辟里啪啦的一陣爆竹聲響起。先只是一聲脆生生地起了個頭,接著,便是一片轟天震地的炸響。
滿天的紅紙屑炸了出來,怕不覆滿了整個烏瓦肆。一大蓬青煙四處飛漫,辛無畏的壽筵已正式開始了。
直到炮竹聲停,辛府之人方才開了酒,辛無畏正打算舉杯沖滿座敬酒,剛開口說了句:「今日老朽賤辰……」
見四下裡一片安靜,都在等著聽他說話。辛無畏不免有些志得意滿,方待再說下去,卻聽得後窗裡,猛地一陣哀樂聲傳了過來。
這哀樂來得如此不適時,正趕在這壽筵開始的當口。辛無畏雖出身草莽,但現在養尊處優慣了,本來避忌就越來越多,忍不住就面色一變。
座中人個個面面相覷,大多還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兒。早有辛府子弟奔向後窗,其中,要數辛檜躥得最快。他一開窗,卻見後面小街對面的一個小院落裡,嗟來堂的那幫小混混們正在那裡舉喪。
辛檜氣得臉上陡然色變,怒哼道:「反了他還!」說著,忍不住就沖對面大喝道,「都給我停下!」
他叫聲極大,對面哀樂被他打斷了下,接著,卻忽聽得那樂聲更大,這回不像哀樂,而是古怪已極、滑稽已極地拉了一個過門,聲音尖利,怪笑著,彷彿嘲諷著回敬一般。
辛檜一怒之下,隨手撿起一個盤子,就向對面砸了下去。
那盤子落地,險險沒砸中正在奏樂的一個小混混的頭。
那小混混嚇得一吐舌頭,卻揚了揚手中的笛子,沖辛檜直吹起一個怪調來。
——唐人本就愛樂,索尖兒手底下的這些小混混們,有不少時常討飯,正指這個掙錢,所以會吹打的很有幾個。
可惜,叫這一干混混們正兒八經奏起哀樂來,卻也是讓他們勉為其難。這下,有人前來打斷,他們相反喜不自勝,只聽他們這時各操樂器,或吹或彈,變了調的,拿出些怪聲音來回敬樓頭,卻也讓一眾小混混們心懷大快。
辛檜一怒之下,顧不得,隨手操起盤子就向樓下一連串擲去。
有小混混躲避不及,就被打破了頭,當場流出血來。
卻聽對面那小院裡,這時傳出一個人的怒喝。只見一個慘紅袍的少年一衝而出,隨手一抓,抓起一根靈幡,直衝樓上擲來。
他這一擲,虎虎生風。那幡子下面,為了便於插地,本來安了根鐵釬。
辛檜不防之下,急急一避。那幡子從他鼻子前面險險掠過,咚地一聲,正插在辛無畏那席的宴前。
——賀壽宴上,猛地飛入了一桿靈幡,不只辛無畏,在座諸客,無不面色微變,心裡不由犯起嘀咕來。
辛檜一眼,已認出從那小院裡奔出的正是索尖兒。
他是仇人相見,分外眼紅,手向窗上一按,已從樓頭躍了下去。
才落地,就聽他沖索尖兒戟指罵道:「小雜種,你有意攪局是不是?這可是你爹的壽筵。我早知道你不孝不順,可爹他老人家今日慶壽,你卻如此做為,卻是何等心肝?」
索尖兒不屑一辯,只是嘿然不答。
可他身邊的一眾小混混見辛檜罵了他們老大,一個個豈是省油的燈?
卻聽有人故意問道:「咦?今日有人過生日?那卻是誰?我怎麼不知道!」
旁邊一人接口道:「這你都不知?」他故作驚詫,拖腔拖調地道:「那可是——長安城中——鼎鼎大名——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老雜種啊!」
四下裡,就聽得一陣哄堂大笑。
那人說完還沖辛檜侮辱似的行了個禮,略略屈膝,開口道:「辛大少你別見怪。不是小的無禮。不過你說我家老大是個小雜種,過生日的又是小雜種他爹,那我自己猜他叫老雜種了。」
辛檜一時氣得臉都綠了,更不打話,一揮掌,就沖索尖兒衝來。
轉眼間,他們兩人已鬥成一團。
後面樓頭,又躍下不少辛家子弟來與他們少爺助陣。那邊索尖兒手下,也自與他們老大喝彩。
論起打鬥,索尖兒手下這幫烏合之眾自然比不上辛府中人,可若論起喝彩起哄,全長安城中,卻又誰及得上他們?一時,辦壽宴的,舉喪的,兩下喜喪相逢,兩邊主人家對打,兩邊幫閒的已互相怒罵起來。
索尖兒與辛檜,這已是幾日來兩人第二次朝相。
可才斗了不上一刻,辛檜就已悚然心驚。只覺得這一次相鬥,卻大與上次不同了。上次,他多少還略佔上風,可這一次,索尖兒出手,卻似招招都克制住了自己的路數,讓自己的後招一招都施展不開。
眼見這麼多人鬧騰著,李淺墨與那老者坐在門口的大槐樹下,依舊喝著茶。
那老者隨便掃了場間一眼,便沖李淺墨道:「那姓辛的小子招數受克,看來,是你預先指點了你那小兄弟怎麼克制他吧?那個混小子出手間分明雜有羽門的短打之術。」
李淺墨佩服他的識見,只有含笑點頭。
——原來,自那日得見索尖兒與辛檜於小校場上爭鬥,李淺墨就知,這一對兄弟冤家,以後相爭斷不會僅此一次,當時就用心默察辛檜的出手路數。他為人敏悟,又師從名家,功夫更較辛檜高出不知幾許,何況細細思量之下,自然被他想出了極好的法門。其後幾日,他便暗示索尖兒怎麼克制辛檜的出手。還親當陪練,模仿辛檜出手,好叫索尖兒熟習。
這時索尖兒與辛檜兩人再次動手,一個有備,一個無備,轉眼之間,卻是索尖兒大佔上風。
那老者對他們之間的比鬥本來不感興趣,這時,因為索尖兒出手摻雜了羽門手法,不由動了興致,略看了看,不由皺眉道:「那一下劈肘,如接個拐底錘,那混小子已經該贏了。」說著,他望向李淺墨,意似責難般,指出他指點的不好。
李淺墨微微一笑,卻搖了搖頭。
那老者怒道:「怎麼,你還不服?」
李淺墨卻笑道:「豈敢不服。不過那一招的連接,只怕我那兄弟是使不出來的。」
老者一愕,方才大悟,大笑道:「看來因材施教,我甚不如你!怪不得我一輩子收不得徒弟,有的教了三天不到,就被我打折了胳膊踢走了,我可是斷沒有這等耐煩。」
眼見得辛檜已要落盡下風,這時走到窗前觀看的辛無畏忽一皺眉頭,只簡單地說了句:「辛苦刀!」
卻見場中的辛檜猛然神情一鬆,面色大喜。
原來,那套辛苦刀他爹久已傳給了他,不過,這刀法凌厲,出必傷人。辛無畏也知自己兒子驕縱,生怕他年少氣盛,給自己到處惹禍,嚴禁他在沒有自己允許的情況下,擅自使用這套刀法。
所以辛檜適才哪怕情急,也不敢冒用。
這時聽到他爹分明准許了,大喜過望,一探手,從場邊一個辛家弟子手裡接過一把刀來,然後只見得刀風霍霍,場中寒光大盛。
李淺墨一見之下,都不由有些色變——「辛苦刀」之名,橫行長安數十載,看來果然傳名無虛。
他指點索尖兒對付辛檜時,再沒料到辛檜還有這麼樣一套凌厲潑辣的刀法。這時只見到索尖兒在那套辛苦刀下,左閃右避得辛苦已極,稍一不慎,只怕就要命斷當場。
忽聽得索尖兒一聲低哼,卻是一刀劃過,他左臂上已帶了彩。李淺墨腰微一挺,已準備好出手。
接著第二刀,索尖兒又是一聲低哼,再次負傷。
這時,他左肘錘、右手拳都被迫收了回來,但還是挨上了第二刀。
場中已見鮮血飛濺。
李淺墨已忍不住就要出手了,旁邊那老者都不由神色微動,卻見辛檜得手之下,第三刀長劈而來,直要把索尖兒一劈兩段。
李淺墨一騰身,已作勢要向場中躍起。連那老者的手,都伸向了茶盞,似也有相救之意。李淺墨正要騰身之際,卻見索尖兒忽回臉衝自己一笑,他適才受傷,本已似不能動彈的左手肘底錘忽然擊出,右手一撩辛檜執刀的手腕,整個左肘就著那回頭一笑,扭身而出,已抓著了空隙,直撞入辛檜懷內。
——鮮血立時噴出!
這回,卻是辛檜的血。只聽他一聲慘叫,噹的一聲,刀已落地。
伴隨著那聲慘叫,卻見李淺墨身邊那老者也忍不住一擊掌。
李淺墨回頭與他對望了一眼,索尖兒適才那招,先示之以弱,接下來,卻瞄準了辛檜大意之下露出的一絲破綻,以李淺墨所傳的「肘底錘」自作變招,直落對方胸口。這一招之奇變,卻實在出其不意,令觀者看來,只覺好招法!當真瑰偉生姿!
連李淺墨與那老者不由都被他騙過。
李淺墨大喜之下,沖索尖兒一豎大拇指。索尖兒憨然一笑,他平時神情,多是狡獪悍厲,倒少見他這等憨然笑態。看來這一招,他打出了自己的急智,也打出了自己的敏悟,卻也大是開懷。
那老者望向索尖兒,似是為那混小子適才幾乎騙過自己有些不忿,脫口若贊若怒地罵了句:「這小王八蛋!」
辛檜中招之時,就肋骨已斷,身子還被索尖兒這一肘打得倒退飛出。
樓頭的辛無畏急怒之下,飛身一躍下了樓頭,一把把最疼愛的小兒子抱住,看了一眼,只見他面如金紙,不由怒火燒心。手中連點,好止住他肺部的疼痛。
然後,只見他終究是草莽豪傑,也不再作小兒女態,隨手把兒子遞給了手下,就自緩步上前。
李淺墨不由站起身來。
他情知,辛檜適才出刀已有如此威勢,若由辛無畏出手,索尖兒斷然難敵。
可索尖兒什麼脾氣?眼見自己平生最恨的人逼上前來,一挺身,竟自冷顏相對,再不肯後退一步。
辛無畏開口很簡單,只兩個字:「還命!」
他也不待取刀,虎勢龍形,就向索尖兒迫壓而來。
索尖兒一挺身,知道面對這等大敵,唯有搶先出手了。
他正待出手,卻聽得耳後忽傳來了一聲:「咄!」
這一聲極為果斷,就是男子喝來,也少這般威猛。
然後,只見一個鐵塔般的身影從索尖兒身後搶了出來,一擋,就擋在索尖兒的身前。
——鐵灞姑!
只見她面色冷硬,哪怕在名滿長安的辛無畏面前,也毫無怯色。一擋,就護住了身後那個少年。
辛無畏不由一愣。
只聽他略略遲疑道:「鐵女俠……」說著,他搓了搓手,指指索尖兒,「……你只怕不知,這個孩子,卻正是我不孝孽子,我也算他的繼父。可惜他忤逆不孝,被我趕出門來。哪承想,他今日居然敢辱父殺兄。此風斷不可長,否則天下綱常淪喪矣。這是我家門之事,鐵女俠不必插手。」
本來,照大野規矩,別人門戶之事,外人確實不便阻攔。
鐵灞姑一開始也沒想到自己會出手,其實,她平靜的神情下,自己的心中也波濤澎湃。
沒錯,她再沒想到自己會去援手來救索尖兒。這小子,她本來也一向看不過眼。她只是不知道,自己怎麼一下就站到這裡來了。
——這些天,毛三哥因為知道了她與索尖兒之間的那點糾纏,卻已偷偷地把索尖兒的經歷都打聽了明白,一一細細地告訴了她。
鐵灞姑心下猶疑……可能為只為,聽說以後,忽然明白,索尖兒為什麼會變得如此。哪怕那日他對自己最敬重的二哥發怒,也像是情有可原的了。剛才,她見到索尖兒那麼狂悍的小子,在面對辛無畏時,所有的陳傷舊痛一時發作,他那麼天不怕地不怕的人,背影裡忽然露出了一點孩子氣的怯。
正是那一絲怯,猛地觸動了鐵灞姑,讓她自己也不知道怎麼地,一下就擋在了索尖兒的身前。
這時,聽到辛無畏說是「家門之事」,旁人本以為,市井五義再怎麼強悍,自許俠義,至此也該避讓了。
沒想到鐵灞姑忽然開口。
她一開口,居然是沒頭沒腦的一句話。
——「你娶他母親,很卑鄙!」
這話沒頭沒腦,無首無尾的,除了鐵灞姑,怕任誰也說不出來。
可長安城中,人人都知,鐵灞姑一向不擅言辭,但說出口的話,怕不句句板上釘釘。
她這時一字一字,極緩極緩地說來,也像用整個鐵打的身子,鐵打的人品在釘著那語言的釘子,每一個字,她都可用性命來擔保般。
那邊那個與李淺墨同坐的老者忽一側首,望向李淺墨,脫口道:「小王八蛋!」
看來這幾字已成他愛語,李淺墨不由一愣,不知他為何罵自己。
一轉頭,卻見那老者道:「我不是說你,雖然你未嘗不也是一個小王八蛋……老朽我縱橫四海,本來對所謂海內英豪,早已看厭,失望久矣。怎麼今天應你之約,難得動興一來,卻發覺……怎麼你所認識的,居然個個都是些……他媽的……小王八蛋!」
他語出不雅,可李淺墨已明白他的心思,不由莞爾一笑。
而那邊廂,索尖兒聽到了鐵灞姑的這一句,他那麼鋼鐵心腸,突然間心中閘門再控制不住,幾乎忍不住當場落下淚來。
……從當年媽媽淒淒惶惶地上了花轎,他就知道是為了自己……那時他還小,還指望人間多少有些公道,未嘗不指望有人可以挺身出來說出句什麼吧……可是,沒有,這世上,強權即公理,沒有人敢對他說一句什麼,更何況對辛無畏說上一句什麼了……
沒想,事隔多年後,卻從幾乎全不相干,一向不看自己入眼的鐵灞姑嘴裡聽到這一句——「你娶他母親,很卑鄙!」
辛無畏陡然色變。他第一個念頭是:他一向不惹市井五義,對方居然當自己怕了他們了!
尤其是鐵灞姑適才那句話激怒了他。他一生所行所為,自知惹人非議處恐多,但他才不怕那些軟弱的道德的非議,如果聽到,他就打垮它。但他卻是頭一次聽到這麼剛硬的非議與鄙視。
只見他面色陡沉,冷哼道:「鐵女俠,請自重。如果硬要出頭,叫你二哥出來,也免得四海朋友們說我欺負一個小小女娃兒。」
那邊索尖兒手下的小白,見鐵灞姑忽然出頭,已自激動得兩手小拳頭緊握,這時聽辛無畏居然輕侮自己敬如天神的鐵灞姑是個「女娃兒」,不由得怒火直燒上來。哪怕他平時都很膽小,這時卻搶聲回敬道:「怕什麼,你欺負女人,也不是這一次兩次了。」
辛無畏面色陡然陰森。他打定主意要動手,卻還要故示風度。這時只見他故作洒然地一笑,回身沖趙老爺子與言家諸人及張師政、封師進幾人笑道:「各位看見了,我現在都不知該怎麼辦了。要教訓一個逆子,居然遭五義中人橫攔著不許,天下可有這個道理?不知我如被迫動手,請開這位鐵女俠,算不算對市井五義不敬,又算不算為老不尊,讓天下英雄說我欺負了一個女娃娃。」
那邊姓言的想來與市井五義有隙,只聽得他一聲陰笑,言語也刻薄已極地道:「辛老大,你要出手只管出手,旁人不會說什麼的。你是為家門之事,其實,對方未嘗不也是為家門之事?說不定她與索尖兒做了什麼見不得首尾的事,才背了自己兄弟,出來硬自與野漢子出頭呢?」
他一語既出,那邊小白已怒啐了一聲:「呸!」
論起挖苦、罵架,索尖兒那些手下豈甘示弱?只聽有牙齒尖利的混混接道:「沒錯,姓辛的出面,當然是為家門之事。他兒子哪次吃癟,不是最後找他?嘿嘿,家門之事,說起來多正大啊?我怕只怕哪天這小子娶親,進了洞房卻不行了,擺不平他媳婦,還要找他老爹出面來個御駕親征的呢。」
他這話惡毒已甚。鐵灞姑本來一向最厭別人輕口薄舌。可方纔她吃了姓言的陰損,雖則動怒,卻心直口拙,回不出話來。這時聽到索尖兒的手下馬上回罵過去,生平倒是頭一次覺得:那小廝輕口薄舌得……果然痛快!
辛無畏猛一肅手,他心頭已然大怒,卻還是貌似恭謹地道:「那好,鐵女俠既要橫架樑子,插手我家門之事,說不得我只好跟你個小女娃娃動下手,日後見面,再向陳淇陳二哥賠罪好了。」
他話說得光明正大,從來似給人留餘地,其實給自己也留有無限餘地。
可他的出手,卻從來不給人留什麼餘地。只見他一伸手,弟子就奉過他那把成名的「辛苦刀」來,看來他言辭上雖托大,手底下卻也不敢太過輕視他口中的那個女娃娃。
事已至此,無需多說,鐵灞姑一探手,也從袖中探出那把鐵鉤子來。
然後,只見刀光與鉤影齊閃,長安城中,各負一時盛名的兩大好手就此動上了手。
似這般兵器相向,自然極是凶險。不出人命,也必有人重傷。
辛無畏之所以一出手就用上了刀,也自有他的算盤——他知自己與一個年紀很輕的女子動手,日後傳出去,就算勝了也添不了什麼光彩。如是空手,不用他成名之刀,以他所知道的鐵灞姑那強悍的性子,只怕會拼出百招開外,那時再招人恥笑,倒不如及早用刀,速戰速決了。
只見他一刀揮出,口中卻笑道:「鐵女俠,如果,你接得住我出手十刀,今日,這梁子就算你架贏了。」
「可如果十刀一過……」他語氣一頓,那一刀力量極大,全力劈下,「那就請再勿插手我家門中事。今日之事,也請市井五義與我辛某一樣,就此忘懷吧。」
他口中說得仁義,卻出其不備,趁鐵灞姑聽他說話之際,一刀全力當頭掄下。
鐵灞姑抬手一擋。只見得火光一綻,算擋住了他這一刀。
辛無畏喝了聲:「好臂力!」然後,他只當自己自說自話的約定鐵灞姑已經同意了般,叫了聲,「還有九刀!」
說完,又是一刀當頭劈下,言下之意,竟似逼鐵灞姑硬封硬架。
——鐵灞姑在女子中,原以膂力強悍著稱,她一向不服於人。哪怕對方是男人,也不願跟對方計較什麼男女不同,所以竟著了辛無畏的道兒。
若論起彼此纏鬥,各施身法,他兩人相鬥,就算鐵灞姑力弱,怕也要拖到三五十招開外,辛無畏方有機得手。
不過他一開口,就叫對方「接他十刀」,且當對方默認了一般,且這十刀還是硬劈硬架。
似這般一劈一架,當然是架的人吃虧。且不論鐵灞姑還是女子,就以手中兵器論,鐵灞姑手裡的漁鉤,怎及得他辛苦刀的厚實沉重?
眼見得又一刀劈來,鐵灞姑又是一擋,身子卻忍不住微微一顫。
辛無畏這等劈刀式原有個名字,叫做「十輪刀」,內息運好了,一刀要比一刀沉重,對方只要連接三刀,此後就被迫閃不開身形,刀刀都要硬接硬架了。
只聽他開口喝了一聲,第三刀已然劈出。
他誘敵深入,直到這一刀,才顯出了他的本事!
只聽鏘然一聲,這一刀接過後,鐵灞姑每接一刀,就被迫後退一步。
她身陷被動,連番封擋之下,饒是她膂力驚人,卻也不由得兩臂發麻!
那邊廂,小白眼見辛無畏凶神惡煞,一刀刀只管往鐵灞姑的頭上掄來,不由得一陣陣心驚肉跳。
他心裡默數著:……四刀、五刀、六刀、七刀……只巴望著鐵灞姑可以把這十刀熬完。
到第八刀時,鐵灞姑的頭髮已被震得散落,她一咬鋼牙,咬住了散下的那綹頭髮,一張黑臉上已泛了白,額頭上汗珠滾滾而落。
她本擋在索尖兒身前,這時連連後退,卻已退到了索尖兒身後。
索尖兒早轉過身,一臉專注地望著她,這時猛然心裡一呆,只覺得鐵灞姑咬牙噙發的姿勢,實在動人。而她臉上,只見英眉炯目,面帶煞氣……那一刻、她竟是……那麼的美……
這一句絕對不是虛譽。哪怕平日裡,索尖兒覺得,自己覺得鐵灞姑嫵媚,那可能是出於自己獨有的品味,私下的情懷。可這一時,應該無人不震驚於鐵灞姑那樣的美——那悍厲的,張揚的,肯堅守自己所認定要堅守的,擔負自己所甘心擔負的……那樣一種美麗!
李淺墨想來也所思略同……滿場人等,人人也是至此才驚覺,那平日看來不太一樣、不太適合的女人,今日,怎麼會看著竟似有那麼一種……奇怪的嫵媚?
且還是——別樣的嫵媚!
第九刀一出,鐵灞姑連退三步,忍不住輕聲咳出了一口血。
只見辛無畏稍一停刀,喝道:「鐵女俠,何必無謂受傷?你退下吧?」
其實他也要稍事調息。這最後一刀,他輸不得,鐵灞姑當然也輸不得。
鐵灞姑卻只一臉堅決,不改堅定、同樣也不改鄙夷地望著他。
見到她那一顯無遺的鄙夷神色,辛無畏心裡其實已怒發如狂了。只聽他大喝了一聲,第十刀掄圓,就待劈下。
此時,不只是李淺墨,不只是索尖兒,連小白都看得出這一刀,辛無畏傾盡全力,要畢其功於一役,鐵灞姑連番封擋之下,只怕再擋不住這一刀的重擊了。
李淺墨還未及反應,近在身前的索尖兒方要出手,卻聽得小白已尖叫了一聲,身子直向前衝了過來。
就在這時,李淺墨身邊那老者忽啜了一大口茶,喃喃道:「老子再也忍不住了。」說著,一扭身,一隻茶盞就向辛無畏劈落的刀上擊去,口裡只吐出一個字,「滾!」
他這一開口,空中只似打了個炸雷也似!
在場不乏高手,人人都只覺他這一聲炸雷炸得自己心頭忽忽一晃,那叫個心驚。只覺得腦中被雷轟了似的,一下懵了神。
言家的言語義也被震得頭一昏。他們言語義、言語辭、言語新三人本是三兄弟,三兄弟個個為人都最是氣量小,為被這一字猛地一嚇,反應過來時,當場不由怒道:「你說什麼?」
他們三人異口同聲,語氣森然,齊齊望向那老者。
那老者這時轉過臉來,似是都不屑於跟他們說話,狀似調戲地張了下口,並未吐聲,只做出了個說「滾」字的口形。
言家那三人大怒,幾乎同時飛身就向那老者踢去。
那老者一轉過臉,卻見得他滿面虯髯,根根剛硬,加之一雙碧瞳,眸中炯炯,年紀雖老,精力正盛,當真生具異相。
太子座下的封師進與張師政也是這時才注意到他,一見之下,忍不住齊齊色變,同時伸手,要拉住那言家三兄弟,口裡急道:「言兄且慢。」
可言家三兄弟一向以一身輕身功夫傲視長安,他們拉得雖快,卻仍未拉住。只見三人於空中,各出一腿,已向那老者擊去!
那邊廂,辛無畏刀勢已圓,兜頭就向鐵灞姑劈去。
——小白急奔之下,已快到了鐵灞姑身邊。可還沒等他奔到,就眼見得那一刀,已狀如滿月般,成輪地就向鐵姐姐罩去了。
他一時絕望,一時驚呆,仰面看著那把刀,人都如嚇傻了般。
索尖兒情急之下,伸手一刁,把鐵灞姑就往旁邊一帶。
可這一帶,居然沒有帶動。
他急切之下,一抬頭,卻見鐵灞姑雙臂全力一舉,就向那擊下來的刀鋒上擋去!
就在這時,卻聽得「叮」的一聲,傳來一聲不大的脆響。接著,有茶葉在空中散開,只見一個茶盞於空中碎裂。
可就是那小小的一個茶盞,竟硬生生地盪開了辛無畏「十輪刀」裡最後也最凶悍的一刀!
這刀一偏,竟直砍入鐵灞姑身邊兩尺遠的地上,入地半尺。
辛無畏不可置信般,驚詫已極地望著空中猶未落盡的水珠。
索尖兒卻猛然回頭,望向那邊,他也沒看清,只見言家三兄弟痛呼一聲,幾乎人人抱著腿,倒飛了出去。
空中一連串地傳出來「卡吧」裂響,言家三兄弟同時出手,一招之下,卻人人腿骨斷裂,這還是他們最負盛名的功夫。
卻見那老者哈哈大笑,已立起身來。
索尖兒猛地想起李淺墨此前的話,他帶著歉意的,卻也帶著頑皮似的,在自己大怒於無客可邀時說了這麼一句:「我肯定幫你請不到辛家那麼多客人,但也許,我能幫你請來一個。」
他確是只請來了一個。
——可卻是這樣的一個!
這時方聽得張師政與封師進的驚呼:「是虯髯客!」
滿場之中,一時鴉雀無聲。
好半天,場中都是靜的,只怕一根針掉到地上都聽得見。
又過了好一會兒,才聽得辛無畏尷尬笑道:「為了一個混小子,怎麼老前輩也出面給他撐腰了?」
人人都聽得出,他那笑聲,既驚且懼。看來他已知今日之事不可為了,卻還顧著面子,還想來個滿篷收場。
虯髯客懶得理他,看都未看他一眼,扭頭沖李淺墨笑道:「小兄弟,我以前只道我霸道,沒想這世上之人,其實原來遠比我霸道——許他過生日,就不許別人死人了?」
他目無下塵,只與李淺墨笑談,一時把趙老爺子、辛無畏、張師政、封師進這等名震長安的高手都被晾在了那裡。
眾人還自手足無措中,忽然虯髯客一皺眉,回過臉來,意似不解地望著場中眾人。
人人都不明其意,只見他一臉不解地看著自己人等,人人都想知道他在想什麼,卻聽得他忽開口大喝了一個字:
——「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