍舊器宇寧定,可那血,卻一滴一滴止不住地滴落。

    珀奴怔怔地望向那株高柳之上,忍不住低聲道:「好帥!」

    李淺墨適才聳身對敵,珀奴一時失了倚靠,龔小三就連忙向前,讓她倚在自己肩上。

    這時龔小三也正直勾勾地望著那高柳對決,聽到珀奴說:「好帥!」忍不住附和道:「我家公子自然極帥!」

    可珀奴輕聲道:「不,我是說兩個都好帥。」

    龔小三忍不住一怒,望向珀奴,卻見她正直勾勾地望著那名大食刺客,忍不住怒道:「這個也好看,那個也帥,我看你簡直花癡了!他娘兒們似的蒙著個紗巾,你也看得出好帥?」

    珀奴回目溫和道:「我是覺得他好帥嘛!就像我覺得你也不錯啊。前日,我還跟枇杷姐姐說,你生得自有一種漢人小孩兒的乖巧好看處,你偷聽到了,怎麼那麼喜歡?難道我覺得硯公子帥,就不能覺得別的人也帥了?」

    龔小三冷笑道:「能,當然能。他刺殺了你兩次,硯公子也救了你兩次。等他哪天把你殺了,他就帥到家了。」

    珀奴輕輕歎了一口氣:「那也不錯,能死在這麼帥氣的刺客手下,勝過慢慢地老死。我看到枇杷姐姐那麼在意自己的皮膚,那麼怕老,不由也跟著怕老起來了。你要說我花癡,就算我花癡好了。」

    兩人全無心機,卻全說不到一路去。珀奴一時側首望向同席的幻少師,臉上一紅,問道:「那刺客卻是誰?」

    龔小三眼見得她又跟幻少師說話,還是如此羞顏相向,一時氣得一閉嘴,打定主意再不理珀奴。

    「他叫阿卜。」

    幻少師也一直望著那株高柳上面的對決,這時聞聲答道。

    「據說,他出自大食人中的先知伊馬目門下。手中一套『新月斬』,傲視以刀馬自雄的大食人部落。大食人中,就算正當壯年的弓馬健者,名馳一方的英雄,也少有人敢與他相爭。只為當年他單身孤騎,護持先知伊馬目遺物不遠千里,歷經波斯人、大秦人、亞美尼亞人的層層阻攔,幾經喋血,直達麥加城。此後,他就被奉為大食少年刀客中的第一高手。其東來之時,一手新月斬,更是曾連敗我昭武九姓中十七高手,盡斬其頭顱,懸於馬鞍,招搖而過。令東西粟特,無論老小,至今聞之喪膽。」

    珀奴忍不住一皺眉:「他這麼愛殺人?」

    幻少師微微一笑:「大食人生存本來艱難,他們曾一度被夾持在兩大帝國之間,無論東方的波斯,還是西方的拜占庭,他們都只能仰其鼻息。他們受欺日久,其新近崛起,也不過十數載——不敢殺人的部族又豈能崛起如此之快?我只是沒想到,他們會派出這等少年高手專程來刺殺我,那卻是太看得起我了,讓我不免有受寵若驚之感。聽說這少年阿卜連同他的先師伊馬目在大食人中,也是才高遭忌,不合於群,所以他們才會派給他這等遠行萬里的苦差吧?」

    可珀奴對別的其實並不關心,口裡喃喃著:「可惜,他這麼愛殺人,真枉了他看起來這麼帥。連魎魎姐姐適才也死在他們手下了……可,他確實很有男子氣概!」

    幻少師不由微微一笑:「大食男人向來賤視女人,他也就自然極有男子氣概了。」

    珀奴卻全聽不出他口中的委婉諷意。卻聽得龔小三忍不住插口道:「那你到底希望那傢伙贏,還是咱們硯公子贏?」

    珀奴應聲道:「還用我希望?硯公子自然不會輸,但凡他出手,何曾輸過了?」

    說著,她忽猛地不由擔心起來,回頭望向龔小三,緊張道:「你說,硯公子會輸嗎?那大食人好像真的很厲害,我剛才還全在擔心硯公子讓他輸得太過難看呢!」

    兩小的交談突被一人的哈哈大笑打斷。

    ——卻不是別人,正是太子承乾看得興起,自飲了一大杯酒,舉戟指向那株高柳之上,趁興高叫道:「何方小兒,居然敢擅闖百王孫之會。今日,就給你看看我那淺墨兄弟的厲害。」

    卻聽那株柳樹之上,那個大食刺客阿卜冷笑道:「百王孫之會?可笑啊可笑!天底下哪有這麼多不要臉的王孫,浪擲祖先之名,屈服於所謂大唐的淫威之下。我今日就要他們看看,所謂大唐,又有什麼了不起的?」

    他漢話說得極為生硬,想來學習未久。

    只聽李承乾身邊人怒罵道:「化外小兒,竟敢衝撞我家太子與諸多王子!」

    那名大食刺客一聲冷笑:「王子?當人質的還算什麼王子?那我算什麼?天子?誰又說我就不是王子了?」

    珀奴聽得此句,不由回首向龔小三一望,激動道:「呀,他也是個王子!」

    龔小三氣得身子一縮,讓珀奴一時失了倚靠。這一下牽動了珀奴背上的傷口,只聽她一聲低低地痛叫。龔小三登時後悔,連忙把她扶住,口裡還是忍不住怒道:「他就算是王子,又與你什麼相干,你不過是硯公子贏回來的女奴罷了!」

    他與珀奴交好,自相識以來,還從未曾對珀奴如此惡言相向過。

    可珀奴不以為忤,反笑嘻嘻道:「那有什麼,做女奴有什麼不好?做女奴才能隨便看長得好看的王子呢!要是做了公主,不說你們這兒,光我們那兒就有好多規矩,不能亂說亂動的。我高興做女奴,難道這也讓你生氣嗎?」

    龔小三惱她沒皮沒臉,方待反唇相譏,卻聽得那邊高柳之上已響起一片嘯叫之聲。

    他連忙抬眼,卻見那名大食刺客稍歇之後,已再度出擊。只見他手中一把彎刀左右連劈,直向立身樹巔的李淺墨衝去。

    幻少師一聲低叫道:「新月斬!」

    ——原來這就是令昭武九姓高手聞之膽寒的新月斬了。

    這一擊,想來是那名大食刺客蓄勢已久的。

    只見他刀勢本頗簡單,看似僅左一刀右一刀,交叉著向李淺墨劈去。可其運刀之快,直令在座王子中的弓馬健者也不由觀之色變。

    李淺墨眼見對方襲來,本待立時反擊。不過,他還是頭一次見識到大食刀術的厲害。那「新月斬」一經使出,竟如經天皓月,銳不可當。其勢之快,讓李淺墨覺得直像一團雪團飛一樣衝到自己面前。

    一時間,他唯有後退。

    從筵席中看去,只見那一片雪亮的刀光,追擊著李淺墨,彷彿一個巨大的雪球,追逼著他,若被那團雪球追上,怕不立時會被它裹挾住,喪身殞命。

    這雪光直追擊了數十棵柳樹之距。刀光過處,但見得繁密的柳樹上枝葉零落,像一道暴風雪襲來,觸物即折,那雪裹挾了萬千碧雨,殺得個萬柳塗炭。

    一時,那欣榮的柳岸長堤上,高柳之巔,綠色中竟蕩出了一條雪浪,而浪頭直捲李淺墨。

    李淺墨倒身後退,座中諸部王子有很多受大唐壓抑已久,這時見一個大唐王子被大食刺客逼得連連後退,已有人忍不住開口喝了聲:

    「好!」

    龔小三憂心李淺墨處於劣勢,聽得有人叫好,哪管得對方是不是王子,怒目回應道:「好你娘的皮!」

    他一語叫完,卻忍不住伸手捂了捂腮幫子。

    ——原來那行柳樹距筵席本就不遠,這時樹巔之間,枝葉紛下,猶如一場綠雨,灑向席間。那柳葉沾了刀勢,打在人臉上,竟讓人覺得生疼。

    王子嫿也正注目樹上的對決,這時隨手撥開面前飛來的柳葉,沖魏王淺淺一笑:「柳葉飛來片片刀……如此對決,卻也頗有詩意。沒想今日卻有此等好戰。不過殿下放心,我看這名大食刺客,不是針對殿下來的。」

    魏王有她在側,似也自覺安全,聞聲笑道:「有王女史在,就算是針對小王也不妨了。說來慚愧,小王倒巴不得他是針對我的,到時可略見王女史出手的風采。但不知以王女史高見,這一戰,卻會是誰輸誰贏?」

    王子嫿淡淡一笑,並不答話。

    她不只關心那高柳之上,這時目光一掃,面上忽現憂色。

    魏王望著她,只道李淺墨境況堪憂,細看才見她望的並不是樹梢之上,而是望向遠遠的柳岸邊。

    那邊,正有一個赭黃衣衫的老者坐在那裡垂釣,他逆著日光,讓人全看不清他的臉。

    魏王不由一奇——他隱隱聽說,王子嫿與李淺墨之間頗有淵源,怎麼此時她不看那高柳對決,反望向別處?

    卻聽王子嫿低聲道:「魏王你看……」

    魏王愣了愣,順她目光望去,疑惑道:「什麼?」

    王子嫿淡淡道:「東海虯髯客。」

    魏王不由心裡猛地一緊。

    ——自那日參合莊裡見過虯髯客之後,每思及此老,他都不由得背後發涼,幾度在噩夢裡都夢到與他朝面。

    ——難道虯髯客那日所說竟是真的?他現在已與太子聯手,意圖對自己不利?

    ——那自己可謂危矣!以自己魏王府下那些護衛,就算加上瞿長史,又如何奈何得了他?

    一轉念間,他卻又想道:又或者王子嫿只是借此來警醒自己,以圖自重?

    ——他與五姓中人還結盟不久,這場結盟,正是王子嫿穿針引線的。這時他不由不懷疑王子嫿正是要借虯髯客這等大敵來要挾自己,以圖自重的。

    只聽王子嫿道:「我有個不太可靠也不太好的消息一直還未來得及告訴魏王。」

    魏王知道王子嫿輕易不會開口,開口必事關重大,不由聳耳細聽。

    卻聽王子嫿道:「我聽說,虯髯客最近見過太子一面。不過只是揣測,沒人親眼得見,所以那消息也就不知確不確實了。」

    魏王一時不由全忘了李淺墨與那名大食刺客之爭,驀地擔心起自己的安危來。

    卻見王子嫿望著那邊,忽展顏一笑:「沒事兒,我們的人來了。現在無論虯髯客來意如何,魏王勿慮,都會有人阻擋的。」

    那邊水岸邊上,垂柳之下,跟筵席不過半里許,正有一個老者在那裡低頭垂釣。

    他穿了件寬大的赭黃衣衫。照說,那衣衫的顏色已經犯禁,可他卻滿不在乎,就如此正大光明地把它穿了出來。

    這老者年約六十許,生得一臉虯髯。他那虯髯在日光照耀下,並非黑色,而是隱隱中透著紅。他用的釣竿也奇,全看不出是什麼材質,細細一線,卻伸得如此之長,足近兩丈許。竿頭一絲銀線垂入水中,本沒什麼奇怪。但水岸之畔,屢有清風微起,他竿頭那一絲釣線,卻始終筆直地垂入水中,彷彿全不知風為何物一般。

    魏王仔細看去,已知此老正是虯髯客。此時陽光照在他皺紋深刻的臉上,讓人全看不出他在想些什麼,可那莫測高深的表情卻讓魏王越看越覺得膽寒。

    忽聽得欸乃之聲響起,卻是曲江池的水面上,有一艘小船正從日邊而來。

    那船行直衝著虯髯客,行至距離岸邊四五丈許,那船才停了下來。卻聽船上一人道:「張老,暌違已久,沒想今日得見。不知我這艘小船,可驚著了張老的魚?」

    那聲音厚厚沉沉,讓人聽來有些異樣,沉厚得都有些渾濁不清,彷彿那聲音是從水下面發出來的。

    卻見那船首上立著一人。哪怕是立身於如此輕的小艇之上,他下盤依舊紮實得彷彿立在厚土高天之間。這樣的修為,連瞿長史遠遠地見著,都不由吃了一驚。

    卻聽虯髯客淡淡道:「是我的魚的話,誰都驚不了。若驚了,那就不是我的魚了。」

    他沒看向來人,只望著水中倒影。可哪怕水中波光瀲灩,船上那人的影子投入水中,只管寧定定的,彷彿絲毫不受那波光擾動一般。

    只聽船上那人笑了笑:「張老說笑了,池中之魚,何嘗有主?怎麼說得上姓張姓李。若說東海之魚,全部姓張,倒也還罷了。」

    虯髯客依舊沒有抬頭,冷冷道:「我不過東海釣膩了,又聽說天底下最貴的魚就在長安,所以特地跑過來釣釣看。聽說在長安,有一句話叫做『治大國如烹小鮮』——看看,一條小鮮就抵得上一個大國了,所以我好奇,想在這皇家園池裡,釣條小鮮上來看看。」

    說著,他抬起頭,向那邊筵席處望了一眼。

    「何況,長安城中人似乎個個酷愛烹魚。豈不見那邊筵席上有兩個王子,個個都急於一試身手。待老朽釣條小鮮上來,就送過去給他們弄弄,看究竟誰的手藝好,誰能烹小鮮如治大國,烹它個油澆火辣的,豈不很是好玩?」

    ——當日參合莊一會,他就曾挑動東宮與魏王府之爭。船上之人想來出自天下五姓,對此已有耳聞,所以不由對虯髯客的出現深感忌憚。

    想來他就是王子嫿安排的阻擋虯髯客的人。只聽那船上之人沉聲道:「以張老看來,何物不是小鮮?萬里長鯨,縱橫東海固可,到了長安,只怕是錯入了旱地,施展不開。」

    虯髯客是何等樣人,怎甘受人威脅,聞言冷聲道:「難不成,這塊旱地,就只有你李澤底施展得開?」

    船上之人居然是號稱天下五姓中第一高手的李澤底!

    ——當日,閥閱大陣圍剿羅卷失利時,他就曾出面與羅卷一戰,可惜後來為覃千河帳下的驍騎擾亂。但那一戰的緊張,令李淺墨至今思來猶覺膽寒。其後,玄清觀中,因為他阻止王子嫿出家,謝衣也曾挺身與他一戰。這一戰,令名蓋江南的高手謝衣,也幾乎命喪於他的手底。

    如今看來,天下五姓確實已與魏王結盟,否則王子嫿與李澤底不會先後露面。

    卻見虯髯客忽然抬頭望天道:「今日好熱鬧,該來的都來了,只是有的怎麼還藏著?」

    說時,他手中釣竿不動,釣絲卻突然上卷,筆直地一根銀針似的直向一株老柳上扎去。

    卻聽虯髯客冷笑道:「畸笏老兒,別躲著不露面!難道你自傷老醜竟一至於此,連老相識也不肯相見?還是隔岸觀火,專等著看別人的好看?」

    卻聽他身側一株老柳之上,一個蒼老的聲音笑道:「怪不得異色門吳鹽那小妮子千催萬請,一定要我今天跟來,我還道有什麼好事,卻是有你這小傢伙在這裡。怎麼,你來得我就來不得?你說你是來釣魚的,那我也算來釣魚的好了。」

    說著,只見那棵茂密的柳樹上面,忽垂下一根翠綠的柳絲來。那柳絲直垂入水中,看它來勢不急,卻攪得一池水晃,連李澤底立身的小艇都忍不住晃了晃。

    李澤底一時色變——當今天下,除了大荒山畸笏叟這等耆宿,還有誰敢直呼虯髯客為「小傢伙」?他當真也有此資格,因為他出道,怕較虯髯客猶早二三十年。

    幻少師冷眼打量,知道今日局勢已明:魏王設宴於曲江池,卻擔心自己的安危,所以邀來天下五姓以求自保。本來以王子嫿的識見加上李澤底那「九派黃流」之術,相信天下無論誰來對他不利,也會千難萬難。

    可東海虯髯客的現身,卻令此間局勢大變。他名馳海內,於隋末年間,身負草莽第一高手之名,戰遍天下,概無敵手。何況其人行事不依常規,實叫人難以猜測,也就更叫人難以防備。此時雖說退隱日久,但他既然出山,怕無論是誰面對其威勢,都會不由得手心冒汗。

    而東宮太子一脈,今日準備卻也萬全。他們結大荒山一脈以圖翼助。今日之行,在異色門門主親身隨護之下,猶不敢掉以輕心,還搬出她門中大荒山一脈的世交好友畸笏叟暗中相助——畸笏叟於當今天下,只怕算得上資歷最老的高手名宿了,等閒都不輕易現世。今日,如不是為虯髯客突然現身,用意不明,不是各自擔心東宮與魏王的安危,他與李澤底這等海內馳譽的高手,又怎會出現?

    王子嫿在那邊見到李澤底現身,不由微微一笑。當日,為了羅卷之事,她與整個五姓中人幾乎鬧翻。但那場「婚禮」過後,她與羅卷之間某種神秘的禁制似乎也就解除了——有些東西,一經得到,你會發現也許它並非生命中最重要的,哪怕你心中依舊存有渴望,而你卻已發現:你原來並不是渴望得到而已。何況她已得到了,哪怕她現在與那個天涯浪子天各一方,卻終生擋不住彼此的倦眼相看。

    從那天起,生命在她面前忽然顯現出望也望不到邊的廣闊。王子嫿自覺自己依舊是個女子,她不甘平淡,卻也渴望安全。而人生之中,所謂安全,就是讓自己的生命有個限制,有所羈絆,不至於流淌無依吧?

    所以她選中了長安。

    因為長安城、這個權謀之都,盡有許多機會供她馳騁。所以她略施手腕,就重新與天下五姓媾和,就連李澤底這等盛名之輩,也沒能逃過她的籠絡。

    ——五姓之人,入唐以來,即受當今聖上排擠。而若她可聯結魏王,輔佐魏王登基,那時,她對五姓中人可謂功勞大矣。

    而魏王也是自覺自己的在野勢力較諸東宮實在有所不及,所以眼見得王子嫿有意與己結盟,也是正中下懷。

    這時看到畸笏叟出現,王子嫿也不由暗自心驚,暗道:東宮班底,端的不可小覷!

    她一時用眼角瞥了眼異色門主。只見那異色門主肌膚勝雪,她的屬下專門為她張了一頂傘蓋以避日光。她半臥於一方軟塌之上,素手纖纖,正自擺佈著一柄剔甲小刀。

    那把小刀在日光下映出些奇異的光澤來。王子嫿認得,那該是大荒山一脈中傳承有年的「纖手刀」。

    望著那柄刀,王子嫿忽然雄心陡起。她本非尋常女子,今日,又趕上了風雲際會:李淺墨正在樹梢與那名大食刺客往返對搏——一個大唐王子遭逢了一個來自美索不達米亞平原的大食王子,這放手一搏的結果,實在令人期待;而柳岸邊上,海內極負盛名的三大高手如虯髯客、李澤底與畸笏叟也正自暗中較量。虯髯客自稱東海釣鰲者,於天下高手,從來不假以青眼;而李澤底自負五姓門中第一強者,平生也未曾怕過誰來;至於畸笏叟,可謂大野孑遺,平生所歷風雲變幻只怕說來令人駭然;這一切,都激起了她的雄心。

    只見王子嫿眼角瞟著異色門主手中的那把纖手刀,心中暗思:若是與此女相搏,自己卻有幾成勝算?

    一時,一種對搏局中的豪情升自她的肺腑間。魏王一直凝目看著她,也不知她在想什麼。這時,忽見她嫣然一笑,自斟了一小杯酒,舉之仰盡,頷下露出一截頎長的素頸。魏王望著那段頸子,一時忍不住看了個呆。

    而岸柳之上,阿卜王子的「新月斬」已發揮到極致,他與李淺墨一追一避,轉眼間,繞著曲江池邊岸柳,已整整兜了一圈。

    他手中的新月斬連劈之下,依舊未曾洩力,雖一直未能擊殺李淺墨,但手上刀鋒,始終釘在李淺墨胸前不足半尺之處。

    只見兩人頭頂上的汗水越來越多,遠遠地但見兩個人頭頂都冒著一團白汽,於疾奔之間,蒸騰而起。曲江池邊頗多遊人,這時忍不住個個仰首,去看這罕見一戰。

    李淺墨還從未如此吃癟過,被那阿卜追得又驚又怒。他發力之下,雖是倒退,卻越奔越快,哪承想那個大食王子的刀鋒始終不離自己胸前半尺處。這時,他蓄力已足,身形依舊倒退,雙足卻猛地後踹。

    他沿曲江池奔行已足有一圈,早探得沿岸柳樹哪棵樹梢最是柔韌可承重力。只見他退得也急,卻雙足憑空後舉,身子忽橫懸一線,尋得一處柔韌的柳樹梢猛地踩去,手中吟者劍已應勢而出。

    哪怕阿卜的新月斬仍釘在他胸口不及半尺處,他借力蘊勢,蹬得那棵樹梢猛地一蕩,然後,藉著反彈之力,手中吟者劍由下挑上,倒捲珠簾,一劍拔向追擊自己的刀光,劍鋒前探,兼向那個阿卜王子胸口削去。

    珀奴與龔小三在下面已看得心驚,他們眼見得李淺墨一直倒退,手心裡不由都替他捏了把汗。這時見倒退的李淺墨忽面頰朝下,平空橫起,腳下是被他用力踹得猛然彎伏的樹杪,樹杪上的柳葉隨枝而動,蕩出一個弧形,在那弧形彎曲極處,彷彿盛開的雀屏,而李淺墨已藉勢反攻,一劍倒挑,欲破新月斬!

    李承乾忍了好半天,就等著李淺墨出手,這時猛一拍巴掌,震天地喊:「好!」

    「魚!」

    一條錦鯉擺著尾巴在水底悠然地游過。水清綠清綠的,那條錦鯉紅白相間,被水底碧波映得格外觸目。

    李澤底伸手入水,口裡簡斷地吐出了這個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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