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淺墨藝成以來,還從未陷入過如此苦鬥。他以一敵三,本當以快打慢。可他若想快,妍媸三女只怕更快。到時鬥得個光飛電轉,稍一疏失,只怕就會落敗當場。
所以他此時已不求快。一招一式,俱都古拙之極。正所謂拙如僵蚓,而曲似蝰蛇。只見他頭戴面具,身著古怪的大紅女式牡丹紅袍,面具慘白,寬袍血紅,配上這套源遠流長的「古拙手」,當真是詭異已極,也醜怪已極。
可丑是醜到了極點,偏偏「醜怪驚人能嫵媚」,這其間心法,竟似暗合了異色門功夫的要旨。
東施幾人與他對拆幾招後,不由都面露訝色。只覺他這套拳法,直如老樹虯枝,經霜蟠曲,古怪至極,卻也虯媚至極。
雙方俱是高手,斗至此際,彼此都已收起了憤恨之心、速決之念,忍不住打點起精神,各逞修為,不得不拿出彼此壓箱底的功夫來。
高手相爭,爭的本就是一個節奏。適才雙方第一次交手時,是阿妃搶先出手。她一出手,李淺墨就失了先機,然後只見異色門妍媸三女的功夫幻化無方,奇招異式層出不窮,自己不免落盡下風。
如今第二次交手,他學了乖,搶先出手,為的就是要控制住這比鬥的節奏,以古拙生硬的招路克制住對方的詭異靈動。
現在他慢了下來,對方也不得不慢了下來。直至此時,李淺墨方才見識了妍媸三女深厚的修為。
只見這時,不只他自己打得難看,妍媸三女也一改頭一次出手時的幻化無窮,奇妙萬方。東施的一招一式,都看似板滯,其實凶悍;而阿妃出手,卻居然凝重高古;至於南子,此時竟已不忌顯露自己的身材之丑——她臀胯部本就較常人寬大,這時一出手,下盤更是重如磐石。大荒山一脈傳承千餘載,論起功夫的高古實用,一旦洗盡鉛華,委實沉潛至極。
他們這一戰,看似較先前一戰慢了好多,可其間的內氣運轉與勁力的凶狠毒辣處,遠勝適才。
這時,只要稍一失手,怕就要重傷當場!
李淺墨斗至此境,已打出了興味。他越打越是敬佩起對面的三個女子來,只覺得她們雖先天不足,卻能把功力修習到如此程度,實屬不易。
這一套「古拙手」,他當年從肩胛手中學來時,就極為喜愛。可他參悟了這麼些年,始終覺得自己似猶隔了一層,一直未能悟透。
今日情急之下,怕露出羽門功夫,偏巧臉上又帶著那「色狼」的面具,只怕平白給羽門蒙羞,不得已下,才把這套功夫翻了出來。沒想一招一招打下來,卻越來越有酣暢淋漓之感。
他想起當日每每練罷這套功夫,自己總覺多多少少還隔了一層,也曾為這個苦惱過,專門請教過肩胛。肩胛當時細細看他演練了一遍,只微笑著說了一句:「別的不差,只是你還太過年輕愛好罷了。」
當日,他還曾為肩胛這句評語百思莫解,今日,算才體會出了那句話中的深意。
這麼一想,他把適才對那小丫頭的怒氣也平息下來,心道:沒錯,原來,自己畢竟還是太年輕愛好了些,沒有參透這套「古拙手」中的深意。
他們羽門的功夫一向峭拔挺秀,所以招收弟子也往往選擇峭拔挺秀一路。李淺墨幼年時屢屢自傷身世,可今日想來,跟對面的三個女子相比,自己的那些坎坷往事又算得了什麼?自己確實還是太過愛好了,哪怕自己一向都不承認,可自己其實多少還是仗著先天資質,得了些倚仗,當然體會不出「古拙手」這套拳法中那面臨生命的窮山惡水、險僻極處所生發出的茁壯生意。
今日,如不是套上了這件古怪已極的紅袍,再加上戴了臉上這勞什子面具,他只怕猶拋不開自己那暗藏的「愛好」之心,再也參悟不到這套「古拙手」中的深趣。
他一念及此,忍不住手下加力,要把那套「古拙手」中的古拙之味發揮到極致。
可他才攻出兩招,就已覺出不對。只覺招路之間,略顯板滯。他轉念之間,知是犯了「刻意」的毛病。不由心中一警,猛然悟到:若勉強自己,狃了性子,去一味追求「古拙」,那豈非又是另外一種「愛好」?
此時旁人難見,可他自覺面具下的額上冷汗已滴滴而落——他於險爭惡鬥間猛然發覺自己一向修為的硬傷,當然會凜然暗驚。
可對面的妍媸三女又是何等人物?眼見得李淺墨手下的「古拙」之意猛盛,可細一看,卻不過好看,招路之間,反增板滯,失了其古拙天然之味,略顯不暢,個個也就尋隙而入。
李淺墨頓時由攻勢立時變成了守勢。
他以一人之力,對抗妍媸三女,本就力有未逮。如不是對方誤認為他就是門中大敵,對他頗有顧忌,只怕還撐不到這個時候,早已落盡下風了。
這時他略一刻意,拙勁已洩,手中那套「古拙手」,立時就有些抗不住妍媸三女那平、準、穩、狠,老辣之極的進攻了。
李淺墨額上之汗滴滴而落:敗他本不怕,可惜的是,今日,他終於於對戰之中突破一境,眼見得自己只要再回頭反思之下,只怕修為就可更進一層……但,只怕他已沒有以後了。
他情知以東施三個的性子,再加上她們誤認自己就是她門中宿敵,一旦落敗,定然無倖。那……今日好容易參悟到的修為之境豈非可惜?
生命或許無足留戀,可堪戀的,卻正是它的好玩。如今,自己明明發覺了一個大是好玩之境,卻無暇去玩,如此死去,卻未免讓人悵憾了。
此時他如要祭出吟者劍,反敗為勝就算不可能,但脫圍而出還是辦得到的。可一轉眼間,他望到那個被他扔到堂外的小丫頭,卻見她這時臉上狡黠滑稽之色已盡褪去,眼也不眨地盯著自己,分明關切萬分。
——只為這份關切,李淺墨就覺得自己不能棄她而去。
何況,今日之事,還是出於那個古怪老兒畸笏叟所托。他既對自己如此信任,自己怎好將他輕易辜負?
李淺墨一時不由進退兩難:斗又鬥不過,逃又不能逃,實不知該要怎麼收場才好。可就在這時,他突發覺,那個一直盯著他看的小姑娘眼珠兒上上下下地一陣亂轉。
他實不知她這麼不停地擠眉弄眼是什麼意思,想來她要告訴自己什麼,卻又不能開口,只能手舞足蹈地來向自己示意了。
可一側目間,他無意中望到了堂中上首的那幅畫。卻見那幅畫輕微地動了動。今日,他一入堂上,就被那幅畫吸引住了心神,只覺那畫上筆墨若有深意,卻一直猜它不透,只隱隱覺得,那畫上的筆墨,只怕跟異色門功夫的要旨有關,所以曾呆呆地看了半天。
這時見到那幅畫略微動了動,他先還以為異色門主終於要出場了,心頭忍不住略微一鬆。
卻見那畫動了動後又平靜如恆,他心頭不由略添惱怒,暗道:我為你苦戰半日,你倒真沉得住氣,聲都不吭一聲!
可那畫上的筆墨再次吸引了他的注意。適才,他還未見識到異色門的功夫,對那幅畫,雖有觸動,卻難明其中深意。可這時,對戰之下,他已深深領略到異色門功夫的詭異荒僻處,再看那畫,突然靈光一閃,恍然大悟。
——他錯就錯在,先以為那幅畫是畫,可其實那幅畫是字!
可那淡淡的水墨間,究竟寫的是什麼字,卻讓他看不懂。
——數年以來,李淺墨跟隨肩胛,別無所好,對自己修為卻一向極是專注。先始是因為別無可戀,後來是為了,它彌足可戀。這時,雖面臨身敗命喪的險境,他猛然覺出那畫的深意,竟不由忘了眼前的對戰,隨手拆擋,忍不住將那畫細看起來,且將畫中的圖旨與跟自己對戰的妍媸三女的招路對照起來,越看,越覺出興味。
只見那幅圖上,分明是以字入畫,筆意都緣自於書法。而那淡淡的墨跡,細看下來,其墨意溫潤處,竟另成色彩。
他一邊拆著妍媸三女的招路,一邊隨眼看去,只覺得那筆跡之中,一時墨色翠意警人,一時墨彩嫵媚如粉,一時銀毫乍現、恍如鋒刃,一時含沉凝高華、暗含紫韻……赤、橙、黃、綠、青、藍、紫,那畫中,分明墨呈七彩。而此時,與自己對戰的阿妃,招路之間,既有畫中墨黃筆意的嬌媚,又有其高古堂皇處;至於南子,榴紅墨黑,相互摻雜,沉厚流艷;東施卻專意於青,那墨跡含青處,似都點出了她招路頓挫之所在。
李淺墨精神陡長!他以一敵三,本來身在險境。照說這時分心二用,沒兩下不免就要落敗身亡。可他一邊看著那幅圖,一邊自然地對妍媸三女的攻勢多了分體會,手中也自然帶了那圖中筆意。
一時只見,他的「古拙手」中,突增「墨艷」之色。
他自己本未發覺,但佔得上風的東施三女卻已驚覺。
她們情知此人正是門中大敵,誤以為他就是當年迫得西王母不得不傾盡全力,身負數創才逐走的登徒子,本就對他顧忌有加。這時,發覺他「古拙手」中,竟似摻雜了本門功夫的密旨,不由陡然大驚。暗道:這「色狼」,今日前來,定是準備已久,否則不能對本門功夫要旨精研至此。
她們心驚之下,氣勢略弱,越打越是不暢。
其實李淺墨此時不過初識異色門功夫的密趣,依著那圖中感覺,不過是略略封擋住了她們進攻時那古色斑斕的浸潤之意,畢竟分心二用,她們此時如全力出手,只怕李淺墨再就無暇去看那圖,也定然速敗當場。
可她們分明高估了李淺墨,越打之下,越是心驚,越圖自保。阿妃忽然「咦」了一聲,南子嘴快,訝異道:「他……怎麼會這式『墨蘭筆』?」
異色門中秘傳的功夫:墨艷之術,卻是已失傳好久。就連西王母畢生精研,試圖恢復,也不過略得一二。
其實李淺墨觀圖得趣,隨興出手,不過略具其意。如以這等招路勁力對付別人只怕全不管用,但用於異色門弟子身上,卻陡起生剋之效。
阿妃也忍不住喃喃道:「墨竹、墨梅……」
墨蘭筆意蒼中帶翠,墨竹筆意陡直青峻,墨梅筆意攢聚凝彩……這些傳說中失傳的功夫,其間意趣,妍媸三女自然不會不知道。這時驚覺李淺墨出手路數中,竟帶有這樣的味道,不由得不失驚。
卻聽東施冷哼道:「色狼,你哪裡學來的『墨艷』之術!」
場外邊,毛嬙忽潑口大罵道:「無顏女,你好無恥,勾引漢子不說,還將本門秘術,私授於人。你們兩個狗男女,當真無恥!」
李淺墨今日被人「色狼」、「淫賊」的罵,諸般平日想都想不到的話,都已被人惡毒地罵了個遍。這時聽毛嬙開口再度亂罵,不由心中騰騰一怒。眼見得妍媸三女對自己攻勢略鬆,意圖自保,他得隙之下,突出三女之圍,猛地一巴掌就向毛嬙摑去。
毛嬙斷沒料到他在妍媸三女包圍之下,猶得脫困。這下出其不意,雖閃躲得快,臉頰竟為李淺墨指尖掃到,卻也火辣辣地疼。
那邊,那小丫頭見李淺墨已轉危為安,不由大喜。又見毛嬙遭辱,這下歡喜之意可更大了。只聽她一拍手,拍出一聲脆響。李淺墨不過指尖帶到毛嬙臉頰,就有聲音,不過是輕微一響。她卻虛擬出好大一個巴掌聲,自己在旁邊叫好道:「哎喲,這巴掌打得好響!」
毛嬙急怒之下,無暇理她,出手就向李淺墨反攻過去。
她人本偏激,豈堪受辱。一出手,就是要命的打法。
無奈李淺墨得圖之助,對她們路數已略知一二,加上東施、南子、阿妃與毛嬙對他太過顧忌,一時卻讓他反被動為主動,突出幾人合圍,東一招,西一式,「古拙手」加上「墨艷」心法,竟把異色門幾個高徒當作了拆招的好搭檔。
照說強弱之勢本非如此。但李淺墨領悟了些「墨艷」心法,妍媸三女與毛嬙被他引得忍不住招路就按照他的意圖使去。她們四個,越打越是心虛。毛嬙心虛之下,口中忍不住大罵。她越是害怕時,往往就會越罵得凶。只聽她潑口大罵道:「姦夫淫婦!你們什麼時候勾搭上的?天知道怎麼幕天席地的不堪入目。難不成是他的話兒大,就浪得你個小蹄子這般倒貼於他,連本門心法,我們都不得傳承的也告知於他?」
李淺墨見她罵得不堪,心中大怒,出手專向她招呼去。
一時毛嬙所受壓力最重。可她受壓越重,越要大罵減壓。李淺墨畢竟年少,不瞭解毛嬙的心理。只道自己逼得她緊了,就不會聽到她這些難以入耳的惡言惡語。其實他越留給毛嬙退避抽身之機,她口中罵人的話才越會輕些。
可東施、南子與阿妃三人豈是好欺的。她們久歷戰陣,經驗極豐。適才心驚之下,不免大亂陣腳。此時漸漸凝神定氣,已穩住陣中局勢。那圖中所見的「墨艷」心法,李淺墨初學乍練,一鳴驚人固可,以之取勝,還火候過淺。
眼見場中越見膠著,李淺墨急怒之下,卻又多添了個對手。毛嬙功力雖較妍媸三女猶差著一段火候,可她們「媸脈」心訣,與「妍脈」往往互補。李淺墨一時不由大悔,後悔不該輕易伸手摑了這女子一掌。
就在場間勢轉,他即將落入下風之際,卻聽那圖後傳來一歎:「何曾是我私傳。圖就掛在那裡,他自己看著得來的,又與我何關?我只是斷沒想到,他天資如此靈悟罷了。可笑你們一心一意惦記著《姽嫿書》,得手部分,秘藏之極,再不肯共同研修。可那《姽嫿書》外的心訣,墨艷之術,其實就懸掛在你們面前,且掛了這麼久,從你們一入師門就可看到,卻一直視若無睹。」
李淺墨凜然一驚,心中不由怒道:我幫你打了這麼半天,好容易藉著那圖扳回了一點局面,你居然一開口就來拆穿。此時,人人看圖,她們還是門中修為已久的弟子,自然參悟得比自己快,這架,還怎麼打?
他吃驚不說,妍媸三女與毛嬙比他吃驚更甚。那幅圖,確是異色門的鎮門之寶,凡掌門之人,必得隨身攜帶,走到哪裡,就掛在哪裡。可她們一向只把它當作一個供奉的信物,再想不到它就是「墨艷」心法。也是,誰能想到,異色門中最重要隱秘的心法,居然會堂而皇之地整天就掛在所有弟子當面。
她們還只道那小師妹說的是假話,可這時偷眼望去,個個臉色大變,沒錯、那就是「墨艷」心法,是《姽嫿書》的另脈心訣。得之參照,修煉《姽嫿書》必然事半功倍。
妍媸三女這十餘年來,可都是在精修著自己手裡那部分《姽嫿書》,練得廢寢忘食,殫精竭慮。這時一經小師妹點破,人人都忍不住偷看那圖。
那圖中旨意,如若平時,以她們三人的靈悟之力,只怕還看不通。
但這時對戰之下,雙方都已調出自己最大潛力。此時一見,不由恍然大悟,只覺心中有若雷擊。
她們與李淺墨不同,各自那份《姽嫿書》在自己心裡早已倒背如流。這時對照之下,更覺深切。一時,只見阿妃的手忽慢了下來,忍不住喃喃道:「原來這樣,原來是這樣,我起先都想錯了的……」
東施與南子兩個本要較她沉穩。情知,哪怕那就是心法,現在也不該看,起碼也要等到解決了敵人後再看。
可阿妃既在看,且若有所悟,她們三人之間彼此嫉妒之意早已深種,生怕阿妃獨自先得了什麼,怎忍得住自己不看。
她們不看還好,一看之下,只見人人手裡慢了下來。到了最後,出手之間,竟慢悠悠的,根本不成攻勢,而是她們看圖有悟,全身心陷了進去,自顧自比劃起自己的所得來。
連毛嬙也忍不住向那圖看去。為那墨艷圖所吸引,最終,這場對戰,居然不了了之。妍媸三女與毛嬙一時都深陷圖中,不能自拔。只見她們一個個,已全忘了李淺墨,看著那圖,或喃喃自語,或輕輕比劃,至於說的什麼,比劃的什麼,別人難知,只有她們自己知道了。
此時,李淺墨如要出手,只需輕輕一掌,就可將她們一個個廢倒當地。
可他當然不屑為此。他眼見東施、南子、阿妃與毛嬙幾個忽然陷入如此境況,初覺詫異,可看著看著,竟忍不住黯然神傷起來。
人之癡迷,一至於此。他一時不由想起了很多,那些經歷過的,聽說過的……大虎倀癡迷於財,畸笏叟癡迷於貌;羅卷癡迷於自肆,虯髯客癡迷於壯懷;楠夫人癡迷於相守,鄧遠公癡迷於傳承;就連自己,適才臨死之際,死都不怕,怕的卻是無暇再去領悟新得之境。肩胛他癡迷於什麼?可是……自由?
接著,他又想起了謝衣。
想到謝衣,他不由想起今晚千秋崗上的局勢不知如何了?謝衣烏衣竹劍,為人判然兩分,他像是能自解的。可他癡迷於情,卻又倦於情。可倦過之後,終究是猶有癡迷吧?
他這麼想著,只覺各人癡迷之處不一,境界有大有小,有坦然有侷促,可其情則一。因為那份癡迷想來也不為別的,只是為了……各人都同樣的擁有,自己的生命。
——如若不執,或存或滅;可如若過執,只怕崖崩岸陷!
耳邊,忽聽到阿妃的一聲慘號。李淺墨急忙望去,卻見阿妃似受不了那圖深意,參悟過力,面色慘白,人已似要陷入瘋狂。
他掃目一望,只見東施雙手捧心,似乎心疾欲發,面色鐵青;而南子身子也搖搖欲墜,哪怕她就坐在地上,哪怕她的臀較常人來得寬大許多;而毛嬙,功力最淺的她,都似受不住了。
卻聽那畫後傳來了喟然一歎,只聽那畫後女子道:「我說過,這《姽嫿書》,確是不可輕傳的。否則未得其益,反遭其損。」
李淺墨這一回不由真對那畫後女子動了怒意。只覺,她冷冰冰的,不近人情一至於此。他不忍見妍媸三女就此走火人魔,功力盡廢。搶上前去,先是一指點倒了阿妃,又擋身在東施與南子面前。
東施瞪大了一雙眼,茫茫地看著他。不知怎麼,這神色讓李淺墨忍不住心傷起來。可他只能忍著心擋住她經年苦盼的東西。可東施還好,卻聽南子喉中發出一吼,人已失了意識,似惱於李淺墨遮擋住她,伸手就向李淺墨打來。
李淺墨知她功力,忍不住一驚,生怕她迷亂之下,只怕更難對付。
可那一掌,卻打得有些虛飄無力。
李淺墨一邊應付著南子,一邊見到東施滿臉苦澀,藉著李淺墨擋住那畫面之機,艱澀的、費了好大力才閉住了眼。而她片刻之間,已覺眼窩深陷,一臉淒涼。她顴骨極高,骨架生硬,本來生得極醜,可這時她那線條分明的臉上,脫力之後,只覺線條更生硬了起來,也更……丑了。
可那丑中,卻似關切到人的生命中最本質的一些東西,比如渴望,比如思慕,還比如……李淺墨一眼之下,只覺那丑也發出光芒來。
他怔了怔,隨手按倒南子,卻見毛嬙為他驚動。她本來在四人中功力最淺,又未曾修煉過《姽嫿書》,所以入迷也最淺。
可這時,她也似脫力已甚。就是這樣,她的眼珠猶自猶疑不定,如藏惡毒,掙扎了下,吐出了兩個字:「你狠……」蹣跚著向門外閃去。
足過了好半時,東施、南子、與阿妃三個才甦醒過來,人人汗透衣衫,往堂上慘然一望,不敢再看,更不多說一人,起身黯然而去。
一時正堂之中,只剩下異色門諸弟子與李淺墨了。
驚變連連,人人似乎都覺疲憊。李淺墨怔怔地立在那裡,一時都想不清自己為何會站在這裡,所為何事,只覺得生命中兜頭向東施、阿妃與南子三個罩下的冷灰,雖只旁觀,也把自己灰死在那裡。
有好一會兒,堂內堂外,都無一聲響動。
突然,「奪、奪、奪」,傳來了一陣枴杖聲。只聽一個年老的聲音道:「小姐,怎麼滿門弟子,半夜三更,都不睡覺,聚在這裡幹什麼?」
滿屋之中,只有那小丫頭還有活氣。她正在發呆,不知大敵已去,怎麼全屋裡人都死悄悄的,一點沒高興的意思。這時得了這空兒,不由歡叫道:「柴婆婆,你還知道醒啊!」
卻見一個年老的老太婆拄著枴杖,睡眼惺忪地走進堂內,一邊走,一邊還喃喃道:「晚上廚房給我端來的什麼酒?我這從來不醉的,怎麼也會醉了!」
那小丫頭衝到她身前,一把抓住她手,邊搖邊怨道:「你還說,剛才,你們一個不來,小姐差點沒被人給逼死!」
那柴婆婆猛一睜眼,聽到「小姐」兩字,似乎一下就醒了。她一眼就望見李淺墨,失驚大怒道:「色狼!」枴杖一頓,就長呼道,「小米、小尤、小嚴……你們還挺屍!給我出來,色狼來了,在威逼小姐!」
她這一叫,貫注了內力,只聽得聲音蒼老厚郁。
卻聽得後院有三個聲音被她一叫驚醒,應聲惶急道:「哪兒,在哪兒,在哪兒呢?」「老姐姐,你先盯著,我們馬上就到!」
那小丫頭已知是誤會,開口急急辯說:「不是,不是,你搞錯了!」
可她那小聲音在柴婆婆那內力貫注的聲音下,怎麼聽得到。
兼之那柴婆婆本來就耳背,醉酒醒來,猛見門中大仇,一頓枴杖,就已向李淺墨疾撲過去。
李淺墨被她叫得也醒過神來。
他適才稀里糊塗,被套上這一身行頭,已莫名其妙被罵了半天,還糊里糊塗打了一場好架,幾乎在生死關頭轉了一轉。這時猛然醒悟過來,想來自己是來救鐵灞姑的,跟她們糾纏些什麼!
這時聽那老太婆的中氣,功力端的驚人。要是再被這異色門所謂「柴、米、尤、嚴」,當年西王母隨身的四大近侍纏住,今晚可怎麼了局?
他急切之下,身子向前猛地一撲。
以他今日之身手,單論輕功身法,其迅疾孤逸處,除了羅卷,只怕連虯髯客、李靖、覃千河、許灞、袁天罡等,都要讓他一籌。那柴婆婆撲得如何有他快?
只見李淺墨一閃,疾撲向那幅畫。
他飛撲之間,動作猶還自如,未到畫前,先伸掌一拂,勁力已帶動那幅畫飄起,接著衣袖一擺,袖風起處,那畫立時上卷。
接著,他一撲就撲入了畫後的密室,伸手一扣,已扣住了一個人。當即將其挾起,一抱抱了出來,立在堂內,喝了聲:「誰都不許靠前!」
只見他懷裡的,卻是個墨綠衣裙的女子。她一頭長髮委落,遮得也看不清她的臉,此人不正是異色門的門主?
李淺墨無暇看她,急聲道:「把鐵灞姑給我交出來!」
滿堂異色門弟子好容易熬過了門中內訌,沒想此時,門中大仇卻挾持了門主,一時不由人人聳動,挺身就要相救。
李淺墨知道此時不好解釋得,說不好只有用強了。
他哼了一聲,一隻手就扣住了異色門主的喉頭,沖四周冷冰冰一望,人人不由都戛然止步。
柴婆婆已經大驚停身,一頭白髮無風自動。這時,只聽得衣袂聲響,另有三個老婆婆飛奔進堂裡來。她們躍進時還在問:「色狼在哪兒?門主安否?」
此時一見場中局勢,人人硬生生頓住身形,齊聲急道:「放手,有話好商量!」
李淺墨眼見那躍進來的三個老太婆的身手矯健,已知必然棘手。這時只求速速了事,冷冰著聲音道:「把你們擄來的鐵灞姑交出來!」
柴婆婆枴杖重重地一頓地,只有喝道:「帶鐵灞姑!」
旁邊,立時有異色門弟子應聲而去。
一時,只聽得步聲篤篤,李淺墨一聽即知,那是鐵塔似的鐵灞姑特有的沉重腳步聲。
他抬眼一望,不由略感詫異。他只道鐵灞姑既是遭擄,定然受縛,沒想她面色紅潤,全無羈束,是自己走了進來,身上分明也未被人做過手腳遭受禁制。
李淺墨一時也無暇細問,只冷哼了聲:「你們退後,我要帶她走。」說著,他手下略一加緊,扼緊了那異色門主的喉嚨,「我還要你們門主送上一程。」
柴婆婆臉上已氣得紅漲,一時卻不敢隨意開口說「不」。
堂中之人,現在要以她為首。她未發話,別人也不敢發話。
沒想,李淺墨卻聽到那被自己挾制的異色門主低聲道:「鐵灞姑是本門弟子,你要帶她走做什麼?我就算受你挾制,也不要以為就可讓門中弟子,隨你擺佈!」
她喉嚨被扼,聲音低弱,但裡面自有一種凝重之意,讓人肅然起敬。
李淺墨忍不住怔了怔,他萬沒想到鐵灞姑居然是異色門的子弟,怪不得、她多少也算生具異相。
略微一想,他便明白了:異色門與地獄變同屬大荒山一脈,世人稱之為醜怪盟。如今看來,他們雖各行其事,但想來,猶有消息相通。她們知道今晚地獄變一脈要對市井五義不利,所以才會擄回自己門下的弟子鐵灞姑,禁錮於此,不許她參與今晚千秋崗之事,以保全她的性命。
他心中想著,手下不由略鬆。
卻聽異色門主已自吩咐道:「各位弟子聽好了。本門大仇當前,我身為門主,無力相抗,已實堪辱,決不肯為了自己性命,把門中弟子交與門中大敵。特下此令,勿以我為念,遭其脅迫,不得有違!」
李淺墨一時不由怔在當地。
此時,他已知異色門擄走鐵灞姑看來並非出自惡意,這架,還怎麼打?何況,就算要打,對面柴、米、尤、嚴那四個老婆婆,分明也不是什麼好相與的。自己虛聲恫嚇也就罷了,終不成真的拿異色門主來折磨折磨,好逼迫她們的。
這麼想著,他已覺頭疼。念頭一轉,心裡怒道:罷、罷、罷!你們今晚既都把我當那個「色狼」,平白擔了這麼個惡名,還不如以此脅迫。
他一怒之下,俯首向那異色門主望去,嘿嘿冷笑道:「這麼說,你是捨不得讓我走了。」
李淺墨故意語帶油滑,想嚇住這個異色門主。這時,才吃驚地見到了異色門主那張臉。他腦中只覺「嗡」的一聲,心裡一個聲音卻在道:不行,現在不行,我決不能現在去想她這張臉,要想,也要留待以後……她怎麼可以,怎麼可以長成這樣?
他只覺異色門主一雙明明之目望著自己,心中似勾起了一點回憶。
可就在這時,那個異色門主忽然一張口,一咬,就咬住了他的面具,把他的面具從臉上扯了下來。
李淺墨情迷之下,沒料到她還有這一手,不由驚「啊」了一聲。
不只是他,堂下諸人,也不由同時驚「啊」一聲。
卻聽鐵灞姑急道:「是你!謝謝了……我那幾個哥哥,現在卻是如何?」
堂中之人只見人人聞之色變的「色狼」面具被門主一口咬下後,底下露出的卻是這樣一張年輕俊秀的面孔,不由人人大奇。
柴婆婆一奇之後,忍不住就是一笑。
她這一笑,並非全是因為發現對方並非「色狼」後,心情放鬆,而是別有會意。
只見她一會兒把眼望望李淺墨,一會兒又把眼望望鐵灞姑。想著這少年勇闖異色門,不惜扮作「色狼」,那定然是……看上了自己門中這個弟子。
她們異色門中,代代弟子,幾乎個個孤獨終老。柴婆婆雖然年老,只怕遠較年輕的小姑娘對男女情事更覺熱心些,因為她此生缺憾。這時見一個清俊小哥兒不惜以身犯險,來搶她的一個門下弟子,這份摯愛,當然讓她動容,馬上就對李淺墨印象好了起來。
只聽她嘻嘻笑道:「原來是個小帥哥兒,好端端地,你什麼不扮,扮作色狼他做什麼,險險讓婆婆我打你一杖。」
李淺墨臉上不由一紅。卻聽自己懷裡的異色門主低聲喃喃道:「我就知道你不是。」
李淺墨不由一愣。
卻聽那個異色門主又道:「如果不是這樣,適才,你動手之際,我為何助你?」
李淺墨此時才明白,原來那幅畫無風自動,並非無因的。
他還在發呆,卻聽那異色門主歎了口氣:「你不像個會脅迫人的……難道,你要這麼抱著我,就一直抱下去?」
李淺墨頓時羞了個滿面通紅,這時又沒面具遮著,想來眾人都看到自己臉紅了,忍不住就更是紅上加紅,連忙把那異色門主放下來。
再一抬頭,他卻發現,幾乎滿堂人等齊齊盯著自己。那盯的眼神,竟比適才露面戴著面具時還來得關注。
他一時尷尬之極,卻哪裡知道,這道觀中所有弟子,怕是一生都沒機會見男子幾面。這時見他這樣一個清俊小哥,細白的皮膚上暈紅遍臉,年輕的脖子上窘得青筋直露,還有那勾得利落的下顎,標標挺挺的腰板……人人自都要好好看看。何況這小哥兒,年紀不大,讓人可以同時滿懷女人味又滿懷母性地想起她們生命中本應最關鍵的幾個詞:男人、孩子……弱弟。
可柴婆婆卻瞇起了眼,忍不住搖搖頭。
她把李淺墨看看,又把鐵灞姑看看,忍不住喃喃地沖身邊的米婆婆道:「那個,好像不大配啊。」
米婆婆連連頷首。
李淺墨哪兒受得了這麼多女人,老的看女婿、少的看男人、長的看小弟、中年的看兒子似的目光。正是躲避不得,無地自容之際,卻是嚴婆婆最是語快心直,快聲對米婆婆道:「什麼配不配……」
她抓住柴婆婆的枴杖,在地上猛頓了頓,大聲道:「我老婆子活了一輩子,在異色門中,從跟西王母起,也有這麼幾十年了,還是頭一次見到一個少年子弟為本門弟子不惜犯險闖入,來求婚的。咱們那規矩怎麼說的?現在一道一道排上來吧。」
李淺墨此時方知她們誤會,惶急地看了鐵灞姑一眼,目光中大有歉意,又似辯解:這些可不是我說的!口裡急忙否認道:「婆婆,你誤會了,我不是來什麼……迎娶鐵、姐姐的。」
堂中聲息一寂。
只見人人臉上神情就嚴厲了些。
卻見柴婆婆仔細端詳了李淺墨一會兒,哧聲笑道:「小哥兒,還不好意思。不過『鐵姐姐』三個字,也叫得忒親熱。」
李淺墨一時覺得,這滿堂孤女,一世未嫁,自己只怕全身長滿了口也分辯不清。不由急道:「你誤會了。」
嚴婆婆卻抓著柴婆婆的枴杖又向地上頓了一下,清了清嗓子道:「那我問,你說。」
李淺墨怔怔地望著她。
只聽嚴婆婆道:「你認識本門弟子鐵灞姑可是?」
李淺墨望向鐵灞姑,想了想,點了點頭。
他接著猛地想起,自己第一次見鐵灞姑,正是在牯佬酒館兒,珀奴向自己下跪時,她當時劈頭蓋臉就把自己罵了一頓,說自己是個浮薄子弟;今日為了她,自己又被冤作「色狼」,「淫賊、姦夫」地被罵了半天;現在,居然又是這個……他頭一時都大了起來,覺得,還是沒認識過鐵灞姑最好。
卻聽嚴婆婆道:「你要帶走她可是?」
李淺墨忍不住一點頭。卻又想:不對,自己先開始來救她,是以為她遇險。既然她現在是在自己師門中,又何必定要帶她走?
他望了眼鐵灞姑,卻見鐵灞姑面色慘然,神色間,似有意求他帶走自己。
只聽嚴婆婆嘎嘎笑道:「卻又來,你既認識本門弟子,又想帶走她,那你一定早聽說過,一入異色庵,不嫁不出關。如果想要從本門中帶走哪個弟子,是一定要娶她的。」
李淺墨不由猛地回想起畸笏叟臨別前說的那一句話:「我不攔你去那『嫫母觀』了。不過你要小心,最好別去。她們可遠比我這老鬼難纏。那裡,你要救人,是非要娶一個回來才救得出的……」
當時他也沒留意,沒想,這話,竟然是真的。
他情急之下,腰板一挺,怒道:「我沒說要娶她!」
只見柴、米、尤、嚴四個老婆婆面色陡變,只聽嚴婆婆冷聲道:「你這話是真的還是假的?」事已至此,李淺墨只能硬聲道:「真的!」
卻聽那四個老婆婆齊聲嘎嘎大笑,厲如梟鳴。笑罷,只聽嚴婆婆道:「那你是耍戲我們異色門來著!」說著,沖手下一擺手,「把鐵灞姑給我帶下去!」
嚴婆婆接著冷笑道:「我們異色門,對門下弟子的終身,可沒那麼不管不顧。你就是想娶她,也要過三關六試。既然不想娶她……」
她聲音一厲:「那從此你終生不許和她再見一面。我們自會留她在門中,照應一世,哪怕一生不嫁,又怎麼了,門中姊妹不是個個過得都很好,強過交給那些不可靠的男人好!」說著,望向李淺墨,「你是自己走,還是要我們四個老太婆趕你走?」
李淺墨此時已聽出不對,急忙問道:「你是說,只要,那個……我不娶她……」說到後面幾字,他緊張的喉嚨都有些幹了起來,「……你們就要把她在門中生生關上一世?」
只聽嚴婆婆道:「沒錯,我們異色門從來都是這樣。她的師父怪嫫嫫臨終之前,還在念叨這個弟子,說她流落世上,無人照應,如不是當年隋末大亂,收她為徒後不想最後失散,斷不會讓她獨自流離在外。她一直擔心她這徒弟在外面受你們這些臭男人的欺負,上當受騙。我們如今好容易找到她了,自然一輩子要讓她在門裡過上舒心的日子。」
李淺墨此時才明白為什麼剛強如鐵灞姑,剛才眼神中都如有哀求之意,想求自己帶走她。
他一時不由急道:「那不行!」接著他大聲道,「我要帶走她。」
嚴婆婆的聲音略微軟了下來,嚴厲的臉上都像露出點微笑:「這麼說,你想通了?」李淺墨點點頭,點過頭才覺不對。
就見柴婆婆沖米婆婆笑道:「我就說嘛,他不過少年人臉嫩,不好意思,最終還是要娶她的。」
她因為耳背,自以為是對米婆婆低語,可這低語聲也忒大了。
李淺墨不由一急,叫道:「我說要帶走她,可沒說要娶她。」
卻見那四個老婆婆臉上一呆,一呆後,卻聽一直沒開口的尤婆婆怒道:「原來你不是扮作『色狼』,你其實就是個色狼!」
李淺墨只覺得自己腦門子裡頭都「嗡嗡」作響,這些異色門的人,怎麼從老到小,沒一個說得分明的。可今日,為了索尖兒,哪怕不惜一戰,他也斷不能讓鐵灞姑就此留在這裡,永世禁錮。否則,日後再尋不到,他卻怎麼對索尖兒交代。
這時,卻聽門外一個少年粗壯的嗓門叫道:「他不娶,我娶!」
——「我要娶她!」