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撲通」一聲,一匹馬兒終於承受不了那獅鳴虎嘯般的壓力,四蹄癱軟,倒臥在沙子地上。旁邊照顧馬兒的僕傭不由大吃一驚,生怕李承乾責罰,一邊勒馬催它快起來,一邊偷眼望向李承乾。
卻聽得一聲鷹鳴,嘎然一響,卻是李承乾臂上架的那只蒼鷹,這時竟拼盡全力,掙脫了爪子上的皮繩,直向高空中衝去,空中灑落了幾片零落的鷹羽。
這院中本還有十餘條獵狗,這時它們個個俯下身子來,用爪子不停地刨著地,卻不敢輕吠一聲。
院中到處充滿了一股天風海雨欲來前的氣息。那僕傭不自覺地將手心在褲子上擦了擦,只覺得手心裡滿滿的都是汗。
李淺墨以手按劍,身姿挺立如臨風之葦。他還從未見過一個人可以未出手時就已蓄積起如此聲勢。
杜荷忽一揮手,命令左右侍從人等俱皆退下。院中一時一空,只剩下惶恐不安的畜牲與同樣惴惴不安的人。
李承乾面色煞白,杜荷的一張臉上也滿是汗水,倒數稱心最是鎮定,他坐在李承乾身側,一隻手按住了李承乾的那條病腿——因為那條腿正在不停地抖著,另一隻手在那條病腿上輕輕地按摩著。
李淺墨不由暗暗驚疑:李承乾貴為太子,東宮之中,護衛高手想來極多,為什麼他此時全不想動用護衛之力以圖自保,卻把寶全押在了自己身上?
稍微一想,他也覺這來人必然大有尷尬之處,一時,他遊目四顧,只見天上本來月華將滿,這時卻被一片雲翳住了。剛才還熱鬧無比的院子這時看起來竟像一個孤島,載浮載沉地漂浮在這闊大長安的森嚴秩序裡,似乎隨時都可能被暗流吞沒。
他還從來沒有想過,所謂東宮,竟是天底下絕頂荒涼的地方。
院外,無數奴僕簇擁趨奉,院內,李承乾雖有稱心伴著,可這時看來,卻還是顯得那麼孤淒。
猛地只覺得東首院牆外的幾棵大樹無風自動,那麼茂密的枝葉,連在一起,一面牆似地向院內傾斜下來。那森森的樹影,彷彿蒼海巨濤,砰然立起。似乎有人就在那些大樹之下,以掌力在催動那樹的枝葉。
李淺墨長吸了一口氣,原來是傳說中的「海立」之術!
——「海立」之術本出自《海國圖》,傳說中是東海扶余國的鎮國之寶。一旦施為,號稱有四海奔騰、蒼波躍立之威。
面對此等高手,李淺墨再也不敢怠慢,身子一騰而起,袖中的吟者劍低吟而出,他前前後後,連換了數次方位,李承乾等只見他身影攸乎來去,當真進退若電,趨避如神,心中不由大起安慰。可李淺墨自己,心頭只覺凜然,他之所以被迫連換方位,實是覺得如果自己靜立不動,已難護住李承乾幾人。
難道魏王竟請來了如此高手?
李淺墨凝目望向空中,就連他,一時也分辨不清來敵所在之方位。猛地,只聽得耳邊一片澎湃之聲,那是那些樹枝葉發出的聲響。李淺墨還未來得及看清,身子一彈,已連人帶劍射了出去。他只覺得院牆外彷彿罩來了一片巨靈之掌,那掌力摧動著數棵大樹,借那大樹之勢虎虎生威。他再也無暇去判斷來勢,憑著直覺一劍飛擊。
卻聽來人「咦」了一聲,一片掌影在院牆外升起,摻和在那些樹影之中,讓那一掌威勢,更是增大了數倍。
這一掌拍出,方方闊闊,雄渾至極。李淺墨手中吟者間本是極銳極利之器,這一劍即出,氣象判然,他分明已動用上了謝衣所傳的「判然訣」,這還是他頭一次以自己參悟的兩門絕學同時傾力而出。實為來人氣勢太過雄壯,稍一舉動,即有飛沙走石、天地混沌之威。所以他以羽門身法一翔如臨波之羽,一擊卻判然兩分,欲要生劈開那來敵所造就的混沌之勢。
卻聽那來人又是「咦」了一聲,掌忽化而為拳,這一拳,如攬天下之權、俱入一手之握,沛然雄壯,李淺墨也不敢輕攖其鋒。
他劍尖一點,卻擊在那擊出之拳的一枚鐵指環上,然後,身形扶搖而上,欲從空中下擊。
可那人不出手則已,一出手,有發無回。只見他一拳即出,人隨著那拳頭,已自院牆外躍進,直撲向院中坐毯上呆坐的李承乾。
李淺墨不由大驚,疾朝那人背影撲去。
可哪怕他追擊得快,也已然不及,眼見得,那人一拳正擊向李承乾的頸下喉結之處。杜荷早已嚇呆,他本是紈褲子弟,當然無從援手。李承乾更是瞪目望著襲向自己之人,一動都忘了動。倒是跳舞的稱心手疾眼快,伸手一撥,已把李承乾撥向身後,他來不及多有動作,竟探身將自己橫檔在李承乾身前。
但那一拳之威,擇人而噬,只見那拳風一帶,已逼得稱心忍不住稍一側首,那一拳,就端端正正地停在了李承乾的喉結前面。
它雖蘊力不發,可這時與李承乾的喉結近不及寸,力道一進,李承乾怕不馬上氣斷命絕?
李淺墨的吟者劍這時也已逼住了來敵的後背心,眼見那人未曾發力,自己也就此生生頓住。他遠不及那人用力之收發自如,這時猛然一頓,只覺得一股逆氣倒攻丹田,一口腥血幾乎就湧向了喉嚨裡。連執劍之手都忍不住微微顫動著,口裡更是說不出話來。
卻是稱心膽大,叱道「什麼人,敢輕犯太子之尊!」
只聽來人哈哈大笑道:「我是東海扶余國主,轄制東海七十二島,爾家太子不過托承祖蔭,區區東宮一太子耳,敢對我大呼小叫?」
卻見稱心用牙咬了咬嘴唇,極力冷靜道:「前輩,今日本是彼此有約,如何一來便出拳弄勇?有意要驚擾太子?」
卻聽那人笑道:「我一是要試試他的膽…….」
他垂眼向李承乾胯下一望:「看他會否被嚇得尿了褲子。」
然後他聲音沉了下來,「二是想要告訴你,我既殺得了你這東宮太子,也就殺得了李泰。咱們本是談生意的,談生意時就該先把貨色亮亮,也算一表我誠懇之意。怎麼,這生意你做還是不做?」
——來人居然是東海虯髯客!
李淺墨長吸一口氣,稍微定下心來。
——原來今夜,李承乾是與虯髯客有約。杜荷今日把自己硬生生拖來此地,果非無因。他們雖與東海虯髯客有約,看來也不能信任虯髯客,所以指望利用自己自保。也不知他們要談什麼買賣?李淺墨心頭念頭電轉:料來不外乎東宮與魏王府之爭了。
卻聽虯髯客隨口笑道:「我說小兄弟,你怎麼也在這裡。你那把劍,到底收不收回去?」
李淺墨沉聲道:「前輩收手,在下自當收手。」
虯髯客哈哈大笑,拳中勁力忽猛然一發,李淺墨一驚之下,再顧不得,一劍就向前疾刺。
卻見虯髯客那拳力一出,忽爾下轉,直砸碎了李承乾身前之案,卻一手反擊,直拍向李淺墨肩上。
李淺墨眼見他未傷李承乾,手裡劍勢一偏,劍鋒斜斜劃過虯髯客頸側,身子一扭,想避開虯髯客的掌力,可肩上,終究還是熱辣辣地被帶上了一下,心頭暗道:此老威名,果不虛傳。
卻聽虯髯客笑道:「我只是不喜歡被人用劍指著。小兄弟,你的功力可是越加精進了。怎麼,姓謝的那小子也把他那點壓箱底兒的東西都傳你了?看來我的臭徒兒索尖兒想要追上你,還頗要下些工夫呢。」
說笑畢,他忽轉望向李承乾,正容道:「我的貨色已亮給你看了,你可還滿意?」
李承乾忍不住一點頭。
卻聽虯髯客乾脆道:「好!那如果時機來到,魏王如阻你得繼大統之位,我幫你殺了他,扶你登基!」
接著他聲音沉厚了起來:「至於酬勞,我要你到時借我三萬鐵騎,以為我橫絕西域,於東西栗特與大食人一戰之資。我要收服九姓胡,擊退黑衣大食,另開一國之基,到時你可不得反悔。就這一項條件,你應還是不應?」
——此老當年應李靖之請,與秦王李世民一會之下,竟就此放棄逐鹿中原之機,洒然而去,於東海另創扶余國之基業,苦鬥數年,已橫攬東海七十二島權柄,難道猶不甘心,竟然烈士暮年,壯心不已,不甘於自己一手創下的東海扶余國的平靜局面,想重入殺場,再建功業於長安城西去萬餘裡之遙之地?
怪道幻少師會屢遭他手下黃衫兒之逼迫。而幻少師也當真強項,內外交迫之下,也不肯引虯髯客相助。
卻見李承乾定定地看著虯髯客,好半晌方道了一聲:「好!」
虯髯客側目望向李淺墨,問道:「小哥兒,怎麼,沒想到你這羽門弟子,最終選擇竟與老朽相同,要站位在東宮這一邊了?你開出的價碼卻是什麼?這一點讓我大是好奇。」
李淺墨輕輕搖了搖頭。
他不想讓李承乾聽到,所以,只低聲用虯髯客這等高手才聽得到的蚊語之術道:「我沒有站位在哪一邊。今晚,我之所以代為出手,只是……」他目光掃了承乾一眼,「……覺得他很是淒惶。」
虯髯客怔了怔,忽放聲大笑:「淒惶?古往今來,天底下,何人能不淒惶?就是老子,眼看時日無多,猶自不肯安靜,還想再折騰折騰,難道那不是淒惶?沒本事自己用力壓制住自己淒惶的人不過是廢物罷了,生而為人,豈可不淒惶,兀自不輝煌!」
說著,他哈哈大笑。
李淺墨只覺得他笑聲中情懷激盪,有自嘲,也有自許。那種不可一世、卻知道自己終究還是要受限於此世、卻終究張揚起不可一世的味道,讓李淺墨不由也大受感染。
是啊,生者誰不淒惶?李承乾、魏王、幻少師,連同算上自己,還有他知道的如突厥阿史那部中刺殺過當今天子的那個突厥王子,九姓胡、鐵勒十五部、甚至連同大食人的諸多王子……今日長安城中,正不知聚集著多少王孫,這些人各有圖謀,各有堅守,各有欲求,也自……各有淒惶。
舉目四望,大好河山,返躬自省,恰此華年,所以才馳騁爭競,不甘寥落。
猛然間,他猛地對自己即將面對的百王孫之宴,陡增起期待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